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夢的一面鏡子——我看二零一二年中國科幻(上)

(這篇文章原本是為《二零一二年度中國最佳科幻小說集》寫的序,有修改)

一、星雲獎和銀河獎:重新有夢

二零一二年雖然沒有誕生《三體》那樣的巨著,但中國科幻的成績還是很大。備受矚目的是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和科幻銀河獎的頒獎。我擔任了星雲獎的專家評委會主席。應該說星雲獎堅持到今天很不容易。它本是三年前由董仁威、吳岩、姚海軍等一些科幻作家、活動家發起的,至此已辦三屆。舉辦中,遇到許多困擾和干擾。

二零一二年十月,我與來自中國大陸、香港、美國等地的華人專家評委們一道,評出了十項大獎,可謂親眼見證華語科幻漸漸走向興盛,也目擊了中國人的想像力和科學創新力出現復興。這喻示中國人重新成為一個有夢的民族。

這屆星雲獎的參與範圍更加廣泛。評委會一共收到兩萬多張選票,包括科幻協會會員投票和科幻愛好者投票,有二百一十件作品入圍,超過前兩屆。同時,還頒發了《科幻世界》銀河獎,其中特別獎獎金是一萬元。銀河獎初設於一九八六年,現已辦到第二十三屆了。中國的科幻作家大都是銀河獎培養出來的。

華語星雲獎嘉年華系列活動正在成為一個品牌,這裡面包括高科技氣氛很濃的頒獎典禮,由科學家、科學哲學家、科幻作家等參與的高端論壇,還有圖書展示、影視展播、拍賣會等活動,科學松鼠會也參加進來,在此期間舉辦了萬有青年燴活動,邀請科幻作家去做演講。總之,短短几天,中國出現了一場科學與想像力交織的盛宴。上千名年輕的科幻愛好者從全國各地匯聚到成都,共同想像中國和世界的未來。下兩屆華語科幻星雲獎將分別在山西和北京舉辦。

我覺得,有更多的中國人熱愛科幻了。要知道,科幻在這個國家,長期是受冷落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大概是宋以後吧,特別是進入現當代後,中國人比較關注眼前的事情,更注重現實人際關係,而對陌生的異世界、對未來、對寥遠的星空等等失去了興趣。但隨著中國最近的崛起,隨著科技深入影響到每個人的生活,這種狀況正在出現一些改變。科幻是工業革命後產生的一種面向未來、面向科技和面向稀奇古怪的想法的文學,它在中國社會產生了一些影響力如果我們講中國夢,不講星雲獎和銀河獎是說不過去的。中國的科幻作家和科幻迷群體就是中國夢很典型的代表。

其實,中國科幻往往都是經歷了一代人後,就各種社會動蕩打斷了,比如,清末魯迅、梁啟超等人把科幻介紹進中國後,很快就被各種紛亂和戰爭打斷了。彼時,像劉震雲講的一九四二河南饑荒那樣,中國人連自己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哪裡談得上做夢?哪裡談得上去嚮往海底兩萬里、八十天環遊地球?五十年代中國科幻有過一陣繁榮,很快又被文革打斷。七十年代末隨著現代化重新提上議事日程,科幻又一次熱鬧起來,但在八十年代初又被批判為精神污染。總之,中國科幻作家從清末民初就開始做中國夢,他們寫工業革命烽火下的莊周夢蝶和巫山雲雨夢,他們在技術想像中重新構建桃花源,只要把他們寫的科幻小說串起來,就大概知道什麼是中國夢了。如今,中國正在經歷科幻最為持續長久發展的一個階段。我們有責任把這個中國夢做得比從前稍微好一些,至少不要做得那麼SIMPLE和NAIVE吧。

二、王晉康的《與吾同在》與未來世界

二零一二年度,老作家的創作依舊旺健,是中流砥柱。王晉康的新作《與吾同在》獲得了星雲獎的長篇小說金獎和銀河獎的特別獎。它的某一些內容,我覺得甚至比《三體》還要深刻和尖銳,帶來了心靈上的新震撼。

就來看看老王的中國夢和世界夢吧。這部小說的基本情節並不算新鮮,也就是人類面對外星人入侵、處於生死存亡重大關頭時,如何拯救自己。但是王晉康提出的命題很沉重。這是一部關於善惡的書,作者認為人性本惡,是惡在推動歷史發展。比如秦始皇是暴君,但他對中國文明的貢獻,比和平君主阿育王對印度的貢獻要大不知多少倍。北宋很繁榮,完全可以過渡到現代文明,但它缺乏惡,故被野蠻文明消滅,繁榮終不能保障,拖了中國現代化的後腿。正因為惡的存在,才給善留下了滋長空間。一旦出了多個文明的「共生圈」,必定要以惡為先行軍。而要形成文明共生圈,也要以惡為基礎。

所以說我按照老王的思路推測,要做好中國夢,恐怕還得「行惡」。這種貌似離經叛道而在現實中屢試不爽的邏輯,在小說中,被演繹得深入而形象。但王晉康絕不是簡單地狀寫惡,而是描述了惡與善的複雜關係,或言之,寫了他自己內心的痛苦糾結,他對最大的善的嚮往。我想,這隻怕不是作者看哲學書看來的,而與其閱歷有關。出生於一九四八年的王晉康當過知青,經歷了文革,是一位民主黨派的成員。現在相對年輕的作者包括我自己,達不到他的深度。讀了《與吾同在》,我被王晉康力圖表達的複雜人性徵服,在他面前,甘拜下風。

這部書裡面,還有很多東西讓人深思。比如它預言了人類的未來,國界消失,邊境不再存在;由秦始皇一般的高智商新人類,統一了世界的語言文字(漢語消失,英語是全球唯一語言);連宗教也統一了,各種宗教只尊一個「上帝」(那麼,我們長期信奉的某種意識形態又安何在呢?);民族間的深仇大恨也不復存在(釣魚島這種事情簡直擺不上桌面了)。雖然是一種特殊情況下達成的「共識」,但反映了作者對人類前景的一種看法。我其實私下裡也有這種看法,但我承認我仍有顧慮,不敢寫出來說出來,怎麼能這樣寫中國夢呢?但王晉康寫出來說出來了。

讀這部書時,我會常常走神在想,共產黨在哪裡呢?以前我曾說,有人反對科幻的一條理由是:外星人來了,佔領地球了,共產黨呢?這部作品的令人驚駭處是,王晉康寫到:外星人來了,率領全人類進行抵抗的,是一個由七名男性組成的執政團(裡面包括恐怖分子),而執政長姜元善是一名犯下了「原罪」的中國人,是很專制的一個暴君。這裡,決定人類生死命運的,也就是這麼一個獨裁者,再沒有法律、民主等等的存在。作品中沒有提及共產黨三字。但考慮到姜元善十幾歲就是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我覺得,他也應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吧。所以從邏輯上講,仍然是共產黨在領導未來世界。任何一種夢想的實現仍然要靠黨來舉大旗。

也許有人會拿《與吾同在》與《三體》作較,但是,這是屬於王晉康自己的一部小說,是他對自己的人生總結,是他的夢,不能與《三體》混同。這部小說達到了王晉康科幻創作的新高度。我從中彷彿看到了不少優秀科幻的影子,比如有《二零零一:太空奧德賽》、《安德的遊戲》、《星船傘兵》、《日本沉沒》等等,甚至還有金庸小說的感覺。所以中國夢與世界夢是相通的。這部小說寫得十分蒼涼,特別是最後的結局,與丈夫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女主人公嚴小晨,最後與姜元善決裂,又處死自己的獨生子,並且孤獨地自殺。小說是以一封遺書結尾的,訴說了信仰的破滅,對著蒼天,發出了最後的、撕心裂肺的質問。這是一部命運的悲劇。這一點上,倒是與《三體》殊路同歸。

這部小說也是很好看的,情節一波三折。王晉康很會講故事(他最初寫科幻的動機,就來源於自己創作故事給兒子聽,所以我們寫科幻的,一定要記得你寫的東西永遠是寫給你兒子看的。我常常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我的書賣不好)。那麼什麼是小說?其實,也就是賣關子。但這賣關子,絕不是耍小聰明。王晉康(還有劉慈欣、何夕)是很明白這個的。他們的小說,是服從一種深厚的悲憫邏輯,在這個基礎上,憑強大的心理而展開懸念,從而引導讀者,不停地進入一關又一關,讓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危機怎麼解決,最後達到震撼心靈的效果。

看完《與吾同在》,我很感激科幻作家與我們同在,他們在這個國家仍是鳳毛麟角,但他是為全人類、為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深憂的作家,他們在像上帝或者智能計算機一樣陷入了痛苦而矛盾的思考,並且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把他們做的夢說出來。他們的勇氣讓人敬佩,他們的智慧令人懾服。這在一些主流小說那裡,已經看不到了。有的主流小說蛻變為純粹的文字遊戲,講些沒有太大意思的個人小情感小玩鬧。我認為科幻應該承襲魯迅先生的脈絡。魯迅的小說,是大小說,是寫民族和人類命運的。他說要改造中國人就先要改造中國人的夢。所以,中國有了王晉康、劉慈欣、何夕,乃是我們時代的大幸。(待續)

推薦閱讀:

TAG:中國 | 科幻 | 鏡子 | 中國科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