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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紹雷:多面而複雜的普京

編者按:本文是鳳凰周刊記者徐偉先生對華東師範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馮紹雷教授的專訪,馮教授是瓦爾代論壇7人國際顧問委員會中唯一的中國成員,與普京總統有過多次深入交流。轉發至此,僅供大家參考。

近日,據俄羅斯媒體報道,普京支持率再創六年來新高,俄國列瓦達中心數據顯示,若周日舉行總統選舉,81%的選民會投票給普京。有社會學家認為,沒人能與普京抗衡,其再獲連任無任何阻礙。而據騰訊網連續7年對中國網民的調查,對普京的支持率每次都超過了90%,遂有人得出結論,「中國人比俄國人更愛普京」。

一直以來,普京以冷峻嚴肅的政治強人形象示人,他有意無意的各種「肌肉秀」,又加深了人們對他的這一印象。他的各種「全能型」表現幾乎讓他登上神壇,在中俄兩國掀起個人崇拜熱潮,卻又在西方收穫不絕如縷的批評之聲。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硬漢的外表下是否也有柔情的一面?他是一個專制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抑或保守主義者?在東方與西方之間,他如何平衡取捨?他將把俄羅斯帶向何方?

帶著這些問題,鳳凰周刊記者採訪了華東師範大學國際關係與地區發展研究院院長、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馮紹雷教授,他連續八年受邀參加俄羅斯瓦爾代論壇,是瓦爾代論壇7人國際顧問委員會中唯一的中國成員,與普京總統有過多次深入交流,他的回答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多面而複雜的普京。

鳳凰周刊:您從2006年以來,連續八年受邀參加瓦爾代論壇,與普京每年至少有一次近距離的交流,能否談一下您眼中的普京,以及你們的一些交往經歷?

馮紹雷:其實,僅僅通過有限的接觸,還並不容易對一個大國領袖做過於簡單的描述和概括。僅以我可以感受到的而言,他的那種堅定明確的政治意向,高度投入的工作狀態,以及他和平常人一樣所具有的那種輕鬆幽默,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

普京的確有一種獨特的氣質與內在定力。可能大家平常看到的都是他的「硬漢」形象,愛秀肌肉,不苟言笑。的確,普京體格健壯,我是眼見為實的。每次瓦爾代會議和普京的會見要持續三四個小時左右,他要忙於接受幾十位資深的國際戰略家、理論家、政府智囊們一輪又一輪的緊張提問。從開始到結束的幾個小時中,普京都能夠聚精會神、收放自如,一直到宴會結束,和大家握手告別。

俄羅斯以其獨力特行但並不超強的國力為底蘊,周旋於列強之間,並不是一件輕鬆事。而作為領袖的普京,他的強健體魄無疑是對其工作狀態的一個重要支撐。許多俄國朋友對我說,如果不是有著這樣強勁體力的支持,是根本對付不了俄羅斯這樣一個國情複雜的大國治理的。每次會見之後,瓦爾代國際友人和我都有同感,那就是感慨於普京把握政策事務的精深程度。因為幾個小時的對話中,我們經常可以聽到他對許多政策細節的闡述,或者是多子女家庭的每年補貼的具體數字,或者是俄羅斯各個地區的最新的具體社會經濟發展狀況,可以說是言無巨細。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政治人物可能會擔心如此涉及細節之後的後顧之憂,而且,像俄羅斯目前這樣言路開放,甚至可以隨意批評政治領導人的媒體環境之下,政治家們通常非常顧忌過多的公開言論。但我發現,即使是言語尖刻的俄羅斯評論家們,也幾乎從未提到過,普京對於這些政策細節的介紹中有過任何的閃失和錯誤,多年以來一直如此。也許細節就是力量。

鳳凰周刊:據您觀察,普京的「硬漢」形象,是否讓他在與人溝通時有種天然的距離感,難以接近?

馮紹雷:他的確是一個硬漢,但他並不是一個隨意顯示力量的人,而是有所節制的。以我所見,出入公開場合之際,普京經常會被人群簇擁而要求對話。無論是天氣炎熱,還是人群擁擠,可以看到普京在西裝革履之下熱得冒汗,但他始終從容鎮定,直視對話者,不急不忙、耐心地與對話者交談。很多人說,普京的眼神犀利,確實如此。他聽對方表述時,眼神十分地專註;而一旦言談中涉及他所想要特意強調的內容,他看人的眼神更會褶褶生光,使人感覺到一種內在的力量。

但是,多年近距離的交往,我始終感覺不到,他的眼神中有那種侵犯性的威逼,或者是居高臨下的藐視。或許,有時候他會流露出一種在事端明察之後的會心微笑,或者是看破機關之後略帶嘲諷的眼神。但是總的說來,一如通常電視形象上看到的那樣,在瓦爾代會議上,普京的表情經常是從容平淡,有時會稍顯神色冷峻。

多年的接觸中,我覺得,無論從禮儀舉止,還是談吐用詞,包括製作精當的正裝包裹之下的勻稱體態,都顯得得體禮貌,合乎規範,不失其大國領袖的身份。在瓦爾代會議上,我們會在一起共進午餐或者晚餐,餐後有時會喝一點咖啡。一般場合,普京會禮節性地喝一點紅酒、啤酒。我注意到,普京幾乎從不碰高烈度的伏特加酒。聽說,只是當友人為他祝賀生日,他才會非常難得地小酌幾口。但是,總的看來,他是與酒絕緣的,這使我聯想到他所一貫倡導的反對酗酒,尤其是對周圍高級幹部禁止酗酒。

普京非常希望,周圍的幹部都能夠以一個健康的政治家形象出現在國際社會上,他期待西方社會改變對他的國家的成見。

鳳凰周刊:作為一個政治強人,他是否也有柔情、幽默、好玩的另一面?

馮紹雷:他的確有幽默的一面,但我更願意稱之為「冷麵幽默」。有時候,在闡述非常嚴肅的話題,普京會找機會讓氣氛輕鬆一些。他講笑話時,經常會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而他自己卻往往是不動聲色。

我可以給你舉個例子。其實,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兩國政要關係之密切,曾經是遠遠超過人們想像的。有一次,普京和尤先科總統、季莫申科總理會見,公務會談之餘,普京和尤先科開玩笑。因為普京當時的總理是弗拉特科夫,年紀稍長,胖碩而謝頂。但是,尤先科旁邊的卻是著名的「美女總理」季莫申科。所以,普京對尤先科說,「您這個總統當得比我輕鬆愉快,因為,您每天有這樣的同事陪伴在身邊工作,而我卻不然」,引得這幾位政要哈哈大笑。

普京也有柔情的一面,他是平民出身,沒有貴族背景。他的前妻柳德米拉曾經作為總統夫人到我們學校和研究機構訪問。她一位非常端莊得體、和藹可親的夫人。當時,她向我們贈書時,一本一本地做詳細介紹,很有親和力。而且,她一點也不想干政,只是做一些慈善之類的工作。她說過,不要看普京看上去挺嚴肅,在家裡看電視劇看到動情處也會落淚,他是一個平常人。

2012年3月份,普京再次當選總統,他在紅場民眾歡呼聲中宣布,「我說過我們必勝,現在我們勝利了」,然後,眼淚就止不住掉下來了。可見,那一年的總統大選,普京還的確是經受了異常嚴峻的挑戰。我不認為俄羅斯的民主政治全是擺設,這幾年的進步很可觀。普京非常希望俄羅斯成為一個合乎一般規範、而又具有特色的國家。

鳳凰周刊:普京在出任總統之前,包括俄羅斯高層知道其人的並不多,但他能很快贏得廣泛民意,這與他得力整肅國內混亂局面直接相關,能否簡單介紹一下當時的政治、經濟背景?

馮紹雷:我覺得他之所以能在俄國獲得如此廣泛的支持,關鍵之點:一是,強國路線切合民意;二是,坦誠務實忠於職守;三是,不畏強暴敢於直言;四是,精力過人體察細微,這些可以說是俄羅斯這個民族的優秀品性的集中體現。

普京是在俄羅斯處於下沉階段,擔起總統大任的,他的前任葉利欽著力於打破蘇聯舊體制,建立市場經濟,認同西方民主價值,目標是要民富而後國強,但他的激進冒險失敗了,大國地位迅速隕落,休克轉型又使民眾備受煎熬,開放政治系統逐漸轉為「家族」、「寡頭政治」。普京有恢復俄羅斯大國地位的夢,他在上任之初就發出豪言壯語,「給我20年,還你一個不一樣的俄羅斯」。

在1999年到2008年所謂的「黃金十年」,由於國際能源價格上漲,普京抓住機會,強調「人民團結」和強國路線,同時,也遵奉了自由主義的寬鬆政策,懲處石油寡頭,開始收攏地方勢力,使得國立迅速增長,大體上已經接近於蘇聯解體前的狀態。在這段時間裡,普京又調整了外交關係,使俄羅斯的國立得以重整,民心得以聚斂,精英的取向得以組合,所以,很快贏得民心。

普京經常到全國各地視察,有一次一個全國公開的電視報道中,我看到普京對於某地官員不了解民情,隨意提升公共事業服務費用,非常反感,他跑去當地,召集會議,當眾把這位地方一頓臭罵,立即責令向老百姓作出解釋和糾正。這樣的做法儘管有點老式,但還是為俄羅斯老百姓所喜歡。

鳳凰周刊:有分析認為,俄羅斯有悠久的帝國傳統與強人政治傳統,狂熱崇拜某一政治強人是俄羅斯的民族性格,從戈爾巴喬夫到葉利欽再到普京,民眾一直在尋找領袖,而普京的強勢正符合俄羅斯人對領袖人物的期許,這種觀點不知您是否同意?

馮紹雷:我認為,普京並不是傳統的俄羅斯政治強人,但也區別於上世紀九十年代鼓吹歐美自由主義的人,他是特殊的威權主義者,他迎合了轉型時代的民眾對於民主體制和大國夢的追求。非歐美國家在從前現代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中,威權的存在幾乎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實際上,無論葉利欽還是普京時期,都有一個先偏於自由、後側重權力集中、同時也傾向於平民主義的過程,這吻合於轉型中某些階段的政治更替過程的邏輯。

西方對他的批評很尖銳,認為普京是一個專制主義者,但他曾幾次對我們說,他自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的確還是接受自由主義的經濟理念。比如,有一次他說到,中國進步很快,但人民幣還不能自由兌換,而盧布已經有比較大的自由兌換空間。

而最近兩年,他又曾幾次提到,說自己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他在國情咨文中直截了當地講,「我遵從保守主義政治理念」。他的解釋是,他所主張的保守主義不是為了把社會拉向倒退,恰恰相反,是為了防止社會的混亂和倒退。

因此,我們不能簡單的把他比作斯大林,甚至希特勒,我覺得都不合適,我比較傾向於把他比作拿破崙。拿破崙也是出現在法國大革命之後,一輪輪的政治變遷,轉向穩健,形式上趨於保守,但實際上堅守了革命的精神。

有人說他有蘇聯情結,因他說過一段著名的話,「如果誰對蘇聯解體無動於衷,那是傻子;如果有誰要重新回到蘇聯,那是瘋子。」其實,俄國的普遍民意,也是既懷念大國輝煌,但也認同民主制度。他所轉向的相對的政治保守主義,是秉持一種歷史的連續性。對於一個大國,尤其是歷史複雜的大國,過急的轉彎,會導致傾覆。

鳳凰周刊:實際上,俄羅斯民眾一方面對民主的認識和要求在不斷演進,甚至於在2011年對普京的政治威權路線還是有所批評,但是,這次烏克蘭危機背景之下,為什麼又一下子對於普京的支持率達到80%的高度,是何原因?

馮紹雷:這種演進和變化的確存在,但值得注意的是,對於當時的那一連串抗議運動,普京顯示出特別寬容靈活的姿態。對於抗議活動,基本上是依法放開,不抓不捕,通過其政治盟友梅德韋傑夫,甚至通過剛剛脫離政府、也加入反對派行列的前副總理、財長庫德林與反對派深入展開交往。

著名評論家尼古拉·茲羅平曾評價,普京既不是自由派,也不是民族主義者;既不是民主主義者,也不是專制主義者;既不左,也不右;普京就是普京自己。我以為,一位富於彈性的威權式政治領袖的基本特點,就是盡量淡化意識形態的傾向,以求取得最大限度、最廣譜的選民支持。普京最為清晰的政治立場,就是他的「強國理念」。普京曾說,「俄羅斯只有在強大和獨立自主之時,才能夠得到尊重」。

而關於民主政治建設,普京在並不放棄直面批評反對派的同時,明確主張積極推進民主政治改革,並要求大大加強通過網路來推進民主建設。他提出,如有十萬網民提出的政策建議,那麼,議會就有必要將之列入議程。

他對於民主有自己的界定,他認為,其一,我們不追求有俄國特色的民主,尊重世界自由民主發展的普遍規則,但是這些普遍規則在俄國如何實施,要根據具體條件而定。其二,普京經常反駁道,我怎麼不民主,我是全民直選產生,你美國總統還是間接選舉;其三,有一次,普京談起他對於「主權民主」理論,實際上還是有一點保留。他認為,主權主外,而民主事內,兩者到底是何關係,還值得探討。這表明,普京對於這些重大理論問題,還是比較慎重。並不是為自己的政治路線唱讚歌,他就一律肯定。

就在去年年底,普京決心釋放2003年曾被抓捕的俄國首富赫德爾考夫斯基,爭取西方政要能夠放棄對俄羅斯施壓,參加索契冬奧。結果,雖然還是事與願違,但是,可見普京即使在關鍵的政治問題上,還是有著較大的彈性,希望改善與西方的關係,也對政敵留有餘地。

至於烏克蘭危機之下,民眾對於普京的高度支持率,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社會基礎。我近日見到過好幾位在3月18日在克里姆林宮聽取普京講演的代表,無不表示,那是多年來從未感受到的那種激昂情懷。普京是在烏克蘭危機處於白熱化,而他自己則是經過獨處好些時間的深思熟慮之後,才發表的這篇講話,決心拿回克里米亞。這的確有點超乎常規,但普京就是希望以超乎常規的反應,來回應多年來西方對俄羅斯的打壓。這使得俄羅斯民眾和精英的情緒得到了一個極大程度的釋放。包括連剛才說到的戈爾巴喬夫,雖然他批評普京,但在收回克里米亞問題上,他也對普京表示了堅定的支持,可見,對於克里米亞問題,俄羅斯的民意反響之強烈。

鳳凰周刊: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普京在中國同樣擁有超高的支持率,這與哪些因素有關?是否是普京對國內的強力整肅與對西方的強硬,迎合了部分國人的情緒?

馮紹雷:中國與俄羅斯實際上在很多方面是處於同構的狀態。這使得我們兩國的施政有很多相近之處。普京處事的果敢、明快,尤其是與西方交往中的處處得以先手,自然非常容易獲得人們的好評。

但我想強調的是,普京對待中國的確有一些不一樣的情感流露。在八九年的接觸中,我注意到,凡是講到美國,普京在禮貌地表示合作之後,多多少少有點批評;而凡講到中國,則絕大多數是正面的肯定。這是我多年觀察所親眼所見的一個現象。

有一次,一個法國學者問普京,說你們怎麼看待遠東的移民對俄羅斯的威脅。當時普京幾乎一下子從椅子上直起身子,態度很嚴肅地說:「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為什麼你們老是問我這個問題!中國人造成什麼威脅了,他們勤奮努力工作,安分守己,和俄羅斯老百姓和睦相處。這不是威脅。當然,我們還是會按照法律來進行管理」。

這幾天普京剛來上海參加亞信會議。我記得第一次和他見面時,他就回憶道,90年代時,他作為彼得堡友城的副市長,曾經每兩年就要來一次上海。每一次來都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上海,他為之感到非常振奮。他說,從未見過有一個東方國家的城市,有著如此的發展面貌。當時在旁邊的哈佛大學的俄羅斯中心主任提莫還對我說,呵呵,看來總統對上海很有好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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