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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體詩聲情之美欣賞舉隅(作者:李睿)

古體詩聲情之美欣賞舉隅

文:李睿

  人們習慣於從文辭、風格或意蘊上欣賞古典詩歌,其實,詩歌的聲律同樣具有表情達意的功能,這就是「聲情」。殷璠評價盛唐詩「聲律風骨兼備」,宋代學者鄭樵甚至認為「詩在於聲,不在於義」。可見古人十分關注詩歌的聲情之美。近體詩要求符合粘對規則,有嚴格的格律規範,那麼,聲情之美在古體詩中是如何體現的呢?我們試結合一些名篇佳句進行分析。

  古體詩與近體詩相比,沒有嚴格的格律限制,更靈活自由,但並非可以隨意為之,詩人在四聲的組合上有著精心的安排。古漢語的平上去入四聲具有不同的特點:「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一般來說,平聲表現的情感比較舒展、緩和,而仄聲比較感慨、沉鬱,入聲字適合表達促迫、激烈的情感。那些千古傳誦的作品,無一不是巧妙地利用四聲的搭配表現聲情之美。尤其在押韻時,由於韻腳是音節停頓的關鍵處,詩人特別注意發揮四聲不同的功能,產生獨特的聲情效果。譬如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是家喻戶曉的名句,其聲韻上的奧妙卻未必盡人皆知。童慶炳先生將這兩句與開篇「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連在一起解讀,認為,「折」和「雪」在古漢語中是急促的摩擦的入聲,而「來」和「開」則是流暢浩蕩的平聲。由入聲轉入平聲,象徵著由封閉到開放,由寒冷局促的冬天到百花盛開的春天的轉換。可謂精闢。我們還可作進一步分析。第一、二兩句的末三字以都仄聲為主,「白」、「折」、「即」、「雪」均為入聲。接下來兩句的末三字皆為平聲連用:「春風來」、「梨花開」。詩句結尾由促迫的入聲轉到平聲,聲情由促迫、緊張變為舒緩、開張,特別是「春風來」和「梨花開」三平聲連用, 「來」、「開」屬於開展的「灰」韻,故而造成愉悅、舒暢的情緒波段,與此同時,「忽如一夜」、「千樹萬樹」的數量詞對比形成潮水瀰漫的氣勢,兩者互為呼應,傳神地渲染出塞外雪花的奇情壯彩,絕妙地烘托出詩人的驚喜振奮之情,盛唐的浪漫精神得到充分展現。詩人恰到好處地將聲韻與情感結合起來,形成別具一格的聲情之美。

  古體詩為了顯其高古峭拔,往往以拗折之句與講究粘對規則、平仄協調的律詩相區別。例如律詩一般忌諱三平尾與三仄尾,即在句末連用三個平聲字或三個仄聲字,而古體卻多用之。以李白《蜀道難》為例,全詩在句末多連用三平或三仄,試看,「危乎高哉」、「(開國)何茫然」、「(不與秦塞)通人煙」、「(可以橫絕)峨眉巔」、「(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破逆折)之回川」,「(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問君西遊)何時還」、「愁空山」、「(使人聽此)凋朱顏」、「(飛湍瀑流)爭喧豗」、「(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殺)人如麻」、「(側身西望)長咨嗟」,都是在句末連用三個或三個以上平聲字;與此相對應,「(西當)太白有鳥道」、「(地崩山摧)壯士死」、「(黃鶴之飛)尚不得過」、「(捫參)歷井仰脅息」、「(枯松)倒掛倚絕壁」、「(朝)避猛虎」等,都是在句末連用三個或三個以上仄聲字。這樣一來,《蜀道難》的聲韻就顯得非常特殊,它有意避免和諧的平仄搭配,正是為了表達悲慨交加、鬱憤難平的情感。詩歌以生澀峭拔的音節,與參差錯落的句式一起,象徵著蜀道的極度崎嶇艱險。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彷彿能聽到行走時不均勻的喘息聲,「難、難」的不舒暢的嘆息聲,非凡的聲情之美帶給我們強烈的藝術衝擊,百轉千回,淋漓盡致,詩人對國家命運的深沉憂慮和盤托出,因而這首詩被譽為「失聲橫涕之什」。(《詩比興箋》)可見在大詩人筆下,運用拗折之句不僅是為了顯示風格的高古,也是為了更好地服務於詩歌的主旨。

  與此相似,《夢遊天姥吟留別》一詩也集中體現了聲情之美,全詩平仄的特殊搭配增強了詩歌的魅力。夢境的開始,出於對浙東的嚮往之情,對前代詩人謝靈運的追慕,在「腳著謝公屐」之後,詩歌連用了「身登青雲梯」五個平聲字,表現了夢境的自由、情緒的舒暢。接著,「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五個仄聲與五個平聲的相間使用,烘托出詩人見到奇異景觀時心靈的震撼。接著,山中的景象由奇麗轉為神秘莫測,詩人的情感也由愉悅轉為驚訝,於是在聲律上也發生了變化。「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其中較多地用了仄聲字,而「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只有「殷」、「 慄」兩個仄聲,其餘都是平聲。這四句平仄的搭配在總體上是和諧的,但具體到視覺和聽覺的描寫上,詩人又有意用了不和諧的拗折之句表達驚異之情。而後,「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詩人用了短促、節奏感很強的四言,描繪電閃雷鳴、山巒崩塌等令人驚懼的景象,以表現境界的突轉,聲情十分妥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列缺霹靂」,為四仄聲連用,「丘巒崩摧」、「訇然中開」,為四平聲連用,由四仄到四平的急速轉折,象徵著情緒的強烈波動,如高山墜石,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接下來詩人以生花妙筆展現神仙世界:「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用了以七言為主相對整齊的句式、平仄相間的平穩節奏,描繪「列仙之趣」,緊接著「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以夢醒後的無所適從將剛剛呈現的神仙世界一筆抹倒。如同洶湧的浪濤衝破閥門,詩情再次急轉直下,最後用直抒胸臆的長句結束全篇,讀之如聞詩人的喟嘆。

  《夢遊天姥吟留別》寄託著李白二入長安被放還後的感慨,詩人抱著極大的政治熱情,結果換來的是無比的失望,這正是他在篇末表示擯棄塵俗、蔑視權貴的深層原因。施蟄存先生認為全詩描寫夢遊天姥的經歷,由充滿嚮往到魂悸魄動,正傳達出詩人二入長安的政治體驗。游天姥就是游皇宮的比喻。(《唐詩百話》)這是很深刻的見解。詩人鬱憤填膺,難以釋懷,詩中對夢中登山、神仙世界的描繪,正曲折地反映出他涉足政治後產生的焦慮、驚懼、不平之情,折射著他對現實處境的失望與反思,從而展開對自由的追求。詩人在篇末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這樣振聾發聵的呼喊,是緣於他在政治上觸目驚心的體驗。這樣的體驗,正是圍繞著夢遊天姥的所見所聞所感,通過句式的參差錯落、聲律的拗折不平,婉轉地呈現出來。清代詩學家趙執信在《聲調譜》中以此詩為古詩聲律的範本,深具卓識。由此可見,李白的樂府歌行氣勢奔放、搖曳生姿,完成了從漢魏古體到唐體的根本性轉變。如果從聲情的角度加以探討,會有更多發現。

  古體詩在聲律上追求高古渾成,但並不排斥近體,它也可以汲取近體詩的優長,以增強聲情之美,即「以律入古」。例如,雙聲疊韻是指用相同的聲母或韻母造成圓轉自如、流暢自然的聲音美感,在詩律學上,它屬於同音重疊的範疇,在《詩經》與《楚辭》中已出現雙聲疊韻,在唐詩中,雙聲疊韻主要用於近體詩的對仗,而傑出的詩人可以把它用到古體詩中。高適的《燕歌行》是一首骨力沉雄、慷慨悲壯的邊塞詩力作,其中大量地運用了雙聲疊韻詞,如「橫行」、「羽書」、 「山川」、 「蕭條」、 「憑陵」、 「關山」、「辛勤」、「玉箸」、「飄颻」、「蒼茫」、 「陣雲」為疊韻,「瀚海」、 「死生」,「窮秋」、 「三時」、 「一夜」、 「刁斗」、 「征戰」、 「將軍」為雙聲。大量的雙聲疊韻詞穿插於對偶句式中,近體的精工融入古體的渾樸,與詩中極為複雜的思想情感相一致。詩中的情感,既有對男兒自當橫行天下的英雄氣概的表彰,也有對戰爭給徵人家庭帶來痛苦的深切同情;一方面是對戰士忘我奮戰的崇高精神的頌揚,另一方面是則是對將領歌舞作樂的不滿。既感嘆征戰的艱苦,又渴望有愛惜士卒的將領統帥部隊。詩歌在描繪艱苦卓絕的戰爭場景之時,用蒙太奇的手法插入一幅畫面:「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將戰士與妻子對對方的苦苦思念交並寫來,寓柔於剛,感人肺腑。可以說,全詩包含著極其豐富的多層面的情感意蘊,藝術手法也相應地多樣化。詩人創造性地將律詩中常用的雙聲疊韻用於古體中,使得詩歌在縱橫跌宕之氣中寓圓轉流美之致,既沉雄悲壯,又哀婉纏綿;既慷慨淋漓,又感人至深;既鏗鏘有力,又蕩氣迴腸,產生了非同尋常的藝術效果,極大地增強了這首七古的感染力。誠如黃永武先生所說:「雙聲疊韻在詩歌中的作用,絕不止聲調的委婉動聽。雙聲疊韻的運用應配合事物的情態,用聲音來強化效果,使聲與情、聲與物、聲與事,都有著奇妙的摹擬作用,才是妙諦。」(《中國詩學 鑒賞篇》)由此看來,高適的《燕歌行》不愧為體現聲情之美的典範。

  古典詩詞將漢語的聲韻之美髮揮到極致,詩歌的節奏就是生命的節奏,抑揚頓挫、跌宕起伏的聲律之美,極大地增強了詩歌的魅力。把握聲律之美,尋繹詩心的律動,是打開詩歌奧秘的一把鑰匙。

  李睿,2003年畢業於安徽大學中文系,獲碩士學位;2006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現為安徽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教研室副教授,安徽大學桐城派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詩詞學,在學術刊物發表論文數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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