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史 | 彭遠文:在書店裡學會與世界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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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去廣州中山大學參加一個媒體短訓班,中午吃完飯,匆匆穿過校園,去西門的學而優書店。我是2003年年底離開廣州的,上一次回去還是2006年。原本以為沒什麼,走進去卻心裡一顫,看起來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十多年的時光一瞬間衝過來,還是能鎮住人的。只是人已經換光了,所謂物是人非。看著那些店員,那些小弟弟小妹妹,有種幼稚的衝動,想要跟他們說:嘿,我是你們前輩呢。那個時候我二十五六歲,整天背著一個黃書包,在書店裡晃蕩。是真的晃蕩,我在書店做些宣傳的雜事,定期整理新書推薦、銷售排行榜,也給一本叫《閱讀》的內刊寫點小文章。因為「工作需要」,我可以在書店隨便看書,有時候還借一堆書帶回家去。碰到有顧客找書,一般我也能很快找到,甚至冒昧地推薦一些書。我大概算是店員裡面對書最熟悉的一個了,這點還是有點小得意。在學而優書店做店員,是我發誓再也不幹機械加工這一行之後找到的第一份正經工作。大概是2001年,我從東莞虎門的利高文具廠辭職,想要轉行。我已經開了七年銑床,做得還算不錯。沒想到離開這個謀生之技,我失業了整整一年。說起來也是讀書所累,我此前寫過一篇《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和一篇《我給南方周末寫了一封信》,講的便是在利高文具廠期間讀書看報的故事。做過這些事,我便在工廠呆不下去了,我再也不要過那樣的生活。我做了一些準備工作:花兩年時間自考了一個大專文憑,但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攢了幾千塊錢,但很快就花光了。失業的那一年,我大概有一半時間住堂姐家,一半時間住在朋友阿登租的房子里,蹭吃蹭喝。實在活不下去的時候,也想過重操舊業,但奇怪的是連開銑床的工作都找不到了。期間短暫去一家很不正規的酒類雜誌做過一個月,完全摸不著頭腦。我還給《南方周末》投過應聘信,被阿登嘲笑,這封應聘校對的信里居然還有錯別字。直到去應聘學而優書店的店員。記得當時穿著襯衫西褲皮鞋去的,這種打扮我這輩子不會超過三個月,基本上都集中在失業的那一年裡。沒錯,這是我應聘用的行頭,天知道我當時去應聘過些什麼工作!不記得說過些什麼,總之就通知我去上班了。上班之後發現,衣服可以隨便穿,這就更讓人高興了。最讓人高興的事情在後面,書可以隨便看,沒人管,我經常縮在一個角落,一看看半天。新招了不少人,店面不缺人手,現在想來,是老闆在為新開店儲備店員。以前在工廠的時候,我大部分余錢都花在了買書上面,但畢竟有限,現在是幾萬本書,想看哪本看哪本。以前主要看胡適、王小波、劉軍寧、朱學勤、余傑等人的書,到書店之後口味變了,當時張五常、林行止、楊小凱的書賣得很好,也跟著看了一些,開始對經濟學有了些興趣(那一年我看過的收穫最多的一本書,應該柯武鋼、史漫飛寫的《制度經濟學》),這對我後來寫時評幫助頗大。還跟風看了些韋伯、福柯、羅爾斯等西方思想家的書,能看懂的很有限,但至少對學術書不再怯——不就是些我可以隨便翻的東西嗎?如果說在工廠的時候,胡適、王小波給我打開了一扇窗戶,那在書店的時候,便是一片浩瀚的大海,讓我這個連狗刨都不會的人可以在裡面瞎撲騰,成不了游泳健將,卻也自得其樂。跟風讀書、不求甚解並不算壞事,只要能跳出來就行了。我覺得我現在倒是跳出來了,卻不怎麼看書了,這種妄自尊大其實比媚俗更糟糕。也許也不是妄自尊大,而是書海無涯把我給嚇著了。……也許都不是,只是懶惰而已。入職幾個月後,2002年底,學而優新港店開業,有一千多平米,應該是廣州最大的民營書店。老闆陳定方老師是四川成都人,被稱為民營書業的「一姐」,性格爽朗,極富個人魅力,很容易被她短短几句話打動——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看著你,後來我做記者才知道,這是與人交談的重要注意事項。我一直覺得四川女人比男人能幹,經常舉的例子便是陳老師和帶我去廣東的堂姐。後來辭職去北京,陳老師看我去意已決,便說就當放我兩個月假,想回來隨時回來。那天中午匆忙趕去書店,一則是為了懷舊,一則是看到陳老師在朋友圈說她手機上的nike跑步軟體沒法用,我說我去給她看看怎麼回事。原來她裝的是nike+,需要鞋裡有感測器,我建議她裝nike running。店裡信號不好,沒法下載,陳老師問我是否應該裝WIFI,我想了想,說書店還是不必了吧。大概聊了五分鐘,陳老師約了人談事情,我也要回去上課,就告辭了。不管怎麼說,我總算在學而優找到了個熟人不是。其實當時對我最為寵溺的,是書店的經理王姐。我這輩子除了親人之外,對我最好的兩個女性,一個是教我銑床的師傅,一個便是王姐。我在寫師傅的那篇文章里說:「這個世界上或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但一定有無緣無故的愛」,因為我真的想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會對我那麼好。我是個很任性的人,學銑床的時候會偷偷跑去廁所看武俠小說,還會一邊開機床一邊背詩,像個神經病。做書店店員我也絕對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總是躲一邊看書,王姐不管我,我要借書回家看,也由得我。當時王姐最寵溺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中大的學生。我不記得他名字了,這是一個奇怪的傢伙,天天不上課,也跑來書店做店員。喜歡寫詩,文采瑰麗,看的書我基本看不下去,寫的東西我自愧不如。他們說王姐是愛才的人,所以才對我們青眼有加,但我覺得,或許是因為四十歲左右的女性,有了孩子,才會對我們這種胡作非為的年輕人格外寬容——可以接受我們身上的毛病,甚至……甚至覺得這些毛病……也是可愛的?我離開學而優之後,王姐也離開了,據說回上海了,我問過好幾個同事,都沒問到她的電話。有時候會想:我還能對這個社會葆有善意,憚於以惡意揣度人,很大程度得拜師傅王姐她們所賜。大概是因為我喜歡看書,新店開業沒多久,陳老師和王姐就讓我去負責書店宣傳。除了店面招貼和寫些小文章,也開始組織一些活動。當時我在天涯論壇招呼網友參加,記得第一期請的中大的袁偉時老師,第二期請楊支柱老師。楊老師從北京過來,因為某些原因,沒法在書店搞了,改在一家賓館,結果臨到頭來,賓館通知也不能給我們用了,最後大家只好去公園裡邊走邊聊。因為這些活動,我認識了一些關心社會的人,這又給我打開了另外一扇窗。
2003年的廣州,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SARS,一件是孫志剛事件。我寫過一篇小文發在天涯論壇,摘錄如下,可見當時的心境。
《說吧,說吧》開門的時候,三木正在說:「你們有沒有打死人?你們打死人了,指一下都不行啊?……」三木兄前幾天來想在書店做個行為藝術的講座,是我接待的。對於行為藝術,我不太感興趣。別人玩別人的,與我不相干。今天本來還有一個講座,我把東西準備好了,回辦公室。三木看見我進來了,說因為SARS,今天美院封校了,不辦了,不好意思。我笑著問什麼回事啊?旁邊一位同事於是把事情經過複述了一遍。那天三木兄去黃村派出所,站在街對面,用報道孫志剛之死的報紙把整個頭都包住,一個指頭遠遠地指著派出所。過了一些時候,終於被派出所的人發現,叫了進去。於是有了開頭三木所說的話。三木兄個子很大,很威猛的樣子。他接著說:「可以把我關起來,沒問題。不過,從明天開始,每天都會有一個人被關進來,至少十個。」警察問是誰?三木說,這個不告訴你。我笑了笑,點點頭。正忙,於是又走開了。後來在樓下又碰到他,聊了一會。他也知道我前幾天想幹什麼。於是告訴我要理性。我說很理性。他說,但是,不要麻木。我說,是,不麻木,這點很重要。我說我有心理準備,不就關15天嗎?三木笑了起來,他的一位朋友關了4個月,然後判15天。我也笑了起來,這點我倒沒有估計到。三木又講了個故事:他的朋友搞行為藝術,被關進去。六個警察都是老鄉,於是聊了起來。聊的投機,於是叫了盒飯,一邊吃飯,一邊聊。後來隊長進來了,問什麼事,然後叫那六個老鄉用不同的手法教訓他的兩位朋友。沒有猶豫,立馬開打。我又笑了起來,沒心沒肺的。快下班了,櫃檯打電話給我,說下面有人找我,說是要向我「反映」情況。我叫那個人說,也沒有聽清楚,於是叫他在等我,我這就下去。一下去,櫃檯的MM就笑我,我配合著笑笑。人不見了,MM描繪了衣著打扮,我好像下來的時候看到過。回頭去找,果然就是他。白襯衫,黑褲子,臉曬得黑黑的。他流露出些許失望,沒想到我這麼年輕,更沒想到我原來不是作家。前幾個月我做了個關於農民問題的書單,貼在書店長廊。書單上說,請大家多多指正,有興趣可與書店彭某某聯繫。沒想到他沒有讀明白,誤會我是作家了。他見到我,邊說邊往長廊走,站在那個書單面前,指著我的名字。我有些尷尬,不過也無所謂。我以為他有什麼問題,也許我可以替他出出主意。實際上自己也知道,能做什麼啊。他一直面對這牆壁,翻來覆去的說,當官的太腐敗了。我再問,也說不出什麼來。我說,我也是農民。我說,兩年前回家,家裡的孩子讀書還從家裡帶菜去,還不如我讀書的時候。他說他以為我是作家,想向我反映反映情況。他沒有說:沒想到我不是。其實就算我是作家又能夠做什麼呢?你說他怎麼會在牆上看到一個名字,看到一個可能關心農民的名字,就鼓起勇氣來「反映」情況呢?難道他已經無處可去了嗎?……
現在讀這些文字,覺得自己當年真是年輕啊。我一直覺得自己心態還算年輕,但回到廣州,才發現自己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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