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張唐宋文學編年地圖,重新認識詩人的悲喜人生
六年前,王兆鵬用大數據給唐詩宋詞排了個名次,「一半人都在罵我」。六年後,他用大數據將唐宋詩人呈現在一張地圖上,「留言里幾乎沒看到有罵的」
想知道蘇軾一生的故事,在百度百科輸入「蘇軾」,資料數萬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翻檢半天,能七七八八地拼湊出——「出生眉州」,「烏台詩案」,「被貶黃州」,「修建蘇堤」,「放逐海南」,「死於常州」。
2017年3月,由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王兆鵬主持製作的「唐宋文學編年地圖」試行上線。在這張地圖中,輸入「蘇軾」,一秒鐘後,在中國地圖的腹地上,蘇軾的人生直觀地畫成一個「中」字。上面分布90個密密麻麻的紅點,用紫線相連,顯示他走過的路。他去過90座城市,是行走城市最多的詩人,「可以說一生都在路上」。
點擊每個紅點,會跳出一張張年表,記錄蘇軾在該城的經歷和所寫的詩。點紅點「開封」,1079年8月18日遭遇烏台詩案入獄,被貶黃州。幾段短促的紫色直線把開封和黃州相連。這段路蘇軾似乎走得很急,只在五個小城稍作停留,心情不好,一路寫了不到20首詩。點擊途徑地「麻城」,跳出他在此寫下的詩:「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這張地圖第一次打通了歷史的時空隔閡,開通當天,點擊量超過110萬;第二天,數字翻了一倍。而在這之前,文學、詩人研究幾乎沒有利用過大數據,詩人年譜大多是時間對應作品的文字表格,常常忽視寫詩地點。因此,詩人們似乎活動在一個人的「格子間」,既不知道按什麼地理順序走了大好河山,也不知道和同代詩人有過什麼交集。
「詩人曾經被當作割裂的個體,以前的文學研究都是單個詩人的獨幕劇。」地圖的主持者王兆鵬說。而他想用這張地圖撤走幕布,讓詩人們在一個台上對話,唱和,謾罵,彼此仰慕或者互相看不上眼。
「唐詩排行榜」
這並不是王兆鵬第一次將大數據和文學連接在一起。上世紀90年代,他第一次用數據研究文學,給唐詩宋詞排名次,2011年把研究成果出版成書時,「一半人都在罵我」。
那時,王兆鵬讀到一篇文章,講如何按照某些硬指標給論文評級。他想,論文可以評出好壞,唐詩能不能排出個名次?他判斷,一首詩的影響力由歷代選本數量、名家評論和研究論文等多個因素決定,而今人閱讀古詩的趣味常常受前人評價的影響。
於是,他帶學生跑遍了全國藏有古書的圖書館,作出一系列統計學計算,結果顯示,崔顥的《黃鶴樓》排名第一。
王兆鵬被嚇了一跳,「這超出了我的想像」。原以為必然高居榜首的李白,在第六名才開始出現,幼兒園都會背的「床前明月光」只排第39位;「春眠不覺曉」才55名,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甚至沒進100位。
這個結果也讓網友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用「娛樂炒作」、「給黃鶴樓打廣告」等評論表達不以為然,王兆鵬有點哭笑不得,「黃鶴樓哪用得著我打廣告」。學界則爭論起「主觀的文學是否能用簡單粗暴的數據進行排名」,著名文學家王先霈評價:「學者必須要有個底線,文學是無法用某個標準進行排行的。」
而王兆鵬卻認為,儘管對文學作品的審美可以主觀,但做研究仍需要像科學一樣,用數據作支撐。「五萬唐詩,兩萬宋詞,哪些是經典,需要有『共識』。」
儘管「一半都是罵的」,王兆鵬還是選擇相信數據,他覺得這些數據是能夠說明問題的。李白杜甫雖然沒有排上第一,但入選作品最多,分散了「票數」;崔顥只有《黃鶴樓》一詩傳世,被古代大家推為「七律第一」,品評集中在一首詩,連李白都寫「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致意。而沒有排進100位的《登幽州台歌》在古代確實默默無聞,唐宋明代22本選本沒有一本提到它。
他覺得用數據研究文學沒有錯,他還打算用數據做更多事。
2011年,王兆鵬在深圳見到在電視台做策劃的博士研究生同學,同學提議「能不能做個宋代詞人地圖?」統計一下哪個城市出生的詞人最多,哪個城市留下最多詞作。王兆鵬搞唐宋文學研究,常常需要反覆核對歷史地圖,「翻來翻去很不方便」。詞人地圖的提議「一下子就燃起了我埋藏在心中的一個想法」,他說好。
兩人把詩人地圖計劃申報了一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想做「中國文學地圖」。在北京答辯時,考慮到五年內項目要結項,明清小說難以編年,而唐宋正好是王兆鵬研究三十多年的課題,「宋代以前的文學整理基本上都到位了,紙質文本已經見底」,最後地圖被定位為「唐宋文學編年地圖」。
「像破案一樣」
做地圖先要有唐宋詩人的年譜數據,整理年譜是個枯燥的工作,難度也不小。
已有的詩人年譜大多是時間和作品的一一對應,每首詩寫作地歸類粗糙。南宋第一任宰相李綱,因主張抗金,當宰相七十五天後遭到罷免,從開封貶去海南,一路途徑安徽、湖北、廣東。年譜卻將一路寫的作品全堆在一個省份。「哪首詩是途經哪個省寫的,都沒說,這些就需要我們重新去考證。」
考證詩人生平信息「像破案一樣」,王兆鵬的「破案」經驗已有30多年。
1982年,王兆鵬從武漢師範學院(今湖北大學)中文系畢業,三年後考上本校研究生,專攻唐宋詩詞。研究宋代愛國詩人張元干時,他發現詩人生卒年和籍貫的基本信息,多本文學史著作和詞集選本說法不一。張元干生活在兩宋之間,經歷過金兵南下,北宋亡國,最後被迫南渡,流亡江南,這類人常被稱為「南渡詞人」,常被文學研究忽視,生平整理完善的不多。
王兆鵬翻閱了與張元干同代數十家詩人的詩文別集和大量史書,發現了許多前人未曾注意的材料。他寫了15萬字的碩士畢業論文,考據出張元干從福建過杭州,沿著大運河北上來到汴京開封;靖康元年投在抗金名將麾下,保下開封。後來激怒秦檜,抄家入獄。北宋亡後,被迫南渡,在蘇州臨安一帶漂泊,七十歲客死江南。
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將時空結合,從一張年譜挖掘出一個生平故事。這篇論文獲得著名詞學專家唐圭璋先生讚許:「元干二十歲以後各年行蹤基本考實,實道前人之未道。」
對張元乾的生平整理,讓王兆鵬第一次有了「詩人群體」概念:「要研究一個人,必須了解一群人甚至一代和幾代人。」而以往的研究常常將詩人關在在「格子間」,不和其他詩人聯繫:「寫書這一章全是李白,下一章全是杜甫。」他們見過面說過話,互相贈送過詩作嗎?
參與「唐宋文學編年地圖」的工作人員近300人。王兆鵬2000年到2016年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被拉來項目幫忙的多是他在武大的朋友和碩士畢業的學生,既沒有經費補貼,也不像論文可以當作科研成果,全是「看在老師的面子上,順便學一點新的研究方法」。
「破案」需要線索。像《芙蓉樓送辛漸》《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這樣直接將寫詩地點嵌進詩文的不多,只能從其他信息推測:當年詩人在哪裡做官,和同期詩人的書信中是否提過自己近況,史書上有過什麼記載。
多數男詩人可以從官職履歷中推算出寫詩地點。公元1175年,辛棄疾在江西任提點刑獄,「相當於江西公安廳廳長」。當時江西首府在南昌,提行司卻在贛州,因此那段時間他應在贛州生活。辛棄疾登上了賀蘭山頂的郁孤台,想到四十七年前,金兵南侵江西,隆裕太后在此棄船逃亡,而中原始終收復無望,於是他在山壁上題下著名的「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女詩人比較麻煩,比如李清照。古代女性沒有社會身份,既不做官,也不出門遊歷,生平只能靠父親和丈夫的資料推斷。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是金石專家,業餘愛好研究古代銅器石碑上的銘文,在各地赴任收集文物,編了三十多卷《金石錄》。
在《金石錄》後,王兆鵬發現有一篇李清照作的《金石錄後序》,記錄了婚後34年里,和丈夫趙明誠的故事,「這是詞人唯一一條一手資料。」在後序里,李清照記錄了早年在汴京,夫婦如何節衣縮食從大相國寺購買文物,收集了十幾屋書冊捲軸、古董祭器。
金兵南下,丈夫病死,她追隨宋高宗的逃跑路線,一路往南逃難。在逃難中,文物或是來不及轉移,落入金兵手中;或是在運輸途中掉入長江丟失。逃到浙江後,十幾屋文物只剩下五六筐書畫硯墨,捨不得放在別處,藏在床下,卻被小偷挖洞背走。「李清照是著名詞人,大家對她的生平很關注,今天破一點案明天破一點案,生平軌跡就逐漸勾畫出來了。」
也常遇到無法破解的「無頭案」。李白出生在吉爾吉斯斯坦,定位在地圖最西點,唐代叫碎葉城,是當時的西域重鎮。沒有做過官,官職履歷不明;到處遊盪,行蹤只能從《早發白帝城》《望廬山瀑布》中推測。
「他一生究竟去過幾次長安,100多年來沒有搞清楚。」死法也眾說紛紜,《舊唐書》說他「飲酒過度,醉死宣城」,又有專家考證其病死於當塗,而民間流傳他在當塗醉酒,跳進江里捉月,溺水而亡。他的一生只有一段能夠編年,其他無法考證的「只能空著」。
詩人生平案子一一「破」了,難題還有技術。300名文科科研人員,沒人想像得出「地圖」將是個什麼樣子,擺在大家眼前的只有破不完的「案」,翻不完的史書,錄不完的資料庫。
王兆鵬認識了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周文業。周文業是計算機專家,又對文學有興趣,一直想做一個「作家地圖」。他寫了一個程序,只要使用者將作家生平信息填充進表格,程序就能自動生成一張路線地圖,「我大概清楚該怎麼完善了。」王兆鵬說。
換種角度看歷史
五年後,王兆鵬和古詩詞網站「搜韻」合作,「唐宋文學編年地圖」上線。
蘇軾一生輾轉城市最多,加上為人親和,在黃州打水漂遇到講鬼故事的老農之類軼事都能載入史書,「他的作品90%以上都可以編年」。
點擊紅點「開封」,1056年,20歲的蘇軾第一次離開家鄉四川,經甘肅和陝西南部,抵達汴京開封。當年,他參加了禮部考試,寫了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考官歐陽修頗為讚賞,還以為是愛徒曾鞏的文章,為了避嫌,只給他評了第二。
點擊「1079年」,紫色路線在紅點間來回穿梭,纏成一團,那年蘇軾似乎過得十分顛沛。先是因為不贊成王安石新法,被貶謫到湖州。紫色路線沿大運河南下,在江南繞了一圈後,突然又直轉北上回到京城。
原來蘇軾在謝主隆恩的官文里,忍不住發牢騷:「我知道自己生不逢時,陪不了你們新黨玩政治;大概你們覺得我年紀大作不了亂,還能管管小老百姓。」新黨於是抓住把柄,翻文字舊賬,認定蘇軾「譏嘲國家」。於是,他又被從湖州緊急召回開封,在宿州路上,他坐的船被朝廷攔下,團團圍住搜查文書。八月抵達開封,直接「赴台獄」,坐牢103天,差點被砍頭,就是「烏台詩案」。
「烏台詩案」定罪後,除夕夜蘇軾被判貶謫黃州,勒令大年初一離開汴京,這是蘇軾第二次去黃州。29歲時,他和弟弟蘇轍送父親靈柩回四川安葬,需要守孝三年才能回來做官。經過黃州,紫色路線從大運河到長江畫了一個圓潤的弧形。那時他們應該是坐船,旅途緩慢舒適,偶爾還上岸遊覽題詩。烏台被貶,匆忙行路,紫色路線筆直往下,走陸路一個月抵達,還匆忙寫了一篇《到黃州謝表》謝罪。
點擊年份,還能發現在蘇軾經歷「烏台詩案」的同時,他的朋友分散在各地,黃庭堅在邯鄲寫了111首詩,而另一位詞人秦觀則開始了在江南的遊歷。
這張地圖把隱藏在史書字裡行間的故事,用一種直觀的方式呈現出來,王兆鵬甚至找到一些之前沒注意到的小發現——
比如,杜甫和王維都是唐代著名詩人,他們似乎不是陌生人。晚年,杜甫在四川寫了一首詩《解悶》,第一句就是「不見高人王右丞」,「說明他們曾經見過,」王兆鵬說,「但是我們研究文學史的,從來不知道杜甫和王維什麼時候見過面。」
王維
把地圖上兩人的軌跡一一對照,就能發現公元746年到755年十年間,兩人都在長安。那時,王維是大官,精通書畫音樂,是詩壇領袖和社交紅人。而此時的杜甫沒有考進進士,在長安四處求官,「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過得像個乞丐。王兆鵬推斷他們正是這十年里見的面,「具體年份雖然沒法確定,但肯定有交集」。
「原來只能看到一個人活動,現在突然能看到幾百人一起活動,這個場面多壯觀。」王兆鵬這樣形容。他覺得這張地圖甚至能改變人們看待歷史的方法,之前的古文研究,幾乎都只著重詩人個體,沒有全局觀念;而計算機只用於檢索,現在應該被拿來作為「文學研究的分析工具」。
他覺得在將來的文史研究中,「數據」會成為一個檢驗標準。作品的好壞評價雖然主觀,但是影響力有多大、作家創作的「高峰期」,不能僅靠固有印象和口耳相傳的評價,「必須要有數據作支撐。」
他對大數據下的文學研究很有信心,地圖推出一個多月,比起唐詩排行榜,「這一次留言里幾乎沒看到有罵的」。地圖還引起了海外研究者的關注,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資料庫》項目組也發來郵件,希望合作共享數據。
在用數據給唐詩宋詞排行、製作出「唐宋文學編年地圖」後,近六旬的王兆鵬又在搗鼓一個新項目,比前兩個更加激進。他想用計算機數據給詩打分,檢測詩的完美程度。甚至希望有一天,計算機能夠寫詩。
他正在做一個實驗,把聲音錄入電腦,電腦用人聲念詩,分析詩歌用詞搭配的完美程度,對仗、平仄、韻律的和諧程度。「這個難度更大。地圖是客觀的,而這個主觀的詩歌評價系統能做成什麼樣,我還不敢說。但是正朝這個方向走。」王兆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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