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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岸:進步的回退

葦岸:進步的回退    因為喜歡葦岸,所以時不時就要把葦岸的書拿出來翻看。有一個感受很清晰,就是我在今年讀他的作品,跟以往很不一樣。一方面誠然是我自己的視角在變化,不過也可以看出葦岸本身的豐富性。  葦岸口述的遺囑里有這麼一句話:「我非常熱愛農業文明,而對工業文明的存在和進程一直有一種源自內心的悲哀和抵觸,但我沒有辦法不被裹挾其中。」葦岸對工業文明的進程有一種抵觸,這種抵觸僅僅只能是內心的。作為個人,誰也不能夠阻擋工業文明的進程。而事實上,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巨大福祗,同樣誰也不能夠否認。那麼,葦岸的抵觸意味著什麼呢?葦岸不是一個倒退反動的人,相反,他是一個有著前瞻性的作家。葦岸沒有一方面享受著工業文明帶來的一切便利,享受著工業文明帶來的更加深廣的自由度,而另一方面對工業文明嗤之以鼻。葦岸對工業文明的抵觸,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他對這一不可逆轉的進程的反思,以及由這一反思而來的憂患。這個憂患,我覺得是葦岸的清醒之處,他看到了人類對其本質的一種背離。  在《放蜂人》的結尾處,葦岸講到「在背離自然,追求繁榮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來歷和出世的故鄉」。葦岸的請求並不過分,他只是要人們想想自己的來歷和故鄉。時刻想到自己的來歷,那麼人就不至於妄自尊大,不至於被人類自身創造的技術所裹挾而忘記了自己的本質。這個本質,就是葦岸在《土地道德》一文中說的:「個人是一個由各個相互影響的部分所組成的共同體的成員。」也即是李奧帕德說的那句「土地道德是要把人類在共同體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的平等的一員」中包含的意思。  在《進程》一文里,很能夠看出葦岸對工業文明的態度。葦岸描述了他在昌平「水關新村」的新居,他的筆下可以看出對這個居處的無比喜愛,因為這個家是「能夠看到日出和日落的家,是上午和下午陽光都可以進來的家」,他在這個家裡可以看見農田、村莊、山脈、樹林。因此,葦岸甚至一度以為他已經到達了「人是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上的」這個境界。但是十分遺憾,臨近的土地馬上就有了新的高大建築,葦岸的視野將被剝奪一空。但是葦岸是這麼看待這件事情的:「我知道,這種私心,有悖於我的信仰……更多的人期待著住房的改善……我的居所即是這個進程的結果。我明白,我身邊呈現的這個進程,僅僅是另一不可逆轉的大進程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葦岸的清醒在於,他知道他詩意的棲居地,便是這個進程所帶來的。他肯定人們擁有更好的居住環境的權利。不過,葦岸所不同的在於,他記得沃茲涅先斯基的一句詩歌:如果最終導致人的毀損/那麼,所有的進步都是反動和倒退。  任何一種潮流都需要與之相反的呼聲。在正反兩種力量的合力作用之下,人類將會走上更準確的道路。愛默生、梭羅、李奧帕德,他們正是看到了工業文明隆隆的機器聲,在帶來繁榮,帶來更深廣的自由度的同時,也帶來了對人類本質的背離。他們,以及更多環保組織的努力,使得歐美社會進入了一個良性發展的軌道。葦岸呼聲,是對這一進步的一種質疑,他從這個視角出發思考。  他們的思考是葦岸大地思想的來源。在本質上,人類也是一個物種。這時,我們便可以看到史懷澤的思考:「我們誰能確知,他種生物本身有什麼意義?對全世界又有何意義?……但事實上,我們直覺意識到自己是具有生存意志的生物,環繞我們周圍的,也是有生存意志的生命。」葦岸的思考,跟史懷澤是可以印證的。我讀葦岸《我的鄰居胡蜂》《大地上的事情》《二十四節氣》,經常覺得葦岸不得了,在他筆下,動植物都有他自己的尊嚴。一具雄蜂的屍體,他可以看見上帝,麥子則是最令人動情的莊稼。葦岸的筆下,沒有人類多具有的那種傲慢,他寫動植物,是平視。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對人類本質的認定,把人類自身也看成了物種之一。    Zhoura兄提出了「詩化」這個詞語,並提出來張煒。我讀張煒不多,《九月寓言》《柏慧》讀過,我覺得張煒跟葦岸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把葦岸對鄉村的描寫等同於張煒,那無疑是把葦岸的思想深度降低了。或者我們不這麼說,我們可以這麼說,葦岸的維度,跟張煒的維度,是兩個不同方向。張煒的詩化農村帶著對苦難的美化和視而不見,而葦岸的從來沒有借農村來獲得自己精神資源的企圖。在張煒那裡,大地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九月寓言》里奔跑著一群農村青年,他們確實被自己原生的激情燃燒,那裡講述的,多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人與自己內心世界的關係。葦岸的大地,則是一個具體實在的大地,大地上的事情,即是大地上實在的事情,螞蟻、胡蜂、麻雀、麥地……它們是它們自己,它們因為它們自身而獲得意義。    我讀葦岸的另一個巨大的震動是,葦岸還整理闡發了自托爾斯泰、甘地、馬丁路德金一路下來的「非暴力」的思想資源。《上帝之子》,是這一思想的集中體現。我不敢掩飾我讀到此文時的震動。我沒有看到葦岸有什麼宗教信仰,但是他就是一個聖徒。就像葦岸讀到《新約》里「要愛你們的仇敵」一句話時,他看到「一個偉大的心靈張開了」,我讀到葦岸這一篇文章,也覺得某些地方張開了。人類意識到依靠暴力不能根除暴力的時候,愛和寬容便再一次進入我們的視野。葦岸把這一發現,看作人類精神衍進的一次偉大變革。前段時間看電影《賓虛》,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鮮血在大地上流淌。賓虛重複著耶穌在十字架上的話:我在天的父啊,請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一個時刻我的震動很大,愛和寬容的力量,就是那麼巨大。    我們不能夠要求葦岸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作家,因為葦岸只是這麼一個作家。他提供了當代中國散文中絕無僅有的這麼一個維度。  值得提出的是,葦岸知行合一。他對生活要求極其簡樸,他自從有了認識以後,便開始素食,病重時,為了保命,他吃了葷,還要在口述的遺囑中批評自己的不堅定,甚至嚴厲到認為這是「個人在信念上的一種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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