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鏡子(作者:馬煒)

  馬煒,男,漢族,1964年5月出生,浙江嵊州人。1981年畢業於嵊縣財貿技校,1988年又畢業於浙江廣播電視大學。1994年開始發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花蛇女》,中篇小說《回家》等。曾任嵊州市委辦公室辦公會議成員,嵊州市文聯主席、黨組書記,紹興市文聯秘書長、辦公室主任。2010年5月9日任紹興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第六屆委員會副主席。  我坐在車棚里。大清早,洗車的不多。五六個閑著的洗車工蹲在人行道上吃盒飯。氣味飄進車棚,有鹹菜味,也有車蠟味,還有鞋油味。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來洗車的人就在鏡子前照照自己,再坐下來擦皮鞋。洗車棚都寄生擦鞋匠。越過那個愛乾淨的人的肩膀,我看見鏡子里坐著車棚老闆娘和一個精瘦的小個子。老闆娘戴頂草帽,小個子穿黑色夾克,神情冷漠、局促。我還沒吃早飯。  老闆娘問:「你以前洗過車嗎?」  小個子說:「洗過。」  老闆娘問:「多長時間?」  小個子說:「兩三個月吧。」  老闆娘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她看小個子的眼神好像姑媽看自己的侄子,但小個子朝她看時,她又會把眼神挪開。  「那你會打蠟嗎?」她問。  我把臉轉向別處:「打蠟我不會。」  「那你會什麼呢?」  「我會洗車。」  「我是說,除了洗車,你還會什麼。」  「我會算命。」鏡子里的小個子說。  她吃了一驚,「你年紀這麼輕,怎麼會算命?再說了,算命跟洗車有什麼關係?你這個孩子!」  鏡子里的小個子沒吭聲。  「我是說,洗車這個行當里,你還會幹什麼,比方說,補個油漆啊,換個雨刮器啊,修個收音機啊什麼的。」  「不會,我就會洗車。」  「哦,沒關係……先留下試試,就試一天。滿意就留下,不滿意就走人。」  我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你還沒吃早飯吧?」她問。我知道,她是個目光銳利的女人(她的女兒對我說,認識她的人都這麼說。老闆娘的女兒一邊說一邊用她的右手指敲敲我的嘴。你去找她我一點兒也沒意見,她說)。  我捧著盒飯,加入到他們中間。確切說,是和他們一樣蹲到人行道上,但和他們保持一定距離——大約五米遠,挨著水槽。很久以來,我都習慣於側面對人並和他們保持距離。我是個無法和別人打照面的人(除了我女朋友小肚臍)。我很餓。他們的早餐是稀飯、饅頭和鹹菜,我的也是稀飯、饅頭和鹹菜。因為是我女朋友的親媽親自遞給我的,所以好像我的比他們的多一些。雪白黏稠的稀飯從泡沫飯盒鋒利的邊沿垂掛下來,我伸出舌頭把它們舔乾淨。當我歪過腦袋時,看見他們在那邊齊刷刷地盯著我。沒辦法,我走到哪兒都這樣引人注意。我已經習慣了。老闆娘走到五米中間,呵斥道:  「有什麼好看的?懂不懂禮貌啊你們?」  他們於是低頭喝稀飯,哧溜哧溜的聲音很響。  太陽漸漸升高,各種顏色的車陸續開進來。我喜歡洗黑色的車。所有的車洗乾淨後都像一面鏡子,我在黑色的鏡子里特別放鬆。黑色的鏡子里每個人的臉都是黑色的。我往那輛黑色的帕薩特上噴泡沫時,打了個嗝,又聞到鹹菜味兒。  「嗯,看得出,你確實在洗車棚干過。」  老闆娘站在我旁邊,手裡拎塊海綿,隨時準備搭把手。她的腰上系著一隻橘紅色的腰包,收錢用的。  「我沒撒謊。」我說,也不敢正眼看她。  他們的洗滌劑調得十分細膩,以至於聽不見海綿和車漆摩擦的聲響。縱向十個來回,橫向十二個來回,剛好將車頭抹遍。她又將車牌和保險杠補了補。她的腰身很柔軟。我避開她,到後面抹後備廂。洗滌劑的氣味很好聞,但聞久了會讓人胃裡泛酸水。我又打了個嗝,酸水躥到喉頭那兒,我使勁把它們咽下去。  洗車這個活兒,最好玩的是打水槍。水從高壓水喉里噴出來,散成水霧,像把剃刀從車身上刮過。原先綳得緊緊的泡沫有氣無力地剝落,委頓在地。車子又變得像光溜溜的下巴。為了掙學費,最近一年(特別是有了小肚臍後),我從這個洗車棚到那個洗車棚,一遍又一遍地給小車刮鬍子,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想像成小李飛刀,恨不能把車皮也給剝下來。  「會開車嗎?」老闆娘問。我搖搖頭。  「你只會算命,不會開車。你這個孩子!」她拉開車門坐進去,把車挪到乾洗區。開洗車棚的人,大都什麼車都會開。可我只是個洗車工。  乾洗區和沖洗區只隔著一道齊腰高的矮牆,她在矮牆那邊朝我招手。我們扯開一塊深藍色的浴巾,平鋪在帕薩特的引擎蓋上。她在那邊,我在這邊,揪住浴巾的兩個角,就跟扯旗一樣扯過擋風玻璃、車頂和後窗到達後備廂,再原路往回扯到引擎蓋上。乾燥的浴巾吸足水,變得沉甸甸的,我們握住兩頭合力將它擰乾,又走了一個來回,再換上小毛巾擦拭,車身就變成了黑色的鏡子。  「你真的會算命?」她問。我低頭看著黑色的鏡子,裡面有兩張臉,一張是她的,一張是小個子的,分開兩邊,頭頂著頭。  鏡子里小個子的頭點了點。  她笑了,又露出白牙。「你又不是瞎子,瞎子才會算命呢!」  「我是看相算命。」小個子說。  「那你替我看看相,行不?」  「行。」小個子點點頭。  「你看我啊,你不看我怎麼替我算?」  「我看這裡就行了。」鏡子里的小個子指指鏡子里的另一張臉。  「裝神弄鬼吧,你這個孩子!」  「你的髮際很清爽,說明你這個人心眼兒好。」小個子說。  「什麼叫髮際?」她一下被我吸引住了,湊近引擎蓋觀察自己的臉。  「這是專業術語,喏,這就是髮際。」小個子在黑鏡里抬手指點他自己的頭髮邊緣。  「哦,你真懂啊!」她摸摸自己的頭髮,抬頭盯著我說,「還有呢?你接著說。」  「你的五官,嗯,湊得不是很攏,這樣呢,整個臉看上去就小了。」  「你挺會說話的嘛,這又有什麼說道?」  「那就是說,你這輩子的力道都分散了。」  「怎麼個分散法?」  「你從來沒有在一件事上做長久過。」  她低下頭去,一副沉思的模樣。  「你干過許多行當。」我補充道。  她抬頭看著我。儘管鏡子是黑色的,我仍然能看出來她的臉上有些驚慌的神色。  「吹牛!你還能算出我都干過哪些行當?」  小個子點點頭。她把小毛巾扔在黑鏡子上,說:「別胡說八道了!去把腳墊換了。」  這一帶攏共有七八家洗車棚,她的車棚是最大的,緊著橫豎兩條路的交叉轉角,特別顯眼。天氣晴好,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她的洗車工大都手腳麻利,幹活又快又漂亮。就如我女朋友說的那樣,老闆娘目光銳利,看人准,手下人都願意替她賣命。我也願意。一眨眼工夫,乾洗區里已經有好幾輛濕淋淋的車等著擦乾了,每輛車只能攤上一個洗車工。我獨自一入對付一輛桑2000。換好腳墊後,我對坐在車棚里的車主打了個招呼。車主是個木頭木腦的人,手裡拍打著一副黑色的麂皮手套,慢騰騰地走過來。我替他拉開車門。  「老闆,給車打打蠟吧。」我說。  車主回過頭來剜了我一眼,費力地將手往手套里塞。「你的臉怎麼回事?」他問。  很少有人這樣直截了當地問我。  「給車打打蠟吧。您的車,跑了十萬公里,車皮毛了,上高速有阻力,該打打蠟了。」我看見貼著黑色車膜的後門窗上清晰地倒映著小個子那張醜陋的臉。  「你的臉是天生的嗎?」車主問,好像在跟另外一個人說話。  「打了蠟,一來跑得快,二來呢,還可以省油。」小個子說。  「你的臉也應該打打蠟了。」他的戴著黑手套的手伸過來,直奔小個子的臉。小個子偏偏頭,躲開了。我能看到鏡子里的那張臉一下子變得冷酷、殘忍。血不動聲色地湧上我的腦門,又從那兒風馳電掣奔向雙手。我的手變得很大,十根手指全都硬了起來,像灌滿了鉛(上個暑假,我蹬個三輪在輕紡城給進貨的客戶拉布,也有這樣一個開寶馬的商人對我的臉感興趣。我用一個熟練的右擺拳打飛他的一顆臼齒。後來我對小肚臍說,我這輩子一直都在練這記右擺拳,而且要一直練下去,隨時保衛我的臉。派出所要我賠醫藥費,我女朋友——那時還不是我女朋友,是受害者寶馬商人的女朋友——從車上下來,替我付了錢,然後跟我走了)。這時候老闆娘的臉出現在小個子那張臉的旁邊。  「老闆,」老闆娘笑嘻嘻地說,「他說得沒錯,你瞧你這車漆吧,看上去溜光水滑,其實呢,全是毛刺,只是肉眼看不見罷了。要是擱放大鏡下,哎呀,全是坑坑窪窪,招風,費油,專家們都這麼說,有科學依據的!」  木頭木腦的車主問:「多少錢?」  老闆娘說:「不貴的,才七十。您是老主顧了,給您優惠,六十好了。」  車主又回頭剜我一眼,摘下手套,說:「好吧。」  「過來,」老闆娘對我說,「我教你打蠟。」  我並不怎麼想學打蠟,我又不會一輩子乾洗車工,但我還是聽話地湊到她跟前,看她往車身上塗車蠟。我想和她多待一會兒。我也想有機會正面看看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總是從鏡子里看她。她用三根指頭捏住海綿塊,蘸上車蠟往車身上塗一個一個的圓圈。她的臉,還有我的臉照例倒映在黑色的鏡子里,一次又一次地被車蠟覆蓋。我從鏡子里盯著她看,想看出我女朋友的影子。  「你真的能算出來我以前干過什麼?」她問。  「嗯。」鏡子里的小個子點點頭,轉眼就被車蠟淹沒了。  「說說,我都干過什麼。」  她的父親死後,她頂職進了一家專門賣農藥的商店裡當營業員,整天跟敵敵畏、敵百蟲、六六六和1605打交道。可是沒幾年這家商店就倒閉了,她只好去另外一家農資公司賣化肥。沒想到化肥店和農藥店前仆後繼,不出一年也關門歇業。她拿著買斷工齡的錢自己開了家改衣鋪,專門替人把衣服改小改大,兩年後小鋪子又毀於一場大火,她連買一口袋米的錢都掏不出了,只好去做暗娼。生意照樣紅火。她做什麼生意都會紅火。五年後她認識了第二個男人,是個推銷員,賣盜版書的,長期奔波在外。她每天都盼著他回來,但他再也沒有回來。有人告訴她,推銷員死於地下書商的亂棍。她只好自己動手用破自行車改裝了輛小車當菜販子,這樣又結識了市場協管員。結婚沒幾天,協管員中風,成了廢人。她最新從事的行當是開洗車棚。這些都是我女朋友跟我說的。我女朋友有一張漂亮而凌厲的臉。每當來月經了就跟我說這些,可以一口氣說兩個多鐘頭,什麼都說。有一次,她把剝落的子宮內膜洗出來給我看,然後講月經的原理,再從月經講到「著床」,再講到孩子,再講到她媽媽。講到她媽媽時她說,我媽當過雞。我女朋友比我大七歲,但我還是管她叫小肚臍,因為她喜歡穿露臍裝,大冬天也穿。  「你當過雞。」我說。  老闆娘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依然專心致志地往車皮上塗車蠟。  「你當過雞。」我重複道,還稍稍加重聲音。  「你用不著大聲嚷嚷,我聽見了。」她說著直起腰來。桑2000身上均勻地布滿了碗口大小的圓圈,我從這面鏡子上無法看清她的臉。可我很想看看她的臉,特別是這個時刻。我鼓起勇氣,抬頭向她望去,可她已經轉身走了。  「好了,晾著,下午拋光。」她說。  中飯有肉,我吃得很飽。  中午時分,來洗車的人幾乎沒有,我可以坐在屋檐下打盹。一條肥壯的老狗無精打采地走過來,趴在我身邊,飛快地做了個夢。狗夢見自己變成小個子,而小個子則變成了狗。狗還夢見自己睡著了,小個子伸出舌頭舔他的臉。自從我來到洗車棚後,這條狗一直跟著我。它是不是聞出我身上的味道跟老闆娘的一樣呢?老闆娘在那邊用水槍沖洗水泥地。水做的剃刀從地上刮過,那些泥巴翻卷著滾進蓋在下水道上的鐵柵縫裡,—會兒工夫,水泥地就跟鏡子一樣閃亮了。她放下噴槍,走進車棚,從堆滿汽車小配件的工具桌上撈起一隻飯盒,走到我跟前。  「你到樓上去,餵給床上那個人吃。」  她的丈夫,就是當過市場協管員的那個人,躺在昏暗的閣樓上,全身癱瘓。我捧著飯盒,沿著車棚最裡面的樓梯爬上閣樓,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協管員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兩隻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閣樓小得轉不過身來,除了木板床,就是堆在床對面的幾隻紙箱。床很寬,協管員睡在床里側,外面還堆著一床深色條紋被子。她每天晚上就睡在這裡,我想。  我脫了鞋,盤腿坐在他身邊。眼睛漸漸適應光線後,我終於看清協管員的臉。他的臉很乾凈,比洗車的泡沫還要白,頭髮比老闆娘的還要長,下巴歪向一邊,頭歪向另一邊。他的整個身子已經很扁,如果被子再厚一點,大概連輪廓都會被埋沒,但下邊的兩條腿卻還是那麼粗,腳掌將被子高高撐起(我一定要跟你說說他腿,小肚臍對我說,看到他的腿你就會有窒息感。如果他的上半身是螳螂的話,他的下半身簡直就是大象)。我打開飯盒。老闆娘給他準備的是白米飯、墨魚青椒和炒雞蛋。我掰開一次性筷子,夾起一小團米飯送進他的嘴裡。他開始機械地咀嚼,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被他盯得很難受,往旁邊挪了挪,那兩顆紅通通的眼球還是艱難地跟了過來。  「你別看我。」我說。  他沒說話,只是嚼著。  「我說了,你別看我。」我又說。  他還是沒說話,閣樓里只有他Ⅱ爵飯的聲音。  「你如果非要看,看一眼就夠了。」我說。  可他的眼睛好像粘在我的臉上了,怎麼也擺脫不掉(我的臉就那麼吸引你嗎?我問小肚臍。她的手在我臉上不停摩挲,還湊近仔細研究,跟她研究她的子宮內膜一樣。你的臉吸引任何人,要不然你也不會把人家的牙齒打飛了。她肯定地說,尤其吸引我。你知道嗎?你的臉特別性感。告訴你吧,自從他們把我弟弟弄死後,我就對長相奇特的人格外感興趣。我不在乎他們有沒有錢或者有沒有才,我在乎的是他們長的那個模樣。你知道那個開寶馬的有什麼毛病嗎?他的背上全是毛,一直長到後脖子那兒,跟頭髮連成一片!太噁心了我靠,怎麼有那麼噁心啊!我老是想像他們在床上是怎麼樣的。這樣想著想著,就有感覺了。你說我是不是有病啊)。我的手指瞬間又硬了起來,抬手扇了他一個耳光。可是給我的感覺是他的臉皮從我指頭下飛快地划過,而他的臉就像冬天裡真皮沙發的扶手。青椒的汁水從他的嘴角流出來。  「你為什麼非要那個孩子死?」我問。眼球還是一動不動,咀嚼也沒停下。我好像不是跟一個人在說話,是在跟兩個器官說話。我又扇了他一記耳光,這回扇在另一面。聲響不是我想像中的清脆,而是悶的。  「問你呢。你可以眨一下眼皮。」我說。  除了腮幫子的翕動,沒別的動靜。我用一次性筷子蘸了點飯盒裡的滷水,筷子頭插進他嘴裡。他咬到了筷子,上下牙無法閉合,卻還是徒勞地嚼著。  「你再不眨,我可要往裡捅了。」我說。  他的牙齒很有節奏地上下合擊著筷子。筷子一截一截地往裡挺進,彷彿是被吞進去的,鋒利的棱邊划過他的舌面,划過他的扁桃體,終於被什麼東西擋住了。我想那是他的食道。筷子的三分之二沒入他的口中,可他還是嚼個不停。我用他的下牙做支點,撬動筷子,能感覺到他的食道牽扯著胃,整個兒被筷子頭挑了起來,我甚至聽到濕潤的腸胃互相牽扯摩擦發出的嘰里咕嚕聲。  「信不信我把你的整個五臟六腑都挑出來?」我問這具木乃伊。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我舒了口氣,抽出筷子。  「你別跟他說話,他不會回答你的。」老闆娘走到床邊,「他聽不見,也不會說話。他就是個木頭人。」「哦。」我說。「我來吧。」她說著坐到我身邊,我立即感到一股溫熱。我想走開,可又不願動彈。我低著頭,看見他們的床單是粉紅色的。  「幹了半天活,累不累?」她問,夾起一塊炒蛋塞進那個木乃伊的嘴裡。  「不累。」  「嗯,那就好。對了,你多大了?」  「二十一了。」  「哦,二十一,還是個孩子呢。我就鬧不明白,才二十一怎麼就會算命呢!跟人學的?」  我沒吱聲。我喜歡她說我是個孩子。  「你這孩子,怎麼老低著個頭啊!你不抬頭看人,怎麼給人算命?看相算命,就是要看人家的相貌啊!」  「我可以看手相的。」我說。  「是嗎?那你再替我看看手相。」  她說著騰出一隻手來,伸到我面前。她的手很小,可是很粗糙,掌心結著薑黃色的老繭,紋路零零碎碎。  老闆娘結了三次婚,死了兩個丈夫,第三個半死。頭一個丈夫是個貨車駕駛員。那時她還在賣化肥,貨車駕駛員開車打瞌睡,卡車撞上了火車。第二個丈夫就是那個盜版書推銷員。市場協管員是她的第三個丈夫(哪個是你父親?我問小肚臍。我親爹是開貨車的,小肚臍不耐煩地說,從抽屜里翻出放大鏡,對著手指上亮晶晶的子宮內膜看。那你弟弟呢?我問。你是那個盜版書推銷員生的,她從放大鏡上抬起頭,冷冷地盯著我。盜版書推銷員雖然死了,可他把你這顆受精卵留在咱媽的子宮裡,還著床了呢。咱媽是快臨盆時嫁給那個市場協管員的。嘿,老弟,你爹是肯定死了,可你媽還活著呢。她老是說我是她弟弟,說得活靈活現。有那麼一會兒工夫,我真的認為自己是她弟弟了,想上床時就跟她說,來,我們來亂倫吧)。  「你要我說實話嗎?」我問。  「當然要實話。」  「那我就說了。」  「你說。」  我的兩個眼皮跳個不停,心裡滾過一陣燥熱。「你命硬,克夫。你前面的兩個男人都死了。最後一個男人生不如死。」  「天啊,你算得真准!」她停下手裡的活計,「我很小的時候,我娘就請算命瞎子摸過我的手。瞎子說,這孩子命硬,克夫。唉,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啊……等等,孩子,跟我說實話,真的是你算出來的?你老家是哪兒的?」  她說著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閣樓里的香水味很重,可我還是從這些香味中,分辨出一絲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洗滌劑的香味。  「我老家遠著呢,在中國的最北邊。我老家有熊。」我說。  「熊?你爹媽呢?」(很想見見你爹媽,小肚臍這樣對我說,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你親生爹媽人怎麼樣?她問。我不知道,我說,也是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有你這樣的嗎?她每次都這樣呵斥道,總算找到罵我的理由了。唐僧說了,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你怎麼會不知道你爹媽人怎麼樣的?她說。可是,我說,我真不知道我爹媽是怎麼樣的。人家告訴我,我出生沒幾天我爹媽就把我給扔了。好吧,她說,沒準你就是我弟弟呢。沒準我媽沒把他弄死,沒準我媽把他弄死了,可他又活過來了呢。)  我沒吱聲。這個問題我也想問。  「我的這些事,你不會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吧?」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這裡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我到哪裡去打聽你的事?」我說著下床出了閣樓。  「這熊孩子,脾氣還挺大。」她在我背後嘀咕道。  我跟在她後面擦那輛桑2000。我們用的是絨布,她擦頭一道,我擦第二道。晾了半天后,車蠟已經滲入車漆中,將那些看不見的坑坑窪窪填平。黑色的引擎蓋又變成一面寬大的黑鏡子,將我的臉照得明明白白。  那塊黑記像一個巨大的熊掌,端端正正地罩在我的臉上。黑記的邊緣,還有一圈剛硬的黑毛。  那個木頭木腦的車主圍著桑2000轉了一圈,滿意地點點頭,把車開走了。老闆娘走到我跟前。  「孩子,你幹得不錯,我留下你了。」  「我不想待在這兒,我想走。」  「怎麼了?你這孩子,說什麼哪?」  已經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車棚四周空空蕩蕩的。沒有鏡子,我的目光便無處著落。我不得不抬起頭,第一次正面看著她。  可她卻不敢看我。她低下頭去。(也許小肚臍說得對,我的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老闆娘肯定不在其中……也不對,我的臉當然也吸引她的,但不是因為那個原因。她會像我一樣再一次被你的臉吸引的,我發誓,小肚臍這樣說。那時候她才八歲,和她媽媽一起住在農貿市場角落還沒租出去的一個攤位里。她的床是靠著捲簾門的水泥台,將來某個屠夫會在這個檯子上剁豬肉。冰冷鑽透胡亂絮成的褥子,直往她的骨頭裡鑽,把她凍醒。不過也有可能是被對面木板支起的床上,她媽媽跟市場協管員的對話吵醒。那時的市場協管員舌頭比百靈鳥還要伶俐。你生了個妖怪,市場協管員說,人家唐僧都說了,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你生了個妖,你就是妖嘛!你那個死鬼前夫也是個妖。你們兩個大妖生了個小妖。這孩子礙眼,太礙眼了,真礙眼啊。臉黑的人心也黑。你得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否則咱們這個家永遠也不會安生……那怎麼辦?她媽媽問。我想想,協管員說。這時候嬰兒開始哭了。你不知道你哭起來有多可愛,小肚臍說。那不是我,是你弟弟,我更正道。都一樣,小肚臍說,你哭起來太他媽的噁心了,要多噁心有多噁心!嘴巴不是向兩邊咧開,而是窩成一個圓圈,溜圓的,圓成一個〇。舌頭在這個〇字裡邊顫抖……讓人恨不得撩起衣襟把奶頭塞到這個〇里去。我後爹拉著板車,咱媽躺在板車上,你睡在咱媽被窩裡,我呢,就一溜小跑跟在板車後面。我聽見你哭了,就爬上板車,趴在你旁邊看你哭。天哪,你哭起來那叫一個噁心,那叫一個可愛!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層一層的。我把你抱在懷裡,看你的〇,享受我的雞皮疙瘩。〇的上邊是一個淡黑色的熊掌,端端正正地罩著你的鼻子和眉眼。邊上的剛毛還是茸毛呢,透明的,軟不拉嘰地貼著臉皮。我們把咱媽和你從婦產醫院拉回農貿市場……不是我!我大聲說。就是你!她呵斥道,她一呵斥我就不響了。他們把你放到板床的最裡邊,她繼續說,咱媽就躺在你外邊。那些賣肉的、賣魚的、賣青菜蘿蔔雞蛋熟食豆製品的,都來看你。你可稀罕了。但他們跟你一打照面,就全部成了O嘴,訕訕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自打你進了農貿市場,這個大棚里的氣味就變了,以前全是臭魚爛蝦和白菜幫子的氣味,現在全變成了熊臊味。那些菜販子和魚販子要麼不說話,要麼就說熊掌。我想抱著你到他們跟前炫耀,但被市場協管員瞪了回來……不是我!我再一次大聲抗議。難道你不是這樣的?小肚臍說,我又不說話了。後來怎麼樣了?我問。什麼後來?她問。咱後爹……呸!我是說市場協管員後來想出什麼辦法?哦,她說,是這樣的,剛才說到哪兒了……是的,說到你哭了。你哭了,咱媽就把奶頭塞進你嘴裡。你嘴裡含著咱媽的奶頭,還在那兒哼哼唧唧。然後我就開始做夢了。夢裡全是你哼哼唧唧的聲音,還有咱媽跟咱後爹的說話聲。不知怎麼的,這些聲音都變成一頭大象的模樣。大象真大啊,柱子似的腿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大象腿踩著我的頭,一下一下地踩,一直踩到泥里,只留下我的身體在外邊。我透不過氣來,就要憋死了……然後我就醒了,是憋醒的。我一睜開眼睛就爬下水泥檯子去看你。我看見你們三個人全挪了地方。市場協管員睡到另一頭去了,臉紅得就跟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那裡,嘴巴歪斜著,涎水流得老長,對,他中風了,因為用力過猛。咱媽呢,睡到了最裡邊,跟個死人似的,頭髮全蓋到了臉上。你呢,就睡在咱媽旁邊的那兩條大象腿下邊。那兩隻大象腳,一隻腳後跟壓在你的胸口,另一隻腳後跟壓在你的〇上。我爬上板床,一條一條地挪開那兩隻象腿,把你抱起來。你一聲不吭,已經沒氣了。)  「我不想待在這兒。我要走了。」我說。  「是不是因為你的臉?」她問。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她。我渴望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的臉,不要通過鏡子。  「好吧,隨你。」她說,「按理,你這樣走是沒工錢的。這算什麼呢?算了,隨你。這點錢你帶上吧。」她說著從那隻橘紅色的腰包里掏出一百塊錢,塞在我的口袋裡。「告訴你,你讓我想起一個人。這麼多年了,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他。他是我兒子,一生下來就……死了。他也像你這樣,臉上蒙著一大塊黑記。見了他的人都說我生了個妖。他爹,就是躺在床上的那個活死鬼,死活不讓我留下那孩子。那時候他還沒癱……要麼就是快癱了……誰知道呢。我生了個妖。我前世作孽啊生出個妖來。後來……我那苦命的兒子死了。他要是活著,也有你這麼大了。我每天夜裡都做夢,夢見那個妖怪兒子念書了,畢業了,工作了,娶妻生子了……」  「你放心好了,你兒子會回來的。」  「你算準他會回來?」  「是的,我算準他會回來。」  「你這孩子,也會哄人開心呢。他早死了,哪裡還會回來!」  她說著抬起頭來。我們終於打了個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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