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考古學:走向廣闊與平易的學問之道(舊作)
中國考古學發展到今天,已經讓考古學家們越來越感到,它不再僅僅是屬於職業學者的事情了。公眾有了解考古學的願望與權利,考古學也感到有讓公眾了解的必要,考古學與公眾之間的聯繫愈見緊密。公眾考古學在中國的建立,已經有了比較堅實的基礎,它是考古學由封閉和神秘走向廣闊與平易的學問之道,也是考古學發展的必由之路。
我們注意到,考古學對國民中的許多人來說,還相當陌生。雖然很多人在很大程度上都關注過那些激動人心的重大考古發現,但相當多的人其實並不完全知道考古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一個新發現突如其來,當考古學家自己非常有成就感的時候,他們之中有的人也許並不想理會公眾的感受,也不會想起自己對公眾應當承擔有什麼義務。不過我們也逐漸感受到,這兩方面的狀況正在發生明顯的改變,這是讓人感到欣慰的事情。
對於公眾考古學的建立,我有一些很不成熟的思考。我下面的這些話可能一時還不能為業內學者所體諒,但論道的卻都是與學者們有關的感受與體驗,大家雖然有可能會覺得這是小題大做,但我想也許還不至於不屑一顧吧。
一、作為考古學家的考古學考古學是什麼?這個問題如果放在十幾二十年前,很多人會不知所云,但在傳播媒體廣布的今天,一般人似乎都不會不明白,至少會想到考古大約是研究古董的學問。當然這不算是科學的定義,只是一種公眾眼光,人們很容易將考古學與文物學合二為一,而且常常是將文物學取代考古學。比較起來,現在的人應當說知道有考古就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再要多多往前進一步,還得等待些時日。
關於考古學,比較嚴謹的定義現在不能說沒有,但是在考古學家們自己的論著中,依然還有不少歧說,在我們的筆下時常還會有「什麼是考古學」之類的爭辯。有時候這一論題往往越辯越模糊,甚至會讓人不知所措。要知道考古學舶來中國接近一個世紀了,我們真的不知道它有哪些用處,那當然是說不過去的,但明白的事物偶爾也會有不明白的地方,經常作些討論,也是有些用處的。
對考古學家們來說,好象這是一個最不必要討論的問題。考古學家們聚在一起要問「什麼是考古學」,當然這可以說是明知故問。不過且慢,要知道有些最淺顯的問題有時又是最不易回答明白的。一個學科常常要為它的目標發問,學者們由此展開沒完沒了的爭論,這是很令人奇怪的。不明白考古學會不會是惟一這樣的學科,是不是還會有什麼是數學、什麼是化學之類的爭論。許多人在那裡辛辛苦苦地考古,為它做了半輩了做了一輩子,卻不能完全知道最終為了達到一個什麼樣的明確目標,這樣的研究能做得好或者很好嗎?一個世紀了我們還在討論它的定義,這究竟是怎麼了?不過沉靜下來想一想,找不著北,也許正是這個學科生命力之所在,是它的發展之所在。它有一些捉摸不定的目標,它不斷有新的目標,它好象沒有自己的終極目標。我們考的雖是古,卻不能逃避它為現實服務的一面,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考古要隨著社會的發展和社會的需求不斷跟進,所以這個學科總會有新面貌出現。
考古嘛,發掘取證(不是挖墓取寶),考察古代的事情。說起來也很簡單,聽起來也不糊塗,其實呢,遠不止於此。考古學大概屬於那種淺近而又難於闡釋的一類學問,要不然夏鼐先生就不會積一生之體驗,在他逝世的前一年以《什麼是考古學》為題,細作八千言的解說了。夏鼐先生這樣為考古學下定義:「考古學是根據古代人類活動遺留下來的實物來研究人類古代情況的一門科學」。言簡意賅,夏先生特彆強調我們考的是古代而不是現代,是實物而不是文獻。根據夏先生的原意,再說淺顯一點:取古代的物研究古人的事,考古之謂也。
夏先生去世後,快20年過去了,我們仍然還在熱烈地討論考古學是什麼這樣的問題,有時我們自己把自己也弄糊塗了,不知是不是夏先生原來的定義存在什麼不妥。我想這是不是有點象木匠們聚在一起,反覆討論木工是做什麼的這樣的事情。也許小木匠說他是做桌椅板凳的,老木匠說他是修樓閣宮殿的,自然還有人會說木匠也曾造過渾天儀,神話中的天梯也可能是木匠修建的。凡做木製品者,皆木匠也。是不是可以說,凡研究古代事物的,都是考古匠呢?也許建造宮殿的人,是不願你將他們與做桌椅的小工匠相提並論的。考古這個行當未必也有這樣的心理,但考古人也象木工一樣,確有大小精粗之分,他們對考古會有不同的理解,他們的努力有著遠近不同的目標,相互之間存在差別是不難理解的。大木匠對小木匠的作品小板凳盡可以不屑一顧,但你要說他乾的不是木匠活,他不算是木匠,甚或要將他驅逐出木匠陣營,那是不是矯枉過正了呢?
關於考古學的目標,最直接的就是夏先生所說的那樣,是取古物研究古事。依現時考古學的發展趨勢看,這個目標已然顯得有些模糊了。考古學學科的視野大大擴展了,在研究範圍上也明顯突破了傳統領域,它的觸角已深入到許多相關學科之中,它也越來越強地吸引著相關學科的注意力。我們應當能感覺到,考古學已經越來越不堪重負,如果我們還固守自己那一方自以為「純潔的」領地,那將是一種悲哀。
考古學研究是一個系統工程,發展到今天,我們覺得它至少要經歷探取證物、綜合描述、分類鏈接、整合復原四個程序。我們從業者在這其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本來是分不出孰輕孰重的,哪個環節都不能小視,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影響到我們結論的準確度。
A探取證物
許多的學問是坐而論道,而考古學家們常常要行而論道,考古不是產生在書齋里的學問,而主要是成就在田野里的學問。大量的證據來自廣闊的田野,這些證據並不僅僅限於那些具體的器物,而是包括所有物與事在內的綜合信息。我們這裡所說的「事」,為「事象」之謂,是指古人行為的所有最終結果,也就是種種考古迹象,包括我們的雙眼看得見與不能直接看見的跡象。考古尋物易尋事難,過去我們重於尋物而疏於尋事,不自覺地破壞了許多信息渠道。需要特彆強調的是,傳統的考古方法已不足以用來獲取必需的信息,所以我們要藉助多學科的技術幫助,甚至要恭請一些考古門外的專門家直接參与其事。
B整理描述
對獲得信息進行整理是考古學家們初步認識的過程,描述則是對信息的一個記錄過程,對所獲信息的初步整理,可以方便自己方便更多的人來了解這些信息。這個過程越是客觀,描述越是準確,我們就會越是接近歷史的真實面貌。這個描述儘管可以有突出的重點,有受關注的熱點,但也要面面俱到,不能有忽略,不能有捨棄。
C分類鏈接
考古信息會包羅萬象,這些信息對考古研究而言實際上還只是一種初級產品,還需要進行深加工。深加工的技術手段,考古學家們不可能全部掌握,還要將這些產品推向其它研究部門。如關於環境、地質、冶金、農業、鑄造、建築、天文、藝術、音樂、醫藥等方面的信息,乃至於紡織、飲食、釀造、陶瓷、禮俗、人類體質和出土文獻方面的信息,不能希望考古學家們將這些方面的問題都能完滿解決,應當通過相應的學科作深入研究,必須鏈接相關學科,徵得它們的幫助與參與,才有可能作出比較準確的解釋。
D整合復原
對於一個具體的考古對象,考古學家們根據自己的研究,結合相關學科反饋的研究成果,再作整合復原,就可以得到比較客觀的一個歷史片斷。將所獲得的若干片斷綴合起來,或者將相似的對象提取出來作關聯研究,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時段或一個方面的比較完整的物事內容,還可以再進一步對這些物事作因果義理闡釋。至此,一個具體項目的考古學研究任務就算基本完成,達到了我們預定的目標。
凡進入這四個程序中的任一人員,具有某一方面的建樹者,都是或可以看作是考古學家與准考古學家。但是,這樣的考古,基本上只是學者們的考古,它與公眾之間,還橫亘著一條鴻溝,公眾也許偶爾會蹺足望上它一眼,不過是霧裡觀花,水中望月。應當承認,以往的考古太缺乏一種親和力了。
二、作為公眾的考古學考古學是什麼,我們想進一步由公眾的角度提出討論。我們想說,考古學是發展的,考古學有傳統與現代與未來之分,它不會一成不變。我們的學科經歷了由古物學金石學到考古學的轉變,由書齋到田野的轉變,由關注物象到關注事象的轉變,由關注物到關注人的轉變,由關注本體人到關注行為人的轉變。目前考古學正在面臨一種新的變革,那就是由封閉到開放、由象牙塔到公眾普及的轉變。
1、考古學的公眾關注度
考古學讓考古學家們很容易有自己的成就感,也很容易有神秘感。但究其實質,考古學是通過歷史實物遺存研究古代公眾行為與思想並藉以窺探真實歷史的科學,是今人解讀古人的科學。既然是研究公眾的過去,這門學問就具有了明確的公眾性,它原本應該是非常貼近公眾的,應當易於為公眾理解和接受。
更直接一點說,考古學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歷史文化的遺留物研究過去知識體系的學問,這樣的知識體系其主體部分並不一定十分高深,而且它與公眾也是非常貼近的,它是當代知識體系的反向延伸。過去是一個個起點,當今這裡有一個個止點(不是終點,知識也許不會有終極)。這樣的知識體系對公眾來說,他們不會感到非常陌生,也不會拒之千里之外。
基於這樣的認識,我們可以說,考古學不應當只是考古學家自己的事,考古學並不是也不應該是不關公眾的一門神秘高深的學問。公眾對於考古的熱情,從他們對近年一些電視直播考古活動的關注度上可以體會到,有人用「萬人空巷」來描述直播的引力雖不免有些過分,但要說考古直播是僅次於世界杯足球賽直播的最受公眾關注的電視直播,應當說是恰如其分的。
安於平凡生活人,大多都懷有一顆好奇的心,好奇周圍,也好奇過去與未來。一個滿懷信心的人對自己年少時代的回憶,常常會令他津津樂道,這回憶會伴隨著他堅實的腳步,直到永遠。一個生氣勃勃的民族對自己久遠歷史的回味,則會是一種永不衰減的興緻,這歷史是民族進步的永不枯竭的源泉。關心自己的過去,關心祖先的過去,關心民族和國家的過去,關心整個人類整個世界的過去,這個一個思維正常健全的人所具有的天性。
《論語·學而》引曾子語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慎終追遠,是人類禮敬先人追述傳統的優良德行之一。而家寶和國寶,正是「追遠」的最好道具。每一個考古發現,都會將公眾的思維牽引到遙遠的古代,都會成為他們「追遠」的一個好機會。
公眾既然關注,我們就應該順應這種需求,在我們與公眾之間搭建起一座跨越鴻溝的橋樑。由此我想到,前面提到的考古學家的四個研究程序中,應當再加上一個程序,這就是公眾傳播程序,這個程序的操作將在後面提及。
2、考古學的公眾適用度
考古學對於公眾究竟適用度如何,也即是說它對公眾具體有些什麼用處呢?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容易回答完整。
就考古發現而言,不同的人群會對不同的發現有不同的興趣。如天文學家對古代墓室的天象圖,地理學家對古代的絹繪地圖,建築學家對古代都城內的夯土台基,冶金史家對古代礦井和煉爐,思想史家對先秦時代的簡冊文獻,美術史家對古物上的繪畫與紋樣,他們比起常人來會表現出更高的興緻。當然也有公眾共同感興趣的東西,象埃及的金字塔考古,還有馬王堆、三星堆和秦始皇陵兵馬俑,都是常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還有里耶的九九乘法表,漢代九宮幻方,連少兒都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擴展了人們的知識領域,這是考古適用於公眾的重要意義之所在。
了解考古是公眾提升自身修養的一個方式,在擴大知識領域的同時,還可能會完善認知能力,提高全面客觀理解世界的能力。一個普通人具備考古學素養,他會在形象思維中了解歷史,認知人類的過去。他就擁有了一雙看透歷史的眼睛,有了一個由過去看現在與未來的清醒頭腦。對於一般的大眾來說,認識考古,接觸古物,他們接受的是傳統文化的熏陶,是民族精神的洗禮,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中國人素有「好古」的雅風,喜收藏,興賞鑒。早在青銅時代,文物收藏已成傳統。殷商大量埋藏用於占卜的甲骨檔案,周代王室則多以名器重寶傳之子孫。現代的收藏愛好者隊伍有越來越壯大的趨勢,而考古知識的熟悉與積累,則是收藏者提高品位的一個重要路徑。
既然考古學是關乎公眾素養的大事,我們便可以認定了解考古是公眾應當受到尊重的權利,而讓公眾了解考古則是考古學家應盡的義務。疏通這種相互了解的渠道,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3、考古學的公眾參與度
考古學與考古學之外的學者,與普通的公眾,存在著一種非常密切的關係,他們都有可能是考古學研究的參與者。其實許多相關學科的學者,也是屬於公眾之列的,所以我們對他們介入考古,也視同公眾一般。考古學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吸引公眾廣泛關注與熱心參與的學問,這種參與度隨著時間的推移將會愈來愈熱烈。
考古學與學人的局限,對此有的人是非常冷靜的,要當一個稱職的考古學家很難。要擁有萬能的知識,確實很難,難到讓你覺得不現實。考古學似乎是萬能的,又似乎是無能的。它要涉及許多方面的事物,比任一學科都要龐雜,所以說它是萬能的。但它對所涉及的事物一般又不能給出完滿的解釋,沒有準確的答案,顯得無能為力,所以我們說它是無能的。由於考古獲取的資料包羅萬象,涉及到許多相關學科,儘管考古學家可以作出方方面面的努力,也不可能包攬一切,把所有的問題都研究透徹。考古學不得不變成一隻不斷生長觸角的怪獸,它伸向越來越多的領域,它要尋求各方面的支持與幫助。
我們不能希望考古學家都成為萬能的學者,在人類龐大的知識庫里,我們難道沒有覺得自己過於渺小嗎?
歷史學家的考古學
考古學與歷史學的關係最為緊密,正因為如此,考古學常常被當作歷史學的附庸,它們有著相同的目標,區別僅在論據的性質以及獲取論據的手段。夏鼐先生將考古與歷史比作車之兩輪,鳥之雙翼,正是由大歷史學的角度對考古學的一種理解,將考古學與狹義歷史學相提並論。
讀國分直一和金關丈夫所著的《台灣考古志》,卷首有金關丈夫假擬國分口氣說的一段話,說到史學與考古學的區別。他說「假設內人寫信給我,信上並沒有特別註明我愛你,那麼這封信就不能成為了解內人愛我的史學性資料。可是仔細看這封信,在寫我名字的地方有些許潮濕的痕迹。雖然沒有用詞語表達愛意,但推測這可能是內人曾在我名字上親吻過,成為了解內人愛我的極佳考古學性資料。這就是史學和考古學的差異。」雖然國分直一可能並沒有說過這席話,至少它表達了金關丈夫的意思,考古學與史學的區別還是比較明顯的。
在古代,史學中原本也是包容了考古相似內容的。偉大的太史公司馬遷著《史記》,其中《五帝本紀》一篇兼采百家之說,追述人類初祖事迹,他曾經「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考察五帝遺迹,以近乎現代考古學的艱辛調查,去印證文獻與傳說。對於現代學術而言,歷史學對考古學的關注更是與日俱增,考古學的發達為新史學的發展開闢了一條新的坦途。歷史學家在考古學家那裡看到的是支離破碎的歷史殘跡,他們想將這些殘斷的碎片連綴起來,藉以恢復已經堙沒無聞的歷史片斷。但是考古提供給史學家的,往往是一些太過於原始的東西,生澀的表述無法讓人親近。隔岸觀火的史學家,他們具有另類的眼光,旁觀者清,對考古材料會有精當的解說。更何況現代史家中的後起之秀們有的就是學考古出身,具有良好的考古學修養,他們有時比考古學家們更懂得考古,只是沒有田野作業機會而已。
人類學家的考古學
人類學將考古學列為它的一個主要分支,稱為考古人類學。人類學與考古學的研究目標相同,關注的問題一致,只是在研究對象與方法上互為區別。這兩個學科之間是相通的,可以互為借鑒,互作補充。人類學面對的是富有生氣的完備的活材料,而考古學面對的卻是沒有言語的不完整的死材料,所以考古學不可避免地要借用其他學科包括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而人類學對人類漫長過去的認識,也離不開考古學的幫助。人類學集中在文化和社會現象的研究上,在諸如婚姻、家庭、親屬制度、經濟生活、社會生活、政治制度的歷史研究上,通過考古學途徑獲取資料是不能缺少的。
比如人類學和考古學都關注人類的體質形態,體質人類學研究被考古學作為自己一個必備的項目。人類學自然也關注考古所獲得的人類學資料,也尋求通過DNA分析手段了解人群相互關係和今古人之間的聯繫。
科學史家的考古學
舉凡考古所獲得的冶金、農業、鑄造、建築、天文、地理、藝術、音樂、醫藥、陶瓷、印刷等方面的信息,科學史家是非常感興趣的,這是文獻上見不到的直觀論據。他們對這些資料的理解,他們所進行的研究,遠非考古學家所能項背。考古學為科學史的研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平台,它吸引了科學史家親近考古學,親近考古學家。
平頭百姓的考古學
按一般意義理解,考古學對於學者之外的公眾,它的吸引力可能要小一些,也許是可有可無的,或者是知之不覺多,不知不覺少。其實考古發現就在他們的身邊,在他的田間地頭,在他的牆跟屋後,甚至在他的鋤頭下、在他的炕頭上(有一個農民將4000年前的巨型石磬鋪在炕上睡覺)。
其實平頭百姓與考古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他們常常在第一現場接觸到考古資料,發現古代遺址和遺物。許多的百姓對考古都曾曾做出過自己的貢獻,我們能記住,許多重要的考古發現最初都是由平頭百姓找到線索的,什麼三星堆、馬王堆,還有秦俑坑、擂鼓墩,哪個不是這樣?
我手頭沒有準確的統計資料,但可以作出一個很基本的估計,就是全中國的考古從業人員,持有發掘證照的,也許超不過1000人,加上其他輔助人員,恐怕超不過10000人,約在5000~10000人之間。一個讓人們矚目的行業,只有這樣一支非常弱小的隊伍。我們需要一個強大的外援隊伍,這個隊伍的主體是鄉村的農民、城市居民,還有中小學學生。
我們知道,許多原本應當是十分重要的考古發現卻被平頭百姓不留神破壞了,成都金沙遺址是被挖土機挖出來的,司機將大量精美的玉石器挖成了碎片,將包括金光閃閃鏨有魚鳥紋的金冠飾在內的大量稀世珍寶剷出來又埋下去還渾然不知。
那些有意無意的帶有破壞傾向的人,按最保守的估計,恐怕要以百萬千萬計,要超出我們從業人員數萬倍數十萬倍,這不是一個極大的威脅嗎?要化解這種威脅,除了依靠法制的力量,很重要的一點,便是用學科知識進行教化,這個重任對我們從業者來說,是責無旁貸的,沒有另外的人可以取代。所以我們應當用心,用力,通過出版物、電視等媒體多作宣傳,要讓公眾象愛護家產一樣愛護歷史文化遺產。
除了提供考古線索,公眾也會由考古學吸取精神營養,他們中的一些有心人還會成為業餘考古學者,會以特定的視角解開那些千年的疑難。我認識一些這樣的人,有人確曾在考古研究中作出過自己的貢獻。
考古學強調一定程度的公眾參與,對學科本身的發展,將會有如虎添翼的功效。各行的學者關注我們,普通的百姓關注我們,也是我們莫大的榮耀。水漲能使船高,民族的整體素質提高了,學科發展的水平自然會得到提升。
三、公眾考古學ABC
公眾考古學中的公眾,是除考古學家以外的公眾,可以是專家學者,可以是農工學商,也可以是婦孺耆老。人人都可以成為考古學家,在一定意義上說,人人都是准考古學家。當然作為公眾的考古學,與專業考古匠的考古學是不同的。就象我們常人在家中小炒,你盡可以做出若干種美味來,卻不可能與高級廚師匹敵;也許你設計蓋一座二層小樓也不在話下,但卻不可能與設計院的建築師平起平坐。
廚師有烹調原理,建築師有建築原理,平凡的勞作與高深的科學一樣,都有一定之規,有規律、有原理。研究越透徹,懂得越多,就可能做得越好。公眾考古學也該有自己的原理,只是我們眼下還提不出太系統的框架來。現在有所作為的領域,主要是考古學向公眾的傳播。我們需要傳播給公眾的,有考古發現本身,有考古研究的過程與成果,也有考古學的要義和一般方法。關於考古學研究的公眾參與,我們還要細作考量。
1、考古學的公眾傳播途徑
為了讓公眾了解考古學在做什麼,做了什麼,做成了什麼,考古學家需要完成一個新程序,即傳播程序。考古學向公眾的傳播,首先要做到親近公眾,不要那麼生硬,不要那麼八股,更不要那麼故弄玄虛。在向公眾傳播的過程中,我們首先面對的可能是我們自己頭腦中存在的陋習,有一種資料壟斷的毛病,就是一個頭號的敵人。
考古學向公眾的傳播,要有不同的手段,也要考慮到不同的層次,要儘可能爭取更大範圍的成果共享。傳播包含有灌輸的成分,這樣的傳播是廣譜的,你要引領公眾完成一種超越-從當代到往古的超越。如何讓公眾了解考古?除了最直觀的博物館展覽,當然主要要依靠各種傳播媒體了。最常見的是平面媒體出版物,還有受眾更為廣泛的電視媒體和公共網路。
最直觀的是博物館的展覽,但在我們的國度,光顧博物館的公眾實在是太少了。這當然有各方面的原因,如有社會的經濟的局限,也有整體素質的局限。實際上並不是我們的陳列品不精美,可是相當多的人卻沒有受到吸引,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以國民現實狀況出發,我們應當考慮的首先是要取消博物館的門票,尤其要取消高門票制度,要對學生層面的觀眾免票開放。教育部門應當根據國情確定學生參觀博物館的最低次數,對於城區和近郊學生要有較高要求。其次是博物館要增加陳列的生動感和臨場感,要體現出一種親和力。我在香港參觀《香港的故事》展覽,同是考古與文物展覽,給人的印象深過普通展覽的十倍百倍,感覺是作了一次穿越時空隧道的旅行。你不能僅僅是只擺上幾個有裂紋的罐子,放大幾張圖片,寫幾行解說詞了事。要把觀眾的多少作為衡量展覽成功與否的一個標誌,達不到預定觀眾數量指標的展覽要及時改展。
以平面媒體方面而言,不論是考古資料還是考古研究的過程與結論,都要有不同層面的東西。考古報告應當至少有兩個版本,首先是專家版本,也就是傳統版本,是考古學家們自己讀的原滋原味的傳統作品;其次是大眾版本,是平易通俗的普及版本。傳統的考古報告和大型圖錄通常只能印到1000~2000冊,真正對它感興趣的是專家中的專家,也許最終讀者只有幾人幾十人。面對我們自己雖然印刷得精美無比的著作,會有多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呢,它所能起到的有限作用難道不會令我們汗顏嗎?如果將考古報告包裝成大眾版本,圖文並茂,那讀者將會是以千計以萬計。對於後者我們作過一點嘗試,這樣的著作能夠一版再版,可以發行1萬冊數萬冊,影響面之廣泛,遠不是傳統報告可以比擬的。由專業化向大眾化的轉變,除了觀念上的轉變,其次就是語言文本的轉換,我們要由只專註專業研究向同時關注社會大眾的需求轉變,由程式化描述向故事化敘述轉變,由艱深晦澀向平和生動轉變,由僅關注結論到同時也關注過程轉變,由不關情到動情轉變。
現代人類學研究中有影視人類學,除了以圖片形式對研究對象進行記錄,還廣泛採用電影電視的拍攝形式,製作出來的影片不僅是一個學術成果的記錄,它的直觀性和易於理解,也會吸引非人類學者乃至一般公眾的興趣。遺憾的是,考古學至今還沒有一部考古學者自己拍攝的考古學成果專題影片。專業的電視工作者雖然有過一些作品問世,但常常不為專家們認可,有時一些過分炒作還招致不少非議。我們應當借鑒影視人類學的成功經驗,在考古系設立影視考古學專業,培養新一代的學者式編導,拍攝出學者與公眾喜聞樂見的考古專題片,它既可以作為傳統紙質發掘報告的一個補充同時發行,也可以略加改編轉賣給電視台向公眾播出。
網路作為一個覆蓋面廣泛的大眾傳播媒體,是考古學走向公眾的橋頭堡,它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實現教研學與公眾的溝通,是大眾在第一時間了解考古學的平台。考古學家應當發揮網路優勢,儘可能縮小與公眾之間的距離。
各類媒體其實還可以聯合行動,適應公眾需求,從公眾有可能比較感興趣的話題入手,做點實在的普及工作。在這個過程中,考古學家應當發揮主體作用。當然考古學的大眾化並不等於庸俗化,也不能讓偽考古學藉機泛濫,不能打著科學的旗號去做違反科學原則的事情。
2、考古學在商潮中的公眾化
近十多年來,考古已在商業化中加速了公眾化的進程。仰韶集團的仰韶酒,瀘州國窖酒,甘肅的皇台酒,成都的水井坊,還有什麼秦俑奶粉,龍山什麼等,都是考古學的間接產物。世界名牌中還有斯芬克斯運動鞋、金字塔什麼等等。一些考古發現雖然通過商潮進入到公眾視線,但它們並沒有立時成為公眾能準確理解和普通接受的知識,問題出在商家身上。
目前的滾滾商潮更多體現的是商業利益,沒有顧及更多的考古學效應,如果在那些考古品牌的酒類包裝上印上一些基本知識,多作一點客觀的宣傳,也許可以讓更多一些的酒徒在酒足飯飽之餘能多長點見識,多受點文化熏淘。
我們是否還可以將欣賞考古成果作為大眾的一種高層次消費呢?這方面一定有許多的事情可以做,如何做好,還可以進一步探討。
3、考古學在基礎教育中的公眾化
最近我得到兩個令人鼓舞的消息。北京的一位同行說,他嘗試著在一所學校向學生展示龍山文化陶片,學生們放學後在田野里採集了許多陶片,發現了一些遺址線索。內蒙古的一位同行則說,他也曾在一所學校向學生們展示了不容易辨識的細石器,待學生再上學時一人帶來一兜子細石器。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讓我們深有感觸,也深受啟發。於是我想到,如果在小學高年級或是初中階段,能在教育部的部署下,結合歷史課的教學,只需拿出三兩個課時,進行一次「10片」教育,那效果之顯著,一定是可以預期的。我說的「10片」非常基礎,即石片、骨片、陶片、銅片、鐵片、瓷片、紙片、布片、竹木片、磚瓦片,通過這些歷史遺留的碎片認識存在於自己身邊的歷史,提高每一個國民的基本素養,同時也發揮發現考古線索和保護文物的作用。
考古學它也是一門科學,與一般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一樣,也需要增強公眾意識,也需要普及,只是我們沒有緊迫感,所以還感覺不到有多大必要。不象電學那樣,普及得越好,不僅電能發揮效果更好,而且死人也會少。應當象文學、音樂、美術、數學一樣,考古學有必要成為公眾享受過中等教育人士的一種修養。
人類學家莊孔韶在《人類學通論》一書的序言中有這樣一句話:「希望大學生聽了這門課能把人類學的理念傳播給全國各地的朋友」,他盼望有更多的人來了解人類學。培根有一句話說:科學的力量在於公眾對它的了解。那麼考古學的力量呢,如果它是歸之於科學之列的話,它會是例外的嗎?它會拒絕公眾嗎?它會忌諱公眾的靠近嗎?
請允許我在這裡借用《文物天地》雜誌的最新廣告詞來表達這樣一種時代的需求:
因為考古人的努力
一些傳說變成了真實的歷史
一些抽象的歷史事件變成了可以復原的場景
專業的考古發掘開始與社會發展及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尊重人們對歷史文化遺產的責任心及關注
尊重人們對自己的民族的重大事件的濃厚興趣
尊重人們對尋找探索發現過程的好奇天性
探索發現背後的秘密
重建中國人對中國文化的想像
這些話寫得很好。尊重人們的責任心、尊重人們的濃厚興趣、尊重人們的好奇天性,這是考古學家們對公眾應當抱有的最基本的態度。考古發掘與社會發展和日常生活息息相關,這是包括公眾和所有有良知的考古學家們的共識。考古其實距離公眾很近很近,它本來就該是一門公眾可以廣泛參與的學問,它的一般學問也非常平易,沒有那麼神秘。打破了這種神秘與距離感,考古將走向一條廣闊與平易的學問之道。公眾考古學是考古學發展到今天的一條必由之路,也可以看作是考古學發展走入的一個新階段。
當我聽到這樣一個現代故事時,我有些震驚。一個聽到博物館這樣的字眼便興奮不已的學齡前兒童,在參觀古生物化石陳列時冷不丁地對媽媽說:等你死了就把骨頭放在這樣的柜子里,我一想你就可以看到你。還有,一個剛入學門的小學生在放學路上檢回一個破罐子,說要讓研究考古的爸爸幫助考考年代。在他們幼小的心靈里,已經培養起了對古物的一種正確正常的態度,他們只不過略略受了一些熏陶而已。從這兩個例證我們可以增加不少信心,孺子可教,如果我們的國民在他們幼小時都能適當接受相關教育,那我們看到的將會是另一番景象。我們並不必期望每一位未來的國民對中國考古作出多大的貢獻,但至少他們不會成為一個負罪的破壞者,或者淪落為可恥的盜墓賊。
近年來我有想寫一本書的強烈衝動,這本書的名字叫「公眾考古學」。上面的這些話,有的本來是我準備在書中表達的部分內容。當然這書至今並沒有動筆,也不知能不能寫成,或者將來寫成它的作者並不是我,但我相信中國一定會有這樣一本書出版,它的首版很可能由科學出版社印行。我知道我在這裡所說的話,並不一定完全符合什麼「原理」,但我相信在《公眾考古學》一書中會包納這樣一些主要內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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