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隋煬帝的歷史地位

(隋煬帝劇照)

從「大歷史」的眼光看來,隋、唐、宋可稱中國的「第二帝國」,以與秦漢之「第一帝國」區別。漢雖稱中央集權,其郡縣組織,到底還是由周朝的封建制度改組而成。隋唐所承襲的原始機構,則由北齊北周追溯到北魏拓跋氏,始於游牧民族的漢化,通過「三長制」及「均田」,可謂整個社會,在國家政令下人工孵育而成,以小自耕農為主體,注重低層機構的水平。

秦漢的文書,還用竹木;隋唐之間不僅紙張已行使五百餘年,而且木板印刷,也於公元600年前後出現。這些因素,使教育較前普遍,也使整個文官集團能向這小自耕農的社會看齊,彼此都能保持同一水準的淳樸。

《新唐書》的選舉志,一開始就提及「唐製取士之科多由隋舊」。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程序,則是「學者皆懷牒自列於州縣」,也就是不用薦舉,全面公開的考試製度業已發端,茲後歷經宋元明清直到本世紀的1950年才停止。

因為如此,隋朝的銓敘也開始由中樞總攬。煬帝時修律令的牛弘與劉炫對談,曾提出下面一段:「往者州唯置綱紀,郡置守丞縣置令而已,其餘具僚,長官自辟。受詔赴任,每州不過數十。今則不然,大小之官悉由吏部。纖介之跡,皆屬考功。」

這樣的人事制度固然使官僚的成分更平民化,但是也使國家的中層組織更為空洞。因為上下之間沒有權力與義務互為牽制,由皇帝直接統御全民的趨勢也愈為明顯。

隋朝創業之主文帝以北周的根柢起家,吞併北齊之後才席捲南朝。也是由地形均一,人文因素簡單的地區拓展到人文繁複的地區。他滅陳之後制定五百家為鄉,百家為里,正在以他間架性的組織推行於江南,即受到巨家大室的全面反抗。這叛亂既被削平,他的統治癒要加緊,此後他的處心設計,無一不以保持統一的帝國為前提。於是又十五年。

而在此原始的農業的社會裡,達到其目的捷徑不是在中層增加其結構的繁複,而是保持下端的均衡。隋文帝楊堅於594年令各府州縣各給公廨田,做官的不得治生與人爭利。595年收天下兵器,以後敢有私造者坐之。596年制工商者不得進仕。598年詔禁民間大船,凡船三丈以上悉入官。都是從保持農村社會的單純劃一著眼。

他的提倡佛教,也並不是出於信仰上的虔誠,而是以統一思想為宗旨。其大量裁減國子學,廢州縣學,也是因為儒學之道,不外「識父子君臣之義,知尊卑長幼之序」,高級人員則需要「德為代范,才任國用」,所以也不必大量儲備。他自己布衣粗食,也無非向低級標準看齊。

這以上種種設施,也與當時稅收政策吻合。隋唐繼承前朝的「租庸調」制,其重點在國家財政遷就於簡單的農村經濟,與均田並行,原則上避免納稅人貧富的差別,以極低的稅率全面徵收,才發生廣泛的效果。雖如此,仍有技術上的困難。

《隋書》食貨志提及北齊定一夫一婦納稅額為一「床」,獨身者繳「半床」,如是「陽翟一郡,戶至數萬,籍多無妻」。只因為皇權凝聚於上,納稅的義務則遍及於匹夫匹婦,當中缺乏各種有權力能裁判折衷調整或甚至帶服務性質的機構,於是制度能否遂行,全靠皇帝自己出面,向下加壓力。文帝楊堅的晚年,就盡瘁於此事。

他又嫉視屬下官吏貪贓,以現今美國所謂ABSCAM的辦法,密派人向官僚納賄。凡受者必死。他又自己在朝堂訊問臣下,召對不如意,立時誅殺之。所以《隋書》說他「天性沉猜,素無學術,好為小數,不達大體」。

可是經過他的高壓政策,隋朝的府庫各物山積,甚至窖藏還不能容納。所以錢穆曾說西漢要經過四帝七十年之休養至武帝而盛,「隋則文帝初一天下,即已富足」。這也表示中國傳統重農政策下的一種特殊現象。

因為全面生產,完全不講究交換分配及使國家經濟多元化,又不作質量上的改進,短時間的全國動員,即可以使農業的財富(因其無組織結構與商業的財富不同)豐溢超過預期。

煬帝於公元604年即位,也算是繼承著第二帝國創國以來的經濟基礎,只是這樣的富裕倒也成為國家的贅累,當日政治思想又要防止「兼并」,那麼已經在農村動員的勞動力作何區處,難道令大批人民失業不成?

這樣看來隋煬帝之耗用中國人力物力,有其歷史上的背景,即他集天下鷹師於長安,聚樂工於洛陽,也還是受客觀環境的誘導。至於開掘運河,則北魏孝文帝元宏時引洛入谷作漕運已有之。建造宮殿則已在隋文帝築仁壽宮時開始,據說「死者以萬數」。甚至伐高麗,也始自文帝。公元598年之役,動員三十萬眾,既遇潦雨,又遭疫病,舟師則船多漂沒,傳統作史者稱其「死者十八九」。

所以煬帝的種種作為也還是隨著文帝的步驟,是當日全面運員的一種產物,初時也有文武百官的支持,否則隋煬帝楊廣縱是獨夫,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強奪民意如此之久。

所以我們今日檢討煬帝的成敗,不能專以他楊廣一人功罪作最後的解答。即在楊隋之前,各北朝已經相次行均田制。這樣以理想上數學的公式向下籠罩,功效如何,全靠租庸調的稅收作實際考核的標準,這方案一經發動為一種群眾運動,也不容易適時收束。於是矯枉必過正。

因之只有上面需要的數字,沒有下層著實的統計,以致男丁抽罄,力役及於女人,並且「征役繁興,民不堪命,有司臨時迫脅,以求濟事,不復用律令矣」。不到征高麗失敗,全國反叛,不知已極。

隋煬帝雖有想像力,到底不是大思想家,他也不像我們能看到古今中外的歷史縱深。他最後退居江都一年多,竟想不出一種主意,也可見得他始終沒有透徹地了解他自己在歷史上的地位。傳說他曾顧鏡自照對蕭後說:「好頭頸誰當斫之?」是否真實可靠,殊成疑問。但是其無可奈何的語氣,已與他悲劇性的結局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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