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晚期癌症病人的舒緩治療醫生」成文武 說出你的疼痛,好好對待它

    這是一個痛苦的事實,許多癌症病人會步入晚期,腫脹、抽搐、潰爛、昏迷,和難以言說的疼痛。  非常糟糕的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往往束手無策,走投無路。  有這麼一個醫生,做出了改變:創立一個病區,專門服務晚期癌症病人,緩解他們的疼痛,幫助他們平靜地、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我一直記得那個畫面,他們為臨終病人、為失去雙親的孩子點燃蠟燭,輕輕念禱告,提供哀傷治療。我們也有那麼多晚期病人,就不去管了?讓他自生自滅?讓他就這樣痛苦了嗎?」  本期服務上海三十年,拜訪這位特別的癌症治療醫生成文武。  在這裡,無需忍耐,  把疼痛說出來  東安路270號,上海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  名字平淡無奇,規模也是全院最小(12張床位,6個醫生),但這裡,卻是全上海乃至全國一個難得的醫療空間:專門服務晚期癌症病人。  「心理很矛盾,不痛的時候活著的念頭很強烈; 痛起來巴不得死了算了,對藥物很拒絕;從能走到下不了床、從能在床上坐著到翻身困難,只有三個月;  渾身疼痛難忍,整夜無法入睡,到最後都疼糊塗了……」這是一位晚期乳腺癌患者家屬的自述,也是晚期癌症病人共同的艱難歷程。  此外,他們時常還要置身另一個困境:一旦被判「晚期」,就很難得到床位,住院治療。這一方面凸顯了床位緊張等醫療資源的不足,另一方面也顯示了目前「主流」癌症治療面臨的矛盾:癌症發展到晚期,險象環生,極為折磨人,是很需要醫生的時候,但此刻,往往病人不得不獨自承受難以言說的疼痛,而他們的家人,則備受眼見親人受苦卻束手無策的煎熬。  「以前有媒體把我們說成是『臨終關懷病房』,這是一個誤解。」綜合治療科主任、創辦人成文武說,他中等個子,清瘦,白大褂下整齊地穿著襯衫,系著領帶,「我們這裡主要服務晚期癌症病人,有些是發現腫瘤的時候,已經不適合開刀了,但是會有不適,疼痛,這些癥狀是需要處理的。等癥狀緩解了,就可以回家,也可以拿著我的(治療)方案住到基層醫院。有些是發現了腫瘤的時候不適合開刀,在我們這裡穩定一段時間後,再去手術。當然也有一部分病人已經很晚了,那麼我們做的,就是怎麼樣把他心理和肉體上的痛苦減到最少,安詳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綜合治療科有四間病房,每個房間兩到三張床位,瀰漫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安靜,病人和陪護的家人似乎滿腹心事,卻又無話可說。而這種氛圍在成文武面帶微笑走進來查房時,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今天感覺怎麼樣?要和我拉拉手嗎?」立在24號床邊,成文武笑問。病床上躺著一位六十開外的老婦,面色青白,她虛弱地一笑,從棉被下伸出同樣是青白色的右臂,拉了拉成文武的手。  「她是腸癌晚期。」出了病房,成文武悄聲透露,「前幾天送進來的時候,整個心臟、胸腔里都是積液,不能平躺,只能坐著或者站著,很難受的。我先把肺里的水控制住了,現在至少能躺下去了。我和她約好,我查房的時候,如果她感覺還不錯,我們就拉拉手。」  33床是一位浙江上虞來的老者,右肺癌變,幾趟化療下來,人幾乎垮了,下肢腫脹如象腿,紹興、杭州、南京數家醫院看下來,都沒能消腫。「今年夏天,我們到了上海腫瘤醫院,碰巧看到有這個科,和成主任一談,就決定住進來了。」老者的妻子說,在江浙滬各大醫院跑了一年多,這裡給她的第一印象很不同:熱心安排床位,不用找關係;醫生親切,有耐心,肯聽她說話;此外,她總算聽到了一句「安心話」:「慢慢來,我會處理好的。」  近半年來,他們一直在這裡「進進出出」。水腫消了,就回老家,腿腫了,再到上海來住院。老人家很硬朗,只要一消腫,就自己下地刷牙、打水、梳洗。  「今天出院啦。」  成文武來到28床邊,用上海話向一位六十開外的阿姨打了個招呼。她是肝癌晚期,一周前因面色蠟黃,昏迷抽搐送進醫院,其他醫生無法判定是何所致,儀器反覆檢查,也查不出所以然。送到綜合治療科後,成文武根據自己的臨床經驗,判斷是癌細胞腦轉移,伴有肝昏迷,通過靜脈給葯控制住了黃疸,把病人從鬼門關「拖」了回來。只是阿姨的情緒還有些低落,一邊摸摸索索收拾東西,一邊帶著哭腔,指指成文武對家人說,「我就是捨不得伊呀……」  「下趟再來呀。」成文武含笑道。「我們這裡進進出出的病人蠻多的。」據成文武介紹,每年,綜合治療科大約收治350位病人,每人平均住院天數約為14天。「好多腫瘤弄不掉,也沒有辦法治癒,到了晚期,很痛苦。那些骨轉移的病人,真是痛入骨髓啊。我們這裡還來過一個患腸癌的,肛門都爛穿了……但我們目前治癌症,主要是對付腫瘤,對病人疼痛的理解不夠,『生這個毛病么,總要痛的』,經常有人這麼說。病人說我腫瘤不怕,死也不怕,但是我就怕痛不欲生,醫生你給我止痛。但是往往好多醫院只說你這個腫瘤應該怎麼治,沒涉及到他提出來疼痛的需求。你到國外去就不是這樣了,病人說疼痛了,馬上要高度重視,想法設法緩解你的疼痛。」  綜合治療科創辦於2006年,開張伊始,曾叫「姑息治療科」,但因為拗口費解,改成了目前這個名字。「後來我又想了名字,叫『舒緩治療』,實際上,不管叫什麼,它是一個不同的醫療理念,就是把生和死看作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既不刻意地去延長它,也不刻意地去縮短它,但是重視和處理病人的癥狀,包括疼痛、貧血、乏力以及心理上的困擾等等,盡量緩解痛苦,讓他感到舒服,提高他的生活質量。」  在綜合治療科的走廊里,貼著一張醫學海報,醒目地寫著「無需忍耐,把疼痛說出來!」,還詳細列出了不同的疼痛感受:刺痛、放射痛、燒灼痛、刀刺痛。「晚期癌症病人都很痛的,但疼痛的感覺和程度不同的,那我就量化,0是沒有痛,10是最痛,病人自己說,現在痛到幾分,那我就知道了該用什麼葯,怎麼治療。」  讓病人自己  來決定生命的最後一程  「下趟再來呀。」  和出院病人告別時,成文武經常說這句話,有些病人聽了是安慰,有些病人直搖手,好像「觸霉頭」似的。但成文武說這句話,是有他的意味的。他彷彿想藉此暗示晚期癌症病人和家屬,不管還能活多久,是否會出現奇蹟,癌症的降臨提醒著我們,我們終需鼓起勇氣,面對死亡。  2004年,成文武去美國 MDAnderson癌症中心進修,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家癌症醫院,僅員工就有三萬四千餘名。在這個龐大的機構里,有個小小的空間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間 family meetingroom,癌症病人在這裡家庭會議,有誰參加呢?病人、家屬、醫生,護士,可能還有社工、心理諮詢師。大家進來後就坐在一起,就開始討論疾病,診斷是什麼,有哪些治療,利和弊是多少,讓病人自己選擇。」  這個流程,體現了「舒緩治療」的核心:不但緩解病人的疼痛,而且要尊重他的知情權,由病人自己來決定生命的最後一程如何度過。  2006年著手創辦綜合治療科時,成文武向醫院提出了申請,希望有一間「family meeting room」,但終因床位緊張而作罷。但病區運行起來後,他還是找到了一個談話空間。在醫生辦公室和病房之間,恰好有一片長方形、十來平方米的走廊通道,進出人不多,一側是一排藍色塑料椅,可以坐下聊聊。慢慢地,這裡變成了一個沒有圍隔的「談話角」,經常可以看到成文武和家屬相向而坐,低聲交談。  在這裡,成文武會向家屬,甚至病人本人交代一些事情  第一,最後關頭,不做「創傷性搶救」。「人已經到這個地步,就像燈油已經全部燃燒完了,為了拖幾個小時,又要切氣管、又要插導尿管,又要靜脈切開,胸腔打開,做給誰看?做給家屬看嗎?家屬願不願意看?」  第二,目前有哪幾種治療方案,詳盡地告知、解釋,由病人和家屬來選擇。  第三,也是最難的,告訴患者家庭真相:得了什麼腫瘤,處於什麼階段,未來可能會發生什麼,預計還有多長的生存期。  星期日周刊記者(以下簡稱星期日):成醫生,舒緩治療是要告訴病人真相,讓他們有知情權的?  成文武:我是主張告知的。我曾經建議醫學院應該開「死亡教育」,但不成功,說我太超前了,實際上不超前,國外的教育,三四歲就開始面對這種話題了。我看過一本繪畫本,《爺爺變成了幽靈》,我覺得人家小孩子都能談論,那我們為什麼不能談論,所以我的工作一部分,就是和晚期或者臨終患者做有技巧的溝通。  星期日:你的技巧是什麼?  成文武:我有兩套方法,一套叫「竹筒倒豆子」,如果病人平常心情比較開朗的,也願意接受醫護人員的照顧,對自己的病情也有所了解的,那我就直接對他說了,病情到什麼程度,治療方法是什麼,估計生存期是多少。如果病人家屬有要求我們不能講,或者患者平常就膽子比較小,比較容易憂慮,那麼我就採用另外一套方法,「擠牙膏」,一點點地把你病情告訴給你,不能今天一診斷馬上就說,你是晚期了,大概預期生存三個月,這樣人馬上就垮掉了。  星期日:你和晚期癌症病人打交道,已經二十多年了,接觸了無數的病人和家庭。在你的觀察中,人們對疾病,尤其是癌症這樣重大疾病的知情權有什麼變化嗎?  成文武:是有些變化的,我是1991年到腫瘤醫院正式工作的,當時大家對癌症還是比較陌生的,很難接受,很不願意談論。現在腫瘤比較普及了,大家的認識也比較多了,特別是經過長期治療的那些患者和家屬,開明的人逐步多起來了,願意去面對疾病,面對死亡,儘力配合醫生,接受治療。原來我們門診沒人的,同樣是專家門診,旁邊人家化放療的擠得門庭若市,我們這裡空蕩蕩,門可羅雀。現在陸陸續續也會有病人來排隊看了,因為的確認識到生活的質量是比較重要的。  但我也我曾經碰到一個病人,他愛人乳腺癌轉移,用藥已經用到頂了,但他不能接受現實,認為只要肝肺心腎這些重要器官沒有腫瘤,就不會是晚期。我說你愛人的毛病是比較重的,但是他說我有的是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你把我愛人救活。但有錢不一定能換命啊!  星期日:遇到這樣的家屬,你怎麼辦呢?  成文武:談啊,整整談了45天,每天3小時談。實際上,那個病人整個腸子都梗阻了,飯都吃不下去,要還有一肚子的腹水和一腔胸水。  星期日:你為什麼要和他談那麼久?  成文武:如果他不接受現實,還是會繼續糾結在「我有的是錢,你給我治」的思維里,那剩下來的一個多月,就這麼度過嗎?一個月很快的,既然治不好了,病人和家屬應該想想,自己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星期日:你這麼說,我忽然對舒緩治療有了一個認識,緩解疼痛,既是目的,也是手段。在生命的最後一程,人只有不那麼疼痛了,才有那個空間安靜下來,好好想想,最後的時間要如何度過。  成文武:是啊,我就和那個家屬說,如果錢都能夠買命的話,那命就不值錢了。你現在應該多陪陪她,對她好一點,這是你要做的。後來我還建議他,打個電話讓國外的女兒回來陪陪媽媽。他還有些猶豫,女兒在國外讀大學,如果回來時間長,可能要休學半年,會不會有影響。我說,大概就是這點時間,你和女兒商量一下。女兒後來回來的,和男朋友一起帶來。那個國外男朋友倒是蠻好的,聽不懂中文,還陪夜。  星期日:你的建議是很重要的,不然母女倆也許沒有告別就永別了,那會是一個很大的創傷。以前我採訪過一位普林斯頓的年輕教授,復旦畢業後出去的。他媽媽就意外去世時,家裡也是怕耽誤他學習,一直等到四十多天喪事全部辦完以後才委婉地告訴他。這位教授現在是個非常傑出的科學家,但媽媽最後一刻,他沒有陪伴在她身邊,這成了他心裡永遠的痛。  成文武:我還要舉個例子給你聽,並不是所有從國外回來的人就一定接受了國外的文化。有個病人是前列腺癌晚期,全身轉移,很痛苦,卧在床上不能動,褥瘡,腹水,骨轉移的疼痛很強烈。轉到我這裡來時,已經沒幾口氣了。他女兒女婿都在國外當醫生的。我說,你父親現在這麼難過,已經沒有神志了,預計生存時間是24小時,最長不超過48小時,在他最痛苦的時候,是不是和國外一樣,給點葯,讓他安靜下來,舒服一些。但是我不確定這些藥用下去,他會不會扛不住,半支下去人走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是不是這麼辦,要你點頭,你不點頭我不敢用。令我震驚的是,她說不用,堅決不用。我說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你的父親舒服一點?她說這個我不管,你得給我救,死命地救,老頭子多活一分鐘,我心裡安慰一分鐘。我說,不打這個葯會很痛苦得死掉。她就是不用。我只好按照她的意思來。後來病人大概掙扎了26個小時,很痛苦的,一直叫,氣也喘不過來。她女兒就坐在旁邊看著,什麼都沒說。然後她累了,叫她老公來換他。  星期日:這位老先生是你的病人,你希望他平靜地離去,但是決定權又在家屬身上,你得眼睜睜看著病人受苦。當病人家屬和你的想法有衝突的時候,你的感受是什麼?  成文武:沒辦法,我尊重病人和病人家屬,除非病人神志清醒的時候,和我關照好。前兩天有個病人,從小看我長大的,算是我的長輩。有一天,她把所有的直系親屬叫過來,交代他們,最後關頭,我兒子說了也不算,成醫生說了算,你們也按照他的來。  星期日:我想,這位病人一來是信任你,二來對於最後時刻如何離開,她是有自己意願的,希望通過你,確保自己的意願。  成文武:是的,她希望自己走得平靜些。  星期日:我聽說一些國外的意願,病人會填寫「意願書」,比如不要插管子,不要切器官,這個意願書是有法律效力的,醫院和家屬都得遵從。在你的科室,有人會寫意願書嗎?  成文武:中國沒有,有也沒有法律效力。不過,現在有些病人會和我有所表達,決定自己怎麼走,但大部分情況還是家屬做主。  星期日:你怎麼理解這種普遍的情況呢?  成文武:可能還是不知道怎麼開口談論病情,談論死亡吧。曾經有個學心理的志願者,到這裡來和晚期病人談,開口第一句就是「你的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你對身後事有什麼想法。」人家差一點一個耳光甩上去。後來我和她說,你現在和他又不熟,你最多就是坐下來,先問問他,你有哪些不舒服,先講給我聽聽。你要聽他有什麼要求,再去輔導他,而不是坐下來,直接談身後事。  星期日:一個人痛苦地喊叫了兩個小時走,和他平靜地躺著兩小時走,對你來說,這種差別意味著什麼?  成文武:對於死亡,我沒研究,我只是從醫生的角度看作是一個生物體滅亡的過程,當然人這種生物體和一般的生物體不一樣,他肯定是有自己的思維和情感,我的職責就是既然要在我手裡走,我就讓人安詳地走。一個病人在痛苦中離開,對我來說是有壓力的。我們不是單獨病房,他周圍還睡著其他病人,他們看在眼裡,肯定會恐懼。第二個,我們醫護人員心裡也很難過,你去聽,如果晚上很幽靜,整個走廊里就聽到一個聲音呻吟,或者哇哇拚命叫,不要說睡不著,心裡也很發毛的。  綜合治療科的病房,和其他癌症病房沒有什麼不同,陽光充沛的時候,會有種溫暖感,而陰天的時候,彷彿就彌散著一層蒼白。但這裡的走廊是有些不同的,牆壁上畫著手繪圖畫,貼著一張張病人和醫護人員寫下的話語,是那種唯有在一些婦幼保健院才能看到的溫馨。這種低落和平和、希望和無望交織的景象,彷彿是喻示著這個空間時時刻刻發生著的真實。  綜合治療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病人住院期間正好遇上生日,成文武都會自掏腰包,買一個蛋糕為病人過生日,然後把蛋糕分成十二份,和其他病人一齊分享。  這個規矩背後,有個故事。六七年前,病區來了一個臨終病人,家人說,他有個心愿,再過幾天就是60歲生日了,他很希望能捱過這一天,過一個甲子再走。後來成文武和同事們的確讓他堅持到了六十歲那天。「那一天我想了想,買個蛋糕就一兩百塊,給他過個生日吧,大家熱鬧熱鬧,就買個蛋糕,插上蠟燭,給他過生日。」成文武回憶道,「病人本來在床上眼睛都張不開的,半昏迷了,一看給他過六十歲生日,一下子開心地坐起來和我們唱生日歌了。」  生日過完第三天,病人再也沒有醒過,兩個星期不到,走了,但是神情一直很安詳。  也有些時刻不是溫馨的。就在11月上旬,傍晚六點下班時,送來一個新病人,成文武看了一面,等次日一早去查房的時候,人已經走了。  「他是消化道癌,山東來的,在其他醫院已經治療了很長時間,腹水,胸水,褥瘡,都有。醫生關照過他了,睡覺只能朝右邊,因為身體右側已經大量積水,如果朝左側睡,就會壓迫到心臟。值班醫生告訴我,他今天早上就猛一翻身,一下子把心臟填塞了,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他兒子說他這個階段一直說自己很痛苦,厭世。猛一翻身,是醫學上的大忌,他肯定知道,我猜測,那是他自己做了了斷。」成文武說,感人也好,慘烈也好,在這個晚期癌症病人的驛站里,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什麼是醫生「質的問題」?  舒緩治療,是什麼時候觸動成文武的?  1999年底,醫院安排成文武和另一個從事護理研究的同事去香港三天,參觀香港的基層醫院。其中,「寧養院」深深地吸引了他。  香港護士鍾淑子從事癌症病人的護理,她在工作中產生了一個很大的困惑:無數瀕近死亡的癌症病人痛苦不堪,為何醫院和自己無能為力?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於是她前往英國求學,專門學習末期癌症的舒緩治療和護理。1982年學成歸來,在香港聖母醫院成立第一個臨終關懷小組。隨後,為晚期癌症病人和其他臨終病人提供身心照顧的「寧養院」陸續建立,成為一項社會的公共福利。  「最吸引我的,是他們怎麼樣人性化地去處理那些晚期的、臨終的病人。為什麼人家會處理得這麼好,我們為什麼就不及他們呢?比如為臨終病人,為失去雙親的小孩子,寧養院會為他們點燃蠟燭,念禱告,提供哀傷治療。」成文武回憶道,「我到現在還記得一個場景,一個私密的談話室,有幾個人來活動,他們失去了親人,在這裡接受一個集體的心理療愈。那個畫面,對我觸動蠻大。人家可以想做這些,我們卻沒有?從那個以後回來,工作不再為了吃飯,為了工作而工作,而是真的要去做一些事情。」  香港回來以後,成文武寫下「萬言書」,呈交時任院長,建議上海腫瘤醫院首創這樣的服務,院長很讚賞他的提議,但遺憾的是,那時沒有成形。  2004年,成文武通過了全院「打擂台」,從「40選8」的PK中勝出,獲得了去美國進修的機會。有人建議他去學習當時最熱門的「生物治療」,成文武沒去,而是到休斯頓的MDAnderson癌症中心專門學習了晚期癌症病人的舒緩療法。「我從1991年工作開始,一直和晚期癌症病人打交道,現在知道有舒緩治療,肯定要走這個方向的。」  回來之後,成文武再次遞交了「萬言書」。不過,五年後的他也變得「老練」了。他先是邀請美國舒緩療法的專家到上海來,隨後又建議專家把醫院的領導請去國外看看。「我們領導去參觀的時候,正好看到兩個晚期癌症病人在病房裡舉行了婚禮。那個場面感動了他們,回來以後就決心創立這樣一個科室,讓我來開展工作。」  星期日:1999年去香港的時候,你也是一個既敬業又困惑的醫生嗎?  成文武:我敬業是很敬業的,但當時沒什麼困惑。講難聽一點,工作就是為了吃飯,根本沒有考慮質的問題。  星期日:當時你在做什麼呢?  成文武:1991我從上海中醫大學畢業後,就進了腫瘤醫院,跟著老師於爾辛做「大肝癌」,實際上就是治療晚期肝癌病人。當時肝癌的死亡率非常高,余老師是個老中醫,醫德非常好,他就帶著我們研究怎麼中西醫結合,怎麼用介入(即利用細管子從血管進入,直接給腫瘤用藥的技術——記者注)和放療治療晚期肝癌,有很多突破。  星期日:於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成文武:於老師全國赫赫有名,享受國務院津貼的,按他這種地位,住個別墅也是應該的,沒有,他現在還住在很普通的公房裡,他整天就是圍著書轉,要麼就是為病人看病。那些老的、好的「上醫」(即上海醫科大學)的人,真的是有這個境界。當時我們科室搞晚期,錢很少的,老師一直告誡我,年輕醫生不要老想著錢,你們應該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去做,只有去做,只有不斷地去接觸病人,你才會覺得你今後有一定的價值。既然有這麼好的老師,我就想沉下心來,一直往前面走下去。  星期日:但是你剛才也很坦率,說去香港之前,工作只是工作,沒有考慮質的問題。我猜於老師的敬業影響了你,但他創造的方向,還不能解決你職業中「質的問題」。  成文武(攤開兩手):我這雙手,大概是上海灘送走人最多的一雙手,四位數。我遇到第一個死亡的病人,大概是1989年,我還在曙光醫院實習,值夜班。那個病人是個白血病的患者,女的,40來歲,血小板太低了,後來腦子裡大量出血,當天晚上就死了。她女兒,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哭得很傷心。那時候我就覺得挺震撼,一個人就這樣死掉了,旁邊還有一個這麼小的可憐孩子,就覺得很震撼。1991年到了腫瘤醫院,經常要值夜班,當時肝癌死亡率很高很高,有時候值一個晚上的班,可能要死掉三個,甚至更多,每個晚上都會有很多的事情,消化道大出血、昏迷……『死相』都很難看的,如果說一個病人在你面前幾分鐘吐一臉盆血,你覺得怎麼樣?肯定很糟糕的。就算不輪到你搶救,你得坐在那裡不能睡覺,心裡高度緊張,這種情形前前後後延續了十四五年。等你手裡送走100個人的時候,你已經很熟悉整個流程怎麼走了,怎麼搶救,怎麼談話,但那時候,的確感覺自己很無奈,這些人都救不活。  星期日:現在我理解了,香港之行為什麼那麼觸動你。從開始關注舒緩治療以後,你和病人的關係變了,以前似乎更多的是你和腫瘤的關係,現在開始有了和人的關係。  成文武:「病人」、「病人」,過去我們只看見前面的「病」,沒有看到後面這個「人」字。實際上是「病」生在這個「人」身上,如果「人」沒了,「病」你看得再好,白看。所以現在先理解後面一個字,然後再去看待前面一個字,叫「病人」。1999年去香港,差不多正好工作十年,有點轉折的意味,後來去學了舒緩治療,感覺自己主動了,甚至想去創新了,這就兩樣了。  在目前的醫療體系中,舒緩治療仍然是個「超前」的服務,這意味著,成文武和他的同事們要為此支付現實的代價:收入偏低,缺少課題經費,難以發表論文,以及,他們經常聽到尖銳的質疑:  「外科醫生說我能把腫瘤開掉了,化療醫生說我把腫瘤打掉了,你們呢?也沒把腫瘤治好,整天在和半死不活的人打交道,也沒醫好,你們的價值在哪裡呢?一會來一個你送一個,難道送死人是有價值的嗎?」  「我反問一句,每個人不可能長生不老,總要死的,我們優生有了,優逝有嗎?第二句話,腫瘤這個毛病,是不是都能看得好?百分之七十的腫瘤都是會進一步發展下去,走向晚期的。那麼這些病人你怎麼辦?不去管他了?讓他自生自滅了嗎?讓他就這樣痛苦了嗎?」成文武說,「你們不要的病人,到我這裡來,我要讓他們減少痛苦,家屬也很平靜,這就是我的成就感。實際上,這個『市場』比真正治好的『市場』來得更大,是不是?」

□星期日周刊記者 謝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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