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書樓經學大要 (錢穆)第一講 第二講 第三講 第四講 第五講
07-07
素書樓經學大要第一講我今年所開課程,是「經學大要」,主要在講儒家與經學的關係。現在的大學裡,一般比較少開這方面的課。大體只有史學,少有經學。諸位聽我此下所講,或覺新鮮,或會奇怪我為何開此經學的課。其次,諸位或許認為這門課所講都是些古老東西,與現代社會似乎無關係。諸位來聽我這門課,大概都會有這幾種想法;實際上並不如此。我舉一淺例。《國歌》中有「以進大同」一句,「大同」二字,出典在西漢時代《小戴禮記禮運篇》,便是在經學中。與「大同」兩字對稱者為「小康」。現在我們省政府有一個「小康計劃」,便是用這兩個字。諸位如果想知道這「大同」、「小康」兩名稱,就得翻查《小戴禮記》,這是一種必須有的常識。由此可知,經學中的東西,有些和我們當前社會並未隔得太遠。同時我們要問:「國歌」中為何加有這「以進大同」四字呢?在遞歌譜成時,孫中山先生已過世,但歌詞都是採用先生平日所講的話。在大陸上我們平常又常見「天下為公」四字的橫匾。這四字亦出《禮運篇》,亦為中山先生所提倡。我且問諸位,是不是真懂得這四字怎麼講?這四字是不是說,天下不是一姓一家所有,而應是公有的?或是說我們出身做事為天下,並不為著一姓一家?又這四字是不是說的當前的民主政治?諸位倘要講究這四字,懂得的涵義,應讀《禮記禮運篇》開始一段文字。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是謂大同。今大道統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是謂小康。這段文字隨處易見。「天下為公」四字應與上面「大道之行也」連著講,意思才完整。不能只講下面「天下為公」四字。「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是說,在大道「行」的時候,天下都是「為公」的。「也」字實指時間。「行」字可有三種意義,一是「行前」,一是「行後」,一是「正在行」。「也」字好比英語文法里的正在進行式,不指未行,亦不指已行,而是「正在行」。諸位要知,把文言翻譯成白話,並不容易。「天下為公」的「為」字亦有兩種講法:一讀平聲,如白話文「是」字的意義,說天下「是」公的。一讀仄聲,這句話是說,在大道行的時候,天下的人每做事都是「為」著公,就是口語里「為甚麼」的「為」。「天下為公」四字,應照後一講法。為甚麼?因下面的一大段話,便在解說天下一切人都為著公,不是為著私,這才是大道之行。以上這些話,或許現在社會一般人懂得的不多,因他們對許多古書或竟是沒有知識,這個國家也便會沒有前途,只有退步,不得有進步。我們上面已說了,天下人大家都為著「公」,這就叫「大同」了。倘使我們再進一步問:孫先生怎麼來講「天下為公」四字的呢?我們要談到每一個人的思想,不能不先知道這個人。我們要問孫中山先生怎麼會在中國古典《十三經》中找出這一篇文章裡面這四個字來呢?先生是與我們同時代的人,這些事大家不可不知。人人今天講創造,但是孫先生用這四字不是創造,而是沿襲承用中國古代自己先民的成語,乃是一種「保守」,非現代人所謂的「進步」。照中國人的意見,人生不可能由一無所有中專門來創造。必當有淵源、有拫本,逐步沿襲來才行。諸位今天都講人生要創造,學術思想更然。我想諸位若盡如此想,一輩子都不會有大思想、大創造。一個人如何憑空能有創造呢?專講科學,亦須步步沿襲,跟著前人研究成績再向前,如何能隔絕世故,一人獨自創造?那麼,又是誰由《小戴禮記》里提出這一篇來的呢?諸位問到這個問題便麻煩了。這是一個有關經學上的問題,比較剛才的問題不同。剛才說「大同」二字,是人人應有的常識。現在是問甚麼人才是第一個來提倡這「大同」二字的?這問題無法細講,姑舉一例。如《老子》書言:「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可說是中國人講大同一義的最先根源了。《小戴禮記》中的《大同篇》,當然起在《老子》書後,而決不起在《老子》書前,這是無疑問的。但至少在我們現時代,「大同」二字則可說是由康有為先講。康有為寫《大同書》把「大同」與「小康」分說對講。他說孟子思想是大同,荀子思想是小康。他的說法,亦自有他的來歷,此不細講。但經這一講,引起後來的花樣就大了。他的說法轟動一時。來台灣後,有一美國青年來看我。是研究康有為的。他給我看的參考書目,我一看就說,你研究康有為,所用的都是間接資料,都由別人寫的,你應先讀康有為自己的書才行。其實今天一般作學問的,都犯了這種毛病。對於學者本身的書不看,盡看別人講的。甚至像上講「大同」二字,本是中國人的特有創見,而反認為乃是世界潮流,若與中國無關。這在學問研究上,實在太粗莽,太疏忽,太不負責任了。這樣如何會知道那問題的根本所在?孫中山先生在當時,自然亦知道康有為。或許覺得康有為講有關大同這番話有意義,有價值,所以也講《禮運」》,講「大同」。這正是孫中山先生思想範圍之寬闊廣大。我們並不因是康有為先講了,便減低了敬重孫中山先生思想的價值。我們《國歌》「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兩語,這是說我們建立民國,便走進了世界大同的路上去。其實在一國政治上,廢止了一個皇帝,並非即就走上了世界大同的路。像歐洲的大英帝國,不是還保留一個皇室嗎?即就當前歐洲一洲言,到今尚有三十餘國,那裡說得是大同呢?「大同」二字,是創建於中國古經典中的,西方人從來沒有這些想法,這是中國古代人的理想。所以就現代世界論,只有中國古經典才講到「大同」二字。康有為、孫中山所講大同,是把中國古經典來轉講西方歐洲情況。我們中國人在當時誤認為康、孫兩人是開了一番新思想、一條新道路。其實他們的新思想、新道路,還是承襲著中國古代人的理想來,而並不就是歐洲的實況。這一層,直到如今,還是由我們少數人重新提出來講。大家或還懷疑,認為我如此講法,反像是一番新理論、新思想了;卻又說我頑固守舊,那真無話可辯了。我們再進一步問:大同、小康的理論,在近代是不是只康有為一人最先提起的呢?考之史實,在洪、楊太平天國時,亦曾早有人論及此。這且不詳講,我這裡還是來講康有為。康有為主張幫助當時清廷維新變法,就不必要革命。孫中山先生則提倡革命。這是兩條政治路向的不同。而「推翻滿清」,則是孫先生早年就如此說的;「三民主義」則是後期提出的。康有為則只主張變法,並未別有所主張。我幼年讀書時,社會上都要講日本和德國,因為他們同有皇帝,與中國情勢相近。當時這兩國在歐、亞,亦同是不得了。而講中國近代史,一定得講「戊戌政變」。康有為如何講變法呢?那時的中國,和今天不相似。康有為根據中國傳統來講變法。根據孔子《春秋》的《公羊傳》一書。這是所謂《春秋》中的「微言大義」。康有為講大同,是根據《春秋公羊傳》,以及西漢的董仲舒。如此一講,牽涉更廣,追溯更遠了,便要講到中國整部經學思想史。那個美國青年要研究康有為,連這些都不知,如何能了解康有為呢?現在人研究中國近代史,都會講到康有為。但不讀康有為自己所寫的書,這就無法來真研究他。諸位研究近代史,而不懂康有為,這又怎麼行呢?依照今天我的講法,如果教育部要開「中國近代史」,就得從講康有為如何講《公羊傳》開始才行。而今天只用幾句話,就一筆把古代中國從頭抹搽,下邊就講不下去了。而我們不知中國的經學,又如何來知康有為呢?諸位不能只批評康有為,而不懂得康有為所講究竟是怎麼回事。康有為講對講錯且不論,但他所講,根據孔子《春秋》。那麼,中國人向來講《春秋》是不是都照公羊家講法呢?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由此我們便要講到一部中國經學史。普通中國人講孔子《春秋》,由兩漢以下,並不全都依照《公羊傳》一家講法來講,而多根據《左氏傳》。中國人向來極少專讀《舂秋》經文,都讀的是傳。一般社會只讀《左氏傳》,少讀《公羊傳》。可是到今天,《左傳》大家也不讀了,這且不論。現在我們又進入了經學上另一個今古文的問題上去。我們讀《春秋》,而據《左傳》,這叫做「古文經學」。倘使根據的是《公羊》,則稱「今文經學」。這是經學中的兩大派。康有為提倡的是今文經學,所以看重的是《公羊》,而不是《左傳》。講經學,不能專講孔子《春秋》。講《春秋》,亦不能專講《左氏傳》與《公羊》,又不能只講《公羊》與《左傳》上的今古文問題。這問題極複雜,我這一年來講經學,亦只能講個大概。諸位現在都有個誤解,認為只把文言翻譯成白話,便可叫大家讀通一切古書。不知學術問題,並不是文言、白話的問題。倘若把文言翻成白話,便能讓大家讀通一切書,那就不須再有小學、中學、大學,乃至研究所許多階層的分別了。今天大家崇拜西方,認為西方人文字和語言隔得近,但他們還是有小學、中學、大學、研究所種種階層。可見學術分別,並不在文言和白話上。諸位或要說,你今所講是思想,我們學史學,講的是事情。這又大不然。難道事情背後沒有思想嗎?諸位不懂思想,如何懂事情、懂歷史呢?諸位倘使這樣一想,便知經學並不古老,也是現代思想中的一個大問題。康有為所以在當時風靡一時,成為一個思想運動、政治運動中的重要人物,因為講的是中國的一套,由孔子《春秋》下來,直到當時,都是有關經學的。我幼小時聽大家講「康、梁」、「孫、黃」,康有為、梁啟超連著講。梁啟超是康有為的學生,要研究現代史,能不懂得梁啟超嗎?孫中山、黃興也連著講,當時在一般人心中,或許康、梁地位還在孫、黃之上。因為孫中山先生僅從事革命,他講三民主義已在民國成立以後。民國未成立前,大家看重康、梁,因為康、梁有學術著作,而且們所講道理是有關傳統經學的。「維新」和「革命」四個字,都出典在經學中。諸位如此一想,便知經學並不古老,它的血液還流注在現代社會人們的心頭。諸位要做一中國現代人,也該對中國古代經學有所知。其實中國現代人所說的「革命」,這是西方思想。而中國「革命」二字,則是中國自古到今,歷史上天翻地覆的大事。毛澤東當年在北大為「旁聽生」,今天他們所奉行的,依然是當年新文化運動的餘緒。最近我聽說,有一日本人去大陸見到毛澤東,毛澤東吿訴他,我們中國害了日本幾千年。第一,因中國出了孔子,使你們至今不信共產主義。第二,是中國文字的影響害了日本。今天毛澤東已老,否則批孔揚秦下,還會有其他運動的。因他一腦子都是當時在北大旁聽所得有關新文化運動的觀念和主張。所以要懂得毛澤東的思想,先應了解中國現代史。共產黨大部分信徒,則都是當時中國的無產階級到法國去「勤工儉學」的。周恩來也是其中之一。美國人費正清,在對日抗戰時來中國,寫了一書講孔子與毛澤東,這就成了美國的「中國通」。今天的美國人,仍然看重講他講的中國。而中國今天又誰人真懂得美國?每年台灣去的留學生之多,可見中國人對美國的重視。美國之富強,有他的道理。台灣到今天,仍崇拜美國,恨不得全家都移民去。但除非像當時毛澤東一派到法國去勤工儉學,否則又如何都到美國去呢?可見毛澤東一派共產思想的成功,雖非在理論上有成功的依據,但事實上,則也自有他們成功的一套。此層亦不得不知。今天我們輕視中國古代經學,或多加以反對,亦一如其輕視或反對毛澤東的共產思想般。但至少亦當問中國在古代何以有此一套經學?豈不亦該有一套歷史上的因緣或理由嗎?我們整理中國史學的,又焉得只把當前「反對」一觀念來忽略他呢?康有為在滿清政府推翻以後,組織保皇黨,由變法維新而變為保皇,這和從前主張又不同。當時梁啟超勸他,康有為罵了梁啟超一頓。梁的個性沒有康之頑強,梁在日本曾遇孫中山先生,談話很投契,只是康有為加以禁止,所以不再與孫來往。不過在梁的著作中,很推重孫先生。後來康有為與張勳一文一武同主復辟運動失敗。今傳的《清史稿》,乃將張、康合傳。張乃是一粗人,陳乃一學者,只因復辟關係,兩人合傳,大非所宜。而康之為後人鄙視,亦由此可知。康復辟失敗,政治生命已吿結束,逃進北京東交民巷美國公使館避難。但他的學術生命,卻如日中天,聲望影響較前更高了。因在那時,所提倡的「今文經學」卻大為風行,成為一代之顯學。諸位知道,民國初年所謂的「新文化運動」,其中附帶有一「疑古辨偽」運動。此四字,影響直到今天,風氣未變,實由辨論經學上孔子春秋的「今古文」問題而來。當時人講,《公羊》今文經學才是真的孔子經學,而《左傳》古文經學則是假的,乃由新莽時代劉歆所偽造。劉歆為甚麼要假造這套古文經學呢?因為要幫王莽篡位。這是康有為的說法。也曾寫了《新學偽經考》一部書,經前清下令焚禁。但在民初時,大家更看重這部書。其實這套說法,亦不全是他的發明與創造,在前已有人講過。說到此,我順便說件小故事給諸位聽。當時北京大學有位講今文經學的先生崔適。他寫了一部書,名《史記探源》。從經學講到史學,把《史記》詳細舉出這一條、那一條,辨別其中何者是史公原本,何者是劉歆偽羼,因為這中間講的是經學裡的古文學。他極推崇康有為。在《史記探源》之外,還有幾部書,都用康有為說法。當時錢玄同在北京大學和他同事。錢玄同本是章太炎的學生,章太炎在經學上正和康有為對立,是主張古文經學的。康、章是兩派,講近代史也不能不講章太炎。諸位或許不知道崔適,錢玄同應大家知道,在當時是鼎鼎大名的。有一天,錢玄同寫了門生帖子,親自跑到崔適家裡,三跪九叩,拜崔適為師。錢玄同還是北大教授的前輩。我到北大學時,與錢玄同同事,而崔適則已經死了,但大家還講這事,傳為嘉話美談。錢玄同佩服崔適,提倡疑古辨偽更徹底了,把自己的姓都廢了,改稱「疑古玄同」。當時我很不客氣在講堂上批評這班過份講疑古辨偽的人,而也批評到他。我的朋友來吿訴我說你如何如此大膽,敢批評疑古玄同?他的兒子在你班上呀!你要小心。」不久有人請客。錢玄同和我同為陪客,坐一起,他對我說「我有一兒子在你班上,你的話他都筆記下來,我都看了。」他又說「我佩服你。」下邊就不再說了。那時的讀書人,這種胸懷氣度,今天人還有些比不上。再回頭說康有為,跑進美國公使館,政治生命完了,學術地位卻越來越高。清代人自稱們的經學為「漢學」,說他們所講是漢代人的經學。康有為則認為其中不全是漢學,有一大部份應稱「新學」,乃指新莽之新。他的《新學偽經考》,認為經學有兩種:一是真經學,就是今文經學。一是假經學,就是古文經學。他又有《孔子改制考》一書,認為孔子講的古代一切並無這回事,所根據的堯、舜、文王、周公這一套歷史,都是孔子假造的。孔子為要在當時改制變法,所以假造古代歷史,用作宣傳,這稱為「托古改制」。這兩本書,成在清朝末年。他這番話,驚天動地,說得太大膽。清政府下令銷毀,但社會上反而更轟動、更想看。我在民初,游杭州西湖,在書攤上買到《新學偽經考》這部書。當時我還在小學教書,我看了不大信,覺得講得有些太牽強附會了,擱在一旁。而在社會上,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兩書地位高了,卻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鋒,「疑古辨偽」響徹天空。康有為逃到美國公使館之後,就把這兩書重印。我當時已在中學教書,就寫了一篇《劉向劉歆父子年譜》來證明劉歆並未作偽。我在這篇文章的《序》上說,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共有二十八點講不通。那是民國十八年,我那篇文章,刊登在《燕京學報》。第二年,我便到燕京大學去教書。又一年,才又轉到北京大學去。那時北大、清華、燕大、輔仁、師大等各大學,都有經學課程,都照康有為的講法,說今文經是真的,古文經是假的。待我這篇《劉向劉歆父子年譜》刊出,從此北京各大學的經學課程一律停開了。民國初年,雖有新文化運動,各大學沒有不開經學課程的,而這些課程便和新文化運動相呼應,儘是疑古辨偽,一筆抹殺。但從民國十九年以後,經學不能再照康有為那麼講,從此沒人開這些課。直到今天,也就很少人學經學了。有人稱讚我這書,我說康有為說錯了,我來駁他。待大家不再講康有為了,從此經學上今文學、古文學這問題也沒有了,這筆帳也取消了,我這本書便只成為學術史上一本死的書,不再有人理會了。其實我這書也是一種辨偽,辨的是一時辨偽者之所謂「偽」。清初閻百詩著《尚書古文疏證》,辨《古文尚書》之偽。諸位要注意,這是專指的《尚書》,其他各經並無像尚書這樣的今古文問題,這以後我們還會說到。在當時,這真是震動一世,近兩千年來大家讀的《尚書》,其中有今文、古文之別,而古文則是假的。這書一出來,大家不再信《古文尚書》了。但從此人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沒人來作翻案文章,已成定論,閻百詩這書現在大家也不讀了。現在我們倘使再講經學,問題就更麻煩了。我今天這番話,至少吿訴諸位一點,我今天從頭到尾所講都是現代史,這個問題是個現代的問題,是民國以來的新問題,並不是一個古老問題。諸位要研究現代史,能不知道這問題嗎?諸位若是研究兩漢史的人,又能不注意這問題嗎?諸位若讀清代人的書,又能不關切這問題嗎?諸位讀我的《近三百年學術史》,在這三百年中,我就講到閻百詩,講到康有為。諸位倘使不通經學大要,便無法來讀我這本書。諸位或可讀了我的書,再去讀經學;或讀了經學,再讀我這書。這是講的近三百年的歷史。我今天所講則是近七十年、近八十年的現代史。諸位知道了這一點,才懂得我今年開這門課的意義。我今天這番開場白,並非講我一人的理論思想,所講都是近代的大事情。諸位講史學,究也不能不通經學。此下我陸續要講的,有些是經學上極困難、極複雜的問題,我將儘力講得極簡單、極平易,諸位且耐心聽。第二講(一)我今天先講孔子與《六經》的關係。換句話說,也可謂即是「儒學」與「經學」的關係。我記得七、八年前,在孫中山先生紀念日,蔣總統提出「復興文化」的號召。當時有位老先生寫篇文章,他極力贊成復興文化,但主張應恢復從前學校的讀經課程。我當時在香港,讀到這篇文章,便也寫一篇文章送登此地的報紙,說明「尊孔」與尊經」兩事不同。復興文化當然要尊孔,但要尊孔而連帶來尊經,這中間便有許多較複雜瑣碎的問題,該加討論。我主張經學應放在大學文學院及研究所來研究。我的文章中有一句,說:「復興文化非復古。」這句話七、八年來講的人不少了,但孔子與經學的關係究如何?卻不見有人來討論。孔子是古代一聖人,經學是幾部古代的典籍,多半是孔子曾經讀過的,這該與孔學有關係。最近台灣大學一位退休教授方東美先生,在輔仁大學講演,其筆記登在《中央日報副刊》上。他主張要研究孔子思想,該讀《易傳》,不該讀《論語》,認為《論語》不過記載孔子的言行。他的文章一出,另有一位教授,便寫一篇文章駁他。但此後也未見大家繼續討論這問題。我以為研究孔子思想,首先便該注重《論語》,這是無可懷疑爭辯的。至於《易傳》呢?最近暑假中,方先生又在教育部、孔孟學會與救國團合辦的暑期講習會中,重申他的意見,研究孔子應重在研究《易傳》。伹這次講演,又另添一層,主張《易傳》之外還應該讀《尚書》的《洪範篇》。他這番話,雖未經有人詳細筆錄,但也摘要地載在《中央日報》,直到今天也無人起來討論。《易傳》與《尚書洪範》皆屬經學範圍,但兩書行世,都該在孔子身後。這方面從來經學家已有不少說到過。諸位聽我這門課,不要認為經學僅是些古老的問題。不論七、八十年的近代史,即在諸位今天眼前仍會碰到許多經學上問題,不該不知道。只要是一個中國的大學生,不論念那一學院,不能說不需要知道孔子,並孔子前後的幾部古經籍。若干年來孔孟學會提倡孔子,該據什麼材料呢?我們講孔子應怎麼講法?這應有交代才行。可是今天台灣只有外國人說話才有用,國人說是沒有用的。今天我提出這「孔子與六經」的問題,本來是一老問題,今天卻又成為一新問題了。今天以後,我們應如何來講孔子,這須好好來研究、來討論。所以我這門課,好像是舊題目,卻是今天的新問題。諸位先莫把「古」「今」、「新」「舊」的觀念橫梗心頭,自封自限,自知我下面所講,會與諸位今天切身有關。(二)上一堂我說,我們不能不研究經學;今天又提,大家就當深切注意。我在民國十五年到十七年間,寫了一本《國學概論》,這書是我在無錫師範學校的國文講義。今年民國六十三年,相隔快近五十年。我當時在教中學,學校規定每位國文先生須教四門課第一年「文字學」,第二年「論語」,第三年「孟子」,第四年「國學概論」。我在任課中,寫成了四本講義。第一本《文字學大義》,因想日後補充,寫的較簡,而以後興趣與注意力轉向別的方面,一直沒有能補充出版。自謂此講義頗曾用力,有新得,至今此講義已無法覓得,引以為憾。第二本《論語要略》,第三本《孟子要略》,後來都已出版。第四本《國學概論》,經三年才寫成,亦交商務印書館付梓。書中第一章,便是《孔子與六經》,正是我今天要講的題目。照我講法,《六經》與孔子,至多也僅有一部分關係。故講孔子,並不必講《六經》。可是到今天,並不見人批評討論。現在我們如何上這堂課呢?我今天只有把四十八年前所講的重講一遍。這些教材拿到今天來講,其中問題,仍不會有結論,也不能把來詳細講。即此可見,今天我們的學術界,對許多問題沒有更深一層的進展。學術上須得有結論,才能有進步。大家分別走路,沒有一個共同問題來研究,這又會有什麼成績呢?我最近應孔孟學會之請,寫了一部《孔子傳》。這書我本不打算寫,因為我在寫《國學概論》之前,先曾寫了一部《論語要略》,其中便有一篇《孔子傳》。在《國學概論》出版後,我又寫了《先秦諸子系年》,此書也在民國二十四年出版,距今已達四十年。書中第一卷三十篇文章中,考訂孔子一生的,便佔二十七篇。第一篇是《孔子生年考》,最後一篇是《孔門傳經辨》。十幾年前,我在美國,又寫了一部《論語新解》。所有我對孔子的行事和思想的一切意見,都在這三書中。所以我不願再寫,該讓別人來寫。可是孔孟學會堅持要我寫。我寫了後,卻又覺很高興,自己覺得總算自己還是有長進。這本比我前三書,還發現有新見解。可是這本書寫成,遭到孔孟學會退稿。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請了寫書,而又遭退稿的。我本想擱下再說吧,結果有位女記者在一會上,聽到一位孔孟學會委員,公開批評這份稿子,而來訪問。余意孔孟學會退稿,非比書鋪退稿。「學會」非比尋常,並且又是國立的。這樣的退稿,誠是一大問題。所以我甚願另交一雜誌社出版,歡迎社會大家的批評。可是到今天,未經一人批評。這是大家贊同呢?還是大家根本不理睬?若是不理睬,國人關心的是什麼?中國文化已淪落到什麼程度?要知一個國家民族不能沒有歷史文化,而一國家民族對自身的歷史文化不關心到此地步,絕對不會有前途。另說我在四十八年後,仍可以再講這些老話和書,可見這書的價值。如果再過四百八十年,這書仍值討論,則更見價值了。今天台灣最嚴重的,是大家對歷史文化的重大問題都不理睬,而這也是對歷史文化傷害最可怕的一種風俗,比之大陸上的對本國文化提倡破壞,其實有過之無不及。我寫《國學概論》時,正是新文化運動「打倒機家店」時。當時我的《國學概論》寫成,有人批評「國學」二字不對,因學術是無國界的。其實世界各國都有其特有的學問,這問題並不奇特。孔孟學會退稿,據說是因我在這書里沒有講《六經》,《史記》上說孔子「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作《春秋》」。我的說法,只是「作春秋」有其事。「訂禮樂」也有之,但並不如我們所想像,那真實情形也無法再講了。此外「刪《詩》《書》」、「贊《周易》」,實在並無這回事。這些話我早說過,其實也並非我一人創見,只是薈萃前人成說,而成此結論。諸位對此問題,除讀我的《國學概論》第一章外,也可看我《先秦諸子系年》第一卷的最後一篇《孔門傳經辨》。 (三)此刻我仍得簡單講一些關於孔子與《六經》。第一點,我們先講此「經」字。諸位翻查《論語》,惟《憲問篇》一見: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經」為動詞,非指書本。《孟子》書里,則有:經正則庶民興。此「經」字亦非書籍。即此可說,孔、孟並未傳經。《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詩》、《書》下並不加一「經」字。孔子又常講「禮、樂」,禮、樂亦並非兩部經。戰國時人只稱孔子教弟子以「四術」,即指詩、書、禮、樂。我們現在且問,古人一本書而稱之為「經」的,始於何時?「好古敏求」,孔子以前非無書,但不稱經。書稱「經」,大概始見於《墨子》。《墨子》書中有《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諸篇。墨子主張,乃另一套學問。儒家用「經」字,始於荀子。《荀子勸學篇》: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諸位讀到這幾句,或許「數」字不會解。學問總有不知處,不必急。不要盡在不會解、難解處求解,先從能解、易解處去用心。不懂的且存在心裡,日後或許有一天能懂。《荀子》書上有「經」字,其實已後於墨子。那麼《墨子》的書,是什麼人寫的?《墨經》又是什麼時代人寫的呢?現在人反對考據,其實學問沒有不要考據的。《墨經》的「經」與《荀子》的「經」,何者在先?何者在後?這個考據容易。但考據之事,有的考得出,有的考不出。如《論語》只一處用到「經」字,《論語》、《孟子》上用的「經」字,不指經學言,這明白考得出。這時的儒家,還沒有傳經這回事。至於儒家是否因墨家有經,因此也把幾部他們看重的書也稱之為經呢?這就無法確考。但我們只就《荀子》這兩句話看,「始乎誦經,終乎讀禮」,所謂的「誦經」實非指《六經》。因「經」與「禮」對稱,則知禮非經。後人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稱《六經》,已決非荀子時語。唐代人楊倞《注》:經謂《詩》、《書》,禮謂典禮之屬。這《注》非常好。我們現在人常看不起從前人的注,而看重清朝人解經。如《荀子》有王先謙《集解》。可是從前人像這種注非常好。楊倞是唐朝人,漢人已有《六經》,他不知嗎?而他這樣注,實在好,注得非常貼切。只提《詩》、《書》,未提五經、六經。要到後人才再出來大加提倡《五經》、《六經》。而且清代人也沒有來駁楊驚這句注。《勸學篇》下面明明說: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狄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荀子自己講「經」和「禮」,也沒有指到《易經》。是荀子也未知孔門有傳《六經》事。所以楊倞此注最切當。(四)我講這門課,不僅要講經學大要,更重要的要吿訴諸位,讀書應如何讀法。譬如我剛才吿訴諸位,讀到「其數則」三字不會講不要緊,且先跳過,不要遇到不懂便不高興讀下去,天下沒有人能拿出書一讀都懂的。若有一讀便懂的書,這便是無價值的書。讀書有不懂,但不會全不懂,儘先讀懂的,不懂的慢慢再讀,自會懂。若不高興再讀,亦不妨先讀別的書,隔一陣回頭再讀。如此由不懂而懂,才是長進。同時大家讀書得有幾個朋友、幾個先生才行。而這些也可以在古書里去找。諸位讀書應分別每一書的意義與價值,不能盡想讀沒讀過的書。我一生中,不知讀過多少遍《論語》,但遇能懂的,卻不該疏忽。如荀子說:「始乎誦經」該能懂,但楊倞卻註:「經謂《詩》、《書》」,並不說《五經》、《六經》,此處就大有問題,該得注意,自運思考。讀書如交友,朋友愈熟愈可來往,不能一味喜新。(五)我們現在再進一步講,孔子以禮、樂、射、御、書、數「六藝」教弟子。但到了漢代,如《漢書藝文志》中的「六藝略」,這「六藝」便改指了《易》、《書》、《詩》、《禮》、《樂》、《春秋》之《六經》。其實漢代也只有《五經》,從來沒有獨立的《樂經》。但照漢人如此一說,孔子和《五經》便發生了密切的關係。孔子作《春秋》,見於《孟子》。孟子師子思之門人,他的話絕不錯。《史記》也有詳細的記錄。而《春秋》由曾子、子思後不知名的學者,再傳至孟子為五代。至於《詩》、《書》、禮、樂,在《論語》中不知提到多少次。不過照楊倞注《荀子》,《詩》、《書》、禮、樂也有分別,不都是指的書。這非常重要。 至於《易》,《論語》中提及「易」字的僅兩處。一見於《述而篇》: 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此章,引起中國古今不斷的問題。孔子是大聖人,為什麼《易經》定要待五十歲才學?而且何以要到五十學《易》才能無大過?古人讀書不像今天,他們認為其中必有一番道理才對。於是人各一說,對論語此章,有了許多說法,但都不能說得恰好。只有一說,根據《論語》異本,謂「易」字當作「亦」,連下讀: 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孔子自知五十定將出仕,把學的生活打斷了,所以有此說法,算把這一句讀通了。孔子說此話時,大概在四十八、九,照當時情勢,孔子非出仕不可,所以孔子說:「若能讓我學到五十歲,再出來做事,庶可以無大過失。」用一「亦」字,可使這一句話上下連貫講得通。此外又有一條,在《子路篇》: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佔而已矣。」「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八字,乃《易恆卦》九三爻辭,可證孔子確曾提到過《易》。但《易》只是卜筮之書,所以孔子說若其人能懂占卜吉凶,一翻《周易》,見了此句,也便知人不可無恆了。由此章正可見孔子並不重視《易》。 若孔子自己要「五十學易」,為什麼全部《論語》沒有記載教弟子學《易》的事?《論語季氏篇》載: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退而學禮。聞斯二者。」孔子私下教兒子只有這兩次,但也並沒有教兒子讀《易》。這是一小故事;不過從這小故事可以講出一文化問題。文化是不能空講的。在中國的家庭中,自古父不教子,而要易子而教,這也就是中國文化中的一種特質。漢代人說傳孔子《易經》的是商瞿,但《論語》里並不見此人。我的《先秦諸子系年》,在《孔門傳經辨》曾詳細討論到這事。七十子中,四科十哲,諸賢皆不傳易。孟子不傳易,荀子不傳易。商瞿傳《易》,只漢代人說。直到秦始皇焚書,《詩》、《書》皆不免,但《易》為卜筮書,不焚。明白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為《六經》,其語始見於《莊子外篇天運》,但從來人皆知此是偽書,當出秦、漢之間,斷非戰國時人語。(六)再進一步說,《莊子天下篇》所謂「易以道陰陽」,只是《繫辭傳》如是說,《周易》上、下經並不道陰陽。《論語》、《孟子》均不言陰陽。再如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論語》中孔子只言「天命」,不言「天道」。又曰: 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言「性」只此一見。孟子「道性善」,《中庸》則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但《繫辭傳》卻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照此四部書之先後,應是先《論》、《孟》,次《中庸》、《易傳》。若說《易繫辭傳》是孔子所作,則先秦儒家思想先後轉進之次序大亂,無可闡說。而且孔子為何把說「道」說「性」的一些精義密旨,秘不吿人,連子貢也聽不到,但私下只傳之商瞿?此下孟子、荀子諸人也都不知,所以孟子道性善、荀子道性惡?若如們兩人都曾見到了孔子《易傳》,我想孟子「道性善」,也不這樣的道法,荀子也更不致出來主張「性惡」。因荀子只起來反對孟子,並連帶反對到子思。但《荀子》全部書中,絕沒有一句話反對到孔子。若荀子已見到了孔子的《易系傳》,至少決不會明目張胆來提倡性惡。而且在荀子同時,也決沒有人見過孔子的《易系傳》。否則荀子縱使提倡性惡,也應對孔子《易系傳》所言,有一交代。而且荀子也沒有見過所謂子思的《中庸》。《中庸》書里曾說: 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他處又明白提到《華山》,卻不提《泰山》。此書顯然出在秦代統一以後,但還在焚書以前,所以荀子見不到此書。 再如《易說卦傳》說: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論語》只言「剛」不言「柔」。《孟子》亦然。《論語》中亦多言及「義」,但「義」與「仁」不連稱對立。墨子講「兼愛」,始把「義」字價值提高,來反對孔子講「仁」。故莊子說: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這是說,儒家講「仁」,墨家講「義」,是非難於判定。後來孟子出來,始把「義」與「仁」二字連稱對立一同講,自成一番道理。所以說:仁,人心也。義,人路也。他把墨子說法包涵消融於孔子道理之中。所以後來大家不必再辨仁義的問題,而墨家亦就失去了立場。即如《禮運篇》說「天下為公」,這裡面也已包含有墨家思想。而《易傳》中更包涵有道家、陰陽家思想。又如《易傳》以「天」「地」連稱對立,孔子、墨子皆不然,孟子、荀子也不然。直從孔子到《中庸》與《易傳》,盡可說都是儒家思想一貫相承。但其間已有三百年時間,儒家思想也遞有轉變衍進。即拈儒家言「性」一義來說,孔子只說: 性相近,習相遠。惟上智、下愚不移。顯是專論人性。雖其間有「智、愚」,但未牽涉及「善、惡」。孟子「道性善」,也只說人之性善,並未說犬牛之性亦皆是善,故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他只是根據人文歷史來說。荀子主張性惡,也只根據歷史討論人性。但《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又說: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種講法,兼天地萬物,一併同視,顯已是受了庄、老道家影響。《易傳》更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又把陰陽家言羼進。這些話,我並不有意貶損《中庸》與《易傳》兩書之價值,只是講古代儒家思想之發展,隨時演進有如此。到後來,魏、晉提倡道家,但極看重《易經》,《易》在「三玄」之列。到了佛教大行於中國,糧武帝信佛,曾為《中庸講疏》。《中庸》與《易經》這兩部書,仍受大家看重。到了唐朝,《易經》更受道家看重,一翻《道藏》便知。李習之寫《復性書》,也根據《中庸》來。但李習之顯亦濡染佛學,可見《中庸》、《易傳》兩書,顯與《孟》、《荀》有別,更不必提及《論語》了。我此所講,已大部牽涉到「思想史」,但我現在是講「經學」,固然經學史與思想史不能嚴格分別,但亦各有偏重,我之所講,且到此為止,不再深入。(七)再講到「禮」。孔子以《詩》與禮教其子伯魚,但禮與《詩》不同。「禮」是禮儀行為制度。下到戰國孟子時,古人行為制度已不得其詳。故北宮錡問孟子「周室班爵祿」,孟子說:其詳不可得聞也。諸候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當時因為諸侯僭禮,所以各自把古禮都燒了,因他們都討厭古禮。如魏文侯,只是一卿,而作了國君,雖拜子夏為師,但也討厭禮。齊威王也不喜歡禮。所以到孟子也不會講了。而這禮是孔子詳細教學生的,孟子已不能說,那裡有孔子所傳的「禮經」?漢代《禮經》是指的儀禮,但此只是孔子以後的書,前人也早有定論,茲不詳及。我這一堂所講,只是說孔子時還沒有《六經》。宋末理學家黃東發說:《六經》之名始於漢。 此一語可謂顛撲不破。現在再略講今文《尚書》中的《洪範》。《洪範》一篇,傳說為周克殷之後,武王訪箕子,箕子所陳。「洪」,大也。「范」,法也。「洪範」猶今言大憲章、大法則。篇中明白講到金、木、水、火、土五行,亦為孔子、孟子所不講的,乃是此下鄒衍的一套。可見此篇亦是戰國末年人偽造。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中國人從孟子到太史公,何事不經考據?考據就要講「辨偽」。因而若說「禮運」是孔子對子游所說,但根據歷史,知孔子在魯國作官時,子游還是小孩。待孔子周遊列國回來,子游才參加弟子行列的。可見這不是孔子對子游所說,此即是考據之辨偽。我們做學問,不能沒有考據工夫。不過考據當在大題目、大義理上用,不應盡向小題目、小枝葉上去考據。要講經學,這是一種自漢以下千古聚訟之學。不通考據,斷不能來講經學。要通經學,又必注重「經學史」。不懂先秦,如何能懂兩漢?不懂兩漢,又如何能懂魏、晉、南北朝、隋、唐以下?今天且講到此。第三講(一)上次講孔子與《六經》有沒有關係,又是什麼樣一種關係?我們想略知經學,這是第一個大問題,先該知道。今天講第二個大題目:漢武帝表章《五經》。我們學一種學問,最好能博學,則種種複雜問題可以相互貫通。支離破碎,一知半解,便不能通。我們現在做學問都要講「專門」,其實從古以來的學問,凡有成就,都是專門的。但在相互間必求「通」。難得有幾個人能多方面通。可是做學問的基礎須是一個廣博的、多方面的;而專家之學,乃是較上一層次了。學問基礎究該何處求呢?人類知識在每一方面都有幾個大題目。在這幾個大題目下,都能懂了就是「博」。也就是把握到每門知識中最重要的幾個大問題。這幾個大問題懂了,其他便都易懂,不懂也不要緊。中國向來講學問都說「經、史、子、集」,經學便是第一項。中國讀書人沒有不通經學的。實際上經學只有幾個大題目,弄懂了就可以,不是非要把每一小題自都專精才行。諸位學史學,也只有幾個大題目,不是要把《二十五史》精讀。能知漢朝、魏晉南北朝等,每一時代有那幾件大事就行了。這是你不論研究那一朝專史都該知的。(二)在漢代,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這是講經學、講史學都要講到的大題目。特別民國以來新文化運動的時期,大家喜歡講這題目。但在下面另添了「而後思想定於一尊」這一句,好像儒家從此才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把後來中國人看重儒家思想,完全歸因於漢武帝的這項措施。這三句話,前兩句見於《漢書武帝紀》,漢代實只有《五經》,故後人或稱武帝表章《五經》,是一樣的;末一句「思想定於一尊」,謂其獨尊儒術,中國《二十五史》中沒有,亦從未見於其歷史記載,自為我們民國以來學者所說。這新添的一句話,簡單講,有兩點不通。第一點,中國的儒家思想,在漢代「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時,當然特別受人看重。但到了魏、晉、南北朝、隋、唐,儒家思想雖未全部推翻,在儒、釋、道三教中,儒家只居末座。從政治制度上講,魏、晉下到隋、唐,都沿襲兩漢無大改革。而兩漢的政治制度,便多是儒家思想的表現。但講人生宇宙,大家看重的是佛教與庄、老,其勢力更在孔子儒家之上。如何說儒家「定於一尊」呢?至少可講,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的影響,到東漢亡便完了,下面魏晉南北朝早不如此。倘使我們要罵孔子貽禍中國,亦不能專怪漢武帝一人。隋、唐以下,儒學復興,尚待許多人努力。說到此,我附帶提一事。我這次到韓國講演,有一位教授特來問我,說「從前我們韓國人認為韓國幾千年是受了孔子思想之害,現在我們知道這話錯了。最多只能說,講孔子思想的人講錯了,孔子思想本身並沒錯。依先生之見,孔子思想本身究竟有沒有什麼缺點?」他這問題其實是個重要的問題。我們姑不論後來人是不是講孔子講錯了,幾十年來,大家罵孔子,究竟孔子思想本身有沒有什麼毛病?我當時答覆他說:我們今天講西方文化,重要的一是宗教,一是科學。孔子思想在中國可以代替宗教。西方受宗教的影響,如其紀年都以耶穌誕生為紀元。今天我們中國人稱之為「公元」,這是我們的自卑心理。中國歷史早於耶穌紀元,而不敢以中國人紀元,不敢說孔子誕後多少年。對於科學,孔子講天文曆法,豈不遠超過西方?中國這幾千年來,亦不是沒有科學。孔子雖未加提倡,亦未加反對。只是在近兩、三百年來,中國不像西方般,在科學方面有長足的進步。我們今天要來提倡科學,似乎也與孔子思想並無衝突。現在再回到剛才的問題。民國初年人說漢武帝「表章《五經》,罷黜百家,然後儒家定於一尊」。這句話第一點不通,我剛才已經說過。第二點不通,我要說的,漢武帝表彰的是戰國以前的《五經》而非表彰戰國以後的儒家。漢武帝「表彰《五經》」的另一句,是「罷黜百家」。儒家只能算百家中第一家,則也在漢武帝罷黜之列。我們讀《漢書藝文志》,這是漢代皇家圖書館藏書的目錄分類,把一切書籍編目,分歸七類。第一類為《六藝》,便是「經」。第二類為「諸子」,便是「百家」。百家中第一家,便是「儒家」。可見罷黜百家,儒家亦在內。「六藝」與「諸子」,這是當時學術上一個大分野。講漢代史,這點不能不知。漢代政府設「博士官」,其制始於秦。漢武帝以前,文帝時《孟子》、《老子》皆曾立博士。到了武帝,只許《五經》立博士,其百家博士都一起罷免。《孟子》、《老子》博士也罷黜了,這便是罷黜百家的事實證明。可見當時漢武帝表章《五經》,並非表章「儒家」。從前人對這問題大家懂,不用多說。但今天大家提倡新文化運動,要討論儒家思想,來加以罷黜,這才變成了新問題,而不幸把《漢書》這兩句話的內容也講錯了。講學問不能憑空講,若如民初人說「漢武帝表彰《五經》,罷黜百家,而後儒家定於一尊」,這便是無根據的空論。(三)《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中有《曾子》、《子思》、《孟子》,再有其人。這裡便發生一問題,儒家出於孔子,漢代人為何不把孔子歸在儒家呢?孔子作《春秋》便是漢代人《五經》中的一經。而另一部書,孔子門人記載孔子一生言行的《論語》,亦不歸在《諸子略》中,而把來與《爾雅》、《孝經》三書同附在《六藝》之後,為當時小學必讀書。漢代人未入太學,先讀這三本書;入太學後,再讀《五經》。《論語》記孔子的言行。當時人亦認為《孝經》是孔子所作,這當然不對。至於《爾雅》,則如一本字典。這三本書當時規定人人必讀,此後再讀《五經》。可見漢代人認為孔子是傳《五經》的,所以不歸在《諸子略》。至於《孟子》,則並未為漢人所重,直到唐代韓愈闢佛,始自比於孟子之辟楊、墨。下及宋代,歐陽修告王安石,學古文應宗韓愈。王安石說,他喜歡學孟子。蘇東坡詩亦言「仕道固應慚孔孟」,亦以孔、孟並稱。故王、蘇尊孟,實可說皆從昌黎來。照漢代人講法,《詩》、《書》、《禮》、《樂》加《易》、《春秋》即為《六經》。漢代並無樂書,故只有《五經》。《詩》、《書》、《禮》、《樂》皆由周公始,《易》則經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聖。《易》卦起於《伏羲》,卦爻辭起於文王、周公,孔子為之作傳。《史記》說「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作《春秋》」。孔子之前,已有《春秋》。孔子作《春秋》,即本魯國《春秋》。墨子時還見過「百國《春秋》」。孟子說: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可見孔子前各國都有史書。當時各國的史書,從何時開始的呢?大概不從周公始。周公時只有《尚書》。孟子說:《詩》亡然後《春秋》作。這裡的「春秋」是指的百國《春秋》,並不指孔子《春秋》。關於這點,我已在《中國史學名著》一書中說到。現在不再詳講。漢朝人表章《五經》,是看重從周公到孔子,後起孟子、荀子並不在內。我們今天「孔、孟」連稱,則要到宋代才如此。此是中國學術史上一大轉變。這可說漢代人看重周公、孔子,並不只看重孔子一人,而《論語》亦並不能與《舂秋》並尊。(四)我們再進一層問:「《五經》」與「百家」的分別在那裡?此層仍須看《漢書藝文志》。《漢書藝文志》以《六藝》為「王官學」,諸子為「百家言」。「王官」指國之共尊,「百家」乃指民間私家。現代人說,西方學重專家,如文學家、史學家,指學問上之專門家。中國古代儒家、道家的「家」字,則不如此講。「家」字應帶著「官」字同時講,如漢代蓋寬饒引《韓氏易傳》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字、「官」字皆從「宀」,「宀」是象形,代表建築,為人所居。建築有兩種一種是公的,稱「官」,如後人稱衙門;掌管這衙門事務的人也稱官。「官」是一名詞,「管」是一動詞,一平聲,一仄聲,稍加區別即是。一種是私的,稱「家」。家字下從「豕」,屋子裡養頭豬,這是普通人的家。衙門裡人很多,所以官字下從「??」,「師」亦從「??」,有「眾」意。故公的建築稱「官」,私的建築稱「家」。換言之,官指「公」,家指「私」。因此古人又稱傳賢、傳子兩大傳天下的方式為「官天下」、「家天下」。中國文字學是很有趣的。中國古代本已是大一統了,各衙門之上有一個總衙門,夏、商、周三代皆稱「王」。百官分職,成一大組織,一切官都為著國家辦事,皆隸屬於一王之下。因此當時政府所掌各種學問,皆稱為「王官學」。後起乃有「百家言」,這是一種私家之言,如孔子、墨子、老子,一時蜂起,不止一家,這就稱為「百家言」。這便是漢代人所稱「王官學」與「百家言」的分別。照《漢書藝文志》所講,百家言都由王官學來。關於此一層,清代學人章實齋所著《文史通義》,他根據《漢書藝文志》對此有發明。若再補充章實齋說法,亦可謂,王官學在政府,就是古代先起的「貴族學」;百家言在社會,乃是古代後起的「平民學」。以前,學問只在貴族手中,只有貴族學。孔子始把學術由貴族流傳到民間,才開始了平民學。上闡王官學,下開百家言,是中間一樞紐。漢武帝是要提倡「王官學」來罷黜「百家言」。《五經》就是王官學,「罷黜百家,表章《五經》」,其議由董仲舒提出。董仲舒的文章屢言「更化」。「更化」二字,拿今天話說,就是「新文化運動」。罷黜百家,表章《五經》,便是當時一種新文化運動。今天我們盡要說中國人守舊,其實孔子以下百家興起,便是不守舊。漢武帝表章《五經》又是不守舊,至少把祖父時的博士制度改了。《孟子》博士、《老子》博士一起都罷黜了。我們若把整部中國史來看,中國人天天在那裡「更化」。惟其如此,所以不像西洋史積著一時來一個大變,希臘變成了羅馬,又變成了中古時期,又變成了現代。兩次大戰後,歐洲又將大變,只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而中國還是一中國,所以不知者要說他守舊不會變。今且說,董仲舒主張「更化」-要以「復古」來「更化」。其實只是要恢復以前周公到孔子之古,來更先秦自孔子以下至秦始皇一段之化。在學術上罷黜百家,來恢復從前的《五經》王官學。此層且待慢慢講。(五)諸位聽我這樣講,或許會疑心,我此下會領導諸位走入一條專門經學上古老沉悶的路,其實也不然。我要吿訴諸位,我們做學問,不能只讀書,卻忘了我們自身的時代。做這一時代的人,主要應講這一時代的問題與需要。要懂得這一時代的意義與價值,這樣才不是讀死書。我是民國時代的人,在我年輕時,大家正提倡新文化運動。大家都講這問題,我才也來研究這問題。待我仔細讀了一些書,才發覺全不是這回事,全不如他們之所說。我此下討論的問題,其實亦是些現代問題,但不免必要牽涉到古代。現在應再講一點,中國人為什麼要提倡孔子?近代崇拜西化的人說,中國人提倡孔子,是專制皇帝為要便利專制,是罪魁禍首。今天要推翻兩千五百年的專制政治,孔子當然該打倒。我聽大家這樣講,來做研究,先把全部《論語》仔細讀,再把《孟子》、《荀子》其他儒家書一起讀,看們是不是都在獎勵專制?再尋「漢武帝提倡孔子是為要便利專制」這話是何人所說?見於何書?但再也尋不到,我才知這句話是我們現代人的新說法、新發明,從前人並無這句話。諸位當知,科學可以有新發明,從前沒有電燈,現在有了。哲學也可以有新發明,從前人這樣講,我不這樣講,我有我的一套邏輯方法,可以和你辯論。但說中國因為專制皇帝認為孔子思想便利於專制,所以來提倡孔子,兩千五百年直到今天,這是說的歷史。若從歷史實情看,很難找出證據。若要進一步,再講思想內容方面,這較難。漢武帝為何要來表章《五經》,罷黜百家?剛才已講過,這是由於董仲舒一番話。但細看歷史,漢武帝在董仲舒說這話以前,自己已有一套道理,一套想法。譬如漢代詔舉「賢良」到中央來「對策」,這不是漢武帝時開始。賢良來到朝廷,朝廷的策問,都是問的當時政治上的問題。董仲舒賢良對策,其中特別提到的是「天人」的問題,就是宇宙與人生的問題。董仲舒說得極好,武帝看了,大為欣賞。因此根據他的對策,再發問,他再答。一共問了三次。他這三篇對策,即是所謂《天人三策》,原文都見在《漢書》。這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大題目。可是我們在注意他這三篇文章如何回答之前,該先注意武帝的策問內容,如何問的?似乎大家都懂得看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卻都不注意武帝的策問。其實在武帝的策問里,已經明明推尊儒家了。董仲舒只是回答得使漢武帝滿意,所以漢武帝一而再、再而三的繼續問,便知漢武帝在問之前,已經自己也尊重儒家了。我們讀《史記》和《漢書》,才知漢武帝當皇帝,其時只十七歲。他在即位之前做太子時,已有一位先生王臧教他。王臧的先生是申公,王臧另有一同學是趙綰。武帝一當了皇帝,王臧便推薦趙綰,做到御史大夫,即副宰相的官位。照此看來,武帝顯是幼年早受了他先生影響而知推崇儒家的。諸位想,武帝當皇帝時只有十七歲,尚無政治經驗,如何便懂得孔子思想可以方便專制?就像今人也受自己先生的影響,先生說新文化運動,大家也說新文化運動,社會風氣的影響也因此而成。若講中國史上的專制皇帝,大家都推秦始皇。秦始皇由秦王慢慢統一天下,做中國史上惟一未之先有的大皇帝,故自稱「始皇帝」。他對政治有經驗。秦始皇為何要焚燒《六經》?難道他不懂專制,不懂思想可以便利專制,而漢武帝卻懂了嗎?諸位讀書要懂得活讀,要通人事,才會自用思想。人不可以只死讀而不知人事。今天的大學生,即不通人事,在此等處,才會聽旁人言,多生問題。我們再看秦始皇,他也是個讀書人,他讀到韓非的書,不禁說:可惜我不能和同時,和做朋友。諸位聽這故事,當知中國古人亦多可欣賞處。即如秦始皇,當時已做了皇帝,還能自己讀書,還能有這番欣賞心情。李斯吿訴秦始皇,韓非這人還活著,他們並且是同學,以前兩人曾一起跟著荀子讀書。韓非是韓國一公子,這話傳到韓國,韓國與秦國辦外交,便派韓非使秦。韓非到秦後,秦始皇雖然佩服,因是韓國的公子,不敢用他。李斯是楚國一平民,所以秦始皇敢用。既不敢用韓非,又不敢放回去,於是把他下獄,竟死獄中。諸位試取《論語》與《韓非子》對讀,看那一部書是在提倡專制?可是今天我們也仍要欣賞韓非。提倡民主,要講法治,認為韓非是法家,因此也推尊他。其實韓非所說,與今日西方人之所謂「法」,兩者並不相同。我們若講民主法治,何竟推尊到韓非,真是「牛頭不對馬嘴」。至於漢武帝表章《五經》,罷黜百家,卻並非認為《五經》與孔子可以便利專制。上面已說過,中只有《春秋》一經出於孔子,此外都是周公傳下。漢武帝要提倡周公到孔子,這正是董仲舒之所謂「復古」。而孔子以下的百家言,在當時則視為「今」而非「古」。秦始皇焚書,主要是焚古書,並下令:以古非今者族。敢偶語《詩》、《書》,棄市。《詩》、《書》便是說的「古」。若照今天人想法,秦始皇可算是「現代化」,諸位豈不都該佩服?然而秦始皇才得算是中國古代一專制皇帝。先秦百家言中,最主張專制者,應算是韓非,所以秦始欣賞。今天毛澤東提倡秦始皇,也就是不準「以古非今」,也就是提倡專制。諸位應一讀《韓非》書。漢武帝也能讀書,儻求專制,便該效法秦始皇提倡韓非,不應來表章《五經》。何以民國初年人全不知?他們一意主張效法西方,也無不可,卻不該不讀中國書,來妄談中國歷史。我這些話都有根據。(六)我剛才說:漢武帝表章《五經》,罷黜百家,是受了他幼年教育的影響。漢代每個皇帝在登基前,做太子時,都從師受教育,這是中國文化。皇位世襲,為何皇太子定要讀書受教育?這番理論,在漢文帝時,賈誼上《陳政事疏》,有一條曾討論過。賈誼這番話,便由儒家來。諸位由這一層,再回頭來看先秦諸子,除儒家外,還有那幾家特別主張教育的?墨子講兼愛,要教人「視人之父若其父」。這番道理,諸位長大成人,要講哲學,或可贊成,但不能來教每一家庭中的小孩。庄、老道家不講教育,其各家也都不講。講教育,須從小孩幼童開始。看重教育的,只有儒家,只有孔子。所以說: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此正是講教育,孔子所以稱為「至聖先師」。我們今天與其稱孔子為一哲學家,為一大教主,不如稱為一教育家。漢文帝因賈誼這番話,派去做長沙王太傅。當時朝中都是跟從高祖打天下的功臣,而賈誼年只二十幾歲,不能讓馬上在朝中當一官職,因派他做自己兒子長沙王的先生。這是看重賈誼,而且也是採納了他的意見,讓他去他實踐的理想。賈誼到底年輕,不知漢文帝這番心意,對此有點不高興,及渡湘水,為賦吊屈原。到了長沙,自傷南方卑濕,恐不壽,又作了一篇《服鳥賦》。過了數年,賈誼被召回。文帝說:「好久不見,自覺已進步。今再見,才知還是不如你。」兩人對席長談,文帝說得興緻來了,便把坐席移近。興緻又來,又移近。兩人無所不談,乃至談及到鬼神。論兩人之年齡,文帝遠大過賈誼。論兩人之地位,更不相稱。但文帝對賈誼,乃是一種最純潔的學者心情。那是何等地可愛!今天我們一講到中國古人,便覺一無足取。一講到中國歷史上的皇帝,更感討厭,其實並不然。賈誼《陳政事疏》中所言,文帝幾乎都採納了。其後文帝又派做梁懷王太傅。梁懷王乃是文帝的小兒子,很為文帝所寵愛。賈誼去後,有一次梁懷王出外打獵,由馬上摔下跌死。賈誼心裡不安。自己主張青少年應受教育,皇帝看重他的意見,派去他教最受寵愛的一個皇子,而結果此皇子死於意外。他自認有愧為師,從此鬱鬱不樂,不久也死了。後來人批評賈誼,一是宋人蘇東坡,以為賈誼固然了不起,但應知此時不能立刻跑上政治舞台,須忍耐,不應如此鬱郁而死。同時王荊公,卻能說出賈誼心事,說心懷內疚才如此。王荊公在此事上,識見遠超過蘇東坡。諸位應知,批評古人事亦不易。死者固不能在地下起來申辯,但在我後還有人,我之是非禁不住後人批評。蘇東坡論賈誼的文章,人人讀到。但王荊公評賈誼,只一絕句詩,四七二十八字,後人讀了,才知蘇東坡之淺見。西方有宗教,而中國人則重教育,宗教也可以說是一種教育。而今天講教育,則只是一種知識,不重做人。難道做人不要學嗎?我小時讀書,有一門課叫「倫理學」,後改為「公民」。做一人的意義比做一公民更廣大、更悠久。西方教做人在宗教,在教堂中,出門即為一民。我們國情不同,怎可如此便算做人呢?這是題外話。我們現在只要說一點,何以儒家思想比各家在後來更能占重要地位?正因儒家提倡教育,這是中國文化中一要點。西方把宗教來盡他們教育的責任。至於今天的學校,只重知識,不教做人。中國人從前教育,從幼小時開始便教做人道理,因此也不感得要宗教。而儒家思想所以能在中國兩千多年來一直占重要地位,因儒家教人做人,此亦是一大原因。後來佛教進中國,一時做人的道理一半要聽和尚的一套。此外還有庄、老思想,這便是魏、晉、南北朝到隋、唐的一段。但幼小教育,仍還得重孔子。下到宋代,又是一番復古更化,再回上去,做人道理自幼至老,全部還應照孔子,不能再聽佛、老。我們今天提倡西方文化,再不提倡做人。耶教已衰,做人道理,一切已罷。我以前曾寫過一篇文章,說我們中國人今天要反對孔子也可以,但應該大家信耶穌。講多講少,至少做人的道理總要有人講。但民初新文化運動不信孔子,又不信耶穌乃至釋迦牟尼,於是馬克思的一套便乘虛而入。馬克思也有一套做人道理,便是「階級鬥爭」。那時我在大陸親見一輩青年信仰馬克思,真覺無話可說。(七)我們此刻講到賈誼,又該從賈誼再講上去。中國古代規矩,皇帝死了都要加一「謚」。把一生行事,選一字來作謚,或褒或貶。秦始皇不許再有謚,從以下,一世、二世以至萬世,無窮不絕,只稱「始皇帝」、「二世皇帝」便可。但秦始皇萬世之夢,只二世便醒了。漢代的皇帝,高祖以下,每個謚號都要加一個「孝」字,譬如孝惠帝、孝文帝,此一「孝」字便是儒家義。儒家教人從小就要孝悌。所以漢代小學,《論語》外又有一部《孝經》。其實秦始皇已先講孝,所謂「以孝治天下」。一世、二世以至萬世,傳宗接代,這不是至孝嗎?講到此,問題更複雜了,這要牽涉到整個民族文化思想問題。秦始皇在政治立場上,固然一心要專制。但又想由他起,一世、二世以至萬世,乃不免又走上家庭觀念上來。儒家的孝道,終亦不能放棄。即魏、晉、南北朝、隋、唐時,釋、老雖盛行,但因求門第延續,仍不能放棄儒家孝道。民初西化打倒孔家店,便連帶要「非孝」。大陸共產黨提倡子女清算父母,反對溫情主義,這豈不就是批孔?所以要討論孔子思想盛行中國,只一「孝」字就夠了。其他觀點,亦可說只由一「孝」字輾轉引伸而來。但儒家論「仁」,則更重於孝。此義又當另加引論。(八)現在我們再放開一層講。諸位都知,中國古代是封建社會,然而在孔子之前已開始隳落崩潰。到了戰國,古代的封建完全崩潰了。再經歷了兩百多年,乃醞釀出一個新社會。貴族崩潰,封建不存在,天下歸於一,於是乃有惟一的統一政府的皇帝出現。但天下亦不是皇帝一人得管,皇帝亦須用人。在封建時代,有封建禮法規定,所用都是貴族。現在貴族沒有了,才起用讀書人,即秦國當時所謂的「游士」。游士不抱狹義的「國家觀」,多抱廣義的「天下觀」,此下天下一統,即由此勢力促成。而當時游士,也不專務政治活動,其間專務學術活動的也不少。各國尊賢養士,也不專用在政治活動上,也多盡讓他從事學術活動而加以奉養的。在秦始皇前,秦國有呂不韋。是韓國鉅賈,嘗經商到趙,後再跑來秦國,做到宰相。他得勢後,大召賓客,合著一部《呂氏春秋》。這書是研究先秦思想史的一部必讀書。他們把當時儒、道、墨、法、名、陰陽等各家思想,融會合一,創造新說。思想上的統一運動,已和政治上的統一運動相呼應。呂不韋抱有政治野心,他的書取名「春秋」,也大可注意。孔子便是要把學術來領導政治,此下儒、墨、道、法、名、陰陽各家接踵而起,都抱此旨。但到呂不韋時,列國政治一統,已有此趨向。呂不韋卻先來做學術一統的準備工作。可見當時人已與孔子以前人想法全不同,認為治國可不由封建貴族,當由學術、由士。此下中國的「士社會」、「士政府」,即由此一共通信念中展出。就純學術觀點言,也可說們已想把「百家言」重回到「王官學」,此已是董仲舒復古更化之先聲。呂不韋此書編成,懸掛在咸陽城門口,要大家來批評。能改動一字者,賞千金。這是一大宣傳。學術掌於一手了,他將來便可做皇帝。秦始皇和呂不韋起了一番政治鬥爭,把呂不韋驅逐了。但秦國政治,依然用游士李斯為秦相。秦朝又有「博士官制」。一個專家學者,通古今皆得為之。但並不擔任現實政治,僅備顧問,參加意見。又得厚俸,足夠養其隨從弟子們。當時每一博士,幾乎都有一兩百個弟子。如叔孫通,也是一博士。秦亡,跟的弟子還有百餘人,還成一學術集團。秦博士官額,共七十人,便從孔子弟子七十人來。其實秦代的博士官制,從「稷下先生」制來。稷下先生亦同樣受政府奉養,同時養及其弟子,也有七十人。可想孔子身後之影響,遠在戰國及秦代已十分彰著,不待漢武帝來表章。(九)秦亡漢興,又出了一個淮南王劉安。招攬大批賓客,也來寫一部《淮南王書》,後稱《淮南子》。他這書雖是以道家思想為主,但也會合各家。也像《呂氏春秋》般,要來做學術統一運動,也同時抱有政治野心。當時漢廷還不懂此意,但諸侯王中盡有人懂。南方有淮南王,北方有河間獻王。河間獻王是重儒術的,雖不如淮南王之懷抱政治野心,但他的名望亦已超出中央天子之上了。漢武帝出來,要把學術掌握到政府手裡,重加整理一番,再在朝廷設立「五經博士」。當知在中國歷史上,政治勢力外,另有一學術勢力,其事上始周公,下啟孔子。所以在王官學之外,又起了百家言。如今要把社會新起的百家言,再歸到政府去,卻並不能全憑政府的意思,政府仍得尊重容納民間的學術。秦始皇不許人以古非今,要把政治來統治學術,但只十餘年而亡。漢高祖初起,一切只是承襲秦舊,只是農民政府樸素謙恭,不如秦朝的可怕罷了。直要到漢武帝起來才要「復古更化」,所「更」是指秦,所「復」是指周公、孔子。周公制禮作樂,傳國八百年,自然遠勝於秦。漢武帝的博士制度,依舊沿襲秦朝。只是秦初的博士,主通古今。焚書後的博士,則禁止以古非今,把掌講自周公以至孔子一段古代書籍的廢了。秦始皇認為此下歷史由他開始,始皇帝、二世、三世以迄萬世,不容許人講古代來反現代,他失敗了。漢武帝則要一反過來,再講究以前歷史,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路下來,直到孔子。從歷史中得經驗,受教訓,由復古來更化。先秦各家各派,除了孔子儒家,只有最前的墨家還講一些歷史。但墨家既與現實政治不相和洽,其他各家又都只如西方哲學思想,自己說一套道理,卻不根據歷史。所以漢代人要根據歷史來一反秦舊,則必看重到《五經》。因《五經》便是歷史,舍卻《五經》,便無從講戰國及秦以前事。此刻漢武帝要罷黜百家言來重興王官學,則只有《五經》可當此選了。以上這些話,在我所寫的《秦漢史》中,已較詳講過,此處只是約略一提。諸位欲知其詳,可細看我的《秦漢史》。但我的《秦漢史》為何比《史記》更值得向諸位提起,要諸位去參考呢?只因此刻我們腦中,全受著民初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我只為新文化運動時許多議論,而去細讀,乃知民初新文化運動時種種議論,講到「尊孔尊經」,全是無的放矢。我乃根據《史記》,針對民初新文化運動時代之議論,來寫我的《秦漢史》。根據的是舊史,針對的是我們的新時代,所以值得諸位去一讀。(十)新文化運動有兩大缺點:一、是不講做人,只說「打倒家孔家店」、「非孝」、「禮教吃人」等等。二、是不講歷史。西方人本來亦不講歷史,後來英國出個大史學家吉朋,來寫部《羅馬帝國衰亡史》。他花著大工夫,零零碎碎找材料拼起來成部書,西方人才開始講歷史。今天我們中國人倒過來,反而去學西方人一套史學,也放著現成的史書不讀,要零零碎碎去找材料。不好好讀《史記》、《漢書》,只找材料,怎麼能懂史學?這不是糟糕了嗎!我今天所講,雖是針對我們現代新問題的新講法,但乃是從《史記》、《漢書》讀來的。漢武帝乃是一學術性的帝王,秦始皇也是。直到清康熙皇帝,還同樣是一學術性的皇帝,他們也都一生讀書。而西方又有多少學術性皇帝呢?今天大家只說「民主」,而中國人講政治,則說皇帝必須聽讀書人的話。讀書人不能專講老子、墨子,因他們只是哲學家。必須要講孔子,因孔子乃是一教育家。西方學術與政治是分開的。基督教《聖經》就說:凱撒的事凱撒管,上帝的事上帝管。宗教、政治分離。宗教不管政治,科學也不講治國、平天下,學術看重分科,大學教授看重專家。政治用投票的多少數來決定,但真理真可用投票表決嗎? 中國《左傳》里說:善鈞從眾。可見從眾必主「尚賢」,不可在不賢不孝中來從眾。孫中山先生知此理,故其在「民權主義」中講考試製度。即就西方學者論,也不去競選,只安頓在學校里研究教書;而競選的人,多不是學者。再說選舉一定要經費,經費支持則賴黨派。這是西方政黨重要的來源。英國比較常是兩黨對立,但似乎沒有一黨是絕對的多數。兩黨不斷的替換,使得社會不安。而法國一向是多黨,反有戴高樂這樣的強人出來一統。他死了,政局又將會有變動。美國也有這些問題。以前英國選舉人資格,是以納稅額來決定。孫中山先生說,西方選舉有毛病,故在「三民主義」里特別設立了「考試院」,考試及格始得來當選舉責任,則考試豈不已遠在選舉之上?中國歷代作官的人,都是經由考試而來。近代西方如英國,也學中國考試製度,事務官一定經過考試。此乃常務官,必須是專家。而一般政務官,才是專由政黨中出身。中國傳統乃以學術領導政治,孫中山先生亦以考試來定從政資格。可是今天考試院只考小官,大官則得待留學生來擔任。今天中國政府乃一「留學生政府」。社會風氣,亦只有西方人才對,中國傳統便不對。今天既是一自由世界,何以我們中華民族在政治、教育、思想、言論上,乃獨不許有一套「民族自由」呢?所以今天講歷史,現代史最難講,古代史反而容易講。因現代史雖只有六十多年,但不知學術思想史,就無法知道現代史。當時社會人們重視康有為、梁啟超,而不重視孫中山先生,就因孫先生不算是一位學者。只有我一個人在我的《國學概論》里講到他,當時多人反對,再也沒有人把孫先生列入學術界。此與中國傳統政治人物尊重經學的大義,可稱是極端違反了。這是我們今天西化的成績。第四講一上兩次,一次講孔子與《六經》。孔、孟兩家當時都不稱「經」,更不用說「六經」了。到秦始焚書時,所焚的只是當時博士們用來「以古非今」的幾部古書,亦沒有所謂「六經」。一次講漢武帝表彰「五經「,罷黜百家是甚麼一回事。接下去講之前,我要先提醒諸位,該知道應怎樣讀書。我們讀書,最重要的一個方法,須把自己放進書中。我們要能自己運用自己的聰明和思想。如何運用?第一點,須照書本上的話自己實地下工夫。讀書該與你的日常生活打成一片,不該把自己生活與讀書分成兩回事。讀書與生活互不相干,這是絕不應該的。第二點,讀書不能「死讀書」,亦不能「讀死書」。譬如上一堂我們講漢武帝「表章《五經》,罷黜百家」,諸位便當把自己的聰明放進。由秦始皇燒《詩》、《書》,到漢武帝出來表章《五經》,中間隔了大概不到八十年,秦始皇時代尚沒有所謂《五經》,怎麼到漢武帝時候會跑出《五經》呢?如此一來,中間便有了間題。有了問題,可以向師友請益。但是倘使諸位既無先生,又無朋友,便當自己用聰明去想,來求解答。我們讀書能讀到隨處發生問題,則自然會欲罷不能。若因此找出答案,心中便會非常高興。若自已找不到答案,心中自會「發憤」。會問怎麼一回事呀!自己心中生氣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諸位讀書要心中覺得快活,先要經過一個境界,心中覺得「生氣」。孔子又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一個人讀書,心裡不「生氣」,孔子便不再同他講了。我們現在講新教育,都講「啟發」,孔子早講在前。不是隨便啟發,要你生氣了,這就是「憤」、「悱」,孔子才來「啟」你、「發」你。倘使你心裡從來沒有「憤」、「悱」,就算拿《十三經》一起讀完,一點用都沒有。憤、悱之情是你的生命,有了憤、悱之情,自己才能走上學術的路。諸位不能讀了許多書,而毫無反應,只記得許多事情。二我今天要拿上一次的問題回過頭來重講一點,這講法比較深一層,為書上所沒有。讀書要如此,才算有「心得」。倘使自己讀出的心得,發現前人已先我而有,心中必然極開心。倘使前人書上都沒有,自然更開心。我今天要講,秦始皇以後到漢武帝,這中間如何發展出一套所謂古代的『經學」呢?在此以前,至少孟子、荀子時,都沒有「經學」。何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這一番歷史過程是該讀史者來細細思考的。諸位要拿我的《國學概論》、《先秦諸子系年》各書細讀,才知在秦始皇以前,中國明明白白沒有所謂「經學」。經學怎麼來的?學問要由淺入深,我不能開始便與諸位講這問題,諸位聽不進。我說孔子時沒有《五經》,後來有了,這樣講諸位或不生興趣。我先說漢武帝表章《五經》,再回頭講,這其中便有了問題。古代史書上像是沒有說到經學如何來,而實際上經學則已在那裡漸漸地滋長了。我曾經提醒你們要如此般來讀中國史,才會知道中國人也會有變、有進步,並不像今天中國人的想法,只有西方人才懂得變、才有進步。譬如今天我們講秦始皇、漢武帝中間一段變化,便知中國史並不像諸位今天所想的那般簡單,老是守舊不進步。倘使你們聽了我這課,還要認為漢武帝表章《五經》只是守舊,只是不進步,那就譬如說五千來年中國人只是一個「要不得」,這樣也就沒有理由再來講中國史、讀中國史了。我下面要講的是個大問題,中間有番大理論,可是我們的課程是講經學,不是講思想。講經學史反而要講到這些問題,講思想史或不會講到這些。關於思想方面,我不能詳細講。今天只能略講個大概,其餘留待下堂續作補充。三諸位當知,我們開始做學問,便有兩種不同的「個性」。一種是「吸收性」的做學問,一種是「排拒性」的做學問。吸收性的做學問,如我們飲食,吸收各種養分;排拒性的做學問,則如我們飲食後的排泄。諸位須知,飲食而不排泄,便會生病痛,但滋養我們人身的,則為飲食吸收。排泄是易見的,而吸收消化則不易見,這是每個人應該自己去體會的。今天我們有一班青年做學間,只知批評,只講懷疑,這是一種排拒性的態度。但們對西方外來文化,則只務吸收,不求消化,又如何能獲得營養呢!今天我們這時代,我們中國近百年,或說民國以來六十年的做學問,可以說是走上了第二條路,不是走第一條路。對自己國家民族的傳統文化方面,多走排拒性的路,不吸收、不消化,如何叫當前的國家民族有營養、有健康呢?孔子儒家做學問,是一種吸收性的。所以能開出以下的儒家,孔子是所謂「集大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這都是現代青年所看不起的。諸位看一部《論語》,從堯、舜、禹、湯、周公直講到春秋時代的賢卿大夫,他們都是拿進別人的長處。諸位拿我這觀點再去讀,便知儒家做學問是吸收性的。們前有繼承,但亦未嘗無轉變;外有模仿,但亦未嘗無傳統。孔子以後,來墨子。諸位只知墨子思想與孔子不同,不知在思想之前,做學問的路徑已經大不同。我們粗看,墨子亦講《詩》、《書》,亦講古代聖人,好像與孔子差不多。實際墨子思想最主要的一點,便是在排斥孔子。墨子書中的《非儒篇》、《非命篇》、《非樂篇》,用意就在排斥孔子。所以墨子書雖然引到許多古書,講古人則只講大禹。覺得孔子講許許多多古人都不對,而在這許多古人中只挑一個來作標準,這就與孔子廣大包容的意態有不同。我們今天講學問也有道種派頭,並不講中國,只在中國思想中挑一個來講。譬如近代的章太炎先生。諸位是不讀書而來批評,章太炎先生則可說是讀完了中國書,但也在那裡批評,做學問也是一種排拒性的。他說中國出一王充可以使中國人在世界上還有點面子。當時我讀了這話,便去讀王充的書,王充寫一部書,叫《論衡》,章太炎先生寫一本書叫《國故論衡》。「論」就是批評,「衡」就是拿在秤上衡量衡量。章先生這書所以稱《國故論衡》,就是佩服王充的《論衡》,而來寫的「論衡」。為什麼這部「論衡」叫《國故論衡》呢?當時有一份極流行的刊物,名《國粹學報》,章先生也在裡面寫文章。「國粹」者,是說這些都是中國學問之精粹。可是章先生覺得這不能稱它是中國的精粹,只能稱它是中國的「老東西」——國故,這許多老東西都要拿來批評一下,放在秤上稱一下。章太炎先生寫《國故論衡》時,其實學問已成。在此以前,先寫過一書,名《訄書》。這本書後來未收入的《章氏叢書》中。這本書是批評孔子,排斥中國思想的。他後來學問進步,寫《國故論衡》,這時已回過頭來,講得和平了。他這書是講近代學術思想的人應注意讀的。恐怕諸位讀起來不容易,他的文字難讀。諸位會讀的是胡適之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胡適之先生在中國是個中學畢業生,到美國留學。他在美國讀些什麼書?有部筆記,名《藏暉室札記》,有記載。現在人研究胡適之,不懂讀他這部書。讀他這書,可以知他學問的來源。可是一讀這本書,不免發生一問題,他在美國這樣讀書,怎麼回來便會寫《中國哲學史大綱》呢?普通如孔子、孟子、老子、荀子之類,大家會講;講得好不好是另一件事。但有的普通人不會講,如《墨子》的《墨經》,一般人不會講。胡適之在美國讀書,他的博士論文便是研究中國的名家。他怎麼研究?我吿訴諸位,拿章太炎的《國故論衡》和胡先生的書對讀一下。他是看了章太炎的書。又譬如荀子,大家只講荀子的性惡論,胡先生這書主要是講荀子的心理學。他到了外國,回來以後怎能在《荀子》書里去找出一套荀子的心理學呢?諸位只要看章太炎的《國故論衡》。不過章先生的《國故論衡》,有的是大字,有的是小字,諸位學問沒有基礎,或許不能如胡先生一般讀懂。諸位研究一個人,當知他的學問由何而來?諸位聽我幾年課,知道不知道我的學問由那裡來的呢?諸位或許跟我一輩子都不知道。這樣如何能跟先生做學問呢?如此一講,諸位便知做學問要找一個「入門」不容易。後來胡先生講歷史,講崔述了。當時《崔東壁遺書》變成人人必讀的書。胡先生寫了篇文章,特別介紹崔東壁,這篇文章當時轟動全中國。大家拫本連崔述名字都不知道,書也沒見過,胡先生怎麼知道這個人,找出這部書呢?《國粹學報》已早有一篇介紹崔東壁的文章,胡先生是看了而注意到崔東壁這個人,去找他的書。《國粹學報》怎麼會提倡崔東壁的呢?《國粹學報》都有來源的。這問題要諸位自己去找解答。由此我們亦可再問,章太炎先生怎麼會找到一個王充的呢?我於章先生雖屬後輩,也算同時,又與先生同時的幾位老先生做了忘年之交,我與太炎先生也談過。我曾與一位先生詳細談,他的年齡比太炎先生還略為大點,我問他們從前怎麼做學問的?他說他們當時經學已經不大看得起,史學也不太注意,文學也不講,他們要講「子學」,要成一個思想家。諸位要知道,清朝末年人已要做一「子學家」,成一家之言了。不過他們當時與我們現在想法不同,不是要講孔孟、儒家、墨家、道家。他們特別欣賞要講的是「晚漢三君」。「三君」第一個便是王充。他們要學這樣子來寫書,成一家之言。這是當時的風氣。章先生亦脫不掉當時的風氣,是因此而來講王充,並且有一篇文章,就是講的晚漢三君。我年輕時寫的《國學概論》,在東漢一章也特別提到王充。我當時也佩服得了不得。我那時寫《論語要略》,也特別提到崔述,我也覺得了不得。慢慢我讀書多了,才知他們在中國學術史上並非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書愈讀得多,我才感覺對於中國學術史上誰高誰低,前人早都有定論,要翻案並不容易。你要推翻古人的定論,重新下一定論,那是需要大聰明、大本領,要下大功夫的。諸位不能跟著一時的風氣,來肆意批評。時代很快便會過去,然而有從古傳到今而不過去的。譬如孔子,孔子兩千五百年到今天。戰國初年大家講孔子、墨子,《莊子齊物論》里便講儒、墨之「是非」,可見當時儒、墨並稱。直到戰國末韓非箸《顯學》,仍以儒、墨為當時的「顯學」。然而到了漢代,墨子大家不講了,只講孔子。而與孔子相提並論的,不再是墨子,而是老子了。直到今天,中國的思想界,只有儒家與道家,墨家沒有了。那麼墨家那裡去了呢?這我們還得研究。關於這一點,章太炎先生有一個說法。這我們現在不論。我們要問為什麼清末忽然大家又講墨子了呢?因為後來人又重講墨子,所以章太炎先生要問漢代以來的墨子到那裡去了?這我現在都不講。諸位不讀書,不知從前人怎麼講,可是當時是一個問題。我現在要說的是為什麼墨子到了清末又盛行起來了呢?當時有一年齡比太炎先生大,是他佩服的人,名孫詒讓。孫詒讓寫了一部《墨子閒詁》,這是一部了不得的大書,第一個講墨子。四我現講講我年輕時的故事給諸位聽。當時我在鄉村做小學教師。因為大家講《墨子》,所以我也去讀《墨子》。我教小學生讀《論語》,因看了《馬氏文通》心裡不滿足,覺得他只講單字的文法,不講「句法」。我以《論語》作例,教他們句法。後來這部稿子送交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我第一本著作,名為《論語文解》。這本書出版後,我得了一百圓書券。我拿了這一百圓書券到無錫城裡換了許多書。我開始有自己的書,是由這樣來的。這些書中便有一部《墨子》。我讀《墨子》,覺得中間有倒文、脫漏、訛誤的地方,愈讀花樣愈多,我就寫了一個筆記,名《墨子闇解》。我這書名「闇解」,因為我經沒有先生、沒有朋友,一個人兩眼漆黑來作解注。我寫寫,心中覺得不對,為什麼我這樣聰明,古人這麼蠢呢?我看看這書的解注,是畢秋帆注的,是清代一個有名的人。看看出版的書局,是浙江官書局,是《二十二子》本。這不應該錯呀!我是一位小學先生,二十歲剛過,怎麼我都解對,他都解錯呢?我一時突發奇想,拿商務印書館的《辭源》翻出,查「墨」字,查到一條《墨子閒詁》。上面說明此書是何人所注,這本書拿許多《墨子》書中的問題都解決了。我這才知道講《墨子》有這部書。我立刻托城裡書鋪幫我找這本書。明天船到,我就看到這部《墨子閒詁》。我當時真是少見多怪,不知這部書是清末一部最出名的書,讀《墨子》一定要讀這部書。所以諸位不要自己害怕,沒有先生怕什麼?難道每個人一定有先生?先生到那裡去找呢?我是因此而讀到這部書。一讀,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所講的,他早講了。我拿我的筆記和他的對讀,有的有有,我也有;有的他比我講得好;有的我不知道。我才知道自己學問淺得很。可是我也得意,覺得自己也還不錯。後來我讀到《墨經》,覺得他還有講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我以後專講《墨經》了。這我們不談。五孫詒讓為什麼講墨子呢?一輩子只注了兩部書,另一部是《周禮》。他注《墨子》,因為外國有耶穌,中國沒有,而《墨子》書里有《天志篇》,近於西方耶穌,所以下了一輩子工夫來注《墨子》。《墨子》在當時盛行一時。後來我到北京大學去教書,學生只讀《墨子》,不讀《論語》。他們說:兩千年來沒有人講,今天成了新學問,《論語》從來大家讀,過時了,我們不要再讀。我當時說今天大家只讀《墨子》,不讀《論語》,不要隔多少年,《墨子》又要過時,《論語》又成時髦了。他們當時那裡肯信我的話!到今天不過四十幾年,《墨子》大家早不讀了,《論語》還是有人讀。所以諸位要懂得,千萬不要「追風氣」。風氣是要變的,你只知追隨一時的風氣,待風氣一變,你就完全落空了。我最欣賞章實齋的《文史通義》便勸人不要「趨風氣」。當時大家都講經學,而他要講史學。他死後,人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人拿他的「立早章」寫成了「弓長張」。而到了清朝末年,大家已知推重他。今天諸位進的是史學系,經學反沒有了。他當時教人不要專講經學,要注意史學,講這話的時代,正是乾、嘉經學考據最盛的時期。這種地方我極佩服章實齋。六上面我們說,《論語》中有史學,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貫而下。孔子之後來墨子,而墨子思想以後不再盛行,兩千多年後到今天,還是不盛行。孔子、墨子之後有道家,道家又如何呢?道家更不比墨子。墨子反對孔子,非禮、非樂。禮樂由周公來至少五、六百年,他都要反對,他只講夏禹,但至少還在古人中挑一個來作依據。諸位讀莊子、老子的書,其中有沒有那一句講到歷史呢?其中有沒有提到一部古書呢?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亦不行,「名」亦不行。「名」便是墨家所說,而他一筆勾消了。儒家講堯、舜,墨家講夏禹,而莊子講許由、講卞隨、瞀光。他自己說講的話是「寓言」,講的古人都是假造來的。太史公照了莊子的話,想來找個許由,找不到;伯夷倒找得到。所以太史公說,還是孔子的話靠得住。太史公早已是第一個講先秦學術思想的人。太史公的父親看重道家,而太史公看重孔子。道家講皇帝,黃帝更在堯、舜之前,這樣豈不是道家更勝於儒家?到了太史公作《史記》,第一篇便是《五帝本紀》,五帝中第一個便是黃帝。黃帝是當時一個極流行的人物,大家都講黃帝。而史公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古文」者,便是「古書」,所謂古書,指的便是儒家的經書,這是我們上一堂講的「王官學」,至於道家之類則為後起的「百家言」,非所謂「古文」。「不離古文者」,不即是「是」,然而「近」於「是」。道家思想不僅排斥儒家,抑且排斥墨家,然而它是「憑空」來反對,並無它的根據。我上面所說學問的兩大類,吸收性與排拒性,若用佛家的字眼,可說一是「立」,一是「破」。儒家思想重要的在「建立」,墨家、道家則重在「破棄」。破棄中亦未嘗無建立,然而建立的很少;建立的中間亦未嘗沒有破棄,然而重要的精神則在建立。諸位看墨子書,書中除反對儒家外,亦有認為對的。但後來所認為對的,有建設性的,為孟子吸收了。譬如孔子講「仁」,墨子講「義」,到孟子便「仁」與「義」一起講。大家聽了孟子的話,墨子的意思已包含在內,不必再講墨子了。凡是建設性的,人家可以吸收去,而排拒性破壞性的,人家吸收去,一無用處。我們飲食,吃了這種,還可吃別種;至於排泄出來,便無可用。所以學問只有「建設性」的,可以長久;「破壞性」的,不能長久。諸位今天不要認為自己能批評、能破壞便了不得,過一天便都沒有了。縱算諸位所批評的確是不對,諸位有沒有一個「對的」拿出來呢?諸位做學問不應跟著「破壞性」的來做。諸位不能盡說中國的文化都不對,要試問問中間有沒有對的呢?一切都認為不對、不該要,則一句話罵倒,下面接不下去了。若能找出對的,則下面可以發揚光大。這一點「立」了起來,有了根,有了生命,下面可以繁榮茂盛。破壞性的學問沒有生命,只有反面消極性的,不是正面積極性的。這是我今天所要說的第一點。七第二點我所要講的,在我年輕像諸位般年紀時,當時全中國的學術界只講先秦諸子,而代表這風氣的,便是胡適之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認為先秦不得了,代表中國文化,而以下沒有了,大家不講了。為什麼當時大家只看重先秦呢?這其中有個道理。因為中國人佩服西方,西方人講自由,而認為中國自漢武帝表章《五經》,罷黜百家,儒學定於一尊,從此中國學術不自由了,只有先秦思想群言紛亂,差近於西方古代的希臘,所以大家佩服先秦。中國人錯在那裡?錯在秦始皇統一天下。天下統一了,百家爭鳴也跟著結束。殊不知中國如果真像希臘,今天還有個中國嗎?諸位可拿地圖看,希臘只有多少大?但它有兩百以上的「市」。希臘人沒有國家。後來跑出一個馬其頓,希臘便一起亡了。中國只一個山東省便要如希臘全半島一般大。山東省內一個齊國,便有七十一二城,然而它成一個國家。倘使也如希臘,齊國能存在嗎?山東不止齊國,還有魯國。中國亦不只山東一省,還有別的省。倘使中國真像希臘,各講各的一套,便要回復到春秋。傳說春秋時中國有二百多國,以前周初有八百諸侯,商代有三千諸侯,夏代有一萬諸侯,何來今天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呢?諸位當知,希臘不多久便亡了,下面再來的羅馬人,早不是這套。中國人只因西方人崇拜希臘,所以也來崇拜先秦。先秦時代,孔子不論,到了孟子便要以齊王天下,要拿中國統一,說「以齊王,猶反手也」。孟子學孔子,但孔子並未要「王天下」,孟子則不但要「王天下」,而且要以齊王天下。於此可見中國人之偉大。這是當時大勢所趨,大家情願天下統一,不願列國紛爭,所以跑出秦,統一了天下。既然國家是一個,政府是一個,思想如何能不要求統一呢?於是便有《呂氏春秋》。此意我在上一堂已講過。呂不韋並非讀書人,是一個政治上的陰謀家,然而懂得社會的風氣和要求,所以來編一部《呂氏春秋》,拿群言會通成一套。然而呂不韋並未成功,後來換了秦始皇。秦始皇不多久,他建的政權便垮了台。下面來漢朝人,於是有淮南王劉安,招攬賓客來寫《淮南子》。淮南王亦要拿各家會通,不過以道家為中心。可見要拿各家思想會通合一,這是時代要求。倘使我們有了兩種思想,便不能只是一個政府。或者兩者之中挑一個,或者兩種都不要,重來一個。我們民國初年大家喜歡各講一套,認為不這樣,便不成其為思想,殊不知之所以紛亂不安定,便以此。諸位或要說,如英、美亦有兩黨兩派,卻可以合組一個國家。但諸位要知,他們的兩黨只是兩種「政見」,並非兩種「思想」。政見只有幾年,到了下次選舉,便要再有新的政見,並不是思想問題。英國的兩黨比較夾進了思想問題,所以比較美國的兩黨複雜。所以一個國家到了某一個時候,思想一定要走上會通合一的路。將來如果世界真要「大同」,世界思想一定先要走上會通合一的路。現在世界思想上不統一,絕無真和平可言。我們上面說,呂不韋要拿各家思想都吸收,會合成一個。此在儒家亦然。我們若幫他們造一名稱,可稱之曰「先秦新儒家」。儒家在孔子之後有孟子、荀子。孟子說:「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荀子則不但「言距楊、墨」,他著《非十二子》,子思、孟子亦在反對之列。在我年輕時,大家對孟子、荀子這種話生反感,認為他們為什麼只講孔子對,別人都不對?諸位當知,這是在「百家爭鳴」的時代,他們亦要「鳴」一家之言,所以排斥這家,排斥那家,只尊孔子;荀子甚至連子思、孟子都反對。戰國時代幸而出一個孟子、出一個荀子,孔子的地位因此站了起來。其各家辯不過孟子、荀子,因為孟、荀講孔子,而孔子是一種吸收性的學問,有「內容」。墨家、道家都是一種排拒性的,它沒有一個內容。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將儒家、墨家一起反對,但終是破壞重過了建設,無法如儒家般能發揚光大。發揚光大之前,先要自己能站得起來。孟子、荀子就尊一個孔子,到了孟、荀以後,孔子之尊已經定了,儒家便來吸收墨家、道家各家,只教不違背儒家思想,它都吸收進來。這才叫「新儒家」。諸位當知,我們今天,千萬不能盡想吸收美國思想、英國思想,以至其各種思想,我們先要自己能站得起來,能存在下去,才談得到其他。我們不能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今天我們尚不是「求同」的時代,今天我們的時代,是要「辨異」。中國文化究竟是個什麼?中國人和別的人不同的在那裡?中國人站起來了,才能拿別人長處吸收。這是我自認為是自己一套大的、新的意見。這套意見,我在抗戰勝利,大陸淪陷前,在昆明的時候,寫過一篇文章講到。這篇文章題名《中國近代儒學趨勢》,我最近出版的《孔子與論語》,最後便收錄了這篇文章。八現在我們講,儒家思想要拿各家思想會通歸之於一,證據何在?可見之於那些書?呂不韋的許多賓客,要拿各家思想融合為一,但它沒有一個中心。《淮南子》,則其中心為道家。要拿各家會通,這是當時的風氣,所以另有一派儒家,他們亦想會通各家,歸之於儒。這派「新儒家」以什麼書作代表?我想有兩部書可作代表,一部是《易傳》,《易經》的《十傳》,它拿各家會通之於孔子。我上一堂已說,因秦始皇焚書,《易》不在內,所以有人拿儒家思想裝入《易傳》。另外一書,便是《禮記》。《禮記》有兩部,一是戴德所編,名《大戴禮記》,一為戴聖所編,名《小戴禮記》。他們倆是漢朝人,為叔侄,他們拿從前論「禮」的文章,總合成書,曰「記」。漢朝人「經」之下,有「傳」,有「記」,有「說」,都是發揮經義的。孔子不論,孔子以後特別講禮的,有荀子。上幾堂課我們已說過,荀子有一句話:「始乎誦經,終乎讀禮。」荀子時已有「經」,不過不是《五經》。荀子教人為學,要先讀經。諸位當知,先秦中只有儒家教人讀書,庄、老道家則並不教人讀書。老子主張「絕聖棄智」、「絕學無憂」,並不獎勵人讀書。《莊子》中這些話更多。他們是一種排斥性的,連讀書做學問亦排斥。所以道家無法來吸收各家思想。墨家亦不能,這我們已講過。只有儒家重學,能吸收。《禮記》中講禮的人,都在荀子以後。譬如我前面講到的《禮運篇》,「禮運」者,禮不是一定不變,不是死的,而是要隨著時代「轉動」的。運,便是「轉」的意思。所以五帝有五帝之禮,三王有三王之禮,所以當時也該有當時的禮。諸位只說中國人頑固守舊,只講孔子,不知講孔子有種種花樣。為什麼禮要「轉」呢?我們看天,天不是也在那裡轉動嗎?晝過了,有夜;夜過了,復有晝。由此我們可講到「易」就是「變易」,「一陰一陽之謂道」。由此我們可再說到「五行」,金、木、水、火、土;說到「四時」,春、夏、秋、冬。世界上沒有不變的,只有「天」不變。春、夏、秋、冬,還是此「天」。然而「不變」的中間有個「變」。這種孔子不講,孟子不講,孔子、孟子只講個仁、義、禮、智的大道理。現在拿別家的思想會歸到儒家。《禮運》我以前講過,其中就有墨家思想,有道家思想。諸位當去讀這篇文章。倘使不能全篇通讀,也可先讀前一段。九今天大家都講《禮運篇》,都講世界大同。其實當初孫中山先生便說,世界大同只是個遠大的理想,我們暫放在那裡,今天我們先要講的是「民族主義」。諸位應把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再拿來細讀。中山先生是根據康有為來講「天下為公」,康有為講「大同」,如何講法的呢?諸位也當拿的看一下。《禮運篇》上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大道「行」的時候,天下人都為著「公」;大道「隱」的時候,則天下人各為其「私」。諸位只教拿上下文一讀,便知「為」字當依我的講法。「天下為家」,是人人都為自己一家,那豈不是一家一家有飯吃,大家都能過日子?然而並非了不得,只是「小康」。康有為講,「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天下都當為「公」,所以不當有「家」,所以主張男女同棲當立期限,不得逾一年,屆期須易人。這是康有為講法。當時國民政府的一批政要們,相信了康有為的說法,在南京開會,就討論夫婦關係,主張訂約。這些人大多是領導革命的人物。革命完成了,以後國家應該怎樣?他們腦子裡沒有一套的。可以說民國以來,政治雖屬國民政府,而當時的學術思想,是另有一批人在領導,如章太炎、康有為等。我們要講現代史,若不通學術思想,怎麼講呢?講現代史不能只講浮面,還該注意到浮面之下的。當時的社會,講思想慢慢講成凡是中國的都不好、都不對,外國人的都好、都對。於是章太炎也不對了,康有為也不對了。孫中山先生是個中國人,自然不及外國人,於是馬克思的道理跑進了。我當年在大學裡教書,看到當時的大學生都信了共產主義,中國人自己打倒了中國自己的思想,有甚麼辦法呢?諸位要知道,不是毛澤東一個人能得天下的,共產主義也有一套學術思想的。這個問題我們且不講。十《禮運篇》不論是非,至少它是融會了各家的思想。諸位倘使拿這個觀點再去讀《小戴禮記》,便見有許多文章都是會通了各家思想的。譬如《中庸》。《中庸》上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這是說天下統一、文字統一、風俗倫理統一,這難道是孔子的孫子子思時候的話嗎?孟子的先生是子思的學生,那時並無這回事。可見這話明明是秦朝時候人的話。這裡面已有道家思想。後來與《中庸》同為人看重的,就是《易經》。《易經》里便有道家和其他思想在內。我們剛才說過,孔子講堯、舜,墨子講夏禹,老、庄講黃帝,可是《易傳》里講伏羲,愈講愈往上了。我並非說中國沒有伏羲,可是孔子連黃帝都沒有講,老、庄也沒講伏羲。到後來伏羲、神農、黃帝,一路講下來了。有巢、燧人、伏羲、神農,也可以說是有的,這是代表中國文化演進的幾個階段,而到了黃帝,中國開始有一個國家的形態。中國第一部正史,太史公《史記》,便由黃帝講起,所以我們今天稱為「黃帝子孫」。我們今天提倡《易經》,認為《易傳》是孔子作,商瞿傳。諸位可以去看《史記》,孔門傳經,一代傳一代,清清楚楚直到漢代的,只有《易經》,而商瞿此人不見於《論語》;孔子論《易》亦不見於《論語》;始皇焚書亦不及《易》;於此可見《易經》絕不是孔子所傳。正因為《易傳》不是孔子作,所以後人特意編造傳經的系統,以取信於人。《詩》、《書》,孔子屢加稱引,而其傳授,反不如《易經》清楚。諸位讀書,第一:要能自用思想,發生問題。第二:見到零零碎碎的材料,亦要能自加判斷。這種本領如何鍛煉呢?要多讀書,多讀從來出名的、了不得的書,看他人如何來發生問題,如何來判斷?這樣可以開眼界、長見識。這需要學的。我今天所講,未完全講完,留待下次再續。第五講一上一堂我們提到《中庸》與《易經》。這兩書在魏、晉、南北朝時已經為一般講道家思想與佛家思想的人所看重,而且又常把這兩書一起講。今天我們要接講《大學》。《大學》與《中庸》原為《小戴禮記》中的兩篇,後經宋代程子、朱子特別提出,而與《論語》、《孟子》合稱書。直到今天,社會上《四書》這個名稱成立了有七、八百年。一般中國人從小讀書,開始先讀《四書》,而中第一部便是《大學》。據說清代戴東原十歲時,從先生讀《大學》。當時凡讀《四書》,無不讀朱夫子的《注》。讀到朱《注》上說「右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便問先生「朱子什麼時候人?」先生答:「南宋人。」又問:「孔子、曾子什麼時候人?」先生答:「東周人。」再問:「由孔子、曾子到朱子中間隔了多少年?」先生答:「一千四、五百年。」再問:「一千四、五百年後的朱子如何知道一千四、五百年前孔子、曾子所說的話呢?」先生不知如何答。戴東原後來成為乾、嘉時代一經學大師,這件故事傳到今天,大家都知道。但戴東原雖是一位有名的經學大師,他問這問題,究竟還是小孩子時候的話;不過是一個聰明小孩的話。他的先生不會回答這問題,我今天來代作回答。諸位讀書至此,應拿《大學》原書翻查一下,看究竟這是怎麼回事?書中有一條引到「曾子曰」,而全篇只有此一處「曾子曰」,並無引到其他孔子學生的話。因此見得《大學》一篇是曾子的話,而為曾子的學生所記下,這原本沒有問題。而後來程子、朱子拿《大學》分成了「經」和「傳」,既然後面十章傳是「曾子之意,門人記之」,因此推想前面一章應是「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可見朱子是根據《大學》的本文來講,《大學》本文即是證據。這樣就可以回答了戴東原的問題。二諸位讀書千萬不能自己偏執一端。讀到戴東原這件故事覺得了不得,崇拜「漢學家」能懷疑,覺得程、朱荒唐。其實程、朱是依據了《大學》本文,並非憑空講。但我今天要進一層講,其實程、朱也並未講對,我們還應該來辨偽。諸位不要認為「偽」就是不好。「人為」曰「偽」。我說《老子》一書不是老子寫的,《易十翼》並非孔子傳下,這對《老子》、《易傳》本身的價值並無關係;而孔子本身的講學價值又是另一回事。我們只講一個事實的真相,古人所說未必皆符實情、皆為事實的真相,因此我們要來「疑古辨偽」。民國以來疑古辨偽的風氣很盛,其實並不是民國提倡新文化運動這些先生開始的,疑古辨偽自古即有。譬如《論語子張篇》: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夭下之惡皆歸焉?。」紂確實不好,但並未如人所說那樣的壞,是後來人拿種種罪名都加在他身上。子貢這話也便是疑古。又譬如《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亦是要辨偽。太史公的一部《史記》何嘗不疑古辨偽?從來做學問都如此。不過民國以來大家講疑古辨偽,講過了份,便生出種種毛病。今天也有一班人,反對做學問要有「疑辨」的工夫,過猶不及,一樣不行。我寫《孔子傳》,有許多問題不再詳細寫,而註明「疑辨一」、「疑辨二」,共二十幾條,我亦是疑古辨偽。疑古辨偽過了份,如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或如顧頡剛《古史辨》說大禹是條蟲之類,這是過了份,過猶不及,可見疑古辨偽不容易,要先有學問,不能瞎疑瞎辨。我們怎麼知道《大學》這篇文章不是「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的呢?我所謂《大學》不可靠,並非說《大學》中的理論思想不可靠,而是說《大學》並不是孔子、曾子說的話。換句話說,這篇文章決不出在孔子學生曾子或曾子學生子思的時代;也決不出在孟子之前。那麼這篇文章應該成於何時呢?我想這要到上一堂我所說,荀子以後的「新儒家」時代,才有這套理論、這套思想。證據何在?我今天要舉一條證據,拿歷史來證明。這條證據比較上一堂我講《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複雜一點。《大學》中引《秦誓》云: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秦誓》一篇見於《今文尚書》,為《今文尚書》二十八篇中之最後一篇。由這段文章看,中間便產生了問題。這段文章是說:「我們的國君,有一個臣,他的心胸寬大,什麼事都能容納。自已沒有什麼本領,但人家有本領都好像自己的本領。人家的好處,都能欣賞。」諸位看這段文章,中間有什麼問題呢?諸位要研究經學,不能不通史學。講思想、講文學也一樣,都該通史學。如果說《大學》出於曾子,這段文章與它的時代背景不配合。諸位當知,在孔子、曾子時代,在他們之前,中國是一個封建社會。封建祉會中,一個國君之下只有幾個卿。譬如魯有三家,晉有六卿。魯國雖以季孫氏之權為重,但也不能一家來管一國之政。其他各國一樣。並且每一家都世襲。而這段文章所說「一個臣」,乃是指國君之下的一個宰相。宰相不需有什麼本領,只要有一個本領,看人家的本領都是他的本領,他「知人善任」。宰相可以用人,可以提拔這人,罷黜那人。封建社會豈會有這回事?這段文章與孔子、曾子的時代背景不合,所說的這種情形,要到戰國時代才有。諸位應當拿歷史去查考,宰相起於何時?起於那一國?如說起於秦孝公、秦昭王,像范睢入秦,秦昭王用他,他便是所謂「一個臣」,秦廷的權都在一人手裡。這時代隔得遠了。我再舉一淺例,《老子》書有云: 功遂身退,天之道。這句話七個字,傳到今天我們社會上人人都知。一個人為國建功立業,到功成了,應該趕快自動引退。功成身退,是天道。譬如春天功成了,變夏天;夏天功成了,變秋天。不能春天、夏天功成了而不返。天如此,人亦然。譬如孔子是大聖人,然而功成了,亦要死、要退,下面可以再來別人。但是這句話,不會是春秋時代的老子所說。我並不是不佩服書中這句話,而是說封建社會並不是有了功才進。責族父子相傳,何來的「功」?既然進不要功,功成了,亦不能退。我試在《左傳》中舉一例來講。晉六卿中有范氏,晉君州蒲無道,當時範文子為六卿之首,因見到將有大禍,便到廟中去禱吿,希望自己得早死。他若死,爵位由兒子繼承,則因年輕,在六卿中不再居第一位,將來可避禍保存家。此事見在成公十七年,在孔子之前。可見當時封建制度,貴族皆由世襲,無身退自由。老子在春秋時代,決說不出這番話。《老子》書中「功遂身退,天之道」七字是戰國時代人的話。譬如在商鞅在秦,功成不退,後來不能保身。吳起功成不退,亦遭禍。他們都是建功立業跑上政治,並非世襲的貴族。范睢功成,開始也不願引退,蔡澤便勸趕快退,范雎因此引退,推薦蔡澤自代。這篇文章見於《戰國策》和《史記》。《老子》書作成,正應在這個時代。三諸位都懂講思想要講時代背景,倘使不學歷史,如何能懂時代背景?諸位學歷史的,應懂歷史;諸位不學歷史的,也應懂歷史。諸位學哲學的,應懂思想;諸位不學哲學的,也應懂思想。做學問先要認識一個大體,才能在細的枝節上研究。譬如一手五指,一看便知。讀史或研究哲學,都得先明大義才行。若一開始便專在小節上去研究,就不能有大成就。歷史、哲學、文學各如我們之一指,我們先須知個大概,這樣才能成個「通人」。今天作博士論文,喜鑽牛角尖,反其道而行,不問大義,只找小題目,這樣怎麼行?學歷史的不通哲學、文學、政治、經濟、社會,只想寫一篇論文,這有什麼用?西方人的學術,以前也不是這樣。只是大家認為今天的一定對,從前的一定不對。但是明天馬上就要來了,今天又怎麼辦?我拿「功遂身退,天之道」七字,可以證明《老子》書是偽作。同樣,《秦誓》這篇文章,亦講要進用賢才,可證兩者成書時代差不多。可見《大學》決非曾子學生時候的作品。這是到了封建社會過去,新的社會形態來了才有的話。《秦誓》篇,照舊的說法,是秦穆公稱霸西戎時所作,尚在春秋時代的早年,晉文公之前。其實這說法根本靠不住,它不合秦穆公的時代。況且《尚書》二十八篇為什麼最後一篇是秦的「誓」呢?難道當時人已經知道將來天下要由秦來統一嗎?再進一步說,秦在穆公時尚無文化,豈會寫這樣一篇文聿,而為孔子拿來放在尚書里?倘使不然,更說不通,又是什麼人放在這裡的呢?我吿訴諸位,這是到戰國晚年,恐怕要到秦有天下之後,一般講孔子、講《尚書》的人,才放進這篇文章。這有如今天中國大陸一般著作,到最後總要引幾句毛澤東的話。照我這樣說法,豈不連《今文尚書》亦多不可信?關於這點,我前幾年講「中國史學名著」一課時,已經講到,諸位可以再去看。《今文尚書》除《西周書》比較可信外,《堯典》、《禹貢》都不可信。如上一堂,我便說《洪範》一篇亦不可信,此外不可信的尚多。我們由《大學》之不可信,而牽連講到《今文尚書》之不可信。諸位由我這一說,便知疑古辨偽一事真不簡單。四我們現在還要進一步講。在戰國末年、秦朝初年的中國學術思想,變成一種融通各家,調和各派的情形。因為當時便是這樣一個時代。一如今天中、西方交流,是時代的趨勢。所以今後的世界,並非只是歐洲、美國人的世界,世界要轉的,東方人也應參與其中,尤其是中國人。我可以斷言,這是未來的趨勢。孔子的弟子當年說:「夫子賢於堯、舜。」今天我們也盡可說:「西方比東方好,比中國好。」不過當時的弟子,只說孔子賢於堯、舜,並未說堯、舜不好。我們也不該說中國的都要不得,要知中、西文化各有其長。孟子時代楊、墨之言盈天下,孟子要斥楊、墨,講孔子。荀子時代,百家爭鳴,荀子非十二子,要尊孔子。所以孟、荀時代要求其「別」,此乃求有所「立」。但是到了孟、荀以後,孔子的地位已定,則來要求融和會通百家,有所立才能求「通」。今天我們這個時代,中國人作學問,也應求中國思想先有所立,待西思想到了對等的地位,那麼可以再來求通。有所立才能求通。我們作學問先要「學而時習之」。在「時習」中才有自己,否則連自己都沒有,又如何「有朋自遠方來」而「不亦樂乎」呢!所以中國當先有所立,先認識自己的一套才行。「求別」只為「立己」,而不是否定自己。己有所立,而後才能求通。講到這裡,於是就有了一新題目要研究,就是「戰國末年至秦初新思想的發展」。我們說孔子、墨子、孟子、莊子、荀子的時代,要辨其「異」到了戰國末到秦初的時代,則要求其「同」。諸位當懂其大義,眼光要放得大,講的道理要經得起長久的考驗。須知中間是有變化的。先有孔子,墨子出來反對孔子。再有莊子、老子出來反對孔、墨。再出孟子、荀子獨尊孔子。到了荀子以後,各家思想要求有個會通合一。我們今天要講這時期的新儒家,就不容易。首先,要懂得辨偽,要鑒定出這許多書的年代都出在戰國末、秦初。譬如我們一開始講《禮運篇》,絕非子游作;這個問題容易講。諸位只要查孔子「與於蠟賓」之祭的年代,這時子游尚是小孩,根本不合。《禮運》比《中庸》省力講,《中庸》比《大學》省力講,能辨偽,懂得這些書是戰國末年人作品,才能再來講如何融合各家各派。其次,要在這些書的內容方面,能各別分辨其出於那家那派,則諸位先要懂得各家各派思想的本身。再讀這些書,便知如《禮運篇》,固然中間有儒家思想,但同時也有墨家、道家思想。《禮運》的「禮」字,固然是儒家思想,然而它講禮之「運」,就是說禮要「變」,其中便夾進了道家、墨家思想在內。又譬如篇《中庸》一篇中,什麼地方是儒家思想?什麼地方是道家思想?這更不易辨別。諸位須自有本領。我今天不是講思想史,這其中詳細深進一層的問題,無法在此細講。五《小戴禮記》中,《大學》、《中庸》兩篇,是宋朝程子、朱子所特別提出來講的,而《禮運篇》則是近代康有為提出。但也有人在康有為之前洪、楊時已先講了。太平天國一批人中,亦有讀書人。他們以耶穌為「天兄」,洪秀全為「天弟」,稱「天國」,這不是在把西思想會通嗎?此亦可算一種世界思想,所以他們來講世界大同、天下為公這番道理。後來康有為與孫中山先生亦都講《大同篇》。可是孫中山先生另有一句話,說我們今天應講的是「民族主義」,而不是世界主義,世界大同的日子尚遠,所以來講「三民主義」。我現在再進一步講。我前面已說過,拿各家思想會合一處,求一共通點,成一新系統的,先有《呂氏春秋》,再有《淮南子》,我由此再往上講到秦、漢之際的新儒家。實際上,在此之前還先有其他的。《漢書藝文志》拿先秦諸子分為「九流十家」,可是太史公的父親在《論六家要旨》一文中,只分六家——儒、墨、道、法、名、陰陽。在此六家中,我們今天能仔細講的只有儒、墨、道、法四家,另外兩家名家與陰陽家不容易講,現在的人也不注意講。儒、墨、道、法四家都有書可研究,而名家今天也有《公孫龍子》一書,另外還有一段文章見於《莊子》書《天下篇》,可以考見當時名家辯論的許多題目,還可研究。我以前寫過一部《惠施公孫龍》便是研究名家。名家從惠施、公孫龍以後,便失傳了。我們今天中國人是因看了西方人思想有所謂「邏輯」,再回頭來重新研究名家。至於陰陽家鄒衍講的一套,他見於《漢書藝文志》的兩部書都丟了,一字不傳,我們只能從《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知道有關思想的一點梗概。太史公這篇《孟子荀卿列傳》,理應講孟、荀兩人。可是諸位倘使拿這篇傳翻出,拿字數算一下,這篇傳中講得最多的是鄒衍。這豈不奇怪了嗎?難道太史公連作文章的道理都不知道,怎麼在孟、荀之外另找一個不相干的鄒衍放在傳中,而且篇幅佔得最多,其次才是孟子,再其次才是荀子。但是太史公在說了一大套鄒衍的話之後,在下面加進一段自己的斷語。說鄒衍究竟不能和孟子相比,孟子的話還像孔子,而鄒衍則不像了,相隔得遠了。太史公的眼光真令人佩服。諸位說太史公是一史學家,其實諸位不懂學術思想,如何能懂太史公的史學呢?太史公拿孔子的傳作成《世家》,拿的學生寫成《仲尼弟子列傳》,再寫一篇《孟子荀卿列傳》,而中間夾進一個鄒衍。此外墨子也附記在這篇傳中,一共只有二十幾個字:還有其他的人。再寫《老莊申韓列傳》,拿老子、莊子與申不害、韓非合傳,說老子、莊子的思想後來便變而為法家思想。這真是一篇了不得的大文章,一番了不得的大理論。把絕不相同的道、法兩家,歸在一處,然而這道理顛撲不破。我們幾千年來,不講從前,即就清末民初近百年來講先秦諸子,太史公巳得其大。孔子第一,孟子、荀子接下。老、庄、申、韓並在一起。此外存而不論。然而存而不論中,為甚麼要講個鄒衍呢?諸位要知,在漢代鄒衍的思想大盛行,太史公不得不講,而他把來加在荀卿的傳中講,因為漢朝人認為最能講孔子的人是鄒衍,鄒衍一套偉大,又能講天文,又能講地理,而太史公則說:要其歸,必止乎仁義。最後鄒衍也講「仁義」。可見拿各家思想會通成一套,鄒衍是第一個,拿儒家思想擴大了來講。不過太史公看不起鄒衍,這是太史公的偉大。到後來鄒衍的書一個字都未傳下,後來人便也看不起了。至於孔子則到今天還存在。打也要打倒孔子,崇拜也要崇拜孔子,仍是思想上一個大題目,而太史公早知道了。諸位不要盡想求新,認為從前的人都過去了,一無價值。諸位講歷史,如何能跳得出太史公呢?鄒衍的思想是甚麼?他講「陰陽五行」。《論語》中不講陰陽,孟子、荀子亦不講陰陽,只有《易傳》中講陰陽。今天大家說孔子思想都在《易傳》,而不去研究《論語》,我不知如何能講孔子思想?我並非說《易傳》無思想,亦不是認為不應研究《易傳》,我是說《易傳》的思想與孔子的思想隔一層。孔子思想是在《論語》,。鄒衍的思想,由戰國時開始,到漢代大為盛行。所謂「漢學」,其實中間有一大部份是陰陽家的思想。再往下,陰陽家的思想有的也直傳到今天。諸位今天都喜歡講大眾化、通俗化,戰國時代最大眾化、通俗化的,就是陰陽家的思想,直傳到今天。我曾想寫篇文章來講陰陽家的思想,但當時想拿後來兩千年一切陰陽家言來研究,這一來可麻煩了。算命、相面、占卜、起課,一切的迷信都是陰陽家言,無法一下子都研究。這些東西流傳社會,不易拔除,將來恐怕還要傳下去。在先秦思想中,墨家、道家、法家、名家的思想,都帶排斥性,只有儒家為吸收性。而儒家下面跑出陰陽家,拿各家會通變成它這一套。我上面說到呂不韋的《呂氏春秋》。《呂氏春秋》有《十二紀》,十二篇文章,一篇文章講一個月份,孟春應如何,季春應如何,仲夏應如何,共十二月。《淮南子》便有《時則訓》,《禮記》便有《月令》。可見凡是講思想,要會通各家,逃不出陰陽家,都要講到陰陽。《易傳》亦是其中之一。其各家各派亦然。這個問題,我們不好在此細講。我現在講一比較大、比較扼要,而有關我下面講法的問題。我們現在講先秦思想的人,只懂得先秦思想百家爭鳴,分成各家各派。其實這只是先秦思想的開始,不懂得先秦思想有一種會通合一的運動。譬如陰陽家,譬如荀子以後的新儒家,譬如《呂氏春秋》、《淮南子》這些都是同一系統下來。關於這點,從前人都沒有這樣講過,我以前也沒有在這一點上有大的發揮。現在我只能講到此為止。六我今天要舉出一書來講,道是一本古代講經學的書,而後代失傳了。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只是保存下來很少的一點。這書或許是秦朝末年的書,總之也是新儒家中一書。此書即是伏生的《尚書大傳》,《尚書》傳於伏生,伏生嘗為秦博士,始皇焚書,他拿《尚書》藏入屋壁中,直要到漢孝文帝時求《尚書》,才派晁錯到山東從伏生學《尚書》。這是武帝之前的事。當時《尚書》失傳,不像易經大家有書可讀。因為《易經》不燒,而《尚書》燒了。《尚書》是經,而伏生自己作過一部傳,便是這部《尚書大傳》。我今天想在這部殘缺的書中挑幾句來講。諸位聽了,可以懂得當時新儒家思想的情形。伏生的《尚書大傳》上說:古者諸侯之於天子也,三年一貢士。天子命與諸侯輔助為政,所以通賢共治,示不獨專,重民之至。諸位當知,所謂「古者」,是指貴族封建政治,其實那時並無「三年一貢士」這回事。他這番說法,才真是康有為之所謂「托古改制」。他所說「通賢共治」云云,孔子並不懂這樣講,因為孔子時代是封建社會,《尚書》里也並無這番話。伏生這話已是戰國末年到秦朝一批新儒家的一番新思想、新理論。但是諸位當知,這番新思想已經在當時社會成了一個大力量。我們由何知道呢?諸位都知漢高祖是個最討厭書生的人,看見人家戴儒冠,要拿來撒尿。可是到後來得了天下,要做一國之主,慢慢懂得要推尊孔子。譬如今天,毛澤東再專制,他亦要推尊一個馬克思,不能就是講自己。漢高祖一得天下,便下一詔書,要「求賢」,希望得賢人,與共治天下。諸位現在讀古代的詔書,第一篇就是高祖這篇。一路下來,漢朝人都要求賢。這件事尚在漢武帝表章《五經》之前。到了漢武帝,他也求賢,結果求得了一個董仲舒。便勸武帝表章《五經》,罷曲百家。為甚麼?「所以通賢共治,示不獨專,重民之至。」現在人閉了眼睛,說漢武帝為甚麼挑一儒家?因為儒家便利專制。這都是未曾拿書細讀。漢武帝幼年的先生王臧、趙綰便是儒生。儒家講《尚書》,伏生的話便是當時儒家講《尚書》的話。我不止引這一段,我下面還要引另一段。《尚書大傳》又說:湯放桀而歸於亳。三千諸侯大會,……湯曰:「此天子之位,有道者可以處之矣。夫天下非一家之有也,唯有道者之有也,唯有道者宜處之。」湯以此三讓。古代歷史有這回事嗎?當然沒有。但是諸位要知道,伏生所謂「天下非一家之有也」,漢朝人就是這一個思想。天下不是一家所有,唯有道者宜處之。這道理誰講過呢?周公就先講過,孔子也講過。孔子說: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可見天下不是一家所有。周下面還會有別一朝代來。來一新朝代,便要變一套花樣;可是變來變去,總有一個不變的道理。董仲舒對漢武帝的策問曾說:「天不變,道亦不變。」今天中國人便批評儒家,認為不懂得變。其實中國人豈真不懂得變!諸位當注意,這些道理都是至少兩千年以前人所講。伏生又說:王者存二王之後,與己為三,所以通三統,立三正。這是所謂「通三統」。譬如周得天下,立殷之後為宋,立夏之後的杞。其實周朝立的國家還多,堯、舜之後亦皆立國。但到了後來的儒家,就講「三統」,三個大傳統。此見天下非周朝人一家所有,周前還有商、有夏。「通三統」這句話,將來成為講孔子《春秋》最重要的一句話。但孔子《春秋》從魯隱公元年講到魯哀公,並未講「通三統」,這是此後講孔子《春秋》的人這樣講。如此類推,倘使秦朝人出來,照例亦當存商、周之統,與秦為三。而夏則往上推,與顓頊、帝嚳、堯、舜四代合為「五帝」。倘使漢朝人替代秦朝,則存周、秦二王。而商再上推,為五帝之末。顓頊又退出,不與五帝之列。古人講「三王五帝」,是這樣講法。我們今天以夏、商、周為「三王」,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並非古人所謂「三王五帝」的說法。孔子時尚無「三王」之說,「三王五帝」之說屬後起。因講「通三統」,便要講到「五德終始」。氣分陰陽,陰陽變合,為木、火、土、金、水五行。在人世有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五人帝,在天亦有青、赤、黃、白、黑五天帝。青、赤、黃、白、黑五色配合木、火、土、金、水五行,再配上東、南、西、北、中五方位,再配上五個時節,春、夏、秋、冬,夏秋之間,即所謂「季夏」,再添一時節。如此春色青為青帝,夏色赤為赤帝,秋天高氣爽為白帝,冬色黑為黑帝,而在夏秋間加一個黃帝。青乃木,赤乃火,黃是土,白是金,黑是水。一切萬物都有「五德」,「五行」就是「五德」。天下有這五個天帝,這五個上帝輪流當令,那個天帝當令,就有特定的意義,此所謂「五德終始」。我上面所提《小戴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子《時則訓》,都有這一套。這套理論都是陰陽家言。諸位莫說這套思想無科學根據,當知這套思想亦有它極偉大、極開通處。上天不只一個上帝,青帝雖好,不能永遠當令。它功成了,下面當換赤帝出來。赤帝功成,亦當讓黃帝、白帝出來。春天過了,須來夏天,不能儘是春天。夏天過了,亦須來秋天、冬天。天要變,人世亦然。夏朝過了,來商朝。商朝過了,來周朝。周朝下還有繼周而來的新朝代。就如青帝出來是春,這是「生」,一做三個月,赤帝出來為「長」,秋來是「收」,再下來冬為「藏」。如此不斷循環,就是「終始」。《老子》書上說「功遂身退」,亦是這個道理。七我記得小時聽人批評中國人這種觀念,認為只講「循環」,不懂「進步」。像英國、法國盛了便不會再衰,永遠可以往前。可是不要多久,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接著第二次世界大戰,英國、法國終不能再往前,而另跑出美國人來了。照中國人的觀念,有一天美國人功成亦得要退,再讓別人出來。中國人果真明白這道理,也就不會固守一個美國。總之,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而這一個道理,用於人生也是可通的。人由「生」,到「長」;到中年的事業有成,這是「收」;然後是死,這是「藏」。但是人仍源源不斷出生,這不同於佛教的「輪迴」。西方的基督教則只講己之一生,只管己之一代。中國陰陽家的說法,超出這些,而講這一綿長的人類生命。天上有五帝,人間也有皇帝,這是「天人相應」。漢人問漢高祖何以來做皇帝呢?這就講到「命」了。人之所以講命,也就是一種天人相應。這樣一講會講到迷信了。但中國人從人出生的時辰,所謂生辰八字上看人,是木德還是火德,或是水德。有的人兼而有之。而所謂「八字」,即從所謂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稱為「天干」,與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相配。譬如甲乙、寅卯屬木,丙丁、巳午屬火,戊已、辰戌丑未屬土,庚辛、申酉屬金,壬癸、亥子屬水。這樣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而後配上數學的運算,五年一運。一個人沒有一輩子的好運;但運衰了,又會轉運。中國人的道理不論在那裡,都給人無窮的希望。我沒有工夫研究陰陽五行家言,只是略知一個大概。中國人的命相是用《易經》講,《易經》中就有陰陽五行。歷史中算得最好的是宋代邵雍。今天一般算命的,大多是拫據他的演算法。其實這也是中國人好言「變」之一例。中國人陰陽家這套思想,影響社會極大,直到今天,占卜、算命、相面、風水都是陰陽家言。在當時,做皇帝亦要人幫「推德」。「推德」拿白話說,便是算命。「德」便是上帝所命,而人之所「得」,推德也就是幫皇帝算算命。諸位看,夏有多少年,商有多少年,周有多少年,而秦只有幾年?秦下面來摸朝,漢朝人如何肯學秦朝人!漢朝人做皇帝,他們要問問自己的來歷,自己是根據甚麼「德」來做皇帝?上面是接甚麼傳統?所以漢朝人當時一個大問題,他們要直接周,而拿秦去掉。固然這是迷信,但漢朝人因講「五德終始」而講到歷史,要從五帝、三王下面直接到他們的漢,希望漢朝能傳得長久一些。這也便是我前面所說,他們之所以要「復古更化」,恢復古代,拿秦朝人這一套變掉。秦始皇便不懂這個道理,自稱「始皇帝」,以下二世皇帝、三世皇帝,要傳萬世。他不懂,天下不可能永遠只是一家所有,結果下面傳不下去。漢高祖出來,不能再學秦朝。不學秦,學甚麼呢?他還是講戰國末年陰陽家、新儒家講的這一套。「禮」講這一套,即我前面所說《小戴禮記》中的一批新儒家。《易》也講這一套,《尚書》也講這一套,此外,《春秋》講「通三統」也是這一套。這也就是漢朝人經學裡所講的。漢朝人要自己說他們的來歷,他們怎麼跑出來,做了皇帝總要有一個說法。這些新儒家、陰陽家說「運」,這就成了漢皇帝的信仰來源。而認識到天道是要轉的,所謂「天道好還」,這是源於《老子》的話,也是《易傳》的道理。而《易傳》的話也是陰陽家的道理。只不過鄒衍也講仁義,歸到儒家。明白這條思想路線如此,再講漢代思想就容易明白了。不能說只是憑藉了武力財富便能有天下。因為倘若如此,天下終究不能長久維持。八諸位聽我這樣一講,便知陰陽家言在漢代有它極特殊的地位。因為它融會了各家的思想,而漢朝人要應用這套說法來替自己說一個來歷。儒家便在這種情形下隨之而起,而儒家思想中都羼進了陰陽家言。《易》、《書》、《春秋》、《小戴禮記》等固然如此,即如《詩經》,諸位讀漢人的注,它雖與陰陽家隔得較遠,亦得要添進去講。漢朝人學問都不脫陰陽家言。譬如董仲舒是漢代第一大儒,便有陰陽家言。一切經學也都有陰陽家言。那麼要到甚麼時候講經學才不講陰陽家這一套?諸位須聽我一路講下。我並不看重漢代陰陽家的一套學問,但我要講出漢朝人學問的實際內容。我今天是補講上一堂漢武帝表章《五經》之前的一段,下一次當再接講武帝表章五經以後的一段。我所講的經學大要,牽涉思想和歷史兩方面,諸位不容易在普通的參考書上見到這樣的說法,而我的話都有根據。我今天說漢朝人的話都有陰陽家言,諸位可以拿漢朝人的書一一去查考。我想只有一個人反對陰陽家,便是太史公。他真是有一番了不得的見識!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論語新解·八佾篇第三】錢穆
※郭齊勇:錢穆《國史大綱》述評
※錢穆推介的七本必讀書
※「不知宋學,則無以評漢宋之是非」——錢穆與清代學術史研究
※中外學者對錢穆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