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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布泊抓盜墓賊

崔有生已經在樓蘭無人區守了十三年,最長的一次他連呆了八個月。幾年前,親朋們還給他介紹了女朋友,可等到他再次從無人區返回,她已經選擇了別人。

在老許種下大蒜的第二天,羅布泊漫天的黃沙終於偃旗息鼓。

一夜風暴之後,沙塵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灰黃的皮膚,這片巨大皮膚的下面,埋藏著失落已久的文明遺留。絲綢之路邊,孔雀河沿岸的西域三十六國,無數的財寶與繁榮都已被茫茫黃沙覆蓋。

235省道往若羌方向35公里後,我駐足在一條指示「樓蘭村」的路牌下。「樓蘭村」其實並不存在,但沿著這條路一直往裡走上100來公里,穿過無人區的腹地,在無數雅丹風蝕岩的映襯下,有一片殘破不堪的城闕,那便是傳說中的樓蘭遺迹。

樓蘭保護站以及那兩個孤獨堅守的漢子,就在遺迹的邊上,我決定去探訪他們。

從幹道向西北方向拐進去,二十來公里後便沒有路了。地面只有縱橫交錯的車轍印,多且雜亂,方向不一,一直鋪到地平線的盡頭。一根綁著紅繩的竹竿插在地面,算是最後的提醒,再往裡面,就沒有任何指示了。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仗著滿滿一箱油以及10瓶礦泉水,我轟著油門,順著最深的那條車轍印,闖入了羅布泊腹地。

道路顛簸,只能保持25公里時速。騎行兩個小時後,水已經消耗了一半,行李都顛散了,仍不見道路有任何轉折。

放眼望去,羅布泊深處呈現詭異的畫面。在空氣折射的影響下,遠處的一排排雅丹像外星飛船般,懸停在半空中。龍捲風一個接一個地盤旋,天地之間被死亡的氣息籠罩著。

是繼續走下去,還是原路返回,一絲恐懼湧上來,將先前的豪邁融化成一滴滴汗珠——如果這條車轍印並非通往保護站,那麼便相當於在和北京一樣大的荒原里兜圈子。

就在此時,我突然發現後方地平線的盡頭晃動著一個蠶豆大小的點。這個搖搖晃晃的蠶豆越來越大,十來分鐘後,變成了一輛白色的長城皮卡。

車上坐著兩人,是另一隊修路工人,載著一車的補給,正好要去保護站。

「我們半個月才出來一次,你碰到我們真算奇蹟了,前面有四五條岔路,走錯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司機說。

我一個勁的感謝,跟著這輛皮卡,穿過最難走的荒漠化戈壁,又騎了兩個多小時後,一座高聳著的瞭望塔出現在廣袤的荒原中,樓蘭保護站終於到了。

在羅布泊深處死寂的荒蕪里,樓蘭古城以及神秘墓葬群的光芒,吸引著幽靈般穿梭其中的盜墓賊。由於缺乏保護,一時間,樓蘭的盜墓之風盛行。

2002年,央視一個攝製組進入樓蘭古墓群拍攝,居然「偶遇」一夥正在掘墳的盜墓賊。七個盜墓賊正在一個被掏空的貴族墓里睡覺,墓室里,到處是散架的乾屍、棺材板,陪葬品已被同夥運走。

2003年,一個探險隊發現一輛逃竄的無牌白色汽車。它留下幾座被盜的古墓,彩棺被劈開,乾屍及綢緞碎片散落地面,精美絕倫的壁畫慘遭損壞。

在那之前,樓蘭並無專人看守。由於羅布泊面積廣闊,各個方向都可以進入古城遺迹和古墓群,要想阻擊盜墓賊,只能設置固定站點。

這兩起轟動一時的盜墓大案發生後,為了反擊日益猖獗的盜墓賊,失落的樓蘭古國在千年之後,迎來了第一座人類建築——樓蘭保護站。

文物部門在這片「生命禁區」里安排專職人員,日夜看守。但保護區內,幾萬平方公里都是蒼茫的無人區,誰會願意駐守這裡,忍受難以想像的寂寞呢?

一間老舊平房上掛著「樓蘭工作站」的字牌,暫時被民工當作了宿舍。若不是最近有修路隊駐紮,保護站里那兩個漢子是方圓數百平方公里僅有的居民。

帶著十二分崇敬,一路顛簸來到這裡,我想知道,那兩位樓蘭衛士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司機指著對面一棟房子說:「他們就在裡面,你準備好錢吧,不給錢他們肯定不讓你呆這的。」

要錢?我忙問為什麼。司機笑了:「300塊一晚!你閑著蛋疼要跑進來,像你這種旅遊的,他們都是這樣收的。你不交錢,你看人家理不理你。」

司機的意思是,這個錢其實是保護站工作人員的灰色收入。

我將信將疑地走向對面那棟牆體已經斑駁的建築,敲門,一個中年矮個漢子叼著煙出來。

他叫崔有生,是保護站的站長,在我說明來意後,沖我冷笑了一下,便一聲不吭進屋裡去了。他的另一個同事楊俊面無表情地開了門,示意我進去。

尷尬地走近房間,沒有人和我說話,我試著主動和他們交談,但換來的只有幾句「嗯」,有時甚至毫無回應。而兩人之間也幾乎沒有言語交流。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如民工所說,需要獻上灰色收入。等到崔有生去廚房整理蔬菜時,我識趣地從包里掏出300塊錢。

「崔哥,你們挺不容易的,這錢給你和楊哥改善生活……」說完我把錢遞給他,崔有生接了,放在桌子上,當做什麼事也發生。過了一會,他走出來,發給我一根煙。

在交了所謂的「保護費」後,兩人對我了客氣了不少,但依然無話可說。

過了一個多小時,等到楊俊穿著大褲衩,蹲在門外摳指甲時,我們才勉強聊了起來。

「你這車多少錢啊?看著就挺貴。」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啊,這車便宜,就一萬二。」

「我日,你說的倒輕鬆,就一萬二。我不吃不喝四個月才能買一輛。」

說完一聲口哨吹起,幾條狗從不同的方向撒腿奔向楊俊,舔著他的手腳,一副親昵。

楊俊和崔有生要在保護站整整蹲兩個月,才能返回若羌縣城,過上一個月的現代人生活,然後又返回樓蘭,如此反覆。

在這兩個月里,他們和外界唯一的聯繫是一部衛星電話。漫長的值守歲月里,狗成了保護站工作人員最親的「家人」,最老的那條已經陪伴他們八年了。

到了晚飯時間,崔有生給我端來一碗泡麵,裡面加了兩塊饢餅。「一碗泡麵兩個囊,兩個饢一碗泡麵……」崔有生念叨著,多年以來,泡麵和饢是他固定的無人區套餐。

所有的補給都是換班時一次性從380公里外的若羌縣拉過來的,一路顛簸,到站里時已經壞掉一小半。

羅布泊夏季地表溫度高達六七十度,即使是凍了一夜的羊腿,立刻用車送往保護站,也會在路上腐爛。

所以,夏季的保護站里是沒有肉的,食物是蔬菜、米飯、泡麵以及饢餅。崔有生在地窖里養了十幾隻雞,但根本捨不得殺了吃,因為雞可以生蛋

我貪婪地吞咽著泡麵,這300塊一份的無人區套餐。我當然不是什麼土豪,實際上可以用朝不保夕來形容,而300塊,足夠我三天開銷了。

如此艱難的環境下,人很難保持淳樸。或許近年來進入樓蘭的探險者多了起來,加上他們確實缺錢,又沒人管,便收起了保護費。

修路隊一個月前駐紮進來,要修一條從保護站直通若羌的公路。但習慣了寂寞的崔有生和楊俊,並沒有因為人多而變得興奮。

「這方圓幾百里,平時真他媽連個鬼都沒有」,最長的一次,由於沒人換班,崔有生在無人區一連呆了八個月,出去後蓬頭丐面的他三天沒說過一句話。而楊俊則連續堅守過整整半年。

長期脫離社交,兩個人都變得有些寡言少語。

吃完晚飯後,崔有生和民工們蹲在地窖前乘涼。「哎,你上次去縣裡是不是下了新的片子。」崔有生問一個年輕的河南民工。

民工便把手機遞給他,我以為大概是電視劇或者電影之類的。

但接下來的一幕令人大跌眼鏡——崔有生竟然眾目睽睽之下看起了AV,還不斷點評男女主角的表現。

當工地做飯的大媽路過時,崔有生伸出手機,喊她一起看。大媽嘴上說「我不看我不看」,但還是站著看了一會。

「你瞅瞅,這胸多大」,崔有生說。

「假的吧」,大媽回了句。

那一刻,我覺得整個樓蘭也比不上眼前的荒誕,就像突然看到你所敬佩的人物,正在做著不恥的事情。而我的第一反應則是,後悔給了他300塊。

毫無疑問,他是真實的、毫不做作的那個崔有生,而不是我心中臉譜化了的那個樓蘭衛士。這個世界充斥著高大全的形象,但西方卻有句諺語:僕人眼裡無英雄。

有著平凡甚至不恥的慾望,卻做著不平凡的事迹,或許這才是所有「英雄」的真相。

自2003年設站以來,很多看護人員都被艱苦的環境嚇跑了,只有崔有生一人堅持至今。有人第一天來了,第二天跟著補給車又回去了,有的人連工資都不要就辭職了。

眼前這個略顯猥瑣的老男人已經在這片無人區孤獨守護了13年,沒有人知道這13年里,面對茫茫荒原以及兩千年前的樓蘭遺迹,他會生出怎樣的情緒。

43歲的崔有生至今未婚,幾年前,每次從無人區回到縣裡,親朋們都會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可是等到他再次返回,她已經選擇了別人。

當我說「崔哥,其實你看起來也就37、8歲」時,崔有生開心地笑了,而這居然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笑。

崔有生抽著煙,用快進的方式看完了十幾部AV。他站起來,摳了摳褲襠,像領導審閱文件一般嚴肅地說:「這幾個片子質量還不錯。」

在常人看來,這是一件多麼可笑且可恥的事。但對於崔有生來說,這些AV卻是他來之不易的快樂。

難忍到令人髮指的寂寞,在羅布泊的深處蔓延。年復一年面對荒蕪,時間已經死去,而堅守這裡的人會懷疑自己是否存在於現實。

恍惚中,似乎能看到古時絲綢之路上的駝隊,正要迎面走來。在清醒時,你卻成了世界上最後的一個人,脫去所有的偽裝,急迫地想尋找一個同類傾訴。

在千年墓葬群邊,在你們這些過客的注視下,看一看AV又如何?我本就是這樣一個赤裸著靈魂,可以忍受十幾年寂寞,還要繼續忍受十幾年的普通人。

所以,別把我和那些所謂的英雄或者衛士扯在一起,我沒有那麼崇高,也沒有那麼裝逼,我只是一隻守著樓蘭發情的鴕鳥。

保護站外停著兩輛車,一輛越野車,用於每天巡邏遺迹。還有一輛軍綠色的北京皮卡,前胎爆了,斗子里散落著不少黑色石頭,像是隕石。整個車被一層沙塵覆蓋著,似乎擱置了很久。

「幾個月前兩個維族進來採石頭,迷路了,把車開到保護站附近。他們見到我兩站在門口,掉頭就跑。我日,你跑個球嘛,還往墓葬群方向跑。我們就把他們抓了,限三個月內交兩萬贖車。但這都過去半年了,人也沒來。」楊俊說,「兩萬塊啊,本來保護站可以分到的,就這樣沒了。」

近年來,隨著百米高的瞭望塔建成,加上工作人員巡邏設備加強,盜墓現象越來越少。但在此之前,楊俊和崔有生面對的可不只是進來採石頭的。

2009年12月13日晚,崔有生夜間瞭望時發現墓葬群方向有車燈。次日一早,他便開始尋找盜墓賊,終於在下午2點多找到了兩輛摩托車。4個盜墓賊棄車步行至五六公里外盜墓,3人挖墓,1人用望遠鏡望風。

「這夥人鬼的很,把摩托車放在遠處,這樣我們即便發現摩託了,他們人在什麼地方卻找不到。」崔有生把盜墓賊摩托車的氣、汽油全部放掉,行李也燒掉,然後回到保護站打衛星電話向文物局彙報。

由於路太爛,接到報警後,汽車開了8個小時,警察深夜才到保護站。

當他們第二天趕到盜墓賊停放摩托車處,卻發現車不見了。經驗豐富的盜墓賊在來的路上,每隔幾十公里都藏有汽油和食物。

沿著摩托車的車痕繼續追趕,盜墓賊卻故意在小型雅丹間穿行,甚至來回行駛,製造混亂的車痕。

這場生死追捕持續了四天,終於,蒼茫的戈壁灘上出現了2個黑點,正是那2輛摩托車。警察鳴槍示警,終於將二人抓獲。

他們已經吃完了食物。幾天後,另外2個逃脫的盜墓賊也被抓獲。

崔有生和楊俊的工作便是每日巡邏墓葬群,遇到情況便打衛星電話報警。自建站以來,崔有生和同事一共抓獲盜墓團伙5個,繳獲盜墓所用車輛3輛,驅趕盜墓團伙4個。

若不是這個當眾看AV的男人,整個樓蘭早已被盜掘一空。

一台液晶電視是保護站最珍貴的寶貝。崔有生和楊俊巡邏完,就會蹲在電視前。但柴油發電機的功率過小,每天只能看三四個小時。

當看到中央台播美國在韓國部署薩德反導彈系統,楊俊便罵了一句:「狗日的美國。」

夜裡,兩個民工來保護站看《老九門》。崔有生切了最後一個西瓜,分給他們。在這一個小時里,他竟接連抽了不下10根煙。

崔有生和楊俊還要在這裡呆上40多天,才能調班回若羌縣。

煙草是最後的寄託,女人對於他們來說,早已成了不切實際的奢望。而都市的繁華,由於離開的太久,更像是一片虛妄的海市蜃樓。

當晚我住在保護站里,夜間風聲大作,嗚咽之聲不絕於耳,很難想像,崔有生當初是怎麼在這裡連續堅守8個月的。

在只適合死亡生存的地方,你不敢去想明天,更不敢回憶過去,最孤獨的守候莫過於此。

第二天一早,崔有生和楊俊便起床了,檢查越野車,準備出發巡邏墓葬群。我打算和他們一起去,但崔有生拿著一部衛星電話走過來。

「剛接到電話,部隊和文物局今天下午要來視察,你趕緊走,被他們逮到,車子都給你沒收了。」

我沒有辦法,畢竟這裡名義上仍屬於軍事禁區,我也沒有任何申請單,只好匆匆離去。

離開之前,我問了楊俊最後一個問題。

「你後悔來這裡嗎?」

「我日,有啥可後悔的,這地方總得有人保護,呵呵。」楊俊依舊蹲在水泥地上摳著指甲,淡淡地答道。

那一刻,我知道,我也不後悔給了他們300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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