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帖背後大歷史 | 元楨墓誌:生於平城葬洛陽 草原驕子融入中原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妻兒去大同看望孩子的姥爺姥姥。一個天朗氣清的上午,我帶著兒子去玉河東岸的大同市博物館遊玩。
大同在北魏時代稱平城,曾作為這個鮮卑族建立的帝國首都達百餘年。雖然年代已很遙遠,但大同人喜歡提起曾是國都的榮光。大同火車站站名、街頭的商店招牌和公共汽車站牌,多是用魏碑體寫就——這讓我這樣喜歡北碑的書法愛好者很是喜歡。
那時候兒子才四歲,自然看不懂博物館裡的文物,只是覺得那些古代的刀劍、器具和石雕好玩。二樓大廳里,有一塊石碑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碑為《元楨墓誌》,字體氣勢雄奇,意態恣肆,點畫如刀削斧劈一樣有力度,看上去好似一個個雄武的鮮卑騎兵縱馬行進在廣袤的草原上。
▲元楨墓誌
我知道這是一塊複製品,原碑出土於洛陽城北,後一度歸於右任先生收藏,今存於西安碑林。
大同市博物館把這樣一塊碑的複製品擺在博物館顯眼的位置,我以為大有深意焉。《元楨墓誌》是迄今為止出土的北魏皇族諸宗子志石中年代最古老的,刻於北魏太和二十年(496),而當時北魏孝文帝將國都從平城遷到洛陽剛剛兩年。
墓主元楨在孝文帝遷都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墓誌曰:
使持節鎮北大將軍相州刺史南安王楨,恭宗之第十一子,皇上之從祖也。......用能端玉河山,聲金岳鎮,爰在知命。孝性諶越,是使庶族歸仁,帝宗攸式。暨寶衡徙御,大訊群言,王乃應機響發,首契乾衷,遂乃寵彰司勛,賞延金石。
恭宗景穆帝拓跋晃,是文成帝拓跋濬的父親,獻文帝拓跋弘的祖父,孝文帝元宏的曾祖父。這位元楨是恭宗拓跋晃的兒子,輩分上是當時在位的高祖孝文帝堂祖父,那麼可以想見他在皇族中話語權甚大。這段碑文先恭維了死者的品德高尚,才能出眾,是宗室的楷模。然後特意點出了元楨的歷史貢獻。
「寶衡徙御」指孝文帝遷都洛陽,「大訊群言」當然是說徵詢大夥的意見,這個「群」肯定不是一般的官員和百姓,而是指鮮卑貴族特別是拓跋氏的重要人物。「王乃應機響發,首契乾衷」,即言南安王元楨馬上響應,第一時間贊成皇帝的遷都意見。
堂叔父的這個態度對遷都遇到舊貴族極大阻力的孝文帝來說,不啻為雪中送炭呀。《魏書?景穆十二王傳》亦記載:
後高祖南伐,楨從至洛,及議遷都,首從大計,高祖甚悅。
北魏孝文帝將國都從平城遷到洛陽,是深刻影響了中國歷史進程的一個大事件。遷都,使一個崛起於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政權轉型為一個中原王朝。
遷都洛陽是北魏政治、經濟、文化的需要。原來的都城平城以及京畿大同盆地,在雁門關以北,是中國游牧區和農耕區的過渡地帶。大同盆地北有陰山余脈,東有熊耳山和軍都山,西有管涔山脈,南有恆山與五台山。桑乾河和渾河從盆地流過,滋潤著這一片肥沃的土地。處在崇山峻岭環繞之中的大同盆地易守難攻,歷史上曾是中原王朝防禦北方游牧民族的前線,也是草原政權兵強馬壯時問鼎中原需要首先佔領的戰略要點。
北魏的鮮卑族政權不斷向南擴張,攻城略地,統治範圍已經越過黃河,延伸到秦嶺--淮河一線,處在帝國北部的平城便不適合當首都了。當時的平城通向南方疆土只有兩條路:并州大道和定州大道。說是大道,其實很長一段是穿越在險峰和斷崖之間的羊腸小路。帝國的官員和兵士派往南部地區,南部地區盛產的糧食運到首都平城,成本實在是太高了。而平城處在內蒙古高原的南部邊緣地帶,氣候寒冷,多風沙。六月風雪,風沙常起,當時有人作《悲平城》詩說:「悲平城,驅馬入雲中,陰山常晦雪,荒松無罷風。」
孝文帝對平城的評價是:「此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
在孝文帝決意遷都之前,北魏對南部漢族地區的統治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初期道武帝的征伐與搶掠,完全是游牧民族武裝的特點,攻下城池,搶掠一空,載著戰利品北歸;第二個階段是對漢族地區的羈縻。當統治時間略長,原先殺雞取卵的搶掠已經不合算了,搶來的土地變成自家的土地,那麼就要好好經營。但是北魏在人才和統治技術等諸方面還不具備精確治理的能力,於是採取「宗主督護」的模式,依靠南方大族的宗主自我管理。這當然是一個節省成本的方式,但時間一長對統治者來說,划不來。宗主豪強統治一個個小共同體,族中的百姓只知道有宗主,眼裡沒有朝廷,而且戶口隱匿嚴重,許多稅收不上來;第三個階段是「三長制」,即打破宗主對宗族的控制,在基層社會挑選出「三長」,即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一里長,五里立一黨長。如此,王朝對社會進行了全面統治。這就是此前歷代中原王朝以編戶齊民的方式對社會進行精細化管理,如果都城還在大同盆地,此種管理模式的效果一定會大打折扣。
孝文帝遷都洛陽是以一個「美麗的謊言」開始的。
太和十七年(493)五月,孝文帝召集百官,宣稱要御駕親征,大舉伐齊。他先讓太常卿占卜吉凶,一卜得《革卦》,高興地說:「《革卦》的彖辭言『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沒有此卦更吉利啊。」據《資治通鑒》記載:
群臣莫敢言。尚書任城王澄曰:「陛下奕葉重光,帝有中土;今出師以征未服,而得湯、武革命之象,未為全吉也」。帝厲聲曰:「繇云:大人虎變,何言不吉」?澄曰:「陛下龍興已久,何得今乃虎變!」帝作色曰:「社稷我之社稷,任城欲沮眾邪!」澄曰:「社稷雖為陛下之有,臣為社稷之臣,安可知危而不言!」帝久之乃解,曰:「各言其志,夫亦何傷!」
孝文帝想傾國都而出,以南征的名義造成遷都的既成事實,但大臣們也不是傻瓜,知道皇帝的小九九。那些在北方勢力甚大的鮮卑貴族知道一旦南下,離開了草原,他們就如魚兒離開了大海,將完全受制於皇帝。從這番皇帝與任城王拓跋澄的對話,可見當時北魏朝廷尚有部落首領聯合議政的遺留(滿清八旗早期亦如此)。當任城王反對皇帝率大軍南下時,年輕的孝文帝說了句狠話:江山社稷是老子的,你憑什麼管喲?哪知道拓跋澄毫不示弱,生生地頂了一句:臣是社稷之臣,看到危險有提醒陛下的責任。
沒辦法,孝文帝只好單獨召見任城王,給他做思想工作,他對任城王說:
國家興自朔土,徙居平城;此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今將移風易俗,其道誠難,朕欲因此遷宅中原,卿以為何如?
取得任城王等皇室重臣的支持後,孝文帝終於邁出了以南征為名遷都為實的第一步。大軍到了洛陽,孝文帝和漢族尚書李沖演了一出雙簧,讓大臣認可遷都洛陽的既成事實。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以說書人的口氣繪聲繪色描寫了這一幕:
魏主自發平城至洛陽,霖雨不止。丙子,詔諸軍前發。丁丑,帝戎服,執鞭乘馬而出。群臣稽顙於馬前。帝曰:「廟算已定,大軍將進,諸公更欲何雲?」尚書李沖等曰:「今者之舉,天下所不願,唯陛下欲之。臣不知陛下獨行,競何之也!臣等有其意而無其辭,敢以死請!」帝大怒曰:「吾方經營天下,期於混壹,而卿等儒生,屢疑大計;斧鉞有常,卿勿復言!」策馬將出,於是安定王休等並殷勤泣諫。帝乃諭群臣曰:「今者興發不小,動而無成,何以示後!朕世居幽朔,欲南遷中土;苟不南伐,當遷都於此,王公以為何如?欲遷者左,不欲者右。」安定王休等相帥如右。南安王楨進曰:「成大功者不謀於眾。今陛下苟輟南伐之謀,遷都洛邑,此臣等之願,蒼生之幸也。」群臣皆呼萬歲。時舊人雖不願內徙,而憚於南伐,無敢言者;遂定遷都之計。
孝文帝故意在大雨中要率領大軍從洛陽繼續南下,眼看離北方故鄉越來越遠的群臣跪在馬前阻擋,李沖以為皇帝安全著想的理由也勸皇帝勒馬休兵。皇帝只好讓一步,說:如今這麼大規模的興兵,卻沒有取得任何成果,怎麼做後人的榜樣?朕世代居住在幽州、朔州一帶的北方,想要南遷到中原;如果不南征,就遷都於此,各位王公大臣以為如何?同意遷都的站在左面,不願意的站到右面。
這就是生意場上「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做法。如果你們想讓我停止南征,那就得同意把洛陽定為首都。這時候,另一個重要的配角南安王拓跋楨出場了。他接過皇帝的話說:要建立大功勛的人不必徵求大家的意見。如今陛下若能停止南征,遷都洛陽,這是臣等的心愿,也是百姓之幸。
孝文帝和南安王拓跋楨這個傳切配合堪稱完美,一下子就堵住了反對遷都者的口。南安王這種善解君王之意的表現當然會得到犒賞。本來在此之前,拓跋楨因「不能潔己奉公,助宣皇度,方肆貪慾,殖貨私庭,放縱奸囚……」等罪,被削除封爵,貶為庶人。關鍵時刻他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帝這一邊,馬上受到重用,復封南安王,出為鎮北大將軍,相州刺史。
可以說,皇帝不喜歡你,就是「方肆貪慾,殖貨私庭」的罪過;皇帝一旦再寵信你,那麼就是「孝性諶越」,是「帝宗攸式」。好與丑,功與過的評價標準在皇帝那兒。
遷都洛陽後,孝文帝進行一系列的漢化改革,包括易服裝,不許說鮮卑語,鮮卑貴族改漢姓,南安王拓跋楨也跟著皇帝改姓「元」了。墓碑中「元楨」這名字,南安王只用了不到兩年的短暫時光,然後和志石一起埋進幽暗的墓室中,直到十幾個世紀後才重見天日。孝文帝漢化改革還有重要的一項是王公大臣去世後,不許歸葬平城,一律埋在中原,皇族的籍貫也一律改為洛陽。
我在《元楨墓誌》前久久佇立,那志石上的漢字似乎活了起來,讓我看到了1500年前洛河邊的那一幕。從那以後,一個馬上征伐多年建立了龐大帝國的草原民族,開始融於中原。生長在平城的元楨,死後的屍骨再也回不到塞北的故鄉。洛陽,成了這位草原驕子的埋骨地,也成了他子孫的故鄉。
▲元倪墓誌
北魏正光四年(523)刻的《元倪墓誌》可以佐證這種融合與演化。
《元倪墓誌》的墓主是北魏寧遠將軍、敦煌鎮將,他是道武帝的玄孫,卒於太和二十一年(497),比元楨卒年只晚一年。墓誌說正光四年二月遷葬於景陵東山之陽,墓誌是遷葬時鐫刻的,字體的風格已與《元楨墓誌》大不一樣。
《元楨墓誌》筆畫茂實剛勁,結體緊峻,猶帶有塞北的粗勵與質樸。27年後的《元倪墓誌》,書法呈現秀逸瀟洒,圓潤典雅的風格,橫畫多有一個美麗的弧度,頗有南朝之風度。
融入中原的鮮卑族在明山秀水間,一點點變得柔軟。
推薦閱讀:
※趙孟頫書法培訓教程之筆畫的寫法(二),附優美碑帖,收藏!
※楷書之祖代表作,299字,字字珠璣,碑帖大觀24
※書法字帖中為什麼沒有把碑帖反色的,都是黑底白字?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經典碑帖欣賞
※原帖書法碑帖《王羲之草字論》(絕對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