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碑誌楷書探析(上)
于右任碑誌楷書探析(上)董 瑋 引 言
楷書於漢末從隸書草體中逐漸產生,在長期的發展演變過程中,經歷了兩次高峰,一是南北朝時期的魏碑,二是唐代的唐楷。前者一般歸為碑學系統,後者一般歸為帖學系統。隋唐以後,雖然宋、元、明時期也有很多名家擅長楷書,但大都沿襲晉唐帖系風格,個性面目不夠突出,楷書一直處於衰落的境況。時至清代,由於考據學的興盛,碑版的大量發掘,使清代、民國的書家把目光重新投入到了漢魏碑版上,開始嘗試用碑版的方法寫楷書,走碑帖結合的路子,如鄧石如、何紹基、趙之謙、于右任、弘一等,為楷書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可以說,清末、民國時期碑帖結合的楷書是繼魏碑、唐楷後,楷書史上的又一座高峰,而于右任因其楷書風格之獨特、成熟度之高、造詣之深厚、作品數量之眾,實可謂是這座高峰上的代表人物。因此,于右任的楷書在書法史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然而,可能是由於于右任碑體行草書的名氣太大,楷書成就為之所掩,目前見到的有關於右任研究的文章,大都是關於其碑體行草書的,很多文章對於右任的楷書隻字不提,有提及的也是一帶而過,缺少專門的論述和深入的分析,如著名書法家王澄先生寫過多篇介紹于右任書法藝術的文章,如《魏體行書及其代表書家》、《于右任書法評傳》、《碑體行書近想》、《碑體草書及其歷史價值》等,其中對於右任行書和草書都有專門的論述,卻很少提及于右任的楷書。以研究于右任著稱的鐘明善先生寫了很多有關於右任的文章,但也沒有專門介紹于右任的楷書。這樣的研究狀況未能充分認識于右任楷書的價值和歷史地位,全面反映于右任的書法成就,也不利於後人的學習借鑒。
本文相對系統地對於右任碑誌楷書進行了梳理,分析了于右任碑誌楷書的取法淵源,並根據取法和風格的不同對於右任碑誌楷書進行了分期。最後,通過與晉唐楷書、魏碑以及同類型的書家相比較,探討了于右任碑誌楷書的價值和歷史地位。
于右任傳世的楷書墨跡極少,其楷書主要集中在為他人題寫的碑誌上。由於于右任書丹的楷書碑誌數量眾多,紀年清晰,信息量大,故本文以于右任的碑誌楷書為探討的重點,旁佐墨跡楷書。
一、于右任楷書碑誌概況碑誌包括碑碣和墓誌,是古代喪葬風俗的產物,起源於秦漢時期,魏晉以來長盛不衰,至民國時期漸趨衰亡,碑誌數量減少,由名家書丹的更不多見。但于右任卻是一個特例,他不但搜集了大量的漢魏碑刻,還身體力行,從上世紀初開始,為許多民國革命烈士及社會賢達撰書碑誌(以墓志銘為主),如《張清和墓誌》、《鄒容墓誌》、《佩蘭女士墓誌》、《秋先烈紀念碑》等,數量眾多,書藝超絕,成為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書壇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由於時代的變遷,于右任以後為先人樹碑刊志的習俗幾乎消失殆盡,將來很難再出現名家題寫的碑誌,因此,于右任所書丹的碑誌可以說是中國碑刻書法史上的絕唱,具有特殊的意義。
據考證,于右任書丹的碑誌大約有四十餘方(其中墓誌約佔五分之四,碑刻約佔五分之一),加上遺失和不為人知者,應該有近百方。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于右任撰書這麼多碑誌確實令人詫異。關於于右任的這個「特例」,青年學者姜勇在《于右任書碑誌略論》一文中的解釋我覺得較為合理:「首先是三秦風俗使然。于右任籍陝西,這裡喪葬樹碑撰志之風自古有之,歷代不絕,他所作碑誌,絕大多數為陝西之事或三秦人氏。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于右任從1918年開始收集珍藏墓誌,沉浸其中研習,碑誌書風最為其偏愛,碑誌文法也最為其所諳熟,且他中年書名即播振海內,又一生舉事為民,研習倡用,加之不以書家自貴,有求必應的作風,這些碑誌作品的產生便是情理中事。」另外,于右任志於國事,而能從細微處著眼,書寫碑誌,為國為民,傳之千古,亦不朽之盛業,君子之雅事,這也應當是他樂於斯道的一個原因。
于右任書丹的碑誌既有楷書,也有行草書。目前所知,于右任書丹的楷書碑誌約近二十方,書刻時間主要集中在於右任四十歲至五十三歲之間(見附表一),正值人生的壯年時期。其後于右任興趣轉移到了草書的研究上,所書丹的碑誌也幾乎全是草書,楷書碑誌極少。
因載體、製作的特性,于右任碑誌上的行草書遠不如其墨跡行草書精彩,而楷書卻非常適合鐫刻,銘於石上後更顯體魄雄強,神采熠熠,因此最能代表于右任碑誌書法成就。
二、于右任碑誌楷書取法淵源自晉代以來,以二王為代表的帖系書風長期在書壇處於主導地位。清代乾嘉時期,金石考據之風興盛,帶動很多書家把目光和興趣從刻帖轉移投向碑版和石刻作品,從而促使了碑學理論的產生,開創了有別於二王帖系的碑派書風。
于右任生於清光緒五年(1879年),其時,碑學振興已百年有餘,繼阮元《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包世臣《藝舟雙楫》之後,康有為正在編著《廣藝舟雙楫》。在實踐上,已經出現了鄧石如、吳昌碩、沈曾植、康有為等碑體書法大家,正是帖派一脈急劇衰微,碑派一統天下,成為書壇主流的時期。康有為曾這樣描述咸同時期的書法風尚:「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祉,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此言雖有所誇大,但也說明了碑派書風在當時的影響之巨。
于右任的出生地關中地區是中原文化的發祥地,周秦漢唐字跡多有遺存,具有自然質樸之美的北碑也不鮮見。據傳,于右任兒時在山野牧羊,見到斷碑殘碣,便對上邊的字生髮了濃厚興趣,常以手指或樹枝在地上比劃。
圖1 圖2 圖3
于右任七歲入私塾讀書習字。儘管當時正值碑學鼎盛時期,自己也對碑碣感興趣,但為了應對舉考試的需要,以及私塾先生的影響,于右任學習書法還是從帖系楷書入手的。據親身受過於右任教誨的劉自犢先生講,于右任早期「學趙孟頫,寫得肥而舒」。書刻於一九一九年的《劉仲貞墓誌》(圖1),是迄今可見到的于右任書寫最早的楷書墓志銘,用筆速暢,字跡遒麗,清勁舒展,除了趙孟頫的影響外,捺畫的舒展,體態的頎長,還有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褚遂良《枯樹賦》(圖2)、虞世南《孔子廟堂記》(圖3)的影子。總之,完全是二王一路正宗帖派面目,全無北碑影響。
圖 4 圖5 圖6
于右任對帖系楷書的學習借鑒不只限於學書的初始階段,在其致力研究漢魏碑刻後仍沒有放棄對帖系楷書的學習。如于右任一九一二年書寫的《贈召卿楷書四屏》(圖4)完全是魏碑風格,而同一年所書的《王太夫人事略》(圖5)卻與之大相徑庭:《贈召卿楷書四屏》用筆以方為主,一些長筆畫如橫、捺直來直去,字形瘦長,中宮緊收,屬斜畫緊結類型;《王太夫人事略》用筆圓厚,長畫多曲,強調一波三折,結體寬博,屬平畫寬結型。《王太夫人事略》是于右任為蔣介石的母親王太夫人所書的碑文,據說書寫此碑時,于右任應蔣介石的要求在魏碑體的基礎上加入了顏楷的成分。從《王太夫人事略》的風格特點看,確實與顏真卿晚年所書的《顏家廟碑》(圖6)有很多相似之處,證明這一說法是比較可信的。
圖7 圖8 圖9
圖10
時隔多年後,于右任成熟期的楷書作品《曾孟鳴碑》(圖7)、《秋先烈紀念碑》中也顯露有顏楷的影子。而與《曾孟鳴碑》立於同一年的《耿端人少將紀念碑》(圖8)卻書寫得敦厚溫潤,精氣內斂,與鍾繇《薦季直表》(圖9)、王羲之《黃庭經》筆致相近。如果把《薦季直表》、《耿端人少將紀念碑》中相同或相近的字形放置在一起(圖10),會發現二者字形結構非常相像,只不過《耿端人少將紀念碑》的點畫相比要圓潤一些。由此可見,于右任對帖系楷書一直是很重視的,並且取法非常的廣泛。
于右任楷書取法的另一個主要對象是魏碑。據王澄先生考證,于右任入手魏碑的時間為一九二0年。事實上,于右任著手魏碑研習的時間應該更早。據記載,一九0六年,于右任到日本考察報業,得識孫中山先生。孫中山、黃興、胡漢民等革命黨人多喜北碑,于右任在隨後與眾人的交往中也加深了對北碑書法的理解。于右任曾告訴友人,孫總理提倡北碑,就是因為北碑有「尚武」精神。孫中山等人的影響促使了于右任從帖向碑的轉變。王澄、李義興先生所編《于右任年表》中記述,一九0七年,于右任創辦《神州日報》,「辦報期間專習北魏碑帖,尤以臨習何紹基藏《張黑女墓誌》極神似。」另外,民國九年(1920年),于右任見到在白水縣史官村出土的《廣武將軍碑》,如獲至寶,賦詩讚美,並說:「我初學魏碑與漢碑,後來發現《廣武將軍碑》,認為眾美皆備,即一心深研極究,臨寫不輟,得大受用,由是漸變作風」。這也說明于右任開始臨習魏碑的時間在一九二0年以前。可能是由於前期的碑體楷書不如帖系楷書成熟,于右任不願示人以璞,抑或作品遺失的緣故,我們目前能見到的于右任最早的碑體楷書作品書於一九二一年,其前所能見到的作品均是帖系風格。
也許是少年時即對北碑的喜愛之情,由於學帖受到了長期的「壓抑」,加上受孫中山先生影響,把學習北碑與濟世救國相關聯的緣故,于右任一經入手魏碑,就迸發出了極大的熱情。于右任對魏碑的熱情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從一九二四年開始,不遺餘力,四處搜集收購漢魏碑刻,後來竟多達三百八十餘方,其中僅北魏墓誌就有一百四十九方。當時對魏碑的痴迷和收集的艱辛,于右任有詩為記:「曳杖尋碑去,城南日往還,水沉千福寺,雲掩五台山,洗滌摩崖上,徘徊造像間,愁來且乘興,得失兩開顏」。二是勤於臨池,朝夕不輟。「朝臨石門銘,暮寫二十品。辛苦集為聯,夜夜淚濕枕」,于右任寫於一九三0年的這首詩,是對前期學書的概括,從中可見其對漢魏碑刻的虔誠、投入。當然,詩中提到的《石門銘》、《二十品》只是對漢魏碑刻的代稱,于右任臨習的對象遠不只此。據說于右任案頭常見的碑拓,除《石門銘》、《二十品》外,還有《三公山碑》,《封禪國山碑》、《爨寶子碑》、《曹娥碑》、《龍門造像》、《鄭文公碑》、《張猛龍碑》、《夏承碑》、《華山廟碑》、《石門銘》、《瘞鶴銘》、《曹子建碑》、《大公呂望婢》、《吊比干墓文》等等。這些碑刻的影子在於右任的碑誌楷書中也時有閃現,如一九二四年書刻的《鄒容墓表》(圖11)、《張清和墓誌》(圖12),方筆起收,中宮緊結,以險取勢,風格與《張猛龍碑》(圖13)、《元遙墓誌》非常相似。1927年書刻的《佩蘭女士墓誌》有《張黑女墓誌》的影子。
圖11 圖12 圖13
由於于右任收藏、觀摩了大量的漢魏碑刻,對於碑版、帖系楷書的取法非常的廣泛,加上幾乎無臨摹作品傳世,自己所書楷書也面目多樣,絕無完全擬古之作,因此不可能精確的對其取法一一列舉,以上也只是大概的分析。
圖14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于右任碑誌楷書的取法主要有晉唐帖系楷書和魏碑兩大類,另外從於右任楷書的字形結構和筆畫形態上(圖14),還可以看出取法篆隸、行草書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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