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後院
走進後院
夏堅勇
一
秋風蕭瑟,江天肅殺。松花江東岸的龍潭山被金風染得色彩斑斕,一改夏日裡山幽林密、翠蔭如蓋的別樣柔媚。凝重奔放的韻味撲面而來,流溢出寧靜與疏朗的情調,令人聯想起倫勃朗油畫《秋山》的濃幽與嬌俏。
眼前這座海拔不到400米的小山,既沒有黃山的奇崛,又沒有華山的險峻,在眾多嘆為觀止的名山面前相形見絀。可這座山偏偏矗立於歷史跌宕起伏之中,偏偏留下許多響噹噹的名字,金兀朮、努爾哈赤和康熙、乾隆,世人想讓她悄無聲息地風化下去都不行。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這個「仙」無疑是濃重的歷史痕迹。山間有新石器時代穢人遺迹;整座山曾是夫余國、渤海國城闕故地;山的周圍承載著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族系脈絡演變。先民土著自古就圍繞這座峭立嵯峨的小山繁衍生息,祥享白山松水黑土地的大自然饋贈,漁樵耕種雪野獵奇世代相傳,這兒山也隨歲月更迭變幻出不同的名字--鹿山、尼什哈山和龍潭山。這兒座山自打人類承歡膝下開始,似乎就結下某種歷史機緣,似乎就為種族生存與地方政權興亡而生,似乎旨為汗牛充棟的史書加進章節,似乎就是歷史時光軸上的重要節點。然而,龍潭山上山下曾沸沸揚揚的鮮血和吶喊,在史學家筆下消融的了無痕迹,直到2005年成為「全國歷史文化保護重點」,史學界才有了「一座龍潭山半部東北史」的說法。我作為龍潭山下長大的吉林市人,引領人們登山探幽,讓世人領略她的神秘,弘揚當地民族文化特色,一度幾乎成了夢魘。直到在這個秋光明麗、秋水宜人的早晨,才蹣跚啟程嘗試著去做一次歷史巡禮,揭示潛隱在山坳中的城闕舊事……
坦白地說,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吉林市人,對這座不起眼小山的認知,一直都停留在山坳中所謂的「龍潭」。今年夏天,暑氣逼人,曾隔三差五納涼和盤桓在山林之間。登山的次數多了,對相關書籍也親近起來,殘垣斷壁上的歷史符號也慢慢融入眼眸。一來二去,昔日的龍潭山城堡舊跡,漸漸演化成一座中國歷史上隱蔽的後院。
居住在後院的肅慎、挹婁、勿吉、女真、滿族族系變化,演繹出少數民族文化與中原文化對接的歷史大劇。
那麼,我們就一起走進這座歷史後院看看究竟吧。
二
肅慎人善漁獵,拙農耕。《中山狼傳》有過這樣的描述:「趙簡子大獵於中山,虞人道前,鷹犬羅後。捷禽鷙獸,應弦而倒者不可勝數。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垂手登車,援鳥號之弓,挾肅慎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肅慎之矢」無疑是滿族祖先傲人利器。史書載,「楛矢石砮」是肅慎人獻給中原王朝的貢品,孔子曾描述過肅慎人「楛矢貫隼」的超凡能力。儒家的修齊賓士與道家的無為而治,歷來被視為中華正統文化。外施儒術,內用庄老。幾乎成了歷代統治者治世法寶。像肅慎這樣在江水上和森林中長大的少數民族,很難弄出之乎者大道理,更沒有克己復禮、道法自然的驚人之語,如此缺少門面裝飾的民族只能被稱作蠻夷。退一步說,頭上頂著蠻夷帽子的民族,怎會產生孔丘與李耳這樣的聖人呢。只有某些堅兵利器一旦驚世駭俗後,蠻夷才能得到人類文明的額外看顧。說到底即便堅兵利器爭得先機,充其量只在謀生存方面佔據一席之地。這就難怪浩如煙海的史書中,只有少得可憐的零星記載了。生活在鹿山腳下的蠻夷們,把鹿山慢慢變成堅固的城池。而一座真正的城池又總是血與火中數易其稿。晉代以後,史書上漸漸有了對「鹿山」的描寫,說「鹿山」之都城,為鮮卑慕容廆所破,夫余王「依慮自殺,子弟走保沃沮。」公元345年前後,夫余因「部落衰散,西徙近燕……」(《資治通鑒·晉紀》)。高句麗時代鹿山城堡盤踞著新羅人。有一天,山下突然湧來一彪人馬,三軍統帥姓薛名禮。這位領軍的山西人,奉了李世民之命征討高句麗。「薛禮征東」在民俗文學中流傳很廣,特別是與高句麗統帥蓋述文的較量,一度被民間演繹的神乎其神。大鼓書說蓋述文是「青龍星」下凡,薛禮則是「白虎星」下凡,他們上應天數了結人間殺戮劫數。若按此說法,鹿山腳下的戰鬥,慘烈到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也未曾不可。「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最後,「白虎」滅掉「青龍」,「青龍」被鎖進山坳,高句麗城池陷落,鹿山頂上再度飄起李唐大纛……大約又過了700多年,肅慎、挹婁、勿吉的後裔女真,重新走上歷史前台。龍潭山下那場著名的「海東青」之戰後,金國滅掉了縱橫200年的大遼國。女真首領完顏阿骨打建立了大金國。完顏阿骨打四子金兀朮也因鹿山一戰成名。
金人善漁獵
戰爭,這個冰冷而又充滿動感的字眼,像一個以鮮血和生命鋪墊的儀式,浸漬了太多的血腥氣和英雄氣。戰爭被稱作流血的政治。有史以來,無論是前院還是後院,都發生過難以數計的戰爭。比較起來,前院要比後院熱鬧的多。春秋戰國禮崩樂壞後戰爭的起因很多,往往因一塊成色不錯的玉,或者為一位有幾分姿色的女人,或者一方諸侯富庶強大後,便大兵壓境去問周天子的青銅鼎幾斤幾兩。於是,《左傳》、《國語》中有了大大小小的戰爭記錄。相比之下,蠻夷間的戰爭似乎要比中原的戰爭簡單很多。北方少數民族大都在馬背上長大,他們血脈里流淌著勇敢與激情,不像中原漢人那麼有文化,那麼知書達理,那麼斯文雋永。他們是與野獸爭生存較量中成長的,奇寒刺骨惡劣環境磨練出了他們的體魄與膽色。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幾乎成為他們生存方式的最好註腳。肅慎、挹婁時期也好,女真、後清時期也好,同肝膽相照人結伴,與無字詞句章中讀書,始終延續在這種民族傳承之中。「海東青」之戰並非是孤立的空穴來風。這場契丹人與女真人的戰爭的背景,也是中原政權和少數民族政權爭鬥的支脈。中世紀之後,北方少數民族中匈奴人、鮮卑人、韃靼人的強梁霸氣逐漸萎靡,党項人、契丹人、女真人強悍勇武的風頭正勁。党項人李元昊在西北建立大夏政權,契丹人耶律阿寶機在燕山和遼西建立大遼國。遼國曾一度飲馬黃河,北宋政權被迫割讓燕雲十六州。女真族完顏氏部族,盤踞白山黑水、松嫩平原,厲兵秣馬,虎視眈眈。歷史歷來就是這樣,誰拳頭大,誰就說了算,誰就有話語權,誰就有資格發號施令。契丹人打敗北宋後,血液中充滿征服欲和優越感,漸漸忽視了另一個勇武過人的群落,甚至肆無忌憚地欺壓女真部族人。少數民族自有少數民族的偏好,遼天祚帝除了向女真人要財寶、要女人、要地盤,還索要一種叫做「海東青」的鷹隼。「海東青」絕非僅能捕捉小生靈的鷹類,它面對豺狼虎豹大型猛獸也毫無懼色,「海東青」無疑是天生的狩獵極品。天祚年間一個秋天的早晨,天祚帝派「銀牌使者」帶領1000士兵,直奔鹿山以北四十里的烏拉「打魚樓」。 「打漁樓」因打牲烏拉時代建有存放漁網的漁樓而得名。這裡的村民普遍喜好鷹獵,又被俗稱為「鷹屯兒」。北國千古秀,女真天下白。廣袤的東北大地至今還流傳這樣的民諺:「青皮蘿蔔紫皮蒜,烏拉姑娘最好看」。烏拉不僅出產上乘農產品,出產威風凜凜的「海東青」,這裡的女人水足色潤絲毫不遜蘇杭。「銀牌使者」率兵進村,叫囂東西,隳突南北,凶神惡煞,如狼似虎。明裡追要貢品,暗裡魚肉百姓。烏拉女人,一旦被「銀牌使者」看上,都得陪他過夜。否則,就以抗捐為借口,殺得該戶雞犬不留。女真人的女人遭受蹂躪,女真人的男人蒙受恥辱,部族的尊嚴被殘酷踐踏……契丹人似乎玩得忒大了,拿摧殘人類尊嚴當作開心事的同時,竟忘記了這是一個強悍血性的族群。遼人壓迫猶如堆滿乾柴的場院,只待星星之火便會燃起衝天烈焰……
這時一位歷史主角悄然登場了。這位主角就是《岳飛傳》中提到的金兀朮。金兀朮奉「大狼主」阿骨打之命,率100多軍士悄悄在鹿山腳下設伏。「銀牌使者」 「鷹屯」逞罷淫威,便帶領人馬返程途經鹿山。只聽一聲炮響,山上檑木、巨石、箭矢傾瀉如雨,金兀朮手持宣化大斧直取遼軍主將,僅一個回合「銀牌使者」便被斬落馬下。金國軍士以一當十,不到一個時辰,殺得1000遼軍官兵無一生還。鹿山一役拉開金遼交戰序幕。「海東青」之戰後,完顏金兀朮在鹿山打鑿通往烏拉的暗道,又在於鹿山不遠處的烏拉、駱起、舒蘭一帶興建城池。女真秀才完顏希尹創出肅慎族系第一個文字--女真大字。如今古城牆、點將台、完顏希尹墓遺迹猶存,大金國某些歷史遺迹在鹿山附近若隱若現……遼天祚帝得知消息,親率70萬大軍北征金國,企圖一舉消滅新生的大金政權。此時金國僅有2萬兵馬,兩軍比例1比35,這是一場人類戰爭史上不可思議的對抗。鹿山之戰後,金太祖把指揮權交給金兀朮,金兀朮僅憑著手中2萬軍士,聲東擊西、縱火偷營、藉助野蜂、登陴楚歌、火藥火炮,無所不用其極。經過「出河店大捷」、「黃龍府之戰」、「護步答崗之戰」,不到三年全殲遼軍,創造了世界戰爭史上的奇蹟。公元1125年,金國滅掉了縱橫200年不可一世的遼國。大金國完顏氏統一北方後,立刻把目光投向富庶肥沃的中原。此時,宋徽宗趙佶剛剛把權杖交給兒子趙恆,自己做了太上皇。滅掉遼國後,金兀朮率二十萬大軍馬不停蹄,一舉拿下汴梁滅了北宋,宋徽宗、宋欽宗兩位皇帝被掠北上,俘囚禁於黃龍府(吉林省農安縣)。史稱「靖康之變」。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此時離太祖趙匡胤滅南唐,俘獲押解南唐後主李煜北上汴梁恰好150年。
宋徽宗、宋欽宗兩位皇帝被掠北上
女真人繼北魏拓拔氏之後,成為第二個割據中原建立政權的少數民族。
宋高宗趙構金陵繼位轉至杭州後,表面高喊直搗黃龍迎回徽、欽二帝,暗地卻派秦檜與金國媾和,殺岳飛、誅志士,歌舞西湖,偏安一隅,「直把杭州作汴州」,並以事叔之禮,歲歲向金國納貢。此後,大金國女真人在北京首開都城歷史,肅慎族系第一次成為中原的主人。1271年,歷史的通道上一匹匹奔騰而來的駿馬,載著成吉思汗後代和戰無不勝的天之驕子,越過大草原、馳過大沙漠疾風暴雨般地橫掃北南,先後滅金、滅宋、滅西夏,開創蒙元大一統。
鹿山,這座中華民族歷史的後院再度沉寂下來。
星移斗轉,歲月更迭。元亡明興的200多年後,大東北滿族部落又走出一位英雄--愛新覺羅.努爾哈赤,沉寂多年的那座小山漸漸熱鬧起來。
孟子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建州左衛指揮塔克世之子,愛新覺羅.努爾哈赤則是當之無愧的王者。努爾哈赤生於1559年2月(嘉靖43年正月)。努爾哈赤的祖父、父親均系建州(撫順)總兵李成梁下屬,同為明朝鎮守東北的中下級軍官。《清史稿.太祖本紀》描繪努爾哈赤:「儀錶雄偉,志意闊大,沈幾內蘊,發聲若鍾,睹記不忘,延攬大度。」這個秉承始祖布庫里雍順、佛庫倫的天之驕子,同所有滿族孩童一樣,五、六歲就開始練習騎馬射箭,十幾歲就與成人「配弓箭馳逐」。不同的是,努爾哈赤從小就習得蒙古語、漢語,喜歡讀《三國演義》和《水滸傳》,自謂有謀略。努爾哈赤憑藉先輩遺留的十三副甲胄發檄文「七大恨」起兵,南下北上東征西討奪明地、拓疆界統一各女真部落,僅用36年建立了滿洲後金政權。掌控了東起鴨綠江、西至貝加爾湖、南接寧遠(遼寧興城)、北達外興安嶺廣大地域。在大小數百次戰場拼殺中就包括「宜罕山城」之戰。這個「宜罕山城」就是尼什哈山(鹿山)上的城堡。
「宜罕山城」之役,雖算不上一擲決生死的大戰役,卻是努爾哈赤統一滿洲的一段插曲,或者說是努爾哈赤遭遇挫折的記錄。努爾哈赤統一各女真各部,用勢如破竹形容不以為過。攻打「宜罕山城」,似乎不那麼得心應手。萬曆32年努爾哈赤率建州女真攻打松花江沿岸的烏拉女真,在「宜罕山城」下遭到布占泰頑強的抵抗。「宜罕山城」城堡剛剛被拿下,烏拉首領布占泰率部大兵壓境,建州女真在數十倍於己的攻勢下,全軍覆沒於尼什哈山要塞「宜罕山城」。努爾哈赤逃出城堡後,茫然四顧身邊竟無人跟隨,身前身後追殺聲四起,努爾哈赤只好躲在一株百年老樹下藏身。雖有夜幕遮掩,但烏拉女真燈火如晝,被俘、被捆綁、被殘殺,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野史載,正當萬分緊急時刻,不知從哪飛來一群烏鴉,悉數落在努爾哈赤身上,幾隊追兵匆匆走過,努爾哈赤僥倖逃此一劫。「此命權威不可當,紫袍玉帶做朝堂。」是不是真命天子,真的有百靈相助呢,這事兒也真懸得邪乎。努爾哈赤統從此不忘烏鴉救命之恩。統一滿洲各部落後,叫人在宮殿旗杆頂端斜搭一支橫杆,每月初一、十五,命太監橫杆掛肉犒勞往來的烏鴉。
努爾哈赤逃回建州不久,再次興兵率五子莽古爾泰、八子皇太極親征烏拉。建州兵沿松花江北上,連克河西六城後兵臨烏拉城下。布占泰見勢不妙,再度乞和,努爾哈赤不準。城破,擒殺布占泰。努爾哈赤在吞併烏拉以後對屬下人馬進行一次整編,以三百人為一牛錄,設置一牛錄額真(後稱佐領),並以黃、白、紅、藍四色為四旗。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十一月,努爾哈赤進一步完善八旗制度,以五牛錄為一甲喇,設置一甲喇額真(後稱參領);五甲喇為一固山(旗),設一固山額真(後稱都統);固山額真則由努爾哈赤子侄分別擔任旗主貝勒。旗的數目又在原四旗基礎上再增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四旗為八旗。滿人不過萬,過萬無人敵。滿族八旗兵英勇善戰,緣於民族早熟的生活習性。男丁七八歲就習武狩獵,十一二歲帶兵打仗,十四五歲結婚成家。努爾哈赤十三子多爾袞、十五子多鐸,十四五歲時當了正白、鑲白旗主。(旗主相當於大軍區司令)努爾哈赤統一東北全境後,結束了女真族長期分裂混戰的局面。皇太極繼位後注重學習漢文化,拜范文程為大學士,繼續發動對明王朝蠶食進攻。順便說一句,這個范文程乃范仲淹嫡派子孫,同岳鍾琪是岳飛後代子孫一樣,都為新生的少數民族政權效力。1644年李自成攻進北京,推翻了了明王朝統治,建立大順政權。新政權在對前明政要安撫方面嚴重失誤,導致了「衝天一怒為紅顏」的悲喜劇,多爾袞趁勢封吳三桂平西王,命吳三桂帶領舊部、多鐸率八旗兵攻北京、戰中原、下江南、取川陝、陷滇黔完成了明清改朝換代的歷史演變。
肅慎族系少數民族第二個成為統一中國的主人。
有清一代歷史大幕徐徐拉開……
三
1682年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聖祖康熙皇帝東巡長白山祭祖,率皇子、貝勒、朝臣乘舟來到尼什哈山下。這位歷史上最出色的帝王,來此地並非遊山玩水,表面上祭拜龍興之地,實際上卻另有深意。即實地考察「吉林烏拉」的地理環境,為抵制沙俄侵擾邊境做準備。康熙看罷松花江上游造戰船基地,便乘舟順流而下來到尼什哈山,當得知太祖努爾哈赤曾激戰於此,欣然提筆寫下《松花江放歌》:松花江,江水清,夜來雨過春濤生,浪花疊錦繡縠明。采帆畫鷁隨風輕,簫韶小奏中流鳴,蒼岩翠壁兩岸橫。浮雲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龍驚,連檣接艦屯江城。貔貅健甲畢銳精,旌旄映水翻朱纓,我來問俗非觀兵。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衝波行,雲霞萬里開澄泓。不用細說,誰都看得出來,康熙大帝心情是愉悅的,神采更是如沐春風。松花江河山壯麗、整軍備戰的自信也溢滿全篇。肅慎族系尚武不善詩文,千百年來從沒有聽到哪個本族詩人吟唱,更不用說像「樓船雪夜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絕唱了。武略文韜集一身的康熙皇帝,就在這兒尼什哈山腳下開此先河。康熙好文采,好雅興,詩雖算不上鳳毛麟角,卻也寫得很有趣。詩中既有碧水青山又有戰艦銳甲,就是沒有詢問世態民生,卻偏偏強調「我來問俗非觀兵」,來一個正話反說。「問俗」當然是這次東巡主要目的,「問俗」深藏著這位偉大帝王的韜略。這次「問俗」後,亘古如斯的尼什哈山,一次次目送大清戰船沿江北去……「問俗」,為6年後「雅克薩之戰」勝利,中俄簽訂《尼布楚條約》打下伏筆;「問俗」,奠定了中國東部疆域的歷史基礎;「問俗」,為清王朝贏得了長達一百五十餘年的邊境安寧。
康熙大帝於尼什哈山下盤桓沒多久,驛道上大纛蔽日,旌旄漫卷,黃羅傘蓋,翠華搖搖,愛新覺羅.弘曆也學著爺爺模樣來到山腳下。
愛新覺羅.弘曆清高宗乾隆是歷史上最有福氣的皇帝。歷史上雖有「康乾盛世」之說,康熙盛世與乾隆盛世不可同日而語。康熙八歲登基時的新生政權,各種問題、各種矛盾複雜棘手,就是處於青蔥飽滿的生命壯年,應付起來也是十分艱難,別說一個八歲的孩童。康熙天縱英武雄才大略,「擒鰲拜」、「削三藩」、「収台灣」、「驅沙俄」、「剿滅葛爾丹」,幾乎把到手的江山又重新打了一遍。直白地說,康熙盛世是用智慧和拳頭打出來。而乾隆則不同,乾隆盛世是繼承祖蔭而來。弘曆1735年登基時國庫豐盈,庫存達6000多萬兩白銀,這是雍正皇帝辛勞十三年,給他留下的家底。乾隆在位其間,幾乎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八次江南巡幸,三次關東祭祖,飽覽山水,十分愜意。1754年9月8日乾隆來到尼什哈山下。乾隆這次祭奠祖先龍興之地,沒帶什麼戰略任務,游山觀景自然心曠神怡。尤其選擇滿目斑斕的晴朗秋日,行走山路如同在五彩錦緞中徜徉。乾隆算是有心人,想起祖上曾避難於此,就率眾人上山拜謁那株老樹。乾隆金口一開,老樹變「神樹」;御筆一揮,「福佑大東」光耀門楣;就算沿途乘涼榆樹,因長得「榆冠蔥蘢,勝吾黃羅華蓋」,也被封為「華蓋大軍軍」。乾隆還敕命吉林將軍福森每年春秋兩季,率文武官員到尼什哈山祭禮「龍潭」與「神樹」。同時命福森在山上修建「龍鳳寺」、「觀音寺」、「彌勒殿」、「關帝廟」、南天門等寺廟群。封了「神樹」,親筆題詞、命建寺廟、參拜規制,乾隆仍意猶未盡,山前山後,景緻有別,山上上下,樹木蔥蘢。喜歡做詩的乾隆皇帝,又開始做詩了:「吉林城東二十里,尼什哈山巍岌嶷,度江攬景一登峰,紅綠清秋錯入綺。精蘭大士乃白衣何代輔陀飛至此,天池澄湛萬山顛,翠樾倒影波中美,旱不知竭澇不盈,亦不飛流落澗底,地靈霓榮固其宜,兆葉維魚誰所始。」登上山頂之後,乾隆興緻大發,俯視著山下「大江彎弓」的美景,一首《松花江》又被抖落出來:「滾滾遙源出不咸,大東王氣起龍潛。劈空解使山原折,接上那辭霧雨添。兩岸參差青嶂印,一川縈繆碧波恬。地中呈象原檐鼓,石辨支機孰是嚴。」與比較康熙詩作比較,乾隆兩首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松花江放歌》,無論氣勢還是內涵,只能是水墨畫和鉛筆畫的區別。
清朝文字獄
當然,寫尼什哈山也有情真意切的詩作。順治十六年立秋那天,吳兆蹇來到了尼什哈山下。
才高八斗的江蘇人吳兆蹇,因「文字獄」被流放寧古塔,途經夜宿山下的尼什哈驛站。當時正是啟明星未落的清晨,吳兆蹇猛然聽到「繞帳笳聲」,從「依稀認故鄉」的殘夢中醒來。他無奈地穿戴好昨夜的衣裝,無奈地做啟程的準備。出發時,突然天降細雨,他眼前的尼什哈山,為蒼蒼霜霧所籠罩,就像他未卜的前途一樣充滿著迷茫。於是這首《早發尼什哈》應運而生,流露了去往寧古塔時的心跡。
繞帳笳聲促夜裝,明星欲落霧蒼蒼。
征途咫尺迷孤嶂,殘夢依稀認故鄉。
雪盡龍山三伏雨,風嚴雁磧五更霜。據鞍隙望黃沙外,此地由來百戰場。
即便身受刑罰流放塞外,作為江南才子不能沒有詩,即便蒙受重重慘痛心境沉重,無法欣賞這山、這水、這片土地,也會記起這裡曾經是關外「百戰場」。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他深深根植在快樂和痛苦的土壤里。像這樣的文化人的文字,才能得以真正的流傳。乾隆一生寫過四萬多首詩,那是因為身份特殊,人們嘴上頂禮膜拜,心裡卻說「皇帝揮毫不值錢」。皇帝的本事不在詩上(李煜除外),大多都在陰謀權變運用上。乾隆這方面倒是一把好手!從順治開始,文字獄經歷了康、雍兩代後,到乾隆一朝竟愈演愈烈。有人統計,全國文字獄達一百三十餘起。乾隆在搞意識形態方面算是天才。乾隆三十一年的夏天,乾隆在文化領域與國策方面,提出了兩項顛覆性的旨意:一是官方史書在敘述南明諸王及其他們 「小朝廷」時,不再需要冠以「偽(政權)」的前綴;二是,對抗清的明末大臣不應他們的反清政治立場,而視他們為「叛逆」。千萬不要小覷乾隆此次的政治突破。將南明政權及其抗清臣子們視為「偽」與「叛逆」乃是大清朝自立國(入關)以來的一貫國策。無論是順治抑或康熙、雍正,清朝官方在上百年的時間裡,對南明的歷史評價問題始終持一個保守態度,立場未曾有任何鬆動。他一邊抓排蠻夷的異端邪說,一邊又到江南表彰前朝忠臣,在揚州、江陰分別為史可法、閆應元設立祠堂。在修編《明史》中設《貳臣傳》、《逆臣傳》,那些早年投降滿清的洪承疇、祖大壽,無一倖免地被編入《貳臣傳》,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等人,無可爭議地被列入《逆臣轉》。在編撰《四庫全書》中不利於大清國體的典籍,都被付之一炬。於是乎學乖了的文人,早就把歷史真實拋在一邊,「六王畢、四海一」般地歌功頌德,好像沒有了真龍天子的皇帝,天下草民就會像沒頭蒼蠅。那些超越個體生命的傳統精神,在新的政治高壓統治下患了「癲癇症」,民族文化精髓也成了「空心核桃」。這種真命天子金口玉牙,說啥是啥的神權天授的觀念,似乎一直流傳在國民意識之中,從古至今人們總逃不出皇權的藩籬。即便「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再唱一百年,也替代不了一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一張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可以把共和國領導人打翻在地,一聲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號令,可以讓全民沒完沒了的荒唐折騰。可惜的是,乾隆雖說「英明偉大」蓋世雄才,卻改不掉好大喜功,夜郎自大的毛病。當英國「三桅船」帶著滿船貢品,來朝拜神秘的東方古國,不懂望天文遠鏡為何物的乾隆,也虛心了一下,他問和珅這天文望遠鏡做何用處。和珅告訴他這個東西能看得很遠,能看到雲端里的事情。乾隆聽罷,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往雲端里看什麼,這不是好高騖遠么。這種西方工業革命後的科技成果,被故步自封的皇帝說成好高騖遠,錯過了發展科學技術和商品經濟的最佳時機。等那個叫瓦特的孩子鼓搗出個叫蒸汽機玩意,給全球機械動力帶來突破性革命的時候,大清皇帝和他的臣子們還沉寂在天朝神聖萬國朝宗的夢幻之中……
乾隆真是一個擅長皇家獨角戲編劇的文壇巨擘。
尼什哈山到了近代改叫龍潭山。1905年,從沒到過龍潭山的光緒皇帝,在大清的國運即將走向盡頭的時候,突然想起關外這龍興之地,他為龍潭題寫了一幅匾額--挹婁澤洽,令人懸掛在水牢邊的牌樓上。「挹婁」是滿族遠古的先世,澤是潤澤,洽是恰到好處。這位末世皇帝,面對危機四伏、風雨飄搖的王朝,於絕望中祈望這裡的神靈護佑祖先發祥的故鄉,仍能恩澤普降、敦睦祥和。顯然在他們的心中,成功入主中原的滿族祖先,從來都是這裡的主人,是永遠可以依憑的精神之根……
四
位於松花江上游的吉林城,鍾毓靈秀,景色宜人,有「四面青山三面水,一城山色半城江」的美譽。城東龍潭山,城西小白山,城南朱雀山,城北玄天嶺,既拱衛著松江兩岸明珠般的內城,又恰好對應「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天數方位,這無意間給美麗的江城增添幾許神奇。
龍潭山扼守城區東出口,如同一條巨龍俯卧松江東岸,目視湍急的江水一路向北,當之無愧的名列江城四大名山之首。傳說有兩條孽龍觸犯天條,被玉皇大帝囚禁在水、旱牢中,潭四壁以花崗岩條壘砌,呈長方型,東西長53米,南北26米,水深約10米,水深而碧,無漲無落,終年不涸,吉林八景中的「龍潭印月」即指此處。「旱牢」,位於山城西南隅的較高處,呈正圓形。「旱牢」直徑11米,深3米左右。據考證,公元四、五世紀高句麗建城堡。「旱牢」是山城內儲備物資的倉庫或囚禁犯人的囚牢;「水牢」則是駐紮城池人的飲水之源。2010年吉林市政府修葺古迹,重建山門,另建亭閣,命名「龍潭山遺址公園」。龍潭山上植被豐盛茂密,整座山有各種樹木140萬株,百年古樹和珍貴名木就有百餘株。每年一到秋天,那原來綠色的山,轉眼就變成了色彩斑斕的五花山了。你看那紅的感烈,黃的富有,紫的凝重,綠的深沉,紅綠參差,黃紫斑駁,遠遠望去像一幅重彩油畫高懸於天地之間。公園裡的林木、牌樓、水榭、亭台都使人心曠神怡,樂不思歸,徜徉其間,腳下踏著厚厚的落葉,林隙間瀉下來,一束又一束組成光簾,真是一副絕妙景色。今天,站在龍潭山巔眺望,無限江山盡收眼底。上抵長白山脈,下接松嫩平原,無論是從歷史間回望,還是從現實中出發,這裡一直是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的漫長曆程中的風水寶地和安全的靠山。
龍潭山,亘古如斯地注視著松花江水南來和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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