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網—胡適與魯迅:能找到一個共同的起點嗎?

胡適與魯迅:能找到一個共同的起點嗎?

魯迅是酒,胡適是水。酒能醉人,水淡而無味,但更加不可缺少。前者可以給你提供一個精神家園,後者則提供普世價值。

胡適與魯迅,註定是個永遠說不盡的話題,在20世紀前半葉複雜的的歷史坐標上,他們早已被符號化。邵建先生是個認真的人,他從小接觸魯迅、受過魯迅的滋養,進入中年卻成了堅決的「胡黨」,以「擁胡反魯」的立場知名於世,他的這本書《20世紀的兩個知識分子:胡適與魯迅》最能夠代表他的性情、文風、學術取向。這是一本思想史著作,從思想史的維度對魯迅與胡適進行比較,並對魯迅有許多犀利的毫不客氣的批判。而世人眼裡的魯迅更多的是文學史中的魯迅,難免會對作者的這一價值立場產生誤解。生活中的邵建,在精神氣質上其實更接近魯迅,而不是胡適,雖然他自己努力向胡適學習、向胡適靠攏。就是這本書的論述風格,我們也不難發現,推著整個著述往前的是一股「氣」、是一種內在的激情。我這樣說,並不是說作者缺乏理性、缺乏邏輯,恰恰相反,作者有很好的文本解讀能力,分析很細緻,而且處處講究證據,寫法也很講究,技術上幾乎無懈可擊。但是,我仍然從中讀出了那種言外的不平之氣,作者的真性情還是在其中畢露無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作者做翻案文章的用心。慣於和各種各樣的文人論敵打筆戰的魯迅,終於在他身後遇到了一個不好應付的對手。我曾讀過許多魯迅的論戰對手當年的文字,他們的文字在魯迅的凌厲攻勢面前,常常不堪一擊。我也讀過後來去了台灣的女作家蘇雪林寫的那本書《我論魯迅》,通篇都是對魯迅的不敬,但是從頭到尾讀下來,也找不出多少有分量的足以擊倒魯迅的事實依據。魯迅生前論敵似乎遍於國中,卻彷彿常勝將軍,這是我們這些吃著魯迅偏飯成長起來的人,從教科書中得出的一個模糊印象。歷史的事實是,包括胡適在內的許多知識分子不願意與魯迅對陣,不願意選擇與魯迅交鋒的姿態。在一個天下未定於一尊的時代,他們能包容魯迅、包容一個住在上海租界堅持社會批判的魯迅。這個更重要的因素,可能常常被忽略了,就是像胡適這樣的人,是不願挺身回應魯迅、在這方面浪費筆墨的,這有周策縱的回憶可證。到晚年,魯迅去世多年,胡適說過魯迅是自己人。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魯迅正面批評他也好,側面諷刺他、挖苦他也罷,他都一概不回應,不僅如此,當他的學生蘇雪林在魯迅身後寫信抨擊魯迅時,他還給了她很重的批評。對於魯迅,單從思想史的維度來看是不夠的,魯迅更是屬於文學史的,他的審美探索,他對人性的洞察,他極富概括力的那些人物形象,他的獨一無二的漢語表達方式,這些都令人產生敬意。如果能把魯迅和胡適放在更大的歷史尺度來看,在他們的文本之外,從他們的人生軌跡和中國動蕩歷史的關係來看待這兩個人物的選擇、他們的影響,可能我們會獲得許多新的感受。有時候,我會想,我們對國民黨的歷史、胡適與國民黨政權的關係等等,都沒有獲得可靠的事實就輕易下了判斷,這樣的判斷與歷史的本來面目當然會相去甚遠。即使只將他放在思想史上來審視,光是停留在文本解讀,恐怕也會顯得簡單了些。比如說魯迅晚年的向「左」,但魯迅晚年的朋友李霽野回憶,魯迅去世前,曾對延安來的馮雪峰說過,如果你們的革命勝利,我第一個要逃跑。1934年4月30日,魯迅在寫給曹聚仁的信中說:「倘當崩潰之際,竟尚倖存,當乞紅背心掃上海馬路耳。」(《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397頁)。這和他對蘇聯的嚮往、對左翼的熱情幾乎是矛盾的。我有個隱約的感覺,作者在論述胡適時明顯要比涉及魯迅時來得從容、來得自然,一提到魯迅,作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不滿的感情。這種不經意的情感影響了作者對魯迅更客觀、更冷靜、更好的論述。在胡適與魯迅之間,如何找到平衡,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問題。兩種不同的精神資源,並不是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的。當年胡適可以容得下魯迅,我相信今天熱愛胡適的人們包括本書作者在內,也不會容不下魯迅。與研究和崇拜魯迅的一些人不容易質疑魯迅、批評魯迅不同,研究胡適、熱愛胡適的人應該能容納魯迅,包括他的缺陷、他的瑕疵。在魯迅和胡適之間,說到底並不是那麼涇渭分明,不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讀魯迅的同時不妨讀胡適,喜歡胡適的同時也不妨繼續喜歡魯迅。我非常欣賞作者對胡適的態度,並不因為心儀胡適而一葉遮目,對胡適的缺點視而不見、不願正視,而是照樣地給予客觀的評判。這是胡適能認可的態度。有人批評中國當代的自由主義者奉行的只是「教條自由主義」,而在胡適那裡自由主義只是一種生活,不是用來畫地為牢,或者論戰時用來攻守的武器,換言之,不是一堆死的概念、說辭。要向胡適學習,僅僅靠讀書、靠學術研究是學不到自由主義真髓的。胡適一生也沒有像西方那些自由主義代表人物那樣,寫出有什麼系統的自由主義專著來。魯迅和胡適,是個魚和熊掌的問題。魯迅的文風和胡適的文風,魯迅的為人和胡適的為人,甚至魯迅的面容和胡適的面容,我們都可以找到不同點。對此,作者有個很好的說法,胡適是陽光,魯迅是閃電,閃電以它的銳利刺穿黑暗,讓黑暗現出原形;陽光不在黑暗中穿刺,在黑暗的外面將黑暗照亮。我也曾用過一個比喻:魯迅是酒,胡適是水。酒能醉人,水淡而無味,但更加不可缺少。前者可以給你提供一個精神家園,後者則提供普世價值。這是兩個不同的價值維度,不是非此即彼。本來,這兩個人,他們提供的不同價值,不成為問題,只有當胡適被否定、魯迅被放大為萬能的知識分子之神之後,這才成為問題,現在要做的是還原真實的胡適和真實的魯迅,我相信這本書的意義也在這裡。只有回到歷史本身,看清楚胡適和魯迅走過的腳印,我們才有可能超越胡魯之爭,才有可能找到一個共同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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