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 蔣經國對胡適的批判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的文末,有一句「不以一眚掩大德」的名言。眚,本指眼睛角膜上的小翳,引申作過失、錯誤。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不因為一個人有個別的錯誤而抹殺他的功績。」每次想到這句話,我總想起胡適與蔣經國的關係。兩人生前的隱形論爭,在筆者看來,即是蔣經國的眚。
在判斷國際形勢與中國前途方面的分歧
胡適與蔣經國的來往,源於蔣介石的指示。1948年年底,蔣介石派飛機將胡適從北平運到南京。此後不久,蔣介石下野。下野之後,蔣介石多次派蔣經國去看望胡適。當時,胡適選擇了支持蔣政權,這也讓蔣經國對胡適非常感激與敬重。
然而,1950年代初期,隨著以胡適為首的《自由中國》知識分子群與蔣經國所主管的情治部門屢屢發生衝突,兩人的關係發生了變化。雖然在公開場合,兩人表面上總是彬彬有禮、一團和氣,表現得非常得體,但是實際上,兩人卻有很多暗鬥,也可以稱之為隱形的交鋒。
比如,在對國際形勢與中國前途的認識上。1952年,胡適從美國回到台灣講學。講學期間,1952年11月30日,胡適在台北做了《國際形勢與中國前途》的演講,其中說道:
我們中國國家的前途,當然是連繫在自由世界前途上,整個自由世界有前途,我們有前途,整個自由世界有力量,我們也有力量。
對胡適的這種觀點,《自由中國》的同仁非常同意,這篇文章也發表在《自由中國》半月刊上。但是,國民黨的軍隊中對此則有不同意見,總政治部辦的《青年戰士報》針對這一觀點,展開了批判。其中說道:
胡適的話完全說錯了,應該顛倒過來說,中國有前途,世界才有前途,現在「蔣總統」復職了,那就表明中國已有了前途,那麼,世界就會有前途的。
晚年的胡適,一直將「自由中國」的希望寄托在自由世界的整體形勢上,尤其是美國對「自由中國」的支持上,而國民黨軍隊中的判斷則是,「自由中國」的希望完全在蔣介石本人身上,他們甚至將世界的前途與命運也寄托在蔣身上。這種思維的背後,乃是台灣軍隊中赤裸裸的搞個人崇拜的結果。
《青年戰士報》是蔣經國主辦的。為了讓胡適知道《青年戰士報》批判了胡適的觀點,蔣經國還派人將這份報紙親自郵寄給了胡適。據范泓《雷震傳》描述,胡適看到這篇文章後,非常生氣地對雷震說:
這張報紙是蔣經國辦給青年和軍人看的,我看編輯人員太無常識,完全自誇自大,不知世界大勢,讓這班人搞下去,其前途則不堪設想,大陸搞丟了,還不曉得時時反省。
此後不久,為了讓蔣經國認清國際局勢,不要再在軍隊中搞個人崇拜,胡適還將《國際形勢與中國前途》一文中的主要觀點說給蔣介石本人聽,希望他能有所參考。
不過,蔣介石對此並不認同,1952年12月13日,蔣介石在「上星期反省錄」中斥之道:
此等書生之思想言行,安得不為共匪所侮辱殘殺。彼之今日猶得在台高唱無意識之自由,不自知其最難得之幸運,而竟忘其所以然也。
在這件事上,蔣介石不認同胡適的觀點,當然也就不會責怪自己的兒子蔣經國。
努力維持的表面關係
這一時期,胡適還有一次提到蔣經國讓蔣介石很不愉快。
那是胡適回台灣的時候,已經知道胡思杜在大陸言辭激烈地批判胡適的蔣介石,向胡適詢問了胡思杜的近況,以示關切。孰料胡適卻說:「我的小兒子天性愚鈍,實不成器,不如總統令郎迷途知返」。原來,早在1927年,當蔣介石選擇清黨時,遠在莫斯科的蔣經國就寫文章罵蔣介石是「革命的叛徒」、「帝國主義的幫凶」、「我的敵人」。蔣經國的這一做法,與胡思杜痛罵胡適如出一轍。胡適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讓蔣介石想起了被兒子批判的傷心往事,蔣介石自然如鯁在喉,很不痛快。
雖然胡適的話讓蔣介石不痛快,但對胡適而言,該說的話還是要說。1953年1月16日晚,蔣介石約胡適吃晚飯,胡適針對台灣的獨裁專制,向蔣介石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他說:
台灣今日實無言論自由。第一,無一人敢批評彭孟緝。第二,無一語批評蔣經國。第三,無一語批評蔣總統。所謂無言論自由,是「盡在不言中」也。
從台灣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緝說到蔣經國,再由蔣經國說到蔣介石,在當時的台灣,也就只有胡適敢這麼說蔣氏父子了。對此,蔣介石不置可否。
第二天,胡適即從台灣飛往日本轉往美國。為了維持表面上的關係,蔣介石還派蔣經國為胡適送行。據當時的記者復簡在《在台北送胡適》中記載:「蔣經國先生從人叢中擠了出來,和適之先生親切地握手」,說「我代表父親給你送行」,「垂手立在胡先生身邊,以父執輩禮敬胡」。
此時的蔣經國,對胡適表面上恭恭敬敬,實際上卻心有防備,對胡適的主張非常厭惡。不過,鑒於胡適的聲望,為了讓胡適從道義上支持台灣的國民政府,蔣經國還必須維護他跟胡適在表面上的良好關係。1954年3月,當胡適再次來到台灣後,蔣經國還親自宴請了胡適。
與蔣氏父子矛盾的不斷激化
到了1956年,隨著《自由中國》與蔣氏父子矛盾的不斷激化,蔣經國與胡適的矛盾也越來越大。這一年,利用為蔣介石祝壽的機會,胡適寫了《述艾森豪總統的兩個故事給蔣總統祝壽》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胡適通過寫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兩個故事,明確表達了希望蔣介石能夠做到「無智、無能、無為」,進而做一個「無智而能御眾智,無能無為而能乘眾勢的元首」。
胡適的這篇文章,激怒了蔣經國。很快,蔣經國就做出了反擊。1957年1月,由蔣經國控制的「國防部」總政治部印發了《向毒素思想總攻擊》的小冊子,此書向全軍下發。這本小冊子毫不客氣地指出:此書批判的是「一位長居國外的所謂知名學者」。而在字裡行間,此書含沙射影地攻擊胡適「名為自由主義,實際卻是共匪的幫凶」。文中,蔣經國的御用寫手寫道:
他說這種話,目的在散播和推廣個人自由主義思想。好讓人們尊崇他為自由主義者的大師,由他領導來批評現實,批評時政,批評當政者,促進所謂政治進步,造成與自由民主的英美國家一樣。這是他不了解中國當前革命環境,完全近乎一種天真的妄想。同時他還受某些失意的官僚政客包圍利用,因此,就更故作高論,以為他們搖旗吶喊,助長聲勢。
有意思的是,胡適也看到了這本書。當時,「中央研究院」的李濟曾把這本書拿給胡適看;《自由中國》的主編雷震也曾將這本書以及《胡適與國運》拿給胡適看。胡適看了之後,非常激憤。這一時期,胡適的心臟病屢屢發作,可能就與這些批判他的小冊子有關。
胡適與蔣氏父子矛盾積累的最終結果,就是1960年雷震案的發生。雷震被判10年冤獄,而胡適也在黯然神傷中死去。
在胡適生前,蔣經國曾多次暗地裡批判胡適,與他展開交鋒。他主持台灣的特務機構,扼殺台灣的言論自由、參與制造雷震冤案等行為,這些都讓人對他心生反感。但是,到了晚年,他又力挽狂瀾,在自己行將就木之時,推動了台灣的轉型。當那些思想獨裁的國民黨大員希望蔣經國抓人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使用權力容易,難就難在曉得什麼時候不去用它。」
文/林建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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