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和賈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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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曉蕾　　在大學課堂上講《金瓶梅》，還是有些困難的。一聽西門慶這名字，學生們紛紛面露不屑，似乎在大學課堂講這麼一個人，有玷污他們純潔心靈之嫌。　　整部《金瓶梅》，都需要各位看官按捺住躍躍欲試的道德評判衝動，因為這本書所展現的，是比道德現象更複雜幽深的人間圖景。　　　　因為愛《紅樓夢》和《金瓶梅》，我被學生稱為「喜歡兩金一紅的女老師」（另一金乃金庸）。在大學課堂上講《金瓶梅》，還是有些困難的。一聽西門慶這名字，學生們紛紛面露不屑，似乎在大學課堂講這麼一個人，有玷污他們純潔心靈之嫌。　　我們有必要先把「道德」懸置起來，否則便談不下去。整部《金瓶梅》，都需要各位看官按捺住躍躍欲試的道德評判衝動，因為這本書所展現的，是比道德現象更複雜幽深的人間圖景。　　西門慶是什麼樣的人？第一，他確實好色，但從不霸王硬上弓。　　潘金蓮的竹竿不小心掉下去，砸到了西門慶，兩人沒有立刻打得火熱，那只是坊間說書的水準，不是西門大官人的風格。於是便有「老王婆茶坊說技」，不厭其煩定下「挨光」的整套戰略。有乾娘的理論指導，再加上自己久慣風月，西門慶實踐起來便如魚得水。　　相比之下，《紅樓夢》里的賈瑞對王熙鳳的態度就過於唐突，不止是不知趣，而且還構成了嚴重騷擾。　　第二，傳說西門慶對女性動輒打罵，其實並非實情。　　和女性的關係上，西門慶甚至顯示了自己天真愚鈍的一面：被他包養的李桂姐，背著他接別的客人，被他發現了兩次，但李桂姐打著旋跪下連連賭咒發誓，他也一次次地信了。　　李瓶兒得了血崩生命垂危，屋內腌臢，道士叮囑西門慶萬不要進去以免禍及自身。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長吁短嘆：「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便不管不顧地走入房中，與李瓶兒抱頭痛哭。李瓶兒死了，他抱著她冰冷的身體，離地跳得有三尺高，哭得嗓子都啞了。　　後來，他也死了。臨死前放心不下掐尖要強的小潘，囑咐吳月娘，休要念以前六姐的不懂事，看在他的面子上千萬照看則個。　　天，簡直是有情有義。　　第三，西門慶長得好看。　　《金瓶梅》的作者說他「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洒」。潘金蓮第一眼看到的西門慶：「長腰才」、「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風流浮浪，語言甜凈」，身材挺拔，長相俊朗。看這形容，莫非長得像吳彥祖？或者黃曉明？　　西門慶與孟玉樓相親，一見面幾句話玉樓便十分中意，不顧張四舅的萬般阻攔，執意要嫁。都說男人重外表，女人也是外貌協會的資深會員好吧。　　第四，西門慶能做生意，會賺錢。　　作為一本著名的情色小說，《金瓶梅》一書描寫的性場面，實不如鋪陳西門慶商業活動的場景多。　　西門慶賺錢的路子寬，除了娶有錢的老婆，還開生藥鋪，當鋪和綢緞鋪、絨線鋪，同時還放高利貸。還會結交官府，獲得鹽業的特許經營權。通過這些複雜的經濟網路，我們看到，一方面明代中後期的經濟貿易相當活躍，險些形成「資本主義的萌芽」；另一方面，西門慶的經濟頭腦靈活，賺錢的手段相當高明。　　到這裡，我差點就要得出一個驚悚的結論了：天哪，西門慶簡直是一個好男人嘛！　　我聽到了節操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怎麼回事？我的三觀居然會歪成這樣！　　怎樣才能把歪掉的樓正回來？看來，是時候請我的男神出場了。　　賈寶玉是我的男神很久了。　　從小學時，我就讀家裡破破爛爛有頭無尾的《紅樓夢》，那時只喜歡背黛玉的詩，雖然不懂其意，但覺得這很拉風。彼時，寶玉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是黛玉的背景，可有可無。等年齡漸長，讀懂了黛玉葬花，也便讀懂了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寶玉，之所以會「慟倒在山坡之上」的深意。於是，這個「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的賈寶玉，便牢牢地駐在心底，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神。　　他在桃樹下讀《西廂記》，一陣風來，落英繽紛，他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兜著花兒，要放到水裡去。這時，林妹妹來了，她說自己在山坡上有一個花冢，何不把花兒埋在裡面，強如順水飄到那腌臢的地方，寶玉喜上眉梢連連稱是。　　黛玉是他的女神，怎麼做都好。因為她從不說讓他留意經濟仕途之類的混賬話；她是真正的詩人，人和詩都風華絕代，舉世無雙；他和她一起花下讀禁書，她說這書真是好，辭藻警人余香滿口；因為愛他，不免為金玉姻緣而疑慮重重，林妹妹的這些小性，他深深理解，打疊出千般小心萬種溫柔，只為了林妹妹一展愁眉；他挨了打，疼得死去活來，醒來看見林妹妹哭得紅腫的雙眼，趕緊說我一點也不疼，我是做出很疼的樣子騙他們的，好妹妹，你別哭啊；他身上有傷去不了瀟湘館，便讓晴雯把自己的舊手帕送給黛玉，林妹妹，你能體貼這手帕的深意嗎？是的，黛玉體貼得到；儘管他對她說過最熾熱的情話，不過是「你放心」，但這三個字所包含的情誼，卻比什麼都深都重，黛玉聽了便站立不住；他屁顛屁顛地跑到瀟湘館，哪怕林妹妹如何不理他，他都會笑著說：「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呢」……　　當然，他也年少輕狂過，也曾說過：等我死了，你們的眼淚流成河，我的屍首就飄啊飄啊飄走了……但在梨香院目睹齡官和賈薔柔腸百結的愛情，他終於明白：原來只能得一個人的眼淚葬自己。從此，在他心裡，博愛與愛情有了清晰的界線。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啊！他不僅懂得愛，而且會愛。這愛里全是理解、體貼和尊重，是天生的痴情，天性的溫柔。　　正因為懂得，所以他每每會在美好的女兒面前低下頭來，心悅誠服，甘心為女孩們充役，為她們淘胭脂，篦頭髮，為平兒理妝，給香菱換弄髒的石榴裙……甚至挂念寧國府小書房畫中的美人，無意撞破茗煙和卍兒的私情，他趕緊安撫女孩：「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並沉思良久。誰會為一個不相干的小丫鬟沉思啊，但他會。　　正因為懂得，所以他會為晴雯寫出《芙蓉女兒誄》。從來沒有一個男性為一個女兒的死如此痛苦、悲憤，如果有的話，也不過是為《烈女傳》樹上一個貞節牌坊。他太懂得女兒的清潔、詩意和珍貴了，歌德的「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飛升」，在寶玉這裡，落地生根，長成了參天大樹。　　寶玉尊重一切生命，有情的，無情的。他樂於去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不求回報，這不僅僅是善良，而是建立在自由意志之上的絕對道德了。小廝們在他面前完全不講規矩，丫鬟們對他也不客氣，甚至賈環，這個自卑陰鬱的弟弟故意使壞燙他的臉，他也只是說：就說我不小心燙的。他為薔薇花下劃「薔」字的齡官焦心，自告奮勇替彩雲瞞贓……　　有人說，如果我也像寶玉這麼富有，不愁吃喝不問仕途，我也鎮日閒遊於女兒堆里，這又有何難！　　生而富貴不是寶玉的原罪，他的見識、道德和出身沒有必然的關聯。賈府里有的是賈赦、賈珍和賈璉們，歪瓜裂棗污濁不堪，讓人神清氣爽的賈寶玉卻只有一個。　　現在你終於知道，我為什麼不肯承認西門慶是一個好男人了吧？　　王小波說，只有一個現實世界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是的，一個人只有肉體性生存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愛，需要美，需要靈魂。　　正是靈魂的高度，才是衡量個體存在的重要尺度。　　可是，很多人是胡亂長，一不小心就長歪了，根本看不到還有另外一個生存的維度——靈魂的維度。即使看到，也相逢不相識，說不定還罵一聲：瞧，這個娘炮。在西門慶眼裡，賈寶玉是什麼？沒準就是一個傻子。　　領略了寶玉靈魂的芳香，再看西門慶，一切都變了。西門慶完全匍匐於現實世界，服從身體的邏輯，他對財色的貪婪，無法剋制慾望的軟弱，這些人性的蕪雜和晦暗，我們很熟悉，不是嗎？　　金瓶梅的世界，如此真實，也因此格外殘酷。　　從兩性角度來看，西門慶和金蓮們雖然從表面看，是你情我願，但前者無疑佔據著絕對的優勢，是男權攜帶著金錢和身份的雙重資本對女性的索取和佔有。面對這凌厲的攻勢，他身邊的女性沒有一個能抗拒，一一成了他的女人。然而，她們個個不得善終。　　金蓮是書中唯一有文藝細胞的女性，她填詞，唱曲，彈琵琶，當年不期遇到西門大官人，噴薄而出的不只是肉體的慾望，也有在武松那遭遇挫折的愛的饑渴。然而，這個男人對她也不過如此，武大郎死後金蓮苦苦等了他一個多月，就在這個空當里，西門慶居然娶了孟玉樓。王婆在街上攔住醉醺醺的他，才想起被自己拋閃了許久的金蓮。娶了她不久，他又馬不停蹄地梳籠了李桂姐，金蓮寫給他的情書，也被李桂姐扯了個稀爛……這個男人，一路被荷爾蒙牽著走，性浮情淺，潘金蓮只好破罐破摔，一路摔下去直到暴屍街頭。　　他們都不是壞人，他們只是軟弱可憐。被自己的慾望一路裹挾到底，沒有頭頂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缺乏自救的能力，社會卻提供了各種腐爛的機會，空心人就是這樣煉成的。　　有人說：我不和土豪談情說愛，我只要他的物質平台，賈寶玉最後窮困潦倒成那樣了，我才不要。　　好吧，不過要記住：　　第一，這個西門慶，假如沒有因縱慾而暴亡，他會變老。　　一個沒有學識、教養和責任感，不懂得愛，內心空空蕩蕩的男人，他的未來除了猥瑣男之外，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到時候，終日伴著這個被酒色財氣掏空了的臭皮囊，沒準你想死的心都有。當然，也有另一個可能，就是吐啊吐的也就習慣了。　　第二，嫁給了賈寶玉就是死路一條？tooyoung too naive，以他精準的詩歌鑒賞力，對黛玉葬花的感同身受，其藝術修養和識見是超一流的。好吧，他完全可以做一個出色的藝術批評家，沒準不亞於栗憲庭呢。　　作為他的伴侶，你不用擔心會變成可怕的「魚眼睛」——他愛你，一個被愛包圍的女人，會一邊搖著孩子，一邊讀詩，這麼好，這麼美。　　至少，他沒有長成猥瑣男的危險，即使發福、變老、皺紋爬滿臉龐，他也會以一雙溫柔而清亮的眼睛，看見你的靈魂。　　「存在先於本質」，賈寶玉和西門慶是人性的兩種可能性，人性的兩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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