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當銀幕遭遇癌症
因為著名製片人方勵跪求排片,《百鳥朝鳳》一躍成為本周話題,電影票房也出現大逆轉,各種報道跟進,似乎導演吳天明在天之靈終於可以安息。
可以安息嗎?我看完電影后覺得有點難過,後來看方勵下跪更難過。
《百鳥朝鳳》前半段講的是嗩吶藝人焦三爺在八十年代收徒傳藝故事,後半段講嗩吶在九十年代被拋棄師徒力挽不成的悲哀,最後是徒弟在師父墓地吹奏嗩吶至尊曲目《百鳥朝鳳》。焦三爺死於肺癌。
焦三爺死於肺癌,讓我難過。第四代電影中很多傷痕,銀幕上也有不少死亡,不過幾乎所有的死都是一個時代隱喻。吳天明自己的電影《沒有航標的河流》中,放排工盤老五水裡活浪里死,跟謝晉電影《天雲山傳奇》中馮晴嵐的死一樣。銀幕之殤本質上都是理想主義的最高表達,個人作為時代骨血,死亡既在電影中製造萬丈光芒,也在觀眾那裡激發滾滾熱淚。所以,儘管第四代銀幕上也死了不少人,但我們從來不覺得死亡是一個套路一個梗,因為個人之死彰顯出新時代的更大可能。
但是焦三爺的肺癌像個梗,這個電影到後來顯得走投無路,不把焦三爺弄死就沒法結尾。後半段當肺癌的陰影開始構成敘事主線後,前半段寬敞的節奏就亂了,一直到後來焦三爺領著班子跟西洋樂隊PK,嗩吶吹出血,我心裡嘆口氣,終於第四代也就剩下癌症。
銀幕上大批量出現癌症是上世紀末的事情。作為萬能轉折,癌症是無能者的利器。劇情發展不下去的時候,癌症;劇情收不攏的時候,癌症。代溝可以靠癌症填平,愛情可以靠癌症解決,良心被癌症喚醒,貪慾被癌症喝止……癌症上能緩和社會矛盾,下能解決家庭紛爭,搞得癌症和墮胎,成了這十五年的主要銀幕醫患關係。而這個關係留下的最大隱患是,癌症成了劇情片的終極大BOSS,只要癌症出場,所有的社會關係就開始圍著癌症轉。《百鳥朝鳳》前半段,焦三爺和鄉土的關係被表現得別具空間,嗩吶藝人是大自然的歌者;癌症出場後,焦三爺就和土地失焦,最後還要賣牛去對抗西洋樂隊。諷刺的是,電影最後的致謝名單里,感謝了西洋樂隊的支持,《百鳥朝鳳》曲也是靠西洋樂烘托情緒高點。
當然,焦三爺得肺癌,也是可以,就像方勵,情動於中突然下跪,也能接受。只是,作為第四代最後的離場之作,這肺癌就只剩悲情,這下跪就徒留難堪。第四代曾經開出過很大的文化空間,是這個空間支撐著第五第六代走到今天還在舞台中央,也是這個空間讓我們被「吳天明」這個名字直接召喚走進影院。但是,肺癌是對今天文化選擇的一次絕望展示,方勵下跪更是對這個文化市場的一次絕望乞憐。百鳥朝鳳何等氣勢,這麼宏闊的電影名字要靠這樣低聲下氣的宣傳,不知道鳳凰怎麼看?
新世紀以來看了很多青春劇,青春劇里也有很多癌,死了也就死了,不傷心,因為青春劇的主人公都是自己找死;但是焦三爺的肺癌不一樣,或者說,在終極意義上,這不是吳天明的無能,是他置身的文化空間似乎只有癌症可供選擇。
因此,如果硬性規定接著十年在銀幕上禁癌禁絕症,看看能不能開出新的可能性。
本文刊於2016年5月21日《文匯報·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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