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味蕖美術館
07-07
顯然,此時的郭味蕖並非是畫家而是以美術史研究人員而進入中央美術學院的。這一點,讓我們油然想起近代美術史上幾位重要的人物:黃賓虹、潘天壽、傅抱石本來就是研究美術史出身,其涉足繪畫,識見與格調自非同一般,另外象張大千等人,畢生的藝術實踐都帶有探索的性質——對中國古代繪畫正統思想和技法的追溯。所以,以研究學問出道的郭味蕖先生,其藝術的判斷和取向也同樣是知所從來、遊刃有餘的。 味蕖自傳材料中曾記述和黃賓虹的關係: 1937年參加北京古物陳列所主辦的國畫研究室,為研究員,並開始從黃賓虹先生學畫山水,得遍觀清宮古畫,這時又跟隨黃賓虹先生學習講授國畫理論和美術史。 黃郭二人的交往更多的方面在於學術的研討,郭味蕖尊黃為老師,在其影響下完成了多部著作,其中有《宋元明清書畫家年表》、《書畫錄》、《古鏡文考釋》等。 在同代畫家群中,郭味蕖先生的出身和後天的學養、經歷既有與時代的變遷相應的成分,比如青年時期的他一樣沒有逃脫時政變換所引發的社會動蕩,從而沒有一個相對安靜的研究和創作環境,但這些僅僅是他成功的一些外在條件,成就味蕖藝術的,更多的是來自他的世家文化,以及他後來的特殊際遇。由此,我們也可以從中領略一個文化世家所賴以維繫家族精神傳承的一些方法和傳統。 郭味蕖先生的祖居地山東濰坊地靈人傑,歷史上湧現出過眾多文化名人,或生長於此,或宦遊於此,漢代鄭玄、「建安七子」之孔融和徐斡、宋范仲淹、蘇軾、張擇端、李清照與金石學家趙明誠夫婦等,濰縣地方的人文積澱賴此代代相積至於今日之富厚。(參看《濰坊文化三百年》,以下簡稱《濰》,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年10月,3頁)古語所謂:大木不生於瘠壤,有如此之歷史文化積澱,然後有歷代相望之文人名士,濰縣近代以來在經濟和文化上的不凡表現也可以藉此覓得究竟。 濰坊古屬齊魯之邦,而從地理位置上,處在濰水和淄水之間,其地正是古代齊文化的中心區域,齊學尚權變,信讖緯,具有一定的神秘性。與迂謹、好古而不太相信讖緯的魯學恰成一種互補。兩種學術品格的長期交融磨盪,滋養了濰人的豐富、多維的學術觀念,影響所及,至於普通的百姓,迂謹、尊古但決不守舊因襲,權變趨時而決不投機取巧,孔孟學術的傳統和稷下學宮的影響共同孕育出濰人的敦厚、樸質而又靈活生動的性格。 此外,濰坊雖屬北方地區,但藉助南下北上求學仕宦往來交通,從學術和思想上,更加溝通南北兩地的優長,比較典型的代表如北上的鄭板橋和南下的劉墉,都對於濰地的文化貢獻至巨,鄭板橋曾賦有著名的《濰縣竹枝詞》,曆數濰縣居官期間見聞感想,其中有:「濰州原是小蘇州」,足可道出濰地和蘇州相似的繁華和氣息。在兼容齊魯、溝通南北的文化態勢之下,濰地的人文傳統天然具有一種宏闊的視野和多元的選擇。這一點,方之海內各地,似不多見。 近三百年的濰坊文化,除上述的歷史積澱之外,還具有另外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世家大族之間交相輝映,共同為濰地的文化發展推波助瀾。公認的郭、陳、張、丁四大家族不惟在家族資產上實力雄厚,更在學術統序上各具優長。濰上郭氏世家的奠基人,自明代的郭禮始占籍於此,郭禮本為高唐塾師。自明成化癸卯(1483年),攜子來濰,設教館、開講筵。後世郭氏子孫,秉承家學,又兼受濰上鄉風人文之包孕,以詩書文章干謁功名。綿延數百年,其中著門顯族者則為郭禮之曾孫郭尚友。郭尚友為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進士,累官至戶部尚書;遷濰郭氏,由此一孫而家門大振。史載,郭尚友不僅是一位文武兼備的通才,而且還是善於理財、為政清廉的高官。自郭尚友起,濰上郭氏子孫,秉承家風,繁衍稱勝,代有人望。郭氏一門,重教育、敦詩禮、因人施教,務成致用之才,不但在濰縣地方,而且在山東乃至全國均有影響。不僅在當時,而且時至今日,尤其在文化教育與藝術發展方面,仍起到突出的潛移默化的作用。 若論濰上所謂「四大鄉紳望族」的人才濟濟,宛若群星映耀,則當以郭家為最。(參看《濰》4-5頁) 這樣的門庭和家學淵源,能夠滋養一種敦厚、樸實的家風。征之郭氏後人之所為作,足可克紹箕裘,告慰先祖。濰坊郭氏一門曆數百年興旺不衰,究其原委,約略有如下幾點: 郭氏始祖郭禮以塾師起家,注重對子孫輩的督教和熏陶,代代相仍,故能滂沛成氣,書香之風沿襲久遠。郭家子弟為官清廉、勤政愛民,在地方上多有善舉義行,這不可謂不是家風熏染所致。 其次是地理條件和社會環境的影響。濰縣交通便利,自然環境優越,經濟文化發達,從明末即闢為商埠的濰坊是達官顯貴、各路鄉紳交遊聚散之所在,歷史上濰縣曾經得名「小蘇州「。一代名仕邢國璽、周亮工、鄭板橋先後任濰縣令,其政治功業和人格精神對濰縣地方的文化和精神起到很大的影響和促進。(參看《濰》40頁) 此外,濰縣地方的名門望族之間互相影響、互相提攜也客觀上促進了整體文化的興盛和繁衍。 濰坊郭氏一門交遊廣泛、影響深遠,其中,與鄭板橋的交往尤有可述者。 郭氏家族的名士郭麐曾詳述當年板橋在郭家的行狀:「縣尊鄭板橋在濰日,吾家有南園……修竹蔽日,公愛之,每假為賓客雅集地。……今南園已廢,畫竹尚存。」鄭板橋在濰坊任縣令,與濰上諸名門交往甚夥,而郭家的南園,尤其受到鄭氏的青睞,公務之暇,常常與清客雅集於此,詩酒唱酬,忘懷得失,一派古風。 郭氏家族文化底蘊豐厚,歷代不乏高科仕子,這樣的門弟與鄭板橋之間自然是聲氣相求,郭家在地方的影響和名望自然也為鄭板橋這樣的名士所樂意接近,郭氏熱心地方公益事業,於教育、建設、文化多方面均有不凡建樹,而且大力支持並參與鄭知縣倡導的賑災、助學、修城鑿池等,在這樣切近的事功方面,鄭板橋也需要借重郭家的力量。最重要的,正如郭麐所言,郭家南園幽靜雅緻不讓江南。鄭氏作為南來遊子,對於這樣十足情調的名園自然是樂於游處。況且居官一方,少不了各方酬祚,那「南園」實不啻於一個絕佳的社交場合,既體面鄭重,又能在遊園賞會之際把政務辦理得妥貼安穩,何樂不為?鄭板橋在《南園畫竹贈郭質亭先生》詩中所說:「我輩為官困殺人,到君園館長精神。請看一片蕭蕭竹,畫里階前總絕塵。」聯繫鄭板橋為官以來一些故實,我們完全可以體會這位清流出身的官宦在官場的種種無奈與落寂,其身在宦海而卻無心為官的矛盾成為一種非常難堪的心理狀態,一個「困」字完全狀寫出鄭氏此刻的心境。然而郭家南園猶如柳暗花明一般出現在他眼前,「長精神」與「困」成就多麼強烈的情緒對比?書生本色的鄭板橋先生,唯有寄情於南園,才可以暫時忘卻宦海營營,他面對階前一片修篁揮毫寫就一幅墨竹,那不只是眼中之竹,更是心靈獲得短暫休憩的鄭板橋心中之竹。這首七絕,寫來清新自然,脫卻安排而能渾然無跡,彷彿不是用筆在寫,而是用心靈在傾吐。郭家園林的幽靜和雅緻,於此可以想見。因此,即使乾隆十七年(1752年)秋,鄭氏因「忤大吏」而「烏紗擲去」之後,仍舉家搬入郭家南園,住有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第二年春,清明節後才依依而去。(參看《濰》36頁) 板橋還曾寫有為郭偉業母親劉夫人祝壽詩:江南年事最清幽,綠橘香櫞橄欖收。持贈一盤呈阿母,可能風景似瓜洲。」此詩不是一般的祝壽應酬之作,其中有著不同尋常的情感,據傳,劉夫人祖籍江南,而鄭氏以江南風物作為賀禮上壽,可見用心良苦,而其中流露的鄭氏對於郭家太夫人的尊敬與謙恭,更是為一般應制之作所未見。 鄭氏與郭家的交往既深入,其學問人品事功道德無不對郭家後人形成一種誘導和激勵,當時郭家子弟郭偉勣與鄭氏的交往不是郭偉勣的攀附,鄭氏對其才學人品亦自青眼相加:「及來濰縣『與諸生郭偉勣談論,咸鼓舞振動,以為得未曾有。並書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 待吾兒少長,然後講與他聽,與書中之意互相發明也』」。由此可見,郭偉勣的學問識見,深令板橋服膺(參看《濰》306頁)。郭偉勣風雅多才,能詩文,精篆刻,亦喜書畫,傳與揚州八怪之高鳳翰最為友善。從事篆刻三十餘年,亦收集古人和時賢印篆,集為《松筠桐蔭館集印》,書名由鄭板橋題署。鄭板橋亦十分喜好郭偉勣為之所治印篆,其中「板橋居士」最為精妙,可與高鳳翰所刻的「七品官耳」、「鷓鴣」相媲美。(參看《濰》302頁) 在濰坊居官期間,鄭板橋博得清譽於當時後世,這固然是其本人的識見、修為所致,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也正是有了象郭家這樣的名門清流,才滋養了鄭板橋高雅閑適的情懷,才能夠襄助其完成一系列善舉。鄭板橋留在濰縣任上的詩作為數不少,作《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即是一首膾炙人口的絕作:「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是鄭板橋的境界,而我們分明看到了郭家歷代居官者共同的仕途理想。 與郭家同為濰坊四大家族的陳家同樣以道德文章博譽鄉里,以海內著名的金石學家陳介祺為代表的金石學流派影響深遠。陳氏本人富收藏、篤於金石考究,其所創製,據於濰坊而雄視全國。為後世治金石者高山仰止。七十多年前,著名學者商承祚先生髮表於《金陵學報》第三卷第二期的論文《古代彝器偽字研究》的開篇曾經動情地講:「……他(陳介祺)一生收藏的銅器等,不下幾千件,沒有-件是假的。他的論調同批評,不但高出當時同輩一等,簡直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談古器文字多麼透澈,不但知道真字深義,連假的都能瞭然無餘,這才能算真研究」。清代樸學大興,金石考據規模空前,而陳氏更以其對古代陶文研究之發軔而震動學林。以陶文、封泥、磚瓦文字而論,陳氏是第一個發現陶文而進行研究的,是今日古陶文字之學的開山之祖。因為齊魯陶文多為璽印按壓在陶器上所留存,所以其將陶文與璽印合證,故把璽印、陶文之學推向極致(參看《濰》128頁)。傳世陳家所藏磚石拓片之考訂精審,對於古代文字沿革脈絡多所發現。陳氏學養既宏富如此,其察人用人亦自不凡,對於門人、生徒乃至家人後輩的培養也甚為嚴苛。特別是與陳家結親,則是重中之重。而中國古代大族之間互相倚重,門當戶對,兩相契好而聯姻,則是一種很普遍的文化傳承方式。後來影響郭味蕖的郭陳兩家聯姻,在文化上相得而益彰。此一姻緣,亦可溯源至郭陳兩家祖輩的交情,味蕖祖上郭麐自幼好學嗜古,孜孜以求,終生不墜其志,其最為典型的著作則是《濰縣金石志》,其自序中稱受到陳介祺先生的慨然相助:「既為訂其疏略,復欣然以所藏邑中金石,屬海豐張君子達盡拓相付。」(參看《濰》133頁)陳介祺作為金石大家,對於後輩郭麐賞愛和提攜成為兩家交往的一段佳話,這兩個大家族在濰坊一代都是舉足輕重的存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對於地方文化的建樹和發展至關重要。可以想見的是,以陳介祺先生的狷介和清高,能夠如此呵護和襄助郭家後人,除去郭麐本人少年才俊,其才見賞於陳老先生之外,如果不是出於對郭氏道德文章的倚重,這樣的行為是不可想像的。 郭味蕖和陳君綺的姻緣,不只為世為姻婭的郭陳兩家續寫了新的內容,更重要的是這一聯姻給郭味蕖的學術和藝術提供了莫大的幫助。郭味蕖晚年作《歸帆》冊頁贈夫人,在跋語《題臥遊冊》中追述伉儷深情:「君名綺,字君綺,……吾鄉陳簠齋太史之元孫女也。生而穎慧溫婉,知書強記,年二十來歸」。 又云:「予生而失怙,盡日荒嬉,君每於春晨秋夕督予學寫畫,深談詩古文詞,並導予研搜金石拓本及書畫鑒考之學。每陪侍幾右,輒親服滌硯洗筆之勞,予從此對文藝始少感興趣,並覺逐步有進意。嘗並幾作畫,君曾濡毫寫梅石水仙為予壽,落筆寂寥蕭澹,能深寓靜趣,予師之畏之。」 接之以學問,潤之以丹青,伉儷之間相敬如賓,頗具古風。畫家伉儷,能如味蕖、君綺者,曾不多見。 郭味蕖潛心學術,數十年如一日,頗能不墜家聲。更兼專註搜羅陳門散出文物,多方研討,創穫甚多。有《殷周青銅器銘文考略》以及《知魚堂鑒古錄》、《鏡文考釋》等著作傳世。在近代畫家中,郭味蕖的學問所涉獵領域之寬泛、所鑽研程度之深湛、所著述數量之宏富堪與望肩者二三子耳。 之所以詳述味蕖家世之淵源,重要的還是希望引起大眾對於中國學問道德傳承統序的進一步認識,今天對於大部分以各種途徑進入大學學習、生活者,或者可以對古代士人志道、據德、依仁、遊藝的種種嘉言懿行有所知見,但因為社會條件的變遷,真正意義上的傳承脈絡事實上產生了斷裂。中國的學問和道德,重視的不是條條框框的知識,而是一種潛移默化在日常生活中的感悟和攝受。今天一部《論語》被社會廣為推重,借重經典來進行社會教化也正在成為一項新興的產業,但總覺得其中摻雜了許多功利主義的內容,其實聖人的教化完全是一些最為質樸最為明了的問題,但因為缺少一個相對穩定相對保守的修養環境,人心偏離原點日遠,所以最簡單的道理聽起來反而很費力。今天被許多人講濫了的「天人合一」其實是有一個重要前提的,那就是與天合一的那個人,必須是能夠安守樸素的本性、遠離顛倒夢想的人。「樸素的人最容易接近上帝」這一句西方文豪的表述,也似乎具有同樣樸素而深刻的內涵。 古代以世家大族為傳承載體的文化精神,也因著許多中國古代的民風習俗而綿延不絕,比如中國古人特別重視血脈的延續,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的教育體系數千年生機不絕。其內在的理趣值得考量。今天的學院教學,基本以近代西方的模式來規劃,分科越來越細。傳承的內容是以知識為主,對於道德和精神這些更加難以捕捉的層次則顯得比較漠視,所以就「受教育」而言,今天的大學生恐怕還要商榷。因為學校開設的課程是技能和知識的不斷累加,而沒有重視對學生人格和品行的規範和影響。其實,中國古代教育思想最重視的是對一個人品行和操守的訓練,而技能的培訓完全等而下之。一部《論語》成為典範教材,可其中真正具體的技能和知識則付闕如。由此可知我國本來的「教育」涵義之一端。另外一個潛在的標準就是人的出身,出身的高低和家境的貧富沒有關係,貴賤主要從精神層面來討論。祖輩的行為和言語直接成為後代子孫尊崇奉行的準則,孔門的家風因為歷代當政者的相與推舉而成為整個國民的共同理想,以詩文傳家的南通范氏,同樣是秉承祖輩「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庭訓,四百年瓜瓞綿延,滂沛成氣。 濰坊郭氏家風純質,到味蕖雖則家道中落,但其賴以維繫之精神則卓然挺立,體現在郭味蕖性格中,其堅韌獨立、淡泊自守的秉性,完全是祖輩遺風。味蕖一生不慕榮利,寬仁恭儉,他是真正「以冰霜之操自勵、以穹窿之量容人、以切磋之誼取友」(弘一大師語),自少耳濡目染者無非高士風容,雖身經亂世,多所流離,處順不矜,居卑不餒,終究能以至大至剛之毅力和精神創格造境,觀其書畫、品其文章,無苟且想、無鄉愿想、無市儈氣,清新於氣而純質於品,學問人品為同仁後輩所崇仰,可謂其來由自。 郭味蕖對於今天的畫壇來講,其影響絕對不應僅僅囿於繪畫,許多後輩追逐其滿紙書氣的同時,可曾想到他的胸襟是何等的開闊,學養是何等的寬博,識見是何等的不凡。就如前述,他與徐悲鴻、黃賓虹、齊白石等前輩的交往,完全是君子之交,非慕於聲名權威,乃在於道德術業。這同今天的一般畫家,終日勞碌於名利、攀緣酬祚的作為大相徑庭。 退守鄉里、逆境中的郭味蕖先生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但他沒有怨天尤人,沒有自暴自棄,用自己的雙手重新打理簡單的生活,簡陋的物質條件反映出其豐富的精神追求,心中對藝術和理想的信念堅韌不倒,晚年流露在詩文中的些許憤激也純然是一介書生的浩嘆,在生活中他始終是藹然長者,對於子嗣家小、教誨督導未有稍懈。妻子陳君綺陪侍在丈夫的身邊,作為他學術上的助手和生活上的知音給了味蕖莫大的慰藉,從保留下來的大量文章手稿和金石考釋來看,那裡記錄了兩個心心相通者的默契。 對於郭味蕖來講,任何單一的角色都不足以涵蓋其豐富的人生。他有著同時代人難與論列的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在很多方面作出成就。在不同的時期,郭味蕖都因時因事的變化而努力奮進,就身邊有限的研究、創作條件開展工作,而且篤實、寬厚的秉性使其遠離淺俗的是非鄉,心無旁騖地沉浸在自己所鍾愛的領域,每每多所斬獲。 前述的數種關於金石、畫史等方面的著述,大都完成於賦閑鄉里的時期,這些方面的貢獻,直到今天,還是各自領域不可逾越的重要文獻。作為一個學者,郭味蕖有著豐厚的學養作為基礎,在研究著述的過程中可以左右逢源,更為可貴的,是他嚴謹、細緻的學術態度,這一點,我們不可以想像一個依靠天才和衝動期望一蹴而就者去完成,數十年孜孜以求,大量文獻的閱讀和考證,浩繁的第一手資料的蒐集以及對具體器物形制、材料、銘文、流傳的梳理都需要審慎的態度和旁徵博引的功夫。 書畫創作和教學是郭味蕖最廣為世人所知的領域,青年時期上海藝專求學的經歷,不僅渴求新思想,閱讀新的進步書籍,掌握時代最前沿的思想和學術,對於具體新方法的追逐體現在對古典、現代、東方、西方等多方位的追求。我們看到他在學生期間所做的圖案訓練,各種形體、色彩、紋樣的搭配關係都經過系統的磨練,讀來頗具科學的理性精神。這一點整個貫穿於其一生的藝術創造和教學思想。以下就這兩方面略陳數語。 教書育人是濰坊郭家的祖業,世代不乏教育界的精英。郭味蕖同樣以教師的身份在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任職。當時的中央美術學院尚不具備成體系的花鳥畫教學,郭味蕖先生以自己的實踐探索,一方面向傳統深度吸納,郭家富收藏,少年的味蕖聞見寬博,現在看到的他對於宋元特別是明清名跡的追摹幾可亂真,在青年時期就打下堅實的根基。齊白石先生曾經給味蕖《三友圖》題跋云:味蕖畫筆工矣,予九十二歲時得獲觀三複。而郭味蕖並沒有停留在這一層面,他在日後的教學和實踐中,不斷向現代和自然開拓,花鳥畫本來的捲軸把玩的審美方式在現代難以完成其表現真實自然和情緒的功能。郭味蕖注重寫生,對於自然真實的物理和個人真實的感情表達非常重視,傳統的筆墨僅僅作為表現時所依賴的手段,他的代表作《驚雷》,用極為精到的雙鉤法描繪了一叢修竹,疏疏朗朗的穿插關係交待得具體而概括,先生在對景寫生的過程中顯然有其主觀的取捨和安排,這不同於程式概念的折枝畫法,而且畫面突破了傳統的形式,成巨幅方形構圖,自然的生氣和物態得到了充分的表達。這張畫從題材、畫法、構圖、筆墨諸多方面都是對傳統的超越,特別值得今天的畫家注意的,是畫面充盈的中國氣派,對於外來方法的借鑒含蓄地渾化在每一個細節,線條的構描迸發出無限的生機,筆工而意永。 郭味蕖繪畫一個非常明顯的風格是工寫的完美結合,嚴謹細緻的白描雙鉤和大的墨塊和書法運筆之間的轉換、銜接和對比了無痕迹。這些成就,可以從幾個方面來觀照: 首先,畫面和穆沖融的氣息來自他淡泊寡營、儒雅安適的精神境界,這一如前述,當然是郭氏一門精神品格的典型圖景。內斂、沉靜的筆墨所凸顯的是一種學人本色,不是事揚,不求巧怪,寂然恬然,在中國畫的領域穩步邁進。郭味蕖是典型的高士,有著一般人不具備的高潔的靈魂和追求,他的內心,沒有和今人比權量力的念頭,卻在各個方面向先賢看齊,「不讓今人是為無量,不讓古人是為有志」(弘一大師語),有如此超凡除塵之想,然後有如此脫略名利之筆墨境界,後之學者於此當多所住心。其次,郭氏畢生搜羅金石,寄情書畫,其鑒賞眼力之高,在同代人中罕有匹者。其不欲與群小爭鋒,或者正是其內心驕傲的一種態度,寧取潔身自守,在金石書畫中徜徉。而不期然之間,下筆自迥出常人,觀其線條,不論長短燥潤,皆能力透紙背,擲地有聲,「金石氣」之謂,非此而何?其線條之卓絕處正在於此。 此外,先生壯歲遊學四方,對於各種造型手段、表現方式多有會心,其於花鳥畫諸種表現手段之嫻熟運用,或者正是他多年來綜合融匯的結果。曲鐵盤絲之墨筆畫出籮筐,細緻謹審之線條勾勒花卉,然後審之以疏密、潤之以丹彩,既能融采自然生態的生機,復能創造凝練質樸之程式。這種種的新境,完全是先生潛移默化中綜合融匯的結果,並沒有象今天動輒「創新」的畫家們,整天在想著如何能「有我」,其實這種內心的掛礙完全阻滯了心靈攝受的自由,以枯索、窘迫的心態面對生活和傳統,猶如一堵高牆,壁壘森嚴。味蕖先生就這樣靜靜地雍容地完成其短暫而豐厚的人生,留給後人是許多的追念和懷想,今天越來越為業內共識的花鳥畫由傳統向現代之轉型也在先生的繪畫實踐中悄然完成。 就今天人們對於繪畫的認識來看,要麼完全拘執在純粹自然的生活狀態,縱然搜羅萬象依然不能自居面目,尤其不能創格造境,究其原因,還是對於藝術特別是中國畫藝術的特殊規律缺乏獨到深邃的認識;另外一種就是純粹拘泥於傳統的格套,泥古不化,厚古薄今,對待真實自然的生活既缺少熱情,那生活本來的理趣和氣息自然就無法把握,其所圖繪,不過是古人剩菜殘羹,徒然使人視覺疲勞。郭味蕖先生體驗生活,他真誠地努力融入到純樸的自然生活中,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寄予深厚的感情,新的繪畫題材、新的繪畫方法的開拓都隨著情感的表達而遞進;先生同樣數十年孜孜不倦參究古代的文化遺存,自金石學術至書畫器物,靡不悉心揣摩,他收藏,完全是為了研究,與一般收藏家希望居奇獲利的心態不可同年而語。其識見既宏闊,下筆也自然清高裕如,正所謂「功夫在字畫外」,由他開創的花鳥畫道路後人難以為繼的原因,還是先生骨子裡是所具備的文人的情懷,這就是他本不著意於書畫而書畫自能超絕。 從郭家祖上一直到味蕖先生本人,傳承、收購、挖掘、整理了大量書畫、金石等古代文化遺存,特別是味蕖先生,在保藏和研究這些家珍的過程中所付出的心血,在他輾轉的人生中顯得彌足珍貴。厚厚幾大本手書的著錄記述了這些珍寶的傳承脈絡,對於後世學者的進一步探究做了非常重要的資料準備。面對這些豐富而充盈的文獻,我們不由對這位沉靜、內斂而又骨氣高奇的前輩心生景仰。 作為書畫家知名於後世的味蕖先生,本身具備紮實的深厚寬博的文化修養,這些來自他的家學和勤奮,為他日後的多方面探索築基,給所有涉足的領域帶來一種宏闊的文化視野和精神觀照;此外,特別是他所具備的心胸——對待中西古今藝術和文化廣采博收的學術態度值得今天的藝術家和史學家關注和借鑒,從味蕖先生身上,我們可以透視一個世紀以來中國文化的諸多歷史和現狀,對文化的傳承特別是世家文化的意義會有更進一步的認知;今天來研究、學習郭味蕖,其意義也決不在於重新觀照一個畫家,更大的期望來自對中國文化的重新審視和定位,對於中西、古今這些爭論了一個世紀沒有定論的問題重新有一些切實的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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