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內推的曹魏，司馬懿怎麼織網

仇鹿鳴的博士論文《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路》可讀性非常強，語言節奏好，雖然在很久前這是治史的應然條件。另外，選題耐讀，聽起來學術性非常強，拆解開來，其實是一本司馬家族上位到覆亡的歷史。一本二百來頁的書，對當時社會、權力、家族分析得透透徹徹，很多地方可以隨意想像身邊或者朝野的權力鬥爭。

時間線上，他選擇了249年到300年，五十年間，經過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司馬炎，三代四人的努力，完成魏晉換代，滅蜀、滅吳，統一中國。司馬家也普通河間儒族變為曹魏功勛家族進而轉為皇族，西晉滅亡的禍因也肇始於此。

整本書沿著的也是這樣一個思路。先看司馬家族的興起，有點兒像織網。可以把當時之權力中樞想像成一個初創的企業，除了跟著打天下外，他們還時興內推即清議。

討論一個時代必須對當時之背景有細緻體察。東漢末年興起的清議，讓士人之間互相品題、標榜成為風氣，普通士人一旦為名士讚賞、品題，便入登龍門，身價倍增。仇鹿鳴認為，這種遠距離求學、交遊風氣的興起，一方面打破了原先地域社會的阻隔，奠定了一個全國性的士大夫網路的基礎；另一方面，黨錮之禍中對清議的嚴酷鎮壓，反而強化了士大夫群體身份的認同，構成了漢晉時代「士的覺醒」的重要面向。這種品評網路中，基於同鄉關係的結合士其中重要的因素。

司馬朗、司馬懿兄弟最初知名，為同為河內郡出身，具有影響力的評論家楊俊品評提攜。

當時司馬懿十六七，楊俊贊其「此非常人也。」但是這只是限於河內郡，如果突破自己的地理位置，從「鄉邑之士」到「天下之士」，必須還得有天下級別的名士賞識才可以。司馬懿超越其兄司馬朗，正是得到崔琰的賞識。而崔琰最早與司馬朗關係不錯，他對司馬懿的評價是：子之弟，聰哲明允，剛斷英跱，殆非子之所及也。但是司馬朗根本不以為然，但是崔琰堅持此論。

崔琰是東漢大儒鄭玄的弟子，出身望族，為曹操所信重，長期典選舉，素有識人之譽。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這些為司馬懿在曹魏政治中的崛起奠定了很好的基礎。

名士點評之外，婚姻網路也非常重要。司馬懿的髮妻是同郡平皋張氏，帶有明顯的地域特徵。但是隨著司馬家族在政治上的日益顯貴，他的婚姻圈也得到了明顯的拓展。曹魏親貴、兩漢名族成為其聯姻的主要對象。

仇鹿鳴認為河內鄉里社會對其家族崛起所起的作用不可忽視。之後摻雜的則是個人才智、政治際遇等種種因素。

他在躋身於魏晉政治圈之後，開始拓寬自己的交際圈。逐漸從一個受惠者變成一個施恩者，屬於他的權力網也越織越大。

曹操時代司馬懿在政治上並不引人注目，很多影視劇中喜歡強調一點他有狼顧相。仇鹿鳴認為史書中將司馬懿塑造成「不欲屈節曹氏」是一種西晉官方意識形態的有意渲染。刻意編排的史料試圖構建的是曹、馬長期對立的歷史敘事，一旦這樣的對立敘事建立起來，之後司馬家族代替曹氏也不是什麼問題。這種二元對立的歷史敘事模式也成為構築魏晉革命合法性論述的重要一環。

這也是許多官修史書並不好看的地方。他有太多的政治意圖。同樣，閱讀時更加需要動腦子，挑選整合材料，唯有此，才不會被騙。

事實上，司馬懿加入曹操集團的時機偏晚，當時曹操即將完成統一北方的大業，政權吸納人才的工作基本完成，並沒有給司馬懿留下太大發揮才華的空間。有點兒類似一個創業公司，已經拿到三輪投資，塵埃落定，再進來的員工，很有可能需要從基層干起。但是司馬懿有一個優勢，他進入的是一個家族企業，他與二世祖關係非常好。

或者說司馬懿跟對了人，當年他奉曹操之命和太子游處，可惜楊修是與曹植。當時曹丕與司馬懿、陳群、吳質、朱鑠號曰四友。可以相見的是，在曹丕與曹植的權力鬥爭中，小說家有非常多想像空間，這也是司馬懿最施展才華的地方。所以當曹氏家族企業落到曹丕手中時，他當年的一夥舊友自然也成了新班子（政權）中的中流砥柱。

必須一說的是陳群，出身潁川陳氏家族，他的祖父陳寔，漢末士人中間具有非常高的聲望。潁川陳氏與潁川荀氏是漢魏之際最富盛名的兩個家族。與陳群齊名的是荀彧。兩個家族之間也是通婚不斷。司馬懿與陳群同朝共事二十幾年，也藉此與陳荀兩個家族建立了密切往來。

吳質最出名的或許是曹丕當年寫的《與吳質書》，年一過往，何可攀緣，不如秉燭夜遊。曹丕死後，吳質曾向魏明帝大力舉薦司馬懿。吳質死後，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一度娶吳質的女兒為妻，不久離異。司馬師之後娶的是夏侯尚的女兒夏侯徽。夏侯尚是夏侯淵之侄，與曹氏關係密切。夏侯尚年少與曹丕布衣之交。藉此司馬家族與曹氏-夏侯氏建立了更親密的聯繫。

當然曹丕即位後，司馬懿作為曹丕的親信，幫助曹丕穩定了政治局面，很快升他為丞相長史，是曹氏霸府中的核心幕僚。

司馬師與夏侯徽的婚姻也有很多說法。有人說夏侯徽後來因為發覺司馬懿父子的謀反計劃，遭到毒殺。仇鹿鳴引用了另外的史料，比如司馬光就認為不太可能，司馬師可能是以其他原因鴆殺她的。值得一提的還有司馬徽的兄弟夏侯玄，是魏明帝時代的名士領袖，他在之後魏晉革命之時還會出現。以他為首包含大量曹氏貴戚子弟參與的交遊網路成為之後的一個需要特別看待的力量。仇鹿鳴認為，這批曹魏貴公子利用這新的品評網路，將父祖的權勢延治自身，保持家族勢力不墜。同時這些貴族子弟通過游處、結交、通婚，形成了一個潛在的政治權勢網路。只是隨著司馬師掌權，這些當年一起玩耍的貴公子，成為互相對立的政敵，沒有形成互相支持的利益共同體。

看這部分最好玩的地方在於為什麼晉朝人認為夏侯徽死於發現司馬懿父子反叛。這條信息背後隱藏著的是，大家從後往回看，魏明帝的時代是司馬懿權勢擴張的關鍵時期。他能夠取代曹魏，正是這個時刻打下的基礎。雖然曹丕臨死時指定的顧命大臣中，皇族與權臣各佔一半，司馬懿、陳群是他的親信，曹休、曹真代表宗室。但是曹休、曹真、陳群相繼死去，到236年（魏明帝226-239年在位），顧命大臣只剩下司馬懿。前面那些人留下的權力真空，司馬懿完全補上，最重要的便是曹真病重無法任事的關中。打破了曹操時代以來，軍權掌握在夏侯氏-曹氏手中的傳統。也就是司馬懿與諸葛亮對決的時代。

不過如果魏明帝比司馬懿活得再長一些，誰更厲害還不一定。可惜魏明帝239年就去世了。

對了司馬師後來娶的羊皇后是泰山羊氏，祖先兩漢時代的名士。司馬懿另一個兒子司馬昭娶的是王肅之女，王肅之父王朗，也是漢末名士，王肅則是三國時代的大儒，屬於東海王氏。可以說和司馬懿最開始娶同鄉普通舊族已經大大不相同。

這時這個家族已經完全起來了，變成曹魏朝中非常重要的政治家族。

ps：這是之前的一篇讀書筆記，接下來還有司馬懿成為曹魏政治家族後面臨的挑戰，如何掌握政權，司馬集團的矛盾、當時官僚政治於我們今天有何教訓。不過今天還是讓我們歡樂地看看孔明與王朗對罵這段。嗯三國演義中的王朗，就是上面提到的那個王朗。氮素，演義與歷史要分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