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為什麼興盛於華北?
刊於10月20日《法治陝西》雜誌 1900年8月,庚子年,慈禧太后第二次倉皇逃出北京城,「西狩」去了。第一次「西狩」是在四十年前,1860年,因為英法聯軍長驅直入京師。這一次再以「打獵」的名義出逃,則是因為八國聯軍攻陷北京。聯軍之所以進攻北京,是因為義和團在直隸、京城焚毀教堂、攻擊教民、洋人,給了列強軍事干涉的口實。 義和團運動發端于山東,橫行於直隸、京師,並向山西、河南、內蒙、東北蔓延。而東南一片,則基本上沒有出現大股的拳民。拳民在華北平原而不是東南沿海興風作浪,這當然不是上帝擲骰子的結果,而是有著複雜的政治與社會因素。 觀察義和團運動的興衰史,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漢人督撫多主張對拳民採取強硬手段,滿人督撫則給予義和團非常明顯的「懷柔」。發生拳亂的直隸、山西、河南、內蒙、東北,當時都是滿人當政,如這一年的直隸總督為裕祿,山西巡撫為毓賢,河南巡撫為裕祿的哥哥。 毓賢擔任山西巡撫之前,在1899年還當過山東的巡撫,而拳民在山東興起,很大程度上就是這位滿人親貴縱容與偏袒的結果。19世紀末,山東是義和拳民與教民之間衝突層出不窮的省份,近代史上有名的「巨野教案」即發生在1897年的山東巨野縣,導致德國藉機侵佔了膠州灣。鑒於發生「教案」的嚴重後果,朝廷要求毓賢「隨時多方開導,務令民教相安」,但毓賢卻向朝廷報告:「委無虐待教民情事,此奴才服官東省二十餘年,耳聞目睹,知之甚確者」,倒是教民「橫行鄉里,魚肉良民,甚至挾制官長,動輒欺人」。在處理民教糾紛、爭端時,毓賢被認為「固執成見,以為與教民為難者即系良民,不免意存偏袒」,稗史說他「奉拳匪為神聖,不惜與其前此冶盜之宗旨相背馳」。 在毓賢的「主撫」政策下,山東義和拳更名「義和團」,取得了公開活動的合法地位,甚至有拳民打出「毓」字旗。山東的許多地方,都設立了拳和團的拳廠,如庄平縣有八百多個村莊,拳廠也多達八百個。 毓賢的做法當然引發了列強的強烈不安,他們不斷向清廷施加壓力,如美國駐北京公使即建議清廷:「派一個能幹的人代替他(指毓賢)的職位」。那麼誰是頂替毓賢的合適人選呢?英國駐北京公使在致英國外交大臣的信函中說:「關於今後山東北部的局勢,我認為,最有希望的前景是挑選袁世凱充任巡撫。」在列強施壓下,1899年底,清廷只好召回毓賢,委任袁世凱署理山東巡撫。這裡有個細節也值得說出來,毓賢臨走前,下令誅殺了著名的義和團首領朱紅燈。顯然,毓賢對義和團的「懷柔」,並不是出於真心的同情,而是基於其政治目的的盤算。 袁世凱接替毓賢的消息傳出,令對山東局勢憂心忡忡的西方列強鬆了一口氣。1899年12月7日,美國駐華公使給美國國務卿致信:「我高興地報告您,昨天武衛軍袁世凱將軍受命代理山東巡撫;他是一個能幹勇敢的人,和外人交遊甚廣,相信皇上給予適當的諭旨以後,則擾亂即可停止,秩序即恢復,我們希望如此。」事實上,老袁為了穩定山東的局勢,對義和團確實很不客氣。有一則軼聞說,袁世凱到任後,給一些義和團首領發請帖,讓他們來衙門表演「刀槍不入」的法術,當這幾個首領口吐白沫、神靈附體時,老袁拔出長槍,砰砰兩聲,將他們打死了。這一招夠狠,不但懲罰了義和團首領,而且揭穿了他們裝神弄鬼的把戲。軼聞未必為真,但袁世凱對義和團的強硬態度則是真的。他一到山東,立即就頒發《禁止義和拳匪告示》、《嚴禁拳匪暫行章程》;飭令各府州縣募雇壯勇,建立團練,協同官府防剿義和團;對鬧事的義和拳民,一經抓獲,往往「就地正法,以昭炯戒」。在他的鐵腕鎮壓下,山東的義和團運動很快陷入低潮。 但與此同時,直隸的義和團運動則風起雲湧,據稱蔓延到九成左右的州縣,吸引了數以十萬計的民眾參加。1900年春天,義和團的勢力已侵入京師,並在京津一帶大規模破壞鐵路與電線。義和團勢力在直隸地區坐大,與直隸總督裕祿(他也是滿族親貴)的態度有非常大的關係。裕祿對義和團的態度很曖昧,說是「主撫」吧,他曾無情剿滅拳民;說他「主剿」吧,他又曾向義和團下跪,為他們打開軍械庫。當義和團在京津破壞鐵路、焚毀教堂時,裕祿雖然接到請求保護的報告,卻遲遲沒有採取有力措施,導致局勢進一步危急,授予列強發兵進京的口實。不妨設想一下,假如當時仍然是李鴻章總督直隸(李是裕祿的前任),恐怕歷史將會改寫,直隸局面不至於失控。 裕祿的騎牆,是因為他在觀望朝廷的風向標。朝廷對義和團的態度一直很不明朗,在「主撫」與「主剿」兩條路線之間左右搖擺、進退失據。大致而言,當時的洋務派官僚主張與西方列強修好,懲辦挑釁洋人的義和團;守舊派親貴因為不滿列強幹預慈禧的「訓政」與立大阿哥取代光緒帝的計劃,則企圖借「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運動給欺人太甚的列強一點顏色看看。可以說,朝廷處置義和團運動的決策,將取決于洋務派與守舊派的勢力消長。而在戊戌變法失敗之後,頑固守舊勢力復熾,所以當前山東巡撫毓賢回到北京時,立即受到載漪等親貴的歡迎,又「在京結徐桐、剛毅等,多方煽惑,自稱為拳首,並捏稱義和團不畏槍炮,一派虛言,遍傳都下」,隨後毓賢便被任命為山西巡撫。 上面提到的剛毅,也是一個在義和團運動中導致局勢惡化、清政府與八國聯軍走向正面對抗的關鍵人物,義和團大舉入京,即是剛毅的「招團剿洋」主張所致。此公「日言仇洋,見談洋務者皆斥為漢奸」,1900年6月,曾受命前往良鄉、涿州一帶察看義和團虛實,結果他向慈禧報告說,「拳民忠貞,神術可用」,促使慈禧下決心向列強「宣戰」。6月21日,清政府下詔「宣戰」,並飭令各省督撫將各處「義民」「招集成團,借御外侮」,剛毅則與載勛被任命為統率義和團大臣,率領義和團同八國聯軍開戰。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發現,前面所說的「漢人督撫多主張對拳民採取強硬手段,滿人督撫則給予義和團非常明顯的『懷柔』」,不過是表象而已,事情的實質是洋務派與守舊派兩套治國方略的不同呈現。洋務派官僚控制下的東南各省,基本上保持著平靜的局面,當清廷在守舊勢力的操縱下向列強「宣戰」之後,主政東南的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等地方實力派則與列強達成協議,拒絕北上「勤王」,史稱「東南互保」,避免了戰火南下。 義和團運動爆發於華北平原,還跟19世紀末中國北方的社會基礎息息相關。著有《義和團運動的起源》的周錫瑞先生認為,在與直隸接壤的魯西北,士紳階層十分薄弱、傳統的社會控制機制正在解體,這為拳亂的大規模傳播創造了條件。直隸的義和團即由魯西北傳入。而在士紳勢力較強大的魯西南,拳民勢力則受到地方士紳的控制,當袁世凱決意解決山東的義和團騷亂時,士紳群體的存在也提供了配合官府重建社會秩序的機制。來看山東巡撫衙門的一份表揚信:「李萬善既與李茂先同赴四鄉,竭力勸禁邪術拳會,解散脅從,在事出力,自各查照前案賞給五品獎札,以昭激勸。」說的正是地方士紳協助官方勸禁義和團、然後得到官府賞賜的事情。 直隸的情況稍有不同,義和團運動風起雲湧時,有大量的直隸士紳加入了義和團,「京城士紳富戶,多有設壇者,皆稱壇主也」。這是何故?一份對 「19世紀末20世紀初直隸士紳文化心態」的研究發現,與更早接觸外來文化的東南諸省相比,直隸一帶的士紳普遍存在著強烈的「仇教排外」文化心理,「民間感於歷來國恥,及各處教堂教士之蠻橫,排外之心甚熱,亟願得相當機會,合心并力以一雪其夙憤,以故邑中有識士紳,亦洋洋樂道其事(指義和團運動)」。這一士紳風氣,要等到義和團之亂平息之後才得以改觀。 東南的「互保」也不僅僅是洋務派官僚的主意,同時還有東南社會力量在推動。自洋務運動以來,東南各省興辦了大批洋務企業,傳統與西方文化的交融催生了一個強大的「士紳—紳商」群體,這個既保持著士紳傳統又對近代文明抱開放態度的城市精英群體,是東南社會最重要的穩重器。當拳民與洋人在北方亂戰之際,漢口九江等地的紳商便致電兩江總督劉坤一與湖廣總督張之洞,要求加強對長江和內河的防衛;上海的紳商則組織了一個「東南救濟善會」,保護教堂及傳教士;上海媒體紛紛刊發《保衛東南商務》、《保全南方之法》等社論,要求東南諸省當局維持中外和局、保障社會穩定。 張謇、陳三立、湯壽潛、汪康年等東南權紳,為促成「互保」,也奔走於督撫、洋人之間,穿針引線。張謇的朋友劉厚生曾透露:「當初張謇與何嗣焜、陳三立、沈瑜慶、湯壽潛、施炳燮六人(均為東南社會的士紳),決定拉攏劉坤一、張之洞兩個總督,聯合起來以『東南互保』為名,而以推倒那拉氏政權為最大目標。」不管張謇當時是否有推倒慈禧的圖謀,但「東南互保」的實現,張謇確實發揮了大作用。張謇與劉進入坤一、張之洞關係密切,6月16日,英駐漢口領事「欲派水師入長江,幫助彈壓土匪」,張謇得悉後「力阻之」,同時電告劉坤一:「英水師欲據長江,若我不任保護,東南大局去矣。」18日,他策動劉坤一招撫盤踞長江下游的鹽梟徐老虎,避免徐老虎響應北方的義和團而鬧事;25日,沈渝慶在盛宣懷的授意下,遊說劉坤一跟西人簽訂和約,劉坤一猶豫未決,是張謇的這一句話:「雖西北不足以存東南,為其名不足以存也;雖東南不足以存西北,為其實不足以存也。」讓劉坤一下了決心,電約張之洞與西人簽約。次日,《東南保護約款》遂在上海簽訂。 可以說,沒有東南社會整個「士紳—紳商」群體的同氣相求,「東南互保」是不可能出爐的。 庚子年的義和團運動很快就平息了。這場運動產生了一個非意圖後果,即以它的失敗,證明了頑固守舊的不合時宜,守舊勢力被清理出場,剛毅在追隨慈禧「西狩」途中病故,毓賢在蘭州被賜死,裕祿在戰爭中自殺。清廷終於下決心延續中斷了的維新事業,於是緊接著「庚子國變」之後,又有了「辛丑新政」。這也是歷史的弔詭之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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