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丨祁志祥:從「神道設教」走向「人文」之道——《周易》的思想史意義研究

作者簡介丨祁志祥,上海政法學院國學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市美學學會會長。

原文載丨《理論月刊》,2018年第05期。

摘 要

《周易》由《經》《傳》兩部分構成。一般認為《經》誕生於周初,《傳》誕生於戰國時期。《經》是周人萬物有靈、鬼神概念存在的證明,《傳》則對占卜之辭和鬼神觀念做出了新的解釋,反映了周人「近人而忠」的時代特徵。具體表現為: (1) 對「神」「天」的內涵加以現實化改造,使其從神靈、至上神變成了變化之道、天地之天;(2) 首次提出了「人文」的德教概念,對「文明」作了道德化的闡釋;(3) 將「君子」概念從有善有惡的貴族男子改造為有善無惡的道德楷模,並對「君子」的道德修養提出了豐富要求;(4) 倡導「革而當理」的人道追求,提出「與時偕行」「順天應人」的變革原則。於是,《周易》從神道設教的占卜之書轉化為探究「人文」之道的修身濟世指南。

《周易》屬於「三易」之一。《易經》源於伏羲始作八卦,後來的發展經歷了夏朝的《連山易》、商朝的《歸藏易》、周朝的《周易》三個階段、三種形態。如今,《連山易》和《歸藏易》已失傳,只剩下《周易》,習慣稱《易經》。《周易》的「周」指周人,「易」有變易 (事物變化) 、簡易 (執簡馭繁) 、不易 (永恆不變) 三義。《周易》即周人所作的以萬變不離其宗的卦爻辭執簡馭繁地追究萬物變化規律、奧秘的卜筮之書。其內容包括《經》和《傳》兩部分。《經》主要是64卦和384爻,卦、爻各有說明其義的卦辭、爻辭,作為占卦之用。一般認為,周文王被拘禁在羑里時將伏羲發明的八卦兩兩重疊,組合成64卦,並作卦辭、爻辭。《傳》是對《經》的解釋,舊說《易傳》為孔子所作,據近人研究,大抵為戰國末期儒家作品[1](p1)。其內容包含解釋卦辭、爻辭的七種文辭。其中,《彖》傳附於每卦卦辭之後,是對一卦大意的裁定。《象》傳穿插在各卦的卦辭、爻辭之後,闡釋各卦的卦象及各爻的爻象所象徵的意義。釋卦象者稱為《大象傳》,釋爻象者稱為《小象傳》。《文言》僅出現在「乾」「坤」兩卦的彖辭、象辭之後,在《彖》《象》的基礎上對「乾」「坤」的卦意做出進一步闡發與拓展,也稱《乾文言》《坤文言》。《繫辭》《說卦》《序卦》《雜卦》則單獨附於64卦的卦爻辭之後。由於《彖》傳、《象》傳隨上、下經分為上、下篇,《繫辭》傳也分上、下篇,加上《文言》《說卦》《序卦》《雜卦》,共計十篇,故《易傳》又稱《十翼》。作為一部卜筮之書,周初誕生的《周易》的卦爻辭 (亦即經的部分) 更多地顯示出萬物有靈的思想和神道設教的特點。而戰國時期誕生的《易傳》則用解經的方式對占卜之辭和鬼神觀念做出了新的解釋,沖淡了卦爻辭的神學色彩,聚焦於討論人事道德問題,印證了周代思想界重人輕神、「近人而忠」的時代特徵,使得《周易》不再僅僅是占卜之書,而同時是修身濟世的指南。

一、對「神」「天」概念的現實化改造

《周易》是一部借卜筮之法探討、揭示萬物之理,示人吉凶休咎的著作。《繫辭》一再強調:卦象是聖人「仰以觀於天之文、俯以觀於地之理」「遠取諸物」「近取諸身」,擬物形容、象物所宜創造產生的;它「言天下之至賾」「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其涉及的萬物包括天、地、人、神。《繫辭上》說:「《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 「鬼神」的概念,與「天地」「人」的概念一樣,明顯地存在於《周易》的思想中。《乾·文言》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豐·彖》雲:「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周人指稱至上神,習慣用「天」。《周易》中所說的某些「天」,也有至上神的含義。如《革·彖》雲:「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兌·彖》雲:「兌,說也。剛中而柔外,說以利貞,是以順乎天而應乎人。」《繫辭上》雲:「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這裡的「天」解釋為至上神才較為準確,也才好講通。

不過,在《周易》中,「神」的含義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在不少場合,「神」已不只是神靈之意,而指陰陽變化莫測之道。《觀·彖》雲:「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這裡的「神」雖然不能否認有「神靈」「神明」的意思,但也有「神變」「神易」的意思。宋人蔡淵《周易經傳訓解》:「神者,即《大傳》神易之神也,在天則陰陽不測。」[3]《繫辭上》雲:「陰陽不測之謂神。」「子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與此相似的是,《周易》中的「天」,更多的情況不是指至上神,而是下降為與地、坤相對、並立的天、乾。如《繫辭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乾·文言》:「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各從其類也。」《頤·彖》:「天地養萬物。」在天、地、人、神中,《周易》更注重形而下的天、地、人「三才」 (或「三材」) 。六十四卦的卦象雖然由六根爻構成,但其所指,即天、人、地。「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周易·繫辭上》) 。由於天、人、地均是矛盾雙方的對立統一體,由陰、陽兩爻構成,所以反映人世間天、人、地狀況的卦象由六爻組成。這就叫「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 (《周易·繫辭上》) 。「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 (《周易·說卦》) 。

值得注意的是,當《周易》將「天」用為至上神含義時,天意與民意是和諧統一的,所謂「順乎天而應乎人」。但就其落腳點來看,天意實際上是由民意決定的,天人合一實際上體現著對人心向背的側重。通過將民意塑造成天意,周人要求政治家效法作為民意化身的天意,《繫辭上》謂之「天生神物,聖人則之」。而當《周易》將「天」用為天、地之天,大講天地之道時,我們發現,這天地之道最後都指向、落實於人道。一方面,天地之道往往就是人道。如《乾·象》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文言》雲:「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坤·彖》雲:「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坤·象》雲:「厚德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大畜·彖》雲:「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剛上而尚賢。」《謙·彖》雲:「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另一方面,天地之道是為人道提供依據的,所謂「天地變化,聖人效之」 (《周易·繫辭上》) 。如《頤·彖》雲:「天地養萬物,聖人養賢以及萬民。」《咸·彖》雲:「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象》雲:「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 (察) 方 (地域) 觀民設教。」《序卦》雲:「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男女、夫婦、父子、君臣之間的尊卑之道其實都是由天地註定了的。天地之道還有易知、易從的特點,它為聖賢的效法提供了可行性。《繫辭上》說:「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聖人所以崇德而廣業也。」

於是,《易傳》通過對「神」「天」含義的現實化改造,反映了春秋戰國時期人們「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 (《禮記·表記》) 的時代特徵。

二、「人文」的提出和「文明」的闡釋

出於對人事的重視,《周易》提出了「人文」的概念,並對「文明」作了獨特的闡釋。

「人文」一詞,最早見於《周易·賁》中的《彖》傳,是與「天文」「地理」相對的概念:「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周易·賁·象》) 。賁卦作為別卦,卦象由離卦與艮卦這兩個經卦構成。離卦的含義是「文明」,也就是文采輝煌的意思;艮卦的含義是靜止,王弼、孔穎達將「止」解釋為「裁止」。「文明以止」本指賁卦的雙重卦義。《易傳》認為賁卦「文明以止」的雙重含義就是「人文」的註腳或寫照。那麼,如何理解「文明以止」亦即「人文」的含義呢?王弼的註解是:「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孔穎達的註解是:「用此文明之道裁止於人,是人之文、德之教。」可見,「人文」的含義就是「文明以止」;「文明以止」就是用文明之道治人安物,實現天下穩定。這個「人之文」與「德之教」即道德教化是相通的。

「人文」的「文」,按《易傳》的解釋,有文理、文采、文明的意思。《繫辭下》解釋:「物相雜,故曰『文』。」因而,天上的日月雲彩叫「天文」,地上的百穀草木叫「地文」 (又稱「地理」) ,人間的道德文明叫「人文」。由此,「文」就從自然界的文采,走向了人類的文明。

「文明」的含義也是這樣。一方面,「文」指文理、文采,「明」指明亮輝煌。《乾·文言》說:「『見龍在田』,天下文明。」這裡,「文明」即文采。全句的意思是說,作為乾卦九二爻辭「見龍在田」的含義,指陽氣已升出地面,草木萌芽,百花盛開,大地繪成文采。如上所述,構成賁卦的離卦的含義是「文明」。離卦何以有「文明」之義的呢?《離·彖》雲:「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離·象》雲:「明兩作,離。」64別卦中的離卦,由兩個經卦的離構成。「離」即附麗的「麗」 (附著、依附) 。兩個經卦的「離」一指「日月麗乎天」,二指「百穀草木麗乎土」,故稱「重明」「明兩作」。這都是指自然界文采煥發、光明燦爛的現象。

另一方面,人類的文明作為控制原始慾望衝動的儀禮規範,指「中正」的道德教化。《離·彖》在以「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解釋過「離」的附麗之義後,又要求「重明以麗乎正」「柔麗乎中正」,指出這樣「化成天下」「故亨」。《離·象》在用「明兩作」解釋「離」後,又指出「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意即以明而又明之德照耀四方,君臨天下。又《同人·彖》雲:「文明以健,中正而應,君子正也。」《大有·彖》雲:「其德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時行,是以元亨。」《臨·象》尤其強調文明道德的中正之道:「大君之宜,行中之謂也。」又《革·彖》雲:「文明以說,大亨以正。」孔穎達徑直將「文明」解釋為「道德」:「能思文明之德以說 (悅) 於人,所以革命而為民所信也。」「民既說文明之德而從之,所以大通而利正也。」《明夷·彖》則以周文王為典範舉例說明:聖人要像周文王那樣,做到「內文明而外柔順」,這樣方可以「蒙大難」而免遭害,保其身而成大業。《繫辭上》聲稱,《周易》64卦,以講道德為主:「是故《履》,德之基也;《謙》,德之柄也;《復》,德之本也;《恆》,德之固也;《損》,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履》以和行,《謙》以制禮,《復》以自知,《恆》以一德,《損》以遠害,《益》以興利,《困》以寡怨,《井》以辨義,《巽》以行權。」於是《周易》就從一部講神道、天道的書,變成了一部講人道的書。

三、「君子」概念的重新定義與豐富內涵

「人文」的核心是道德,而道德的踐行者是君子。由對「人文」「人道」的重視出發,《周易》重新界定了「君子」之名,並指明了達及「君子」人格的諸多要求。

在《詩經》中,「君子」泛指貴族男子,在道德上可好可壞。但在《周易》中,「君子」則是一個與「小人」相對的概念。「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 (《周易·繫辭上》) 。「君子」恰恰與此相反,是道德善的化身,僅次於「聖人」的道德楷模,「聖人」的前身或候補者。《乾·文言》雲:「君子以成德為行。」「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咎。」《大畜·象》雲:「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坎·象》雲:「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升·象》雲:「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小畜·象》:「君子以懿 (積小至大) 文德。」《晉·象》雲:「君子以自昭明德。」《蹇·象》雲:「君子以反身修德。」《蠱·象》雲:「君子以振民育德。」《坤·文言》有一段帶有小結性的話:「君子……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 (肢) ,發於事業,美之至也。」前一「美」字通「善」,指美德。心中充滿美德,將其體現在行為和事業中,就是最美的人格。

而在道德善的修養實踐中,元、亨、利、貞四德至為重要。什麼是元、亨、利、貞四德呢?《乾·文言》說:「『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合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除了這四個主要的德目之外,《周易》還對「君子」人格的養成做了諸多提示。

其一,「君子」要樹立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不斷自我超越的人格追求:「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周易·乾·象》) 。「剛健篤實,輝光日新」 (《周易·大畜·彖》) 。

其二,「君子」的修養要從自己的思想、言行入手,要思不出位,慎言謹行:「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周易·艮·象》) 。「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 (《周易·家人·象》) 。「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 (《周易·繫辭上》)

其三,君子的修養,還有內外不同的要求。「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 (《周易·坤·文言》) 。「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周易·泰·彖》) 。「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 (《周易·否·彖》) 。

其四,「君子」的人格修養說到底是揚善去惡,能夠及時發現和改正自己的過錯:「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 (美) 命」 (《周易·大有·象》) 。「無咎者,善補過也」 (《周易·繫辭上》) 。「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 (《周易·益·象》) 。行善揚善有吉報,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怙惡不悛有凶報:「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周易·坤·文言》) 。歷史上,君父因惡貫滿盈而被臣子誅弒的例子很多:「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周易·坤·文言》) 。這是對「惡積」之後「罪大而不可解」的生動證明。

其五,「君子」在修身的同時要承擔「正家」的使命:「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周易·家人·彖》) 。在經邦濟世、與社會各階層的人交往時,「君子」要注意不亢不卑,平等待人,保持友善與尊嚴:「君子居上位不驕,在下位不憂」 (《周易·乾·文言》) 。「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 (《周易·繫辭下》) 。

其六,「君子」在道德履踐的過程中還要具備實踐智慧,講求一定的策略。「君子」的前行進取首先要懂得以退為進的策略。「無平不陂,無往不復」 (《周易·泰》) 。「君子尚消息盈虛」 (《周易·剝·彖》) 。「君子」要做到「亢龍有悔」:「『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周易·乾·文言》) 「剛健而不陷,其義不窮困矣」 (《周易·需·彖》) 。君子奮鬥前進時應當根據可能出現的危險有所等待,不至陷入險境之中。因此,「君子」在積極進取的同時,要學會居安思危,充分考慮和預防各種不可預測的困難與危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 (《周易·乾》) 。君子行事不息,至於夕而憂懼若危。「君子以恐懼修省」 (《周易·震·象》) 。君子任何時候都不能高枕無憂、放鬆懈怠。「君子以思患而豫 (預) 防之」 (《周易·既濟·象》) 。「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只有這樣,才能「身安而國家可保也」 (《周易·繫辭上》) 。一旦陷入困境,「君子」要處險不驚,保持鎮定從容,不丟君子本色:「險以說 (悅) ,困而不失其所」 (《周易·困·彖》) 。特別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君子以征忿窒慾」 (《周易·損·象》) 。其次,「君子」要懂得韜光養晦,貴在平時把自我打造好、準備好,切忌急功近利、怨天尤人:「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周易·繫辭上》) 孔子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孟子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韓愈的「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與此是一個意思。再次,「君子」在功成名就後,要功成弗居,做謙謙君子,切忌居功炫耀,矜誇自傲:「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周易·坤·象》) 。「君子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 (《周易·夬·象》) 。「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 (《周易·乾·文言》) 。「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 (《周易·乾·文言》) 「謙謙君子,卑以自牧」 (《周易·謙·象》) 。「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 (《周易·謙·彖》) 。「勞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語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禮言恭。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 (《周易·繫辭上》) 。

四、「與時偕行」,「順天應人」

「易」的重要含義之一,是變易、變化、變革。《易》之卦象的構成法則,是陰陽六爻的不斷變動。所以,《繫辭》說:「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爻者,言乎變者也。」「《易》之……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變易不僅是天地之道,而且是人道。人格修養中的遷善改過,改朝換代中的革故鼎新,社會分配中的損有餘補不足,都是變易。《周易》指出,變革是陰陽矛盾衝突的必然結果,人們應當「與時消息」,順應變化、把握變化、積極能動地主宰變革、創造變革。在實施變革時,《周易》強調要「革而當」 (《周易·革·彖》) 。只有當乎理,這種變革才能「其悔乃亡」 (《周易·革·彖》) ,才能「元亨利貞」。關於「革而當」,《周易》尤其論述到兩條原則。

一是「與時偕行」。《乾卦·文言》解釋說:「『終日乾乾』,與時偕行。」君子像太陽一樣不懈運行,重要的特點是「與時偕行」。什麼叫「與時偕行」呢?「變通者,趣 (趨) 時者也」 (《周易·繫辭下》) 。就是說,一切變革應以當時的具體環境、條件、形勢為轉移。「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 (《周易·艮·彖》) 。「與時偕行」往往表現為「與時消息」,即損、益、盈、虛的此消彼長。如《損·彖》雲:「損益盈虛,與時偕行。」《益·彖》雲:「損上益下,民說無疆……凡益之道,與時偕行。」《豐·彖》雲:「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於人乎?」

二是「順天應人」。《周易》中有一個「革」卦,是專門講解變革的。《革·彖》以「湯武革命」為例說明:「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孔穎達正義說:「殷湯、周武聰明睿智,上順天命,下應人心,放桀鳴條,誅紂牧野,革其王命,改其惡俗,故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計王者相承,改正易服,皆有變革,而獨舉湯武者,蓋舜禹禪讓,猶或因循;湯武於戈,極其損益,故取相變甚者,以明人革也。」於是,順天命,應人心,成為人間革命至高無上的法理。不過,雖然這種「當乎理」的變革具有「元亨利貞」四種功德,然而在變革之初,人們尚不免狐疑,只有在大功告成之後,人們才能心悅誠服。所以「革」卦的卦辭說:「巳日乃孚,元亨利貞,悔亡。」巳日,指已革之日。孚,信也。亡,通無。變革之舉,須到完成之日,民眾才會信服,才會顯示出元亨利貞的好處,才會消除民眾的悔吝猶豫之心。所以,《革·彖》將這種現象稱之為「革而信之」。正如孔穎達在給「革」卦正義時闡釋的那樣:「夫民情可與習常,難與適變;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革命之初,人未信服,所以即日不孚,『巳日乃孚』也。」這就是變革的艱難性。然而,當變不變,反遭其殃;當變而變,「變則通,通則久」 (《周易·繫辭下》) 。因而,人們總是禮讚那些在革命之初高瞻遠矚,頂住眾人懷疑、猶豫的壓力,勇敢地領導起革命大業並取得成功的領袖。商湯王、周武王就是這樣地領導人民反抗夏、商暴政,「革其王命」的英明領袖。據《尚書·仲虺之誥》記載,商湯在革命成功後,因自己作為夏朝的臣民以武力革命的方式推翻夏桀而有「慚德」。左相仲虺安慰他說:夏桀天怒人怨,討伐、推翻夏桀是人心所向,不必慚愧。然而臣弒其君,直到春秋戰國時期一直是有爭議的。在位的統治者也不想賦予臣弒其君的合法性,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有風險,是不利的。《易傳》明確聲稱「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給臣弒其君的革命公開正名。《坤·文言》也曾肯定:「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無論是君主還是父親,如果失去了道德,背離了君子之道,作惡太多太甚,那麼,臣子就有理由或權利起來反抗、革命。可見,《周易》尤其是春秋戰國時期逐漸誕生的《易傳》在周代的「革命」學說整體中做出過重要的思想貢獻。

輪值主編 | 陳 喬 見

編輯 | 宋 金 明 李 歡


推薦閱讀:

鮮為人知——鬼谷子最厲害的地方
達芬奇
「聞」字是如何從「聽覺」發展成「嗅覺」的?
為什麼東北人不說自己來自哪個省,而說「我是東北的」?
華夏萬神譜—刑天舞干戚

TAG:人文 | 意義 | 思想 | 觀點 | 周易 | 思想史 | 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