十月革命一百年祭(上)
(前言)
1917年11月7日,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武裝力量向資產階級臨時政府所在地聖彼得堡冬宮發起總攻,推翻了臨時政府,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十月革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勝利的社會主義革命,建立了第一個無產階級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開闢了人類探索社會主義道路的新時代,使馬克思列寧主義傳遍世界,極大的鼓舞了世界人民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十月革命的勝利開創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為世界各國無產階級革命、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開闢了勝利前進的道路。
然而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曾經的成功經驗不會永久適應新的發展,北方的蘇維埃政權也最終被時代所拋棄。郭沫若先生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甲申三百年祭》,講的是1644年李自成推翻明朝但也瞬間敗亡的經過。毛澤東主席對這篇文章很是重視,傳送全黨學習,並數次表達「我們共產黨人不做李自成」的觀點。我這篇文章也類似,主要講兩部分,一是蘇聯為什麼能成功,二是蘇聯為什麼會失敗。回望十月革命後一百年,對我們現實世界的實踐同樣有很大指導意義。
本文共有七部分:
1.列寧:打破帝國主義最薄弱一環
2.斯大林:紅色政權如何生存
3.赫魯曉夫:滅亡之始
4.勃列日涅夫:封建化的高速列車
5.戈爾巴喬夫:權貴竊國
6.蘇聯:第一座燈塔
7.解體之殤:帝國寒冬
(一)列寧:打破帝國主義最薄弱一環
帝國主義時期,伴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革命鬥爭面臨著新的局面。馬克思曾對未來的革命有一個預判:「社會主義革命首先在歐洲比較發達的幾個資本主義國家內同時發生」。馬克思的出發點是根據經濟基礎的決定論,認為無產階級革命一定要發生在工業化高度發達的國家。但是當歷史進入了二十世紀初,一切都顯得並不那麼美好。本應在此時聯合革命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工人階級幹什麼了呢——第二次科技革命的爆發、工人運動的鞭策,無產階級生活水平有了質的提高;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政治運動讓資產階級政府不得不給予勞動人民普選權;市政建設逐漸被重視起來,工人的居住場所不在是當初的「大號公共廁所」(斯塔夫里阿諾斯語),那革命意志自然被消磨了。畢竟理性的人,是要權衡收益和成本的,革命可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我現在馬馬虎虎的過日子,也就忍了吧。列寧指出:「在1914年,無產階級群眾,因為少數處境優越、技術熟練並參加了工會的工人倒向了資產階級政府,全部渙散和失去鬥志了。」
《蘇菲的世界》里對於馬克思的評價說得很好:「馬克思主義造成社會上很大的變動。毫無疑問的,社會主義已經大致上改善了社會上不人道的現象。無論如何,我們所生活的社會,已經比馬克思時代更公平、更團結。這一部分要歸功於馬克思和整個社會運動。」然而這就是諷刺所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無產階級生產條件改善、工作時間的縮短、工資的提高——這是無數次罷工、暴動、起義換來的,是先輩工人們用命換來的優越生活——但是,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階級鬥爭,從而為無產階級爭取了相當數量的福利和權益,反而成為了埋葬馬克思主義運動的土壤。更諷刺的是,每一次科技革命帶來生產力的大發展,本來應該是革命條件更成熟了,但事實上反而掐斷了革命的根基,每一次都會讓馬克思主義陷入危機。就像六十年代末,在中國文化大革命影響下,美國爆發了以學生為主左翼運動,然而工人階級對於這些學生並不買賬,原因很簡單,美國工人正享受著二戰結束二十年後資本主義高速發展帶來的紅利,還有一個蘇聯在大洋彼岸當樣板讓資本家不得不對工人「好一點」,那工人階級自然不會鳥你們學生了,我老婆孩子熱炕頭挺好的日子你瞎鬧什麼。
那麼這時候,本應領導西歐各國無產階級的政黨哪裡去了呢——全部投靠到帝國主義的懷抱了。革命黨們領導的政治運動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比如選舉權、勞動法令、部長或其他行政職位,也因此在當時的諸多革命當中,認為可以通過和平改良而不是暴力革命的方式實現社會主義,這就是被列寧所批判的「修正主義」。也完全可以理解,對於一個政黨來說,它能在選舉和議會中獲得的越多,那麼它進行革命的理由也就越少,這就是馬克思逝世後西歐各社會主義黨派所面臨的「美好形勢」。但是一戰的到來徹底讓西歐革命黨們的春秋大夢變成了虛幻的泡影,曾經的無產階級黨派紛紛倒向政府支持備戰,無產階級被送上戰場成為炮灰。列寧一針見血的指出:「第二國際死了,它被機會主義者征服了」。
列寧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政黨的背叛感到震驚,當得知像卡爾·考茨基這種濃眉大眼的共產黨在德國國會戰爭預算中投下了贊成票的時候,列寧甚至在與其他革命者的信件中透露出一絲恐慌,最初甚至一度懷疑這是當時政府惡意抹黑。在當時的歐洲,也只有像羅莎·盧森堡、李卜克內西等少數幾個有遠見卓識的馬克思主義政黨領袖,會盼望著自己國家在戰爭中失敗。當然列寧也是其中之一:「從俄國各民族的勞動階級和廣大勞苦大眾的觀點來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就是沙皇政權的失敗。」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生來就是革命的,但是被打成臭名昭著的修正主義者愛德華·伯恩斯坦卻指出,無產階級生來是不願意革命的。這就很僵了是不是。這時候,列寧站了出來,開創了帝國主義時代的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
首先,列寧並不認同馬克思對於「社會主義革命首先在歐洲比較發達的幾個資本主義國家內同時發生」的判斷,他認為沙皇俄國經濟上封建農奴制的殘餘勢力很強;政治上沙皇實行專制統治;對外擴張戰爭頻頻失敗;軍隊腐敗戰鬥力低下。這種種的特殊國情使俄國成為帝國主義鏈條中最薄弱的一環,革命必將在最苦大仇深的俄國爆發。
如果說馬克思的理論講的是「為什麼要革命」,那麼列寧就是在力圖構建「怎麼革命」的方法論。正如上文所說,時代變化了,無產階級不願意主動革命了,修正主義大行其道。於是關於無產階級的革命性,列寧加了一個條件:「千百萬人是不會聽別人指示去進行革命的,只有在人民窮困不堪,再也無法生存,千百萬人的壓力和決心可以粉碎一切舊的障礙並真正能夠創造新的生活的時候,他們才會起來革命。」我們有時候讀列寧的文章,總感覺列寧對人民群眾並不友好,跟他看到一戰前西歐各國無產階級的表現有著密切的聯繫。
列寧進一步指出,革命形勢有三個主要特徵:(1)統治階級的政治危機,給被壓迫階級的憤怒和不滿造成一個爆破的缺口。(2)被壓迫階級的貧困和災難超乎尋常的加劇。(3)由於上述兩個原因,被壓迫階級在「和平時期」(也就是魯迅先生筆下「坐穩了奴隸的時代」)能夠忍氣吞聲受人掠奪,而在動蕩時期(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群眾革命積極性大大提高,危機形勢和「上層」本身都迫使他們去進行獨立的歷史性的主觀選擇。電影《讓子彈飛》表達的就是這種思想——人民愚昧不堪,喊了半天「槍在手,跟我走」,出來了就是一群鵝,雖然被發動起來的群眾分分鐘衝垮了黃四郎的堡壘(反動勢力紙老虎的屬性),但是還必須要讓先鋒隊張麻子砍了黃四郎的替身(意指反動勢力就是一張畫皮,戳破了這個畫皮,他們毫無力量可言)。
西方政治學,也就是自由主義政治觀有一個基本觀點是,政治的特徵就是在彼此對抗的利益之間達成非強制性協調的藝術,而民主程序是達成這種協調唯一有效的方法。當然,馬克思主義者堅信資產階級民主的虛偽性,也確實如此,無產階級所有的利益從來沒有能靠一人一票而不是暴力鬥爭得來的,更何況就連一人一票的權力都是暴力鬥爭得來的。然而有一點確實不容忽視,就是政治就是一門妥協的藝術。資產階級給與了無產階級相當的福利,無產階級放棄了暴力消滅資產階級的願望和動力,看似我們當今的社會產生了這樣一種平衡。但是,經濟危機的定期到來,使一切脆弱妥協的走向都未可知,還是那句話,我們生活在歷史的進程中,一切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
列寧還在努力解釋著第二次科技革命一來馬克思主義面臨的困境,為什麼馬克思關於工業經濟發達國家無產階級革命最先到來的預言沒有實現,因為帝國主義在全球擴張,深入瓜分了所有殖民地,資本家通過剝削其他民族而獲得的高額利潤使得他們能夠向本國工人支付高薪酬。本質上而言,歐洲工人階級變成了全世界剝削體系中的同夥,一定程度上參與了分贓。因此,革命必將在那些更苦、更革命、受剝削更深的地區發生。
可以說,馬克思低估了資本主義制度內部改良、進化、發展的各種可能性。首先沒有意識到生產力的飛躍就給資本主義帶來了巨大的紅利,雖然說貧富差距絕對數目是擴大的,但是蛋糕做大了,雖然資產階級分到的更多,但是無產階級也獲得了某些實質意義上的改善。就算不公平加劇,只要勞動人民沒有到餓死、累死的地步,還是沒有充足的動力發生革命。同時,資本主義自我更新的幅度也是超乎人們預料的,羅斯福頂著「社會主義者」這個大帽子強行給資本主義續了幾十年,資本主義國家也不再吝於給勞動者發放福利。於是探索新時代——也就是帝國主義時代的革命道路,成為了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重中之重。
這時候,列寧就站了出來,明確地告訴大家,我們要怎麼革命?——「先鋒隊」。並不僅僅是如第二國際諸多牆頭草式的「西方民主議會式」政黨,而是要能夠帶領廣大無產階級通過革命,建立無產階級政權的新的先鋒隊。
馬克思、恩格斯堅定不移地批判了「英雄史觀」,認為人民群眾才是歷史的創造者,是歷史發展的決定性因素——「歷史活動是群眾的事業」,從宏觀角度講,這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寫道:「……已經提高到從理論上認識整個歷史運動這一水平的一部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家」,在寫下這段話的時候,馬恩還尚未將共產主義者視為一個政黨,而將革命領導者的形象更多的想像成「知識分子革命家」的形象。直到在之後的第一國際的鬥爭中,才慢慢明確了創立和建設無產階級政黨的重要意義。列寧在接受了唯物史觀的設定之後,進一步提出,要想革命成功,人民群眾需要先鋒隊的引導。
與其他馬克思主義者不同,列寧對於人民甚至是有些「嫌棄」的感情在裡面的。他說:「我們已經說過,工人、即19世紀90年代俄國多次罷工中的工人,本來也不可能有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這種意識只能從外面灌輸給他們。」其實這些後來的官方馬學派都不願意提,列寧筆下的無產階級甚至與馬克思筆下的小資產階級比較相似,馬克思認為小資產階級在政治上軟弱無能,只能跟著資產階級或無產階級走;而列寧堅信無產階級只能「無意識」地跟著先鋒隊走。列寧甚至指出,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創造者不是無產階級,而是一批高尚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學者。列寧提出了兩個重要的概念,「自覺性」和「自發性」:自覺性意味著智慧,具有理解和預見的能力,能夠進行組織、制定計劃、分析時機;相反,自發性意味著衝動、蠻幹和本能意志。無產階級先鋒隊具有自覺性,而人民群眾往往是「自發性」的。當然,列寧還是承認人民群眾改變歷史這種根本性、無法抗拒的力量——沒有這種力量,任何革命性的偉大社會變革都無從談起。但是他認為這種力量是盲目的,需要先鋒隊的引導。
確切來說,這個先鋒隊就是「無產階級先進分子組成的政黨」,在革命成功後,就是由該政黨為核心的國家權力機關。列寧是個典型的「無產階級精英主義者」(這詞是我發明的,考試里別寫),意圖挑選無產階級最先進的分子和資產階級甘願背叛自己階級也依然很先進的分子,組成紀律嚴明、有戰鬥力的精英政黨,領導無產階級走向解放。列寧設計的先鋒隊有三個重要特性:第一,先鋒隊一定熟練掌握馬克思主義思想武器,確切的說就是辯證唯物論和唯物辯證法;第二,這是一支精挑細選紀律嚴明的精英隊伍,具有在知識和道德兩個方面的優越性,首先要有知識,至少是某些領域的專家吧,其次還要有無私奉獻的精神,原意為共產主義這一崇高的理想奮鬥終生;第三,這個先鋒隊是一個中央集權組織,決策在黨未決定之前可以由黨員自由討論,但是一旦作出決定,所有黨員就必須無條件的接受和執行,這就是著名的「民主集中制」原則。
這裡做再複述一遍十月革命的過程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只需要知道,它勝利了;以及上面所說的這一大段:它為什麼能勝利。
毫無疑問,列寧的「革命方法論」成為了標杆式模範教程,日後所有無產階級革命黨的組建,全是按照列寧設計的教科書來的,所以必須要承認列寧主義提供的方法論在無產階級革命中決定性的作用。
(二)斯大林:紅色政權如何生存
紅色政權第一次屹立於世界,註定會招致一切反動勢力的敵視。人類社會每向前走一步,都會面臨讓你後退十步的巨大阻力。除卻蘇俄內戰,資本主義各國的武裝干涉,列寧遇刺也算是進步勢力面臨的巨大阻力的一個表現,也是進步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列寧遇刺後,身體狀況非常糟糕,這也是他「早逝」的一個重要原因。他生前許多對於建設社會主義的規劃與理念並沒有付諸實踐,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但歷史不允許假設,我們只能接受斯大林對於社會主義新的詮釋。
斯大林和斯大林主義,是一個頗具爭議的話題,近十幾年來對他的評價更是「一邊倒」。然而我一向說,對於歷史人物的評價不能超脫於歷史,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時代局限性。心平氣和地討論斯大林的是非功過,可以讓我們更好地從蘇聯經驗中吸取教訓。
我們來做一個頭腦風暴,假設你在玩《文明》一類的戰略遊戲,或者《模擬人生》一類的個人通關遊戲,現在給你的條件是:(1)你是一位喬治亞鞋匠的兒子,受歧視的少數民族,學歷中學畢業;(2)上一任領袖在去世前,建議免除你的總書記職務,軍隊幾乎完全掌握在你最大的對手托洛茨基手中;(3)你的新興國家幾乎沒有任何工業基礎,因為戰爭,工業產值只有7年前的14%,而農業更糟,三年前剛剛發生了引發廣泛農民起義的大饑荒;(4)曾經的帝國分崩離析,原有的國土出現了蘇聯、芬蘭、波蘭、愛沙尼亞、立陶宛和拉脫維亞六個國家,一些蕞爾小國都欺負到了你的頭上(羅馬尼亞),侵佔了你大量領土;(5)你的軍隊在與鄰國(波蘭)的戰爭中慘敗而歸,簽訂了恥辱的條約割讓大量領土;(6)你的國家沒有外援,周圍鄰國與你為敵、全世界發達國家全部與你敵對。
那麼現在告訴你,你遊戲成功需要完成的任務和挑戰是:(1)兩年內奪取黨內最高權力;(2)17年後,你國家的西線即將面臨600萬軍隊的入侵,這些軍隊有著最先進的裝備和戰術,僅僅用了六周時間就滅掉了當時西歐第一大國——法國,而這次入侵要比入侵法國的來勢更加猛烈,你需要堅守自己的首都不能撤退一步;(3)在以上事件發生之前,如果你沒有很好地處理東線任務,那麼你將面臨著超過100萬日軍精銳的入侵;(4)任務2發生4年後,佔領德國首都柏林;(4)吞併愛沙尼亞、立陶宛、拉脫維亞,收復波蘭、羅馬尼亞、芬蘭侵佔的領土,侵佔德國、日本領土;(5)在東歐全面建立起紅色政權,讓你的周邊不存在一個敵對國家;(6)用十五年時間,工業水平達到歐洲第一、世界第二,在你去世時,經濟水平達到歐洲第一、世界第二,並且擁有原子彈。
好的,來看看這個遊戲,是不是一個WTF的地獄難度的遊戲。但是有一個人,把以上任務全都完成了,他是斯大林。
關於斯大林的模式,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話題,我一直堅持功是功、過是過,用矛盾二分法來看待一切問題。評價一個歷史人物要放到一個特定的歷史環境中去評價,就說你是斯大林,條件和任務上面都寫明白了,你要維繫蘇維埃政權、讓這個國家發展,有更好的辦法么?
斯大林模式和列寧模式有著很大的區別,列寧說:「(蘇聯現有的經濟基礎)註定是無法成為文明國家,更不用說社會主義國家了」。按照馬列的觀點,建成社會主義首先要有發達的生產力,至少是一個工業社會,而當時的蘇聯顯然不是。但是斯大林不在乎這點,認為社會主義能夠在一個地域遼闊、資源豐富的國度里建立起來(當然啦,要損失一些農民的利益,這也是他承認的)。眾所周知,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革命的成功一定要建立在多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同時爆發上,但是沒想到二次科技革命後資本家出讓了部分利益,工人生活得到改善,反而喪失了革命性,於是列寧就指出,像俄國這種又窮又苦「帝國主義最薄弱的一環」才有可能革命成功,然後再用俄國的力量去幫助西歐的工人兄弟。斯大林肯定想,你不是證明給馬克思看落後國家也能建立無產階級政權么,那我也證明給你看落後國家也能建成社會主義咯。
簡單地說,馬克思的理論可以概括為「多國革命論」,列寧的理論可以稱作「一國革命,多國建設社會主義論」,斯大林的理論就是「一國建設社會主義論」。說白了就是列寧修正了馬克思主義,斯大林修正了列寧主義,但他們都在一定時間段內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無論是斯大林還是列寧,都需要在內外交困中回答「紅色政權如何能生存」的問題。但他與列寧所選擇的不同道路是基於一個對局勢判斷的不同,這個局勢簡單說來就是:歐洲諸國會來幫我們,還是會來干我們?眾所周知,列寧晚年推行了「新經濟政策」,因為要為我國的改革背書,所以新經濟政策在教科書中賦予了很高的地位。但其實列寧自己說得也很明白,新經濟政策就是一個過渡的政策,俄國底子薄弱,幾乎沒有重工業基礎,我們先用新經濟政策緩和國內矛盾、過渡一下,西歐國家的革命就要成功了,他們馬上就要來幫我們了,我們一起手拉手開開心心的走向社會主義新時代。
但是斯大林可不這麼看,他就是一個喬治亞窮鞋匠的兒子,西方哪個國家他都沒去過,第二國際的領導人哪個都沒跟他談笑風生過,當時中央政治局一水的留洋派,非常熟悉西方那一套,還有一個輩分不知道高到哪裡去的托洛茨基,他們壓根看不起斯大林這個高加索山溝溝里出來的土鱉,斯大林也憋著一肚子火(可能這點他跟毛澤東心有戚戚焉吧)。
在十月革命僅僅勝利三年後,蘇聯紅軍就厲兵秣馬進攻波蘭。列寧認為,這一次戰爭意義重大:首先窮苦的波蘭人民會簞壺食漿以迎王師,分分鐘把波蘭變紅色;德國工人一看波蘭的勝利也會組織新一輪的起義,畢竟上一次十一月革命無產階級沒有外援,而這次英法深陷戰後蕭條的泥潭,也很難再組織力量;德國革命勝利之後,再以德國為中心把革命意志輻射全歐,法國變色也是指日可待,到時候歐洲大陸一片紅,離共產主義的日子就不遠了……
於是有著「紅軍拿破崙」圖哈切夫斯基、斯大林、葉戈羅夫等一干豪華配置的蘇聯紅軍雄赳赳氣昂昂開進波蘭,結果被打到媽媽都不認識了。波蘭農民別說揭竿而起迎王師了,蘇軍一來他們跑得比誰都快,蘇軍撤退的時候還不忘在後面踢屁股。斯大林心裡就彷彿一萬頭草泥馬跑過啊:卧槽TMD我們連波蘭都打不過啊,那還談個屁解放歐洲啊,還談個屁共產主義啊。當時蘇聯軍隊跟舊沙俄軍隊在裝備上沒有什麼區別,平均三個士兵一桿槍,重武器可以忽略不計,唯一肯能有優勢的就是軍隊士氣,但是在境外作戰中這一點也會被大大抵消。結果回去開會檢討的時候,圖哈切夫斯基先承認自己冒進的錯誤,接著把鍋甩給了斯大林,說他友軍有難不動如山,不配合西方面軍的戰鬥計劃,然後紅軍老大托洛茨基、加米涅夫一看,除了斯大林其他人都是自己的嫡系,那麼中央決定啦,這口鍋就斯大林同志來背啦。這事之後斯大林就更卧槽了,心想早晚要把這群留洋派全突突光了。
不要說蘇聯對於德國的進攻一點準備都沒有,看斯大林二三十年代寫的文章,基本上就像個碎嘴婆子一樣給黨內幹部念叨:西方不回來幫我們,西方回來干我們,帝國主義良心大大滴壞啊,他們遲早要來打我們啊,你們要備戰備荒啊……尤其是三十年代法西斯全面上台之後,斯大林就說現在形勢一片大壞啊,紅色政權是法西斯的眼中釘肉中刺啊,他們遲早要來打我們的,所以五年計劃再加把勁啊……所以斯大林不顧一切發展重工業,寧可瘸著一條腿走路,也要撐過未來帝國主義的進攻,先別想著解放全世界了,先保住蘇聯這顆革命的火種就不錯了。至少二十年後德國打過來的時候,等到戰略縱深全力開動,紅軍已經從平均三個士兵一桿槍,到有打不完的炮彈、開不完的坦克了。
多說一句,斯大林想到德國進攻了,沒想到的是德國會在41年夏天進攻。斯大林就典型的嚴謹理工男思維:英國還沒投降,德國不會進攻;俄羅斯的秋天就跟西歐的寒冬差不多了,到了冬天那可是能坑掉拿破崙的,德國人應該會選擇春天進攻、夏天決戰、秋天秋風掃落葉……反正41年肯定不會了。但是呢,斯大林對面的是個不按套路出牌、天馬行空的小鬍子藝術生,說打你就打你,這一下還真把蘇聯打懵了。斯大林的考慮可以說是完全合理,最後德國的攻勢終於莫斯科,那時候已經11月了。德國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撐到了30日,那時候防寒物資缺乏,槍、炮、坦克的履帶都被凍住喪失了戰鬥力,可以說德國最後就差一口氣。
回到主題,就共產主義消滅國界、全世界民族大同、無產階級兄弟是一家這些國際主義的東西,列寧是全信的,毛澤東是半信半不信的,斯大林是全不信的。或者說毛澤東和斯大林也信,但認為不是時候。所以列寧肯在布列斯特條約里出讓大部分領土,肯把沙皇俄國侵佔中國的土地全部歸還,因為他覺得我們早晚是一家人嘛,早晚國界是要消除的嘛。結果斯大林上台了,中國的土地一點沒還,還一手策劃把外蒙獨立坐實了;二戰初期還跟邪惡的法西斯大言不慚地瓜分了波蘭,接著吞併了波羅的海三國,佔領了芬蘭的維堡、羅馬尼亞的比薩拉比亞,直接把國境線向西推進了幾百公里——一切都是從蘇聯自己的利益出發。毛澤東就比較有意思了,對亞非拉第三世界的窮兄弟,我們從來都是很慷慨、很無私的,當然也養了不少白眼狼;對東南亞的紅色游擊隊,我們從來是不吝支持的。他這個半信半不信可能多半要怪斯大林:剛剛建國老毛就去蘇聯談條件,結果遇上了真正的高手斯大林,雙方大戰三百回合,我們算是把雅爾塔協定中蘇聯在東北的特權都拿回來了(給不爭氣的國民黨擦屁股),但是外蒙獨立是無法挽回了;拿了蘇聯不少援助,東南沿海也建起了幾個蘇聯的雷達站。老毛從那個時候起就感覺不太舒服,這老大哥幹嘛跟小弟耍這種心眼,等到了赫魯曉夫的時候直接就宣布蘇聯成了帝國主義,是要被革命的對象。
斯大林是一個一體兩面的人,對待國外敵人就是「鐵血」,對待國內的政敵、農民和兄弟國家就是「冷血」。他帶領國家取得了史所未有的工業化奇蹟,也有政策不力而導致烏克蘭大饑荒這樣的慘劇。像軍隊大清洗這樣的事本根沒得洗,就跟曾國藩屠城註定要受道德譴責的一樣。蘇聯紅軍中5個元帥中的3個(這裡就包括「紅色拿破崙」圖哈切夫斯基元帥),5個一級集團軍長中的3個,10個二級集團軍長的全部,57個軍長中的50個都被「清洗」,上萬人被冤殺,十數萬人被判刑、勞改、流放。這對於蘇聯紅軍不只是傷筋動骨,差不多算是連根拔起了。德國進攻時能夠取得如此大的戰果,就跟大清洗後紅軍內部巨大的混亂有關。
不過要從另一個角度講,要沒有斯大林這種不要命的工業化,沒有烏拉爾山區建立起來的千里縱深和數以萬計的大炮、飛機、坦克,能頂得住德國的進攻么?就按工業化的底子來說,一戰後的俄國跟德國比也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要是德國坦克開進來的時候,紅軍還是三個人一條槍,那別說「紅軍拿破崙」了,就是「紅軍霸王龍」也不好使。所以說歷史是多維度的、客觀現實是多維度的,一些事情、一些人就用非黑即白、非對即錯來評價是無法得到合理的結論的。再比如斯大林強佔東歐六國的土地,這對於當地人民來說當然是「罪行」,但是要沒這幾百里的戰略縱深,戰局會怎麼樣呢?要知道,德國最遠可是打到了能看到克林姆林宮的塔尖的地方了了,真要沒這幾百里地呢,斯大林可是死活不撤退的啊。萬一莫斯科城破、斯大林身死、黨中央和第三國際被一鍋端、蘇聯崩潰、德國法西斯如日中天……那樣的世界無法想像。
所以說,歷史是一筆算不清的帳。就像斯大林本人一樣,矛盾、複雜。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最關鍵的日子,在紅色政權與法西斯政權最終決戰的時刻,德國軍隊已經攻入了莫斯科郊區,舉例市中心僅有八公里。要知道,面臨德軍的鋼鐵洪流,懦弱的法國政府宣布巴黎為不設防城市,拱手讓與納粹;中國的領袖千里轉戰武漢、重慶,首都南京三十萬軍民慘遭荼毒。我們現在開上帝視角知道莫斯科保衛戰打贏了,當時的人誰能有這個自信?德軍當時可是號稱「不可戰勝的神話」,就是一敗塗地的拿破崙也是一把火把莫斯科燒得精光。斯大林力排眾議拒絕撤退,11月7日正值十月革命勝利24周年,在莫斯科的漫天大雪和德國戰機頻繁的轟炸中,蘇聯紅軍舉行了悲壯的閱兵:風蕭蕭兮易水寒,士兵們高喊著「烏拉」走過列寧墓,接受檢閱,隨即開赴前線抵擋德軍的進攻。
斯大林的兒子在前線作戰被德軍俘虜,希特勒想用他去交換被俘的德軍元帥保盧斯,斯大林通過瑞典紅十字會回答:「我決不拿士兵去換元帥」。最後他的兒子在越獄行動中被德軍衛兵打死。
無論如何,斯大林無愧於他為自己取的姓氏——Сталин——鋼鐵。
(三)赫魯曉夫:滅亡之始
「斯大林模式」還是有很多可以談的。做一個不恰當的類比,這說白了還是一個「續長命」和「續短命」的問題,斯大林模式可能是在當時蘇聯內憂外患情況下的最佳選擇,然而它的弊端、矛盾肯定是在長期發展過程中慢慢積攢和釋放的。如果說斯大林模式要為半個世紀後的蘇聯解體負責,那蘇聯後幾位領導人都是幹什麼吃的?斯大林為蘇聯做的最後一點貢獻恐怕就是,他把之後所有問題的黑鍋都背了,蘇聯什麼問題、乃至最後的悲劇都可以用「斯大林模式的問題」來解釋,以至於後面蘇聯的領導人都要靠批判他一番來掩蓋自己的無能。所以老毛就服一點斯大林,後面的蘇聯領導人都不入他老人家法眼。
客觀現實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一種文明、一個意識形態,如果不能隨著客觀現實相應地變化,那它註定要被歷史所拋棄。然而這個變化,太難了,大如日不落帝國、強如紅色蘇維埃,都沒能跟上客觀現實變化的腳步,進而被歷史所拋棄。變化難,這也算是客觀規律的一種,優勝略汰、不斷進化的大自然法則。
大清洗這個事情斯大林是沒得洗的,作為最主要領導人,他必須要對大清洗擴大化,以及其中的種種冤案負第一責任。不過大清洗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政治運動,仔細理清其中的門路,對於我們理解蘇聯政治體制變革有很大的幫助。
大清洗的失控有一個很重要的節點,就是斯大林的民主改革。你沒有看錯,就是這個名詞,民主改革。斯大林一方面借大清洗清楚黨內異己,搞集權,一方面想把黨內那些老油條清理光了之後建立一個健康的、可以長久化的體制。斯大林的民主改革包括很多內容,比如憲法改革,比如黨內選舉制度革新。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也是跟後來蘇聯解體息息相關的改革,是在地方黨委層面搞不記名的差額選舉——同時候選人不僅可以從布爾什維克黨(當時稱為全聯盟共產黨,即布爾什維克)產生,而且可以根據居住地、歸屬關係(如宗教團體)或工作單位從其他公民團體中產生。
不要小看這個「地方黨委不記名差額選舉」,這是革了地方督撫的命。蘇聯無論怎樣說,也是一個落後的封建農業國家直接跳到社會主義,地方封建勢力很那以根除。我們知道,蘇聯解體之前,依然有76%的蘇聯普通人民支持保留聯盟,但以葉利欽為首的幾大加盟共和國首腦不同意,蘇聯最終還是解體了。可以說,蘇聯死就死在地方這些王爺、督撫手上了。而這根源,就在於斯大林的民主改革沒有完成;等到了赫魯曉夫時期,全面否定斯大林一切,向黨內權貴投降,分封諸侯;再到了勃列日涅夫,就開始全面的封建化了,直接承認地方書記的世襲權力;至於戈爾巴喬夫,已經開始病急亂投醫了。這些我們再後面都要仔細分析。
繼續說斯大林的民主改革和大清洗的高潮,朱可夫在其著作《一個不同的斯大林》(In·y Stalin)中這樣寫道:「蘇維埃社會、蘇維埃政府和布爾什維克黨已經蒙受了不可估量的損失。這一點當然早已眾所周知。人們至今仍然沒有理解的是,『三駕馬車』的設立和大量處決和驅逐指標都源自第一書記們而非斯大林的堅持。」朱可夫指出,差額選舉的威脅是「葉若夫時期」大規模逮捕和處決的主要原因。可以看到,大清洗的擴大化,跟地方諸侯意圖借大清洗掃除未來差額選舉可能存在的競爭對手,有密切的關係。其實這個很像我們當年「四萬億」的事情,總理說要刺激經濟,中央放出四萬億去,結果地方督撫紛紛鼓噪,光湖北一個省就放出了八萬億,是中央的兩倍,這裡面都有既得利益在其中。其實真要只是四萬億,中國這麼大經濟體量是一個很容易消化、也能起到刺激作用的體量,但是地方的這個數量那就是幾何倍增長的天文數字了,中國多少個省、多少個市,這個泡沫一下就起來了,一直消化到我們今天,也沒有完全消除影響。
蘇聯也一樣,不要把政治想的太簡單、太天真,皇帝都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更何況總書記。朱可夫就認為,斯大林默認了地方諸侯在大清洗的擴大化行為,很可能就是希望他們能夠支持民主改革:我讓你們在可能的任內把競爭對手都殺光,保證你們的特權,但是你們要支持我建立一個新制度,一個能讓蘇維埃千秋萬代的健康制度。大清洗到了高峰的時候葉若夫還在暗中收集斯大林的罪證,準備把他也抓起來。朱可夫在書中寫到:
如果斯大林當初拒絕了第一書記們不尋常的「三駕馬車」權力要求,斯大林就很可能落選,並且作為反革命被逮捕和處決。……(如果不向黨內權貴勢力讓步)今天斯大林可能被列入1937年鎮壓的受害者之一,「紀念館」和雅科夫列夫的委員會就會早已在為他的平反請願。
朱可夫這一本《一個不同的斯大林》本來在赫魯曉夫時期是當做斯大林的黑材料的,寫的目的也有一部分是如此,裡面有他各種獨斷專行、飛揚跋扈的事例。結果今天因為斯大林太黑了,這本書讀起來就跟洗白一樣,就讓人覺得哎呀斯大林真是不容易啊,哎呀他這麼做真是對的啊。
上面那幾段的邏輯是這樣的,斯大林雖然是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但布爾什維克黨是民主集中制,黨員可以選掉斯大林。斯大林想推動民主,搞差額選舉和無記名選舉,結果被地方書記強烈抵制,葉若夫甚至想把斯大林也給「清洗」了——頗有點當年文革工作組先下手為強的感覺。權力博弈結果就是放任地區書記搞大清洗,先行幹掉有威脅的人選,這就是葉若夫時期做的一大票冤案。1938年底葉若夫下台,貝利亞撥亂反正,重新調查冤假錯案。這個很有意思,前期葉若夫等地方諸侯搞冤案,殺了很多人,然後貝利亞撥亂反正,把那些搞冤案的人殺了不少——雖然這算伸張正義,但是整體人數都算到大清洗裡面了,所以大清洗最後的結果讓我們一看非常驚人,但是這裡面其實是可以細分原因的。文革時候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同理。
在貝利亞的領導下,造成成千人被處決和驅逐的許多內務人民委員部官員和第一書記們自身受到了審判並且常常被處決,原因是他們曾經處決無辜的人,並使用酷刑對付被捕者。對有些曾使用酷刑的警察的審訊筆錄已經公開。許多被定罪、監禁、驅逐或送入集中營的人獲得釋放。
但是,民主改革還是失敗了,因為黨內的反對力量的確強大:
全會之後,第一書記們上演了一場實質性的叛亂。斯大林和政治局先後發出信息,再次強調有必要進行無記名黨的選舉、反對補選而非選舉、並且有必要普遍推行黨內民主。第一書記們無視全會決議,仍然一意孤行。(朱可夫,《一個不同的斯大林》)
而且最關鍵的是,國際局勢發生了變化,德日法西斯的威脅突然臨近(1938年德國吞併奧地利,佔領捷克斯洛伐克,1938年7月關東軍進攻哈桑湖,1939年諾門罕),斯大林不得不放棄民主改革,爭取黨內團結一致對外。
二戰結束之後,斯大林似乎放棄了他對於民主改革的努力,我們只能理解為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真的累了、倦了,即便是「鋼鐵」也有被熔化的一天。根據俄羅斯傳記作者亞歷山大·佩日科夫(《「解凍」的赫魯曉夫》)的記載:
斯大林似乎已經忽略了他作為黨主席的角色。中央委員會全會變得很稀少。在1939年至1952年的十三年間沒有召開黨代會。戰爭結束後,斯大林作為部長會議(原人民委員會理事會)主席簽署了黨的政府聯合決定,讓其他黨書記日丹諾夫或馬林科夫代表黨簽字。
這一節我們本來是講赫魯曉夫的,但是費了這麼大篇幅講斯大林的民主改革。因為赫魯曉夫這沒啥好說的。赫魯曉夫,他就是個棒槌。
你說他幹什麼吃的,他真的除了吃什麼都不會。我們都知道赫魯曉夫種玉米的典故,他看到美國種玉米對發展畜牧業收益甚大,於是強行要求在蘇聯擴大玉米的種植面積。但是玉米是乾熱氣候作物,對溫度有一定的要求,而蘇聯很多地區是極北苦寒之地,日照量不夠,大範圍的玉米經常結不了穗。赫魯曉夫的玉米種植計劃遭到了集體農莊莊員的消極抵制,最終徹底破產。我們只用舉這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到他的改革措施有多荒謬、多欠考慮,一斑可窺全豹。
赫魯曉夫跟川普挺像的,他們一上台就把帝國的理論自信、道路自信都打倒了。像美國普世價值、世界燈塔、兼容並包、大熔爐、美國夢,這些價值觀可是說了一百多年了,川普上台之後三下五除二全都掐死了,整個美國社會就處在一種懵逼態,看最近這不可勁兒的亂么。赫魯曉夫也是,共產主義,不管怎麼說那都是站在價值觀高地的,為了否定斯大林,把之前的一切成功經驗、價值觀優勢,全都否定了,整個社會主義陣營都跟著懵逼了。
赫魯曉夫為了自己的權力,徹底否定斯大林,其實也不算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問題的關鍵在於他沒能建立起新的理論自信、道路自信來,除了批判把之前的東西都毀了沒有任何建設性的作用。這就是為什麼說他是個棒槌。斯大林在任幾十年,一隻手打壓黨內權貴,一隻手打壓地方諸侯,雖然是靠樹立他的絕對權威來實現的,但是確實有利於國家的長治久安。斯大林想搞民主化改革這種千年大計,但是因為黨內反對勢力太大失敗了,而赫魯曉夫直接向黨內權貴投降——因為他勢力跟斯大林沒得比,必須要靠權貴的支持才能維繫地位。我們上面說過,朱可夫回憶錄里記載了一次會議,斯大林的差額選舉和不記名投票改革遭到了聯合抵制:「全會之後,第一書記們上演了一場實質性的叛亂……第一書記們無視全會決議,仍然一意孤行」。而赫魯曉夫上台之後,公然否認舉行過這樣的會議:
無論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如何,主要由黨的第一書記組成的中央委員會似乎很可能再次拒絕了斯大林領導層從根本上轉變蘇維埃體制的計劃。在他的「秘密講話」中,赫魯曉夫完全否認召開過這種全會!由於多數中央委員會委員必然知道這是一個謊言,所以這個謊言的目的可能是為了向他們默示,這種威脅他們權力的危險舉動現在已經被正式「掩埋」。(《斯大林與民主改革》格羅弗·福爾)
這個可怕之處不是赫魯曉夫說了謊,反正他扯的瞎話也不多這一兩個,最可怕的在於他講話時在場的第一書記們紛紛默認,就當這個會沒有開過,這真是現代社會的「指鹿為馬」。
赫魯曉夫派將斯大林解釋為權欲熏心的獨裁者和列寧遺志的背叛者,這是為了滿足20世紀50年代共黨權貴階層(n·menklatura)的需求。但是這種解釋與源自冷戰的關於斯大林的權威論述表現出密切的相似之處,並且有著很多共同的假定。這正好符合資本主義精英的願望,因為他們希望證明,共產主義鬥爭或者事實上任何為工人階級權力所做的鬥爭必定不可避免地導致某種恐怖。(《斯大林與民主改革》格羅弗·福爾)
斯大林和赫魯曉夫像極了曹操和曹丕,我曹丞相戎馬一生,唯才是舉,打壓士族,提拔寒門,雖然背上了一世的罵名,但也是「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等到了曹丕直接搞九品中正制,向士族階級全面妥協,曹魏爭取也喪失了核心競爭力,被真正的士族司馬家(葉利欽)取代只是時間問題。自赫魯曉夫之後,蘇共黨內權貴化和地方封建化的兩大趨勢無法遏制,最終蘇聯也就死在了這上面。
所以說,知道為什麼老毛不鳥赫魯曉夫了吧,明眼人看得出來誰是真有本事的,誰是棒槌。所以赫魯曉夫從來就成了老毛口中的反面形象,諸如「我身邊睡著中國的赫魯曉夫」之類的流行語深入人心。
說實話,斯大林對我們國家,完全稱不上有多好。1949年新中國剛剛成立一個月,毛澤東就遠赴莫斯科「拜碼頭」,這一次無論是毛還是斯大林,都嘗到了對方的「厲害」。堪稱外交宗師的斯大林,曾經在英法綏靖禍水東引的意圖下與納粹德國秘密媾和、通過覆雨翻雲手為蘇聯爭取了上百公里的戰略緩衝;曾經硬鎚頭加軟刀子與日本簽訂了《蘇日中立條約》,解決了東方戰線的後顧之憂,也間接迫使日本只能南下,最終拉美國下水;曾經在雅爾塔會議上以一敵二,面對羅斯福、丘吉爾兩個同樣的人中豪傑,硬生生地敲定了中分世界的權力體系……結果在毛澤東這裡,斯大林見識到了來自東方神秘的討價還價的力量,這次角力恐怕是斯大林出讓利益最多的一次,也是斯大林一生中唯一一次對社會主義國家領導人的妥協:雅爾塔體系中蘇聯在東北的特權被完全收回;民國政府跟蘇聯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被廢除,毛澤東非常強硬的在新條約中加入「互助」二字——《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體現新中國與蘇聯平等的地位;蘇聯提供大量無息貸款和工業建設支持……當然,面對絕世高手斯大林,老毛也是比較內傷的,比如外蒙獨立成了既成事實,蘇聯專家進入了中國東南沿海的雷達站,簽訂了東北、新疆只能接受蘇聯援助的新條約,蘇聯提供海軍援助解放台灣的願望落空了……
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的斯大林應該意識到了:這個小弟不是小弟,也不會是「副幫主」,「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句話不是白說的。
他來自高加索山區,從來跟「西方正統」的黨內領導人穿不到一條褲子里;他來自湖南農村,這次出訪蘇聯是他第一次出國,在黨內同樣受到留洋派的排擠。他不是領袖「欽定」的那個接班人,靠著鐵血手腕獲得了最高權力;他險些被共產國際「欽定」的領導人置於死地,還是憑藉著無與倫比的軍事才能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他面對德軍的鋼鐵洪流,面對距自己只有八公里的先鋒部隊,在紅場閱兵,巋然不動;他率領兩個警衛連,穿梭於敵軍十數萬大軍的圍剿中,閑庭信步。當年,他接手了羸弱的紅色政權,面對西方世界的重重包圍,衝出了一條屬於蘇聯的道路;如今,他要帶領中國人民站起來,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傲立於世界舞台。
斯大林看著毛澤東,滿滿是自己當年的影子。
有一件斯大林絕對不會想到的事,即便他讓毛澤東吃盡了苦頭,但從1956年蘇共「二十大」開始,全世界都開始了批判斯大林的政治浪潮,此時為斯大林辯護最激烈的,竟然是當初最桀驁不馴、不服蘇聯的毛澤東。在全世界所有共產黨國家中,中國是最後一個在公共場合摘掉斯大林畫像的——直到改革開放後斯的畫像才從天安門廣場上撤下,也是最後一個停止公開為斯大林進行辯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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