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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與天下

歌里唱道:「有國才有家」。我覺得這不合邏輯。但這是唱歌,是藝術,是抒發的一種感情,我們不必細究歌詞的寫作。正確的邏輯應該是:有人才有家,有家才有國。按照歌里唱的,只能是「有這個國,你的家才屬於這個國」;如果換一個國,你的家就屬於別的國了。什麼國不是國呢,怎麼能沒有家呢?近些年來,那些攜帶大量財產到外國定居的貪官富豪們,他們不要自己的祖國和國家了,他們沒有家了么?還有「文革」時唱的一首歌,有兩句歌詞是:「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我覺得也不合邏輯。河流是怎麼形成的?是先有了大河,再分出一條條小河嗎?事實正好相反:大河是由一條條小河匯聚而成的,大河有水,小河未必水滿;而小河無水,大河裡的水肯定也快乾了。眼下人們經常提到「國富民窮」這個詞,就是在啟發人們理解這個道理。說「有國才有家」,「大河有水小河滿」,那是政治,是宣傳,是站在掌權者的立場上說話。作為宣傳,有它的目的,不能說對錯,但必須明白什麼是事實。

沒有小河的匯聚,形成不了大河。瞬間形成了大河,那也是暫時的,災難性的。同樣,沒有個體的富裕就沒有真正的國家的富強;國很富而家卻窮,社會也不會安定長久。

國家和祖國不是一回事,國家和天下也不是一回事。

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三《正史》篇中有這樣一段話:「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辯?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這段話說得很明白,國家和天下不同,亡國與亡天下也不同。君臣肉食者有保國之責,因為「國」是他們的;匹夫有保天下之責,因為他們要在「天下」生存。「是故知保天下, 然後知保其國」,保天下比保國重要,先保住天下,才能保國。後來梁啟超依據顧炎武的話概括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個字,流傳開來,成為激勵人們胸懷天下承擔責任的口號。但後來又被改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就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顯然不符合顧炎武的原意。

國家是統治階級的,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所以「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任何時代,「匹夫」都只能是被統治的對象。作為統治工具的「國家」屬不屬於被統治者,我說不好,不過我想,作為引車賣漿耕種做工的「匹夫」們,平時餐風飲露披星戴月辛勤勞作艱難度日,還要納糧繳稅養活那些「肉食者」,他們心中一定不情願。如果當官的能主持公道,幫助他們解決可能出現的糾紛,幫助他們度過災害帶來的難關,繳稅納糧也不屈,但實際情況卻往往不是這樣。而當國家受到威脅面臨困難的時候,卻讓「匹夫」出來負責,總有些不合情理吧。

亡國不過是「易姓改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樣的「國家興亡」和匹夫有什麼關係?怎麼能讓匹夫負責?「國破山河在」,「山河」是天下,匹夫只要保住山河,能夠生存下去,就是盡到責任了。所以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社稷」就是國家。先哲的思想已經流傳二千多年了,也成為歷代統治者信奉的經典,可是做起來卻往往不是那麼回事。

保國也可以是匹夫的責任,那是在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的時候。有外族入侵,不僅「國難當頭」,而且「山河破碎」。為了抵禦外侮而「保家衛國」,那是因為國和家的利益、國和天下的利益一致了。在沒有外侮的時候怎樣讓國和家、國和天下的利益統一起來呢?那就需要有一個能夠約束全社會的遊戲規則。沒有這樣的遊戲規則,誰掌權誰說了算,國家和天下就永遠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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