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34-負情是誰的名字——我眼中的《胭脂扣》
《胭脂扣》 Rouge 導演:關錦鵬 主演:張國榮 梅艷芳 首映:1988年1月7日
《胭脂扣》這部電影,我一直都不太喜歡。 與電影相比,我更欣賞原著。記得與它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上大學的時候,那一年《霸王別姬》剛剛上映,我看了電影看不夠,到處尋找《霸王別姬》的原著,而《霸王別姬》沒有找到,卻找到這位作者的另一部作品《胭脂扣》……啊,且慢,是有這部電影的,而且也是張國榮主演的吧,忙忙地買回來一看……就此泥足深陷。這也是一種緣分呢,不是嗎?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逢李碧華作品必買:《青蛇》、《秦俑》、《誘僧》、《生死橋》、《潘金蓮的前世今生》、《滿州國妖艷 ——川島芳子》……直到後來,眼看著李氏寫作風格越來越凄厲越來越血腥,前年被一篇關於噬屍的文章徹底嚇破膽後,終於沒有繼續追隨她的新作…… 《胭脂扣》一書,寥寥八萬餘字,說是中篇小說更準確一點,卻在這短短的篇幅內,寫盡時光流轉空間暗換愛火翻騰人面變異,出人意料的高潮一環緊扣一環,氣氛凄楚而瑰麗,筆力搖曳而沉雄,讀來時而莞爾,時而屏息,時而幾欲仰天長嘯,時而忍不住淚盈於睫。我太理解這本書為何會成為李碧華的成名作——或許會有人不喜歡,但是怎會有人毫不動容,在李碧華其後的作品中,也可以說是佳作迭出,但是論及刻畫情感的深度和時代空間的厚度,恐怕也只有《霸王別姬》可以媲美。就憑這部小說本身充足的戲劇感和豐滿的人物形象,我對《胭脂扣》這部電影的寄望,一點都不比《霸王別姬》弱,素來也聽慣了對這部電影的讚美之辭,誰知千方百計找來一看,卻……完全不是我所想像。 如花和十二少兩個人物,在原著中已經是性格鮮明呼之欲出,人生際遇令人慨嘆,卻都不是可愛的角色:十二少其人,俊美,儒雅,風度翩翩,在感情的投入上也可以說是盡了全力,但是世家子始終都有世家子的局限,終於在多方壓力下與如花漸行漸遠;如花則是李碧華小說中慣有的女性形象:痴情而自私,聰慧而毒辣,為了得到心愛的人,完全可以不擇手段,菊仙、青蛇、川島芳子、段娉婷……莫不如此。但是有心計的江湖女子如段娉婷,也不過是向對頭告密,不惜害自己的愛人雙目失明,也要長留他在自己身邊;如花卻是乾脆奪去愛人的性命,既然我不能得到你,就叫所有人都得不到你,你也什麼都得不到。書中借另一個主角袁永定之口評說:「……這種女人很可怕。她不愛你猶自可,不幸她愛上你,你別想逃出生天。化身為蒼蠅,她也變作捕蠅草來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陰魂不肯放過。」故事的結尾還刻意提起歌曲《卡門》:「……你要是愛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氣,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裡!」 問世間情是何物?永遠沒有標準答案。性格決定命運,也決定與命運相關的一切,包括愛情。我個人的愛情觀是合則合,不合則分;就算我依然愛著你,也不會阻攔你去尋找別樣的幸福;如果我依然愛著你,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天長地久有很多種方式,不必靠無謂的犧牲換取,圖窮匕現、血淚淋漓奪來的幸福又有什麼味道,何況是以傷害他人為代價?但是這世上當然有許多人與我的愛情觀是不同的,所以會有如花,對天長地久的極端渴望使她愛到死纏爛打,縱使陰陽隔世也不罷休。可悲嗎?或許。可愛嗎?不覺得。但是高超的小說家如李碧華,並不要求讀者愛上她筆下的人物,而是通過人物豐富立體的性格,跌宕起伏的命運,引發讀者的或是同情或是驚悚,或是憐惜或是慨嘆,所以縱使不喜歡如花這個女子,也不妨礙我為她的故事投入感情。 然而電影的改編,使這個故事變得怪不可言。關錦鵬導演顯然對如花這個女子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和偏愛,一個個鏡頭一句句對白都把她塑造成一個楚楚可憐、惹人疼愛的弱者,原著中下大筆墨描寫的心計深沉的一面未能得到充分鋪陳,但是下毒謀殺十二少一節卻又從原著中照搬,忽如其來地狠辣又忽如其來地一筆帶過,不但使原著中尖銳的人性衝突味道全失,而且使如花的性格變得曖昧飄忽莫名其妙。 更加莫名其妙的還有一個所謂的負情人十二少。電影中的十二少,除了「 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少東」的身份和「眉目英挺,細緻溫文」的形象未變之外,與原著中頗有差異:由於張國榮主演的緣故,比原著中的十二少多了一點天真,如果按照原定計劃由鄭少秋主演,可能就大有不同;由於是關錦鵬導演的緣故,比原著中的十二少多了一點懦弱,如果換個導演來拍,可能也是大有不同……關錦鵬導演是一個少有的常以女性角度來拍攝電影的男導演,電影風格比許多女導演還要陰柔,所有的男主角全成陪襯,性格一個比一個懦弱,毫無擔當;但是《胭脂扣》中的男主角,不但是「弱」而已,而且「弱」得毫無道理。
無論是在電影中還是在原著中,單就十二少本身的行為來說,他已經做到了一個男人能為心愛女人做到的極至:送花牌,送銅床,輕憐密愛,處處言聽計從,連老鴇都忍不住發話:「我從水坑口做到石塘咀,做了二十幾年老闆娘,還沒見過一個孝子,像你這個溫心老契,這麼懂得溫姑娘……」在父母不允的情況下,冒天下之大不韙離家出走與如花同居,甚至不惜低聲下氣學戲謀生,片中大老倌華叔一語道出他需要經歷的磨難:「做徒弟都要先伺候師父,奉茶倒水端痰盂……我怕你這個太子爺受不了呢。」他也受了。關導演顯然對這個角色也寄予了極大的同情,使他的付出尤以電影中為甚: 原著中,如花代十二少多方打點,免去了伺候師父的苦役;而電影讓我們明明白白地看到:他連痰盂也都端了,自然是什麼都做了,以一個太子爺的出身; 原著中,十二少跟如花吵過架,罵過人,更在家庭逼迫下向如花提出分手;而在電影中沒有,兩人從始至終不曾分開過,戲談「為淑賢穿長衫」之際,已經是兩人決定殉情之時; 原著中,十二少並沒有吃鴉片,他看到如花身亡的慘狀,慌亂欲逃,結果被如花事先下的安眠藥毒倒;而在電影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吃了。雖然在如花遞過第一匙鴉片時有過一瞬間的猶疑,但是他還是接受了,在不知情地喝了如花的毒酒之後,又和如花一起一匙一匙吃了鴉片。至於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如花死了而他沒死——誰知道?去問關導演? 所以,如果原著中稱十二少為負情人,尚可理解;電影中稱他為負情人,「無膽鬼」,實在令人困惑:死都為你死了,你還要他怎麼做?是因為他沒有在復甦之後再次尋死?如花哀哀道來:「如果他是真心的,救活都可以再死,他偷生,他丟下我一個……」諸位看官,如果是你,不惜丟下一切與心愛的人殉情,結果在復甦之後,發現毒倒你的並不是鴉片,而是你傾盡所有去愛的人欺騙了你,暗暗下在你杯子里的安眠藥,讓你在自殺之前已被謀殺……你為何要為這個女人再死一次?如花因此失去十二少,根本就是咎由自取。而十二少並沒有抱怨一句,只是從此了無生趣,再也沒有愛過別人,與妻兒關係疏離,帶著和如花一起染上的煙霞癖孤獨終老,潦倒一生,五十三年後見到如花仍然一眼認出,可見一直念念不忘……這樣的付出,還不夠痴情么? 莫名其妙的情節安排,使電影《胭脂扣》的合理性大打折扣,一聲聲「負情」的質問和老年十二少的「原諒我」的無端愧疚令人不欲卒聽。說到老年十二少,原著中沒有安排他與如花會面的場景,一切由讀者自己想像;而電影中,關導演又做了一個與原著大相徑庭的改動:如花以一個決絕冷漠的近乎勝利者的姿態逼向落魄的十二少:「十二少,多謝你還記得我。這隻胭脂扣,我掛了五十三年,現在還給你,我不再等了。」 痴纏了終生的專情女子,忽然死心放棄,原也是可能的;但是她沒有在得知十二少存活的消息時死心,而是直到看到十二少的落魄模樣後才死心,使這段感情,變得更加地立不住腳。以如花的個性,她為何要在這種時候選擇放棄;一路痴纏到底,再弄死他一次,與他同去重新投胎,倒是更加順理成章。原著中並沒有排除這種可能,而電影中大力渲染了她見到老年十二少之後的絕望和漠視,幾乎讓人懷疑她愛上的根本不是十二少,只是記憶中那個風華正茂瀟洒倜儻的太子爺;她的愛情也不是天長地久生死不變的愛情,只是一個風花雪月空虛唯美的幻像。 另外,《胭脂扣》原著中還有一條主線是現代社會裡袁永定與凌楚娟的愛情,和如花與十二少的愛情交錯對比,更顯流年變遷人心變異的茫然,這條線在電影中明顯弱化,被30年代的戲份擠得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失去了反襯的效果;而且出現得非常突兀,在電影院里放映時,屢屢被不知底細的觀眾們大叫「放錯片啦!」 當然,我個人的一點點意見絕不會影響《胭脂扣》在華語影壇的重要地位,而且,話說回來,若能夠拋開情節上的生硬來欣賞電影,它確實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影片藝術風格突出,細節極其精緻,不但充分利用了《胭脂扣》原著中地道的歡場對白,而且將故事背景以綺靡的畫面加以重彩描繪,無論是人物造型還是環境鋪排,都營造了濃郁的30年代氛圍。我個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幾個段落有:
「願那天未曾遇」,金陵酒家生旦初相會的一場——
如花的初次登場以男裝亮相,簡直是神來之筆。誰都看得出女主角的長相併不是原著中描繪的那樣傾國傾城,甚至還不如男主角美貌,但是一襲利落的皂色男裝使得這女人在一群庸俗脂粉中脫穎而出,卓而不群,照收驚艷之效。同時,導演安排女主角在初次亮相中吟唱南音《客途秋恨》,這在原著中是根本沒有提到的,然而我們的女主角是誰,是歌壇天后梅艷芳,雖然據行家說她與張國榮唱的南音都是不像的,那位盲琴師寥寥兩句的開口才是真正地道的南音,但是這段戲充分發揮了梅艷芳的舞台魅力,舉手投足有板有眼,偶爾眼波一轉光芒流泄,大有粵劇老倌的威儀。 同樣驚艷的還有與如花也與觀眾初次照面的十二少,張國榮這一年三十二歲,正在步入他最好的風華,丰神俊朗,珠圓玉潤,一出場真是令人眼前一亮,無可置疑成為全場焦點。這兩人目光一對,立即膠著,然而彼此不發一言,只以身體周旋,以眼神進逼,一切的心動,情挑,誘惑,欲拒還迎,都在韻律鏗鏘的南音中流轉,鏡頭含蓄而華美,動人心魄,堪稱華語愛情電影中最為經典的段落之一。
「祈求在那天重遇,訴盡千般相思,」如花尋覓十二少未果,在路邊望著台上伶人演唱《梁山伯與祝英台》的一場——
一張憔悴的臉,一雙淚花濛濛的眼,一絲幸福而凄涼的微笑,在周圍滿面無聊的看客中,無言地講述著一個女人的戀戀情深。李碧華本人曾經贊道:「……張國榮、梅艷芳兩個演員都為電影加了分,劇中人就好比是為他們兩人量身定做的,尤其是梅艷芳,她本身就是又像妓女又像癆病鬼。」我個人倒不覺得梅艷芳像妓女,她演的妓女風塵有餘,風情則欠奉,行走坐立的姿態很明顯是在刻意地搖曳刻意地性感風騷,對鏡梳妝等細節尤其造作;但是演起鬼來,她的表現簡直可以用出神入化來形容。
她演的鬼,全片中從未以驚悚的鬼臉來嚇人,但是眼皮略略一抬已經是鬼氣森森,將那種陰鬱的氣質刻畫得深入骨髓。更令人驚嘆的是,《胭脂扣》中如花在二十三到二十四歲之間,梅艷芳也正是這個年紀,但是不要忘記如花其實已經是一個七十六歲的老鬼,而梅艷芳以二十四歲芳齡,將這個老鬼演繹得呼之欲出:愛恨交纏的幽怨,飽經世故的老練,宛若前塵帶來的滄桑,從每一個特寫中滲透出來,一雙暮氣沉沉的大眼中似乎蘊涵著整整一個時代的故事。或許這一切與梅艷芳本人從四歲開始跑江湖的閱歷有關,縱觀影壇再沒有第二個女星可以替代,此片獲得當屆金像獎和金馬獎的雙料影后大獎,真可謂實至名歸。 「只盼相依,哪管見盡遺憾世事」,十二少跑龍套落魄江湖,獨自在落幕後的台上佇立,為愛侶戴上胭脂扣後抱頭痛哭的一場—— 這也是張國榮本人比較滿意的一場,演盡了痴情人面對前路茫茫滿目蒼涼的無奈。論及張國榮在此片中的表現,也是有缺憾的,和如花同樣是風情不夠,挑逗得有些刻意——尤其是看了《阿飛正傳》、《春光乍泄》之後再來看十二少,你會覺得他以眼神撩撥過路女子和如花的幾場戲略嫌稚嫩,如果能夠晚幾年拍,由年近四十的他來出演,想必更成經典。但是張國榮仍然成功塑造了一個末世貴族的形象,使十二少超越了劇情的局限而深入人心,成為香港影史上獨具異彩的代表人物,其精緻的樣貌,優雅而古典的氣質,倜儻中帶點頹廢的風華,眉梢眼角如夢如幻若即若離的神情,處處韻味十足,可圈可點,無法聯想到演員本人其實是英式教育背景,更有一個勁爆流行歌手、動感青春偶像的身份。
原著中十二少未曾正面出場,幾乎始終都只在如花的回憶中出現;電影中原本也沒有他的多少戲份,因為張國榮表現實在出色,關導演將他的戲份加了又加,算來也仍然只在一個半小時的影片中出場了三十二分鐘(背面、側面、被女主角擋住大半身的畫面,已經全部計算在內),縱是如此,他仍然獲得了當屆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可見演繹功力得到業界公認;但是最後又以一票之差輸給《七小福》中的洪金寶,據說落敗原因是「戲份不足」,令人頗有點摸不著頭腦。 「漸老芳華,愛火未滅人面變異」,老年十二少與如花的重逢的一場——
直到現在還有朋友在問那個老年人是誰演的,因為實在太不像張國榮了——當年拍攝時由於張國榮的皮膚太好,普通人塗一層就會滿臉摺皺的皺紋水,在他臉上塗三層都毫無反應,結果只能破例為他定造一個石膏臉模戴上,導致面目全非;但是我自己在當年第一次看時已經認定他是張國榮:不僅因為他那獨具特色的側面輪廓不曾改變,而且,那雙眼睛!哪有七十多歲的老人會有那樣清澈明亮的眼神?不知道造型師有沒有留意到這個破綻,為什麼沒有為他戴上渾濁一點的隱形眼鏡,結果如花湊上去朱唇一啟,就見這老人的雙眼在黑暗中熠熠發光……呵,或許還是不要苛求這些細節吧,這個造型是張國榮僅存於世的老年形象之一,彌足珍貴。不過,以張國榮本人關於「優雅地老去」的嚮往,相信他若也有機會活到如此老朽,一定是一個風度翩翩充滿魅力的老頭兒,不會是十二少這般猥瑣落魄。 《胭脂扣》中還有眾多名人配角,不過大多被男女主角的光芒所掩,未見出眾表現,唯有扮演十二少母親的粵劇名伶譚倩紅之出場可以算是驚鴻一瞥。據譚倩紅自己講,由於女兒是張國榮的歌迷,為了幫女兒接近偶像才接拍這部電影,但是在片中寥寥幾次的出場中,已經精湛地演繹了一個大戶之家掌門太太的形象,尤其在與如花會面一場,慈祥、親切、始終面帶謙和的微笑,眼神未見一絲銳利的光芒,卻是處處刺中痛處,威勢不容分說,不動聲色之中全盤控制場面,如花連招架的機會都沒有,已經敗下陣來。 這部電影中值得一提的細節還有很多,比如音樂,黎小田親自操刀創作的配樂極其貼合劇情的時代與氣氛,一曲主題歌更是冠絕當日,流傳至今。不滿意劇情的我,自然也對這首歌的歌詞大有意見,但是單就歌曲來說,實在是一首意境與韻律俱佳的好歌呀,無論是梅艷芳在電影中的演繹,還是張國榮在演唱會上的演繹,都是功力超群令人百聽不厭之作。噫,這世上真正完美的愛情故事還是太少,有華麗凄迷的電影可看,有蕩氣迴腸的好歌可聽,已經很滿足了吧?
誓言幻作煙雲字 費盡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熱 怎燒一生一世 延續不容易 負情是你的名字 錯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東逝去 痴心枉傾注 願那天未曾遇 只盼相依 哪管見盡遺憾世事 漸老芳華 愛火未滅人面變異 祈求在那天重遇 訴盡千般相思 期望不再辜負我 痴心的關注 人被愛留住 問哪天會重遇
(文: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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