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小說的當代命運

  

  在《重構人文學科和素養》中,我舉出幾位中西大師級的學者,如維柯、薩義德、白璧德和朱光潛,他們這些人都是人文主義者,因為他們研究的出發點和目的都是「人」。除了人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關照點,就是把人的世界和意義用不同的形式和方法描繪出來,並深入研究,提出不同的看法。如果要把他們的不同方法用一個字概括的話,則莫非是一個「文」字,尤其在中文的語彙中,「文」的意涵十分豐富:文雅、文質彬彬、文采、文化、文學———這些名辭都有一個「文」字,如果譯成英文字眼兒,則變成elegant,urbane,style,culture,literature,大多是對等的,只是英文中「literature」這個字眼兒和中文的「文學」不盡相同,英文(和其他源自拉丁文的西文)中的literature,廣義是文獻,狹義才是文學,更狹義的是文學學科;中文的「文學」則是現代名詞,從日文的「文學」(bungaku)轉譯而來,中國古時候沒有特別的「文學」這一門學科,但所有士大夫和文人都知道作「文章」,文章可以傳世,千古不朽,也是經國大業的基礎,所以「文章」比「文學」還重要,因為文學不過是文章的衍生,文化的一環。西方在十九世紀以前也很類似,十八世紀英國的名家約翰生博士(Dr.Johnson)有句名言,文學就是「有禮節和人道的學養」(polite and learning),我想中國的儒家也不會反對這種說法。

  文學變成一門專業學科,無論在中國和西方都是近兩百年的事,以前把文學視為文人風雅之事或道德文章的大業,現在只把文學作為一種研究的對象,特別是在這一二十年,在學院中把文學極度專業化之後,學者和學生反而失去鑒賞文學作品的能力和興趣,所以我在此要公開提倡把文學「業餘化」: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文學的愛好者(amateur),但不必成為一個文學的學者或研究者,在今天重建人文素養,就是要培養對文學的愛好,先有了愛好再去作專門研究不遲。我一向認為文學是了解人生的最佳門徑。

  文學作品由於印刷術的發明得以流傳,也借人們的識字程度得以閱讀,而很明顯的事實是,作品和讀者都越來越多。直到現在,這個趨勢卻有所改變:讀文學作品的人少了,雖然作品的出產量並沒有減少,這顯然是電腦和網路普及和視覺媒體發展的結果。更弔詭的是,現在中西文學經典的紙面本都甚便宜,有時只不過和電影的票價差不多,但我知道不少年輕學生寧願花同樣的錢看一場電影,而不買一本文學名著,理由很簡單:哪有那麼多時間看一本書,何況是文學名著?這個問題可就大了,值得進一步討論。

  我今天要提出的課題是:在今日全球化的時代,文學的價值何在?文學是否申請已被其他東西(如電影和電視)所取代?對一般非文學專業學者的人而言,「文學」這個東西是可有可無的,如果有時間讀文學作品的話,可能把它作為一種消遣。因此暢銷小說大行其道,其所以暢銷,是因為它的內容是通俗易懂的,而且讀起來可以像速食品一樣,幾個鐘頭就打發掉了,這也是一種娛樂和消費的方式。我並不反對暢銷和通俗,只是覺得文學的意義和功用不止於此。通俗文學的主要文類當然是小說,一般讀者閱讀的文學作品,十之八九也是小說,所以今天也以小說為重心,談談它作為文學代表的意義。

  

  一

  

  英文中至少有兩個名詞意指小說:一是fiction,指其「本性」是虛構;一是 novel,指其形式和長度,它和短篇小說(short fiction)不同,學者對此有專門研究。還有另一個意義較廣泛的名詞narrative(敘述),指的是小說的功能基本上是敘事,但並非所有的敘事作品都是小說,它必須和虛構和形式連在一起。美國的著名文學理論家米勒(J.Hills Miller)教授就特重虛構,認為小說創造了另一個想像的世界,但一般讀者心目中的小說則接近寫實,和現實生活密切相關。換言之,想像和寫實變成西方小說的兩大傳統。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與敘述有關的要素———語言和技巧,學院中有一門「敘事學」(narratol-ogy)的學科,就專門研究小說的敘事技巧。有了想像和敘事,小說的功用就更大了,用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話說:小說「是讓我們知道,不管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另外一件事也正進行」。這另外一件事,可以跨越時空和國界,可以「把我們的同情引伸到別人、別的地區、別的夢境,或其他關照的領域」(見她得到「耶路撒冷文學獎」的講演詞)。

  然而問題是:小說的這些特點似乎都經不起當今社會的考驗。特別是在資本主義發達的國家,幾乎找不到一本想像豐富、寫實有深度,而且語言技巧超人一等的小說作品。例外是在南美:馬蓋斯(Garcia Marquea),Fuentes,Amato,Llosa,個個都是小說大師,眾所公認:在二十世紀後半葉,南美出現了一個「小說旺」(fictionboom)。相形之下,美國的小說家 John Updike和 Philips Roth可謂相形見絀,他們只不過技巧出色而已,但在想像的視野和現實的幅度上完全無法和馬蓋斯等南美作家相比。在英國,近二十年來得到大獎的小說家大多不是英國人,而是來自前英國殖民地,可以用英語寫作的亞非裔作家,如魯什達(Salman Rushdie)和 Achiebe。為什麼如此?

  我覺得和當代英美小說家想像力的貧乏和他(她)們所處的文化環境有關。資本主義社會中產階級的生活體驗太有限了,身邊的現實不夠多彩多姿,對歷史的回憶皆從書本得來(而不像非洲的「口述」傳統),唯一可以發揮的就是敘事技巧。然而,技巧沒有想像的支撐和現實的視野,也終落於玩弄文字的層次,所以有些理論家認為:文學原創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後現代」的敘事只能是支離破碎的,而小說的技巧只有嘲諷(parody)。誠然,仍有幾位後現代的大師,如Thomas Pychon 頗受推崇,但也是鳳毛麟角。小說(fiction)作為虛構,一向是當代小說理論的出發點。米勒在最近出版的一本《論文學》(On Literature)的書中,乾脆認為:「文學(意即小說)作品不是用文字來模仿一個困惑的現實,而是創造或發現一個新附屬世界———一個形而上的世界,一個超現實。」為了表達這個新世界,文學定義就是一種 「奇異的文字運用,來指涉人、事物和時間,但我們無法知道他們是否真正存在」。

  這個說法,的確有點抽象(它的理論源自俄國的 「形式主義」),但我們也可以把它稍稍曲解:米勒的意思是,真正有想像力的文學作品,它所描寫的世界必定和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有很大的距離———即使是在描寫當今的現實世界。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作品的最大分野,就在於其文字的 「文學性」(literariness)———離奇也好,寫實也好,和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用語就是不同。然而米勒又未免把文學(特別是小說)的範圍限制得太嚴了,似乎故意把文字的「異化」作用抬得很高,使得一般讀者望而卻步。我覺得不妨把小說的範圍擴大,不分雅俗,先把小說和現實混在一起,再來看看這個混雜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在此我還要提出一個基本問題:我們為什麼還要讀小說?小說對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最近我看了兩本書,都是美國名校的文學教授為一般讀者而寫的:一是 The Things ThatMatter:What Seven Classic Novels Have to Sayabout the Stanges of Life(《事關緊要:七本經典小說對人生階段的啟示》),這位哥倫比亞大學教授 Edward Mendelson 列出的七本小說都出自英國的女作家;他認為這七本小說讓我們了解人的一生是怎麼過的,這七個階段(中國人則常用「生老病死」四個階段)都不尋常,非但有喜怒哀樂,而且七本小說展示了七種不同的生命意義以及它背後的人文價值,在此援列於後,再加上我的一點演繹:

  1. 出生: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這本小說描寫的是一位科學家弗蘭根斯坦在實驗室里創造出了一個怪人,這怪人突來到此世,到底有何感覺?只有小說家會從這個角度來問這個問題。

  2. 童年:愛米麗·勃朗特(Emily Bronte)的《呼哮山莊》(Wutbering Heights),這本小說描寫的是一個浪漫的童年,兩位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其實是「同心一體」(two bodies,oneself)———兩個不同的人夢想融為一體,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就像《紅樓夢》中的寶玉和黛玉一樣,憧憬愛情的永恆。然而小說的結局很慘,因為身體和心靈的要求不全,最後只有死亡。這本小說,我在大學時代讀過,現在恐怕只有英文中學的學生才讀吧。我認為把它當作童年小說並不妥當。

  3. 成長:夏洛蒂·勃朗特的 《簡愛》(Jane Eyre),這本姐妹作的女主角簡愛的故事,當年也賺人眼淚,她個性堅貞不移,在極度困難的環境中長成,最後還愛上它的莊園主人。這是一本以女性為主體的成長小說。

  4. 婚姻:喬治·愛略特 (George Eliot)的Middlemarch,這本書我至今未讀,也是以女主角的經歷為基線,描寫她如何從婚姻中覺醒,懂得自主,並找到她心愛的人。

  5. 愛情: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的《戴洛維夫人》(Mrs. Dalloway)。這本名著寫的是一種成熟的愛情,書中「靈魂」這個字用得特別多,從女主角的意識流中找到「真我」———也就是那位她素不相識的因參加歐戰得精神病而自殺的青年,「自我」和「他者」合而為一,讓讀者感受到一種最真摯的同情。小說也從側面展示戴絡維夫人當年男朋友對她的愛情。

  6. 父母(和家庭):伍爾芙的《嚮往燈塔》(To The Lighthouse),這本小說的女主人公已結婚生子,作者卻從友人(一位女畫家)的眼中看到她的高貴,兩次世界大戰匆匆帶過,成了這個家庭故事的模糊背景。

  7. 將來:又是伍爾芙的 Between the Acts,同一個小說家有三部經典登榜,足證伍爾芙在英國文學中的地位。這本小說寫的是一個人對於死亡的看法,我未讀過。

  Mendelson 是英國文學的教授,所以他這本書用的全是英國小說,而且全是女性作家,可謂「政治正權」。他特別注重小說所描寫的人的「內心生活」(inner life),因此伍爾芙有三本入選。如果我們把視野 擴大到世界文學,則可選的經典名著就更多了(我在此還特別準備了一個我最喜歡的西方經典小說的名單作為附錄)。我也可以用同樣的人生七個階段列出七本小說來:

  1. 出生:《聖經》伊甸園的故事。

  2. 童年: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或狄更斯的《苦海孤雛》(Oliver Twist)

  3. 成長:狄更斯的《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或喬伊斯的 《一個年輕藝術家的畫像》。當然還有《紅樓夢》。

  4. 婚姻: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Middlemarch 相得益彰。當然還有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

  5. 愛情: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不成熟的愛情),和《戴洛維夫人》恰成對比。

  6. 父母與家庭: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這兩部俄國小說都把家庭放在歷史之中,和伍爾芙的《嚮往燈塔》恰好相反。當然還有福克納的《聲音與憤怒》(另譯 《喧嘩與騷動》The Sound and theFury)。

  7. 死亡:托馬斯·曼的《死在威尼斯》,還有比這本描寫藝術和死亡更偉大的小說嗎?

  每一個文學愛好者都有他/她最喜歡的小說名單,問題是如何說出來自己喜歡的原因。Mendelson教授把小說和人生連在一起,為的是闡明文學可以透視人生,小說也是最有幅度和深度的人生文本(texts of life),他特重內心生活和女性的感受,而我則把文學、生活、歷史和文化混為一體,作為我探討人生意義的人文基礎。

  另一本書是布朗大學教授 Arnold Wein-stein 寫 的 A Scream Goes through the House:What Literature Teaches Us about Life(《屋中一聲叫喊:文學對我們人生的教誨》),書名的寓意也很明顯。如果上一本書是從時間的縱向來顯示人生七個階段的意義,這本書則是從生活的橫切面來感受文學(還包括藝術)和人生的共鳴。作者在書中序言中說到自己的一個親身經驗:有一次全家度假時,他突然夢到已過世的父母在吵架,聲音很大,不料睡在隔鄰的小孫子也驚醒了,還大叫「不要吵!」這不是很神奇嗎?由此他引伸出一個寓言式的主題:文學和藝術就是這一聲叫喊,他可以透過不同的時空,喚醒我們對人生的體驗和領悟。他舉的例子更多:從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到布萊克(Willian Blake)的詩篇;卡夫卡的小說,到奧尼爾(Eugene O』Neil)的戲劇;以及蒙克(Edvard Munch)的名畫《叫喊》,和英瑪·褒曼的影片《芬尼和亞歷山大》,應有盡有。這些作家和作品帶給我們的身心震撼,就像「叫喊」一樣,而這個「屋子」也可以比喻為我們的身體,它有感覺,有痛苦,它的滋養物就是文學和藝術,我們的身體感受其震撼,但我們的靈魂則可以超越。

  這兩本書的作者都可以說是「老式」的人文主義者,他們苦口婆心地把小說和人生拉在一起,認為文學涵蓋了人生的大道理,我們從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中可以悟到人生的意義。學院內的理論家會覺得太保守了,只談小說的內容,沒有談到形式和語言的巨大變遷;而學院外的有些讀者———特別在香港———可能反應正相反,莫測高深,甚至會說:「我只想看看小說來消遣,哪裡管得了人生的大道理?」這兩種反應恰好代表了小說在當代社會的兩極化命運:一方面太過技術化和專業化,一方面則將之當成商品消費,不用心思考內中的意義。兩極化的結果就是小說地位的邊緣化。

  

  二

  

  我想從學院走出來,重新探討小說對我的意義。我的初步看法是:小說這個「屋子」,可大可小———小只能容下經典名著,大可兼容通俗和暢銷小說,端看自己的閱讀行為是否誠懇,自己的態度是否嚴肅。坊間書店都有暢銷小說展示區,是專為消遣而設的,然而也有中外文學———包括古典、現代和當代———的專區,有些西文書店則把「Fiction and Literature」放在一起,一行行、一架架的書,佔了很大的空間。我時而流連其中,不禁想到:是誰最先把「雅」和「俗」分開的?昔日的暢銷小說(如狄更斯的作品)還不是變成今日的經典?(誠然,有些英文書店又設了「Literary Classics」的專櫃,似乎是為了在校學生而設。)所以經典也可以是活的,只要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只要今日讀了仍然令我感動,覺得心靈生活頓時豐富了很多。(當然,小說也有讀法,下面再談。)

  現代社會有一個趨勢:只看現代人寫的東西,古代太遙遠了,甚至連十九和二十世紀都是古代,我們只活在當下,而當今社會的變化太大了。文學的另一個危機就是印刷文字本身也受到視覺媒體的挑戰———甚或取代,所以讀的書也少了,何況是小說?這個前所未有的變遷,使得一般人對文學經典感覺也逐漸淡薄。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了一句笑話:「經典就是我們一直要讀,卻還沒有讀的作品。」一語中的!然而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還是為此而寫了一本書,名叫Why Read the Classics?(《為什麼讀經典?》)還舉了十四條定義,「輕」中帶「重」,意味深長。大意是說:文學經典絕對是經得起一讀再讀的,而且每次重讀,都有新意;換言之,經典的意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大家可以為之爭論不休,但不論贊成或反對,都離不了它。

  閱讀經典,不能受義務所逼而讀,也不是尊敬它,而是因為愛讀,所以最好是在學校以外,選擇你最喜歡的經典作品。

  我十分同意卡爾維諾的看法。如果你看完他這本書的話,不得不震驚,雖然他不是學者,但他的閱讀面之廣,真令人咋舌!我佩服他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文學口味幅度之廣:他書中所分析的經典名著幾乎全是出自歐陸傳統,從荷馬的史詩《奧德賽》,中古詩人奧維德(Ovid),改變宇宙觀的天文學家伽利略,十八世紀的啟蒙哲學家狄德羅(也是昆德拉最心愛的作家),直到近代的巴爾扎克,福樓拜(Flaubert)、托爾斯泰和博爾赫斯,還有較冷門的Montale 和Que-neau;英美作家也有,諸如笛福(《魯賓遜漂流記》)、狄更斯、康拉德、馬克·吐溫和海明威,但皆納入這個歐陸傳統之中,和上面提到的兩位美國教授的書大相徑庭。

  這又使我想到昆德拉的說法,在他的《小說的藝術》(The Art of Novel)和最近出版的 《屏幕》(The Curtain)中,他再三界定近兩百年來歐洲小說的一個大傳統。他認為其祖師只有兩位:一是法國的拉伯雷(Rabelais),一是西班牙的塞萬提斯(Cervantes),而且各有傳人:十八世紀有狄德羅(Diderot)、菲爾丁(Felding)、史特恩(Sterne)和理查森(Richardson),到了十九世紀,更有福樓拜、司湯達(Stendhal)和狄更斯等人,把這個傳統發揚光大,他們相互影響,到了二十世紀,真正繼承這個偉大傳統的是中歐的幾位作家:卡夫卡、穆斯爾(Musil)、布洛克(Broch)、貢布里奇(Gombrowicz)和昆德拉自己。我覺得昆德拉筆下的歐洲小說傳統太過系統化,也太嚴肅。他對小說的定義是:小說寫的是「稠密的生活」(density of life)是把人的思想和生活以具體的事件和人物表現出來;小說本身有反思性,但不是作抽象式的哲學式的思考。他甚至認為:小說不是一個文類(genre),而是自成一休(Suigeneris),它本身就代表現代世俗(secular)的世界,成了這個世界的想像鏡影,「在這個想像的領域中,沒有獨佔真理,人人都有權被理解」,換言之,小說是民主的形式。

  我認為昆德拉的論點依然屬於精英主義,獨尊歐陸傳統,世界其他地區一概不顧,只提到馬爾克斯。他無意之間也為小說設了一個界限,只有歐陸才是正宗,而且真正的繼承者在中歐,不在西歐,而亞洲和非洲似乎完全沒有想到。(不知是否因為這樣,多年翻譯他的《笑忘錄》的中國作家韓少功到巴黎求見時,他甚至也冷漠待之。)

  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小說最初的地位並不高,《漢書·藝文志》對小說所下的定義是「道聽途說」,可謂是旁門左道,在正統的經史子集之外,或是歷史的附屬品,所以有演義和野史,兩者皆可算是小說。換言之,中國小說並非自成一體,文類也很籠統雜亂,文學史家一向都把魏晉志怪、唐傳奇、宋話本、元明戲曲和明清章回小說列入小說之類。嚴格地說,可以和西方novel對稱的只有章回小說,但從西方觀點看來結構鬆散,人物繁多,一個個走馬上陣,上台下台,全無連貫。然而正因為如此,它也是開放的,任何事務和文類(包括詩詞)都可以進入小說,它的多聲和多元恰在於它的通俗性和混雜性。在這個通俗的「非系統」中逐漸演變出小說的藝術和語言。明代中葉以後,不少文人熱衷此道,把街坊說書人的敘事口吻寫進小說,成了常規,時時向「各位看官」傾訴或評論。在這一方面,它似乎和拉伯雷、塞萬提斯、菲爾丁和理查森相仿。但中國章回小說並沒有形成一個昆德拉式的大傳統,也從來不被視為中國文化的結晶,它是一種「寄生物」和「附屬品」———附屬於歷史,寄生於生活和儒家正統的光環之下。中國早期的小說(如志怪和傳奇)充滿了神仙鬼怪色彩和荒誕內容,恰為儒家的入世哲學添補了一層另類想像,也為一向以道德文章自重的士大夫生活提供了一點嬉笑和輕鬆。它並沒有沉重的思想包袱,它雖名曰「警世」或「醒世」,卻從不以「文以載道」為能事。拉伯雷和塞萬提斯的小說何嘗不也是如此?

  中西小說傳統真正不同的一點是:西方近代小說中必有一個主要人物為故事的中心,這個主人公是西方個人主義在小說中的影子,而中國則直到二十世紀五四時期才把故事的主人公的地位放在前台。五四是一個「個人自覺」的時代,新文學基本上是西潮影響下的產物,因此小說的地位也增高了,甚至負荷了為民請命的嚴肅使命,一路發展到蘇聯式「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黨的文學。這個小說政治化的革命傳統,直到「文革」以後才被打破,當代中國小說又恢復了寫實主義的傳統。然而古典小說中的志怪和傳奇似乎一去不復返了。小說似乎和現實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雖偶有魔幻色彩(從拉丁美洲小說學來的),還是以當代現實為依歸,以鄉土為主軸。然而城市呢?特別是近年來急驟發展的都市消費文化,卻似乎成了通俗作家的暢銷題材,寫實主義反而不能駕馭。這一歷史的趨勢,反而使得中國當代小說呈現雅俗的兩極化,失去了古典小說傳統中「雅俗共賞」的幅度。

  然而我們當今所處的情境,恰恰是一切都走向通俗化和商業化,小說的知識使命和嚴肅話題,對一般讀者而言,已經成了不相關的身外之事。也許小說反映人生或批判社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小說依然可以豐富人生,漏補現實生活的不足、單調和「同一化」(homogeniza-tion);在現今全球化的時代,小說更需要創意和想像力。不少西方學者和理論家認為:到了「後現代」的今日,早已沒有獨創性可言,小說的形式只能是拼湊、調侃和「後設」式的「自我指涉」———所謂「後設小說」,是指一邊說故事,一邊不斷地「玩」這個故事,在邊敘邊評的技巧夾攻下,故事也支離破碎。我覺得這都是對拉伯雷和塞萬提斯傳統的背叛。小說不能沒有技巧,但也不能僅以玩弄技巧為目的。為什麼前面提到的兩位美國教授聲嘶力竭地大談小說對人生的啟發?我認為恰是因為我們今日的生活現實本身已經失去了它的「真理」和完整性,它的背後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足以支撐,因此文學反而成了我們安身立命的資源之一。

  

  三

  

  最後,我想談談如何閱讀小說。關於這一方面,有一本書非常值得看,James Wood 的How Fiction Works(《小說怎麼作成的》)。

  綜合以上所說,中西小說大約可分為三類:

  1. 寫實小說:這是一般人最容易接受也是歷史最悠久的小說傳統。以上所提到的大部分論點,也是以寫實小說為依據。然而顧名思義,寫實小說(realistic fiction)既是寫實又是虛構,其虛構的成分是經由文字創造出來的,而小說中的「現實」也可以包括古今,並不限於此時、此地。寫實小說當然源自生活,既可以反映生活,更可以豐富生活,甚至帶給我們智慧。

  小說可以「淺讀」,只看情節是否動人,但也可以「深讀」,不僅從情節和人物,還有從語言、結構和其他文學因素去探討文本中的意義。耶魯大學的名教授 Harold Bloom 在一本小書 Howto Read and Why(《如何閱讀,為何閱讀》)中就主張「深讀」(deep reading),要進入文本,挖掘其「反諷」(irony)的手法。譬如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時,不能只是同情或反對女主角的操守和遭遇,更應該留意作者寫人寫景的手法。這就難了,因為讀者必須對文字十分敏感。福樓拜被公認為十九世紀寫實主義的開山祖師,他的語言表面上很乾澀,但十分精鍊而細緻。魯迅的小說也是如此,如果不看文字和敘事角度(譬如,《孔乙己》是從咸亨酒店侍者回憶當年的口吻敘述的),則至少失去一般的樂趣和理解。

  寫實小說也是一般暢銷通俗小說的類型,但這類小說往往有一個模式(formula),人物個性和情節發展都依這個模式而進行,所以是可以預期的(predictable),看多了會生厭,因為內容千篇一律。但也有例外,好的通俗小說雖以情節取勝,但有時也會在某些細節上帶來意外的驚喜。例如不少偵探小說就必須注重細節和氣氛,必須引人入勝。

  許多偉大的寫實主義小說並不僅以情節取勝。法國的巴爾扎克和左拉的小說甚難讀,不是文字難讀,而是前者的篇幅太大,後者的細節描寫太多;耿更斯更是如此,所以讀起來得更有耐心,這反而難了,因為在這個速度挂帥的時代,最缺乏的就是耐心,然而耐心會帶來無比的收穫。近日我重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看開頭的一百多頁,實在耐不下心來,然而一旦進入托翁筆下的貴族社會,特別到了拿破崙入侵的章節,我看得幾乎走火入魔,廢寢忘食,完全忘了當下的現實。但我也留意到托翁在細節上所下的特別功夫,連沙皇亞歷山大穿的馬靴也不放過;甚至一個無名小卒被法軍槍決時,還要把蒙面布調整一下!這就是寫實主義手法的極致。托翁寫此小說時,拿破崙戰爭已成歷史,他卻能完全重現歷史的真面目。寫實主義的小說,最接近生活、社會和歷史,但往往把生活、社會、歷史中的人性挖得更深,至少它讓我們知道,不論我們的現實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事,「另一件事情也總是在進行」,即使這另一件事是虛構出來的。

  2.想像或幻想式的小說:這也是現代主義小說的特徵之一,小說文本呈現的是另一個和日常現實大不相同的世界,可能是幻想(fanta-sy)、夢境,或下意識,總之描寫的是超現實或是現實層次以外的東西。這些小說讀起來往往比較困難,因為它的語言和我們日常生活的語言相差甚巨,有時候還用「意識流」,即使用普通的語言,背後卻有濃厚的象徵和預言成分。現代主義的小說時常挑戰我們的認知態度,所以讀此類小說必須有一個開闊的心胸,願意相信任何的可能性,也必須放棄日常生活的邏輯,「不近常理」這種說法在此是行不通的,讀者甚至還要接受內中的非理性和非邏輯。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的第一句就是主人公格里戈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條蟲!以寫實小說的角度來看,能令人相信嗎?我們作為讀者反而必須相信,才能進入卡夫卡的小說世界,它帶給我們的絕對是另一種荒謬的「現實」,並以此來對抗作者本人生活的現實世界(第一次歐戰前的布拉格)。卡夫卡小說的象徵意義並不那麼明確,不見得特有所指,然而他的文字像變魔術一樣,一瞬間就變出另一個現實來。

  俄國小說家納博珂夫 (Vladimir Nabokov)在他的 《文學讀稿》(Lectures on Literature)中說,小說家可以扮演三個角色:說故事者、教師和魅惑者(enchanter),我覺得寫實主義的作家扮演前兩個角色,而幻想式的作家則是以魅惑者自居,這第三種角色至關重要,因為我們當今生活在一個「祛魅」(disenchanted)的時代,現代性的「工具理性」早已把一切神秘感都祛除了,「上帝已死」,宗教不再是生活的重心,所以我認為小說的新使命就是「再入魅」(re-enchant-ment),把想像和幻想召回來。

  3.以語言為重心的小說:也就是所謂「後現代」的小說,沒有什麼故事,也沒有直線進行的完整情節,人物真假莫辨,但敘事語言本身卻最為突出,「後設小說」尤其如此。這一個「語言的轉向」,在學院里討論得最多,理論也最多,然而對於普通讀者猶如天書。然而,語言遊戲也自有它的樂趣,特別在「文本互涉」(inter-texuality)方面:一個「後現代」小說的文本往往也指涉不少先前的小說文本,並將之嘲弄或顛覆,它也是一種文字的符號系統,可以讓作者和讀者捉迷藏,這類小說的功用在於「玩」(play)———玩文字、玩敘事技巧,有時也玩人生。

  這三種模式,當然不是各自獨立的,到了二十世紀,時常互相滲透,互相影響,且讓我隨便舉幾個例子。例如俄國小說家布加可夫(Bul-gakov)的《大師與瑪格麗塔》(The Master and Margueritta)就是寫實和幻想小說的混合體,在現實層面加上一道神怪荒謬的色彩———魔鬼可以變成貓與人同進出。日本暢銷作家村上春樹的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貓不但會說人話,還可以啟動生死之界的石頭。日常生活中往往發生神秘荒誕的事,這是弗洛依德的「uncanny」理論的由來,也可能成為城市小說的題材。

  南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則把現實鋪上一層神話,任意馳騁於今和古的時空之間,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影響所及,魯什迪的《魔鬼詩篇》(Satanic Verses)則乾脆把印度神話中的天使和魔鬼搬到現世,因此得罪了宗教保守勢力,下了逐殺令,差一點性命難保,可見小說「著魅」之後的魔力。中國當代小說,在幻想的層面似乎比不上南美和印度,也許是因為中國文化本身的宗教成分較為薄弱,魅力不足,志怪和《聊齋志異》的傳統始終不能轉化到當代寫實小說之中,我認為是一件憾事。

  至於語言自覺性和寫實的結合,例子也不少,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一個最經典的例子,它的敘事語言千變萬化,在全書結尾,意識流式的句子不加標點符號,有二三十頁之多,這段布魯姆夫人Molly 的大膽自白,成了千古名文,研究此書的學者也多不勝數。然而《尤利西斯》仍然是寫實小說,它把二十世紀初期的都柏林生活在書中表露無遺。

  在喬伊斯和卡夫卡的影響之下,台灣現代主義作家王文興花了二十年功夫創出《家變》和《背海的人》兩部小說,特別是後者的中文的運用極為獨特,故事完全從語言的表演中演變出來,引起不少的爭論,即使如此,《背海的人》還是一個寫實的背景———南方澳。台灣的另一位年輕作家駱以軍,則試圖把現實完全帶到幻想的境界,在《西夏旅館》中,人物遊離於古今,生死難卜,夢幻的場面更令人眼花繚亂,使得小說的寫實結構幾乎容納不下。大陸作家莫言,在其近作小說中,似乎也有走向魔幻和文本互涉的趨勢,這和他與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交往可能有關。大江的作品,可以說是「文本互涉」的最佳例證,甚至整篇小說都出自另一部西方文本的靈感,大江更對他幼年的世界———九州鄉下的森林———情有獨鍾,不惜將之變成神話,數部小說皆以此為回歸點。

  例子愈舉愈多,還是舉不完。由於這些當代作家不斷的努力,使得小說生命也自強不息,不少人———包括我自己———都曾擔憂「小說已死」,看來是有點過慮了。然而,雖然至今小說的生產量有增無減,看小說的人呢?恐怕還是不容樂觀吧。我認為小說的命運應該由作者和讀者共同擔當,閱讀還是必不可少的日常行為。小說在生活中也應該無處不在———我們在看小說之餘,何嘗不也會不自覺地說自己的故事?談個人回憶,是一種敘事;說他人的經歷,更像小說,只不過我們不用筆寫出來印成書而已。數年前,台灣詩人瘂弦在香港講演時說:「人人皆可做詩人」,因為我們的說話和歌唱,甚至「順口溜」中處處流出詩的韻律;所以我也要在此高呼:人人都可以變成小說家!因為人生中充滿了取之不竭的故事,只需要我們把它變成「narrative」。我們讀小說,最終還是幫助我們記憶和訴說自己的故事。

  

  閱讀書目

  1. Susan Sontag,「Jerusalem Speech」,in her At the Same Time:Essays and Speecbes(London & New York:Penguin,2008).

  2. J.Hillis Miller,On Literature,(Routledge,2002),Chapters1.《文學死了嗎》,秦立彥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

  3. Edward Mendelson,The Things That Matter,Chap-ters2-5.

  4. Arnold Weinstein,A Scream Goes Through theHouse,Introduction,Chapter1.

  5. Milan Kundera,The Curtain:An Essay in SevenParts(Harper Perennial,2007).

  6. ___,The Art of the Novel(New York:Grove Press,1986).

  《小說的藝術》,孟湄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7. Harold Bollm,How to Read and Why (New York:Simon & Schuster,2001),Ⅰ(Shout Stories),Ⅲ(Novels).

  8. Italo Calvino,Why Read the Classics?(title essay,pp.3-10).《為什麼讀經典》,李桂蜜譯,台灣:時報出版,2005。

  9. Viadimir 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Lectures on Russian Literature(New York:Harvest,1980).《文學講稿》,申慧輝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5。

  10. 米·巴赫金:《俄羅斯文學講稿》,周啟超譯,《巴赫金全集》卷四,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1. James Wood,How Fiction Works(New York:Vin-tage,2009).

  我最喜歡的西方現代經典小說

  1. Franz Kafka 「Metamorphosis」 The Trial The Castle

  2. Thomas Mann Death in Venice

  3. Fyodor Dostoevsky The Brothers Karamazov Crime and Punishment

  4. Leo Tolstoy Anna Karenina War and Peace

  5. Ivan Turgenev Fatbers and Songs

  6. Gustav Flaubert Madame Bovary

  7. Guy de Maupassant Short Stories

  8. Marcel Proust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9. Charles Dickens Dombey and son,Great Expectations

  10. Henry James The Portrait of a Lady

  11. Virginia Woolf Mrs.Dalloway

  12. James Joyce Dubliners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13. William Faulkner The Sound and the Fury

  14. Ernest Hemingway The Sun Also Rises

  15. Joseph Conrad The Heart of Darkness

  16. Jorge Luis Borges Labyrinths (esp.「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

  17. Milan Kundera 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jing

  18. I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

  19. Gabriel Garcia Marquez OneHundredYearsofSolitude

  20. Salman Rushdie Midnigth Children

  21. Maxine Hong Kingston The Woman Warrior

  22. Orhan Pamuk My Name is Red

  23. Oe Kenzaburo A Personal Matter

  中國近現代傑出小說

  1. 曹雪芹 《紅樓夢》

  2. 吳敬梓 《儒林外史》

  3. 劉鶚 《老殘遊記》

  4. 李伯元 《文明小史》

  5. 魯迅 《阿 Q 正傳》

  6. 茅盾 《子夜》《虹》

  7. 老舍 《駱駝祥子》《離婚》

  8. 沈從文 《邊城》

  9. 師陀 《果園城記》

  10. 錢鍾書 《圍城》

  11. 張愛玲 《傾城之戀》《半生緣》

  12. 路翎 《飢餓的郭素娥》

  13. 陳映真 《趙南棟》《山路》

  14. 朱天文 《荒人手記》

  15. 朱天心 《古都》

  16. 白先勇 《台北人》《孽子》

  17. 施叔青 《遍山洋紫荊》

  18. 賈平凹 《秦腔》

  19. 莫言 《生死疲勞》

  20. 韓少功 《馬橋詞典》

  21. 西西 《我城》

  22. 董啟章 《天工開物》

  西方暢銷經典小說

  1. Walter Scott Ivanboe

  2. Ride Haggard King Solomon』s Mines She

  3. Jules Verne Around the World in 80 Days

  4. Margaret Mitchell Gone With the Wind

  5. Victor Hugo Les Miserables

  6. Rafael Sabatini The Sea Hawk Scaramouche Captain Blood

  7. Conan Doyle Sherlock Holmes Stories

  8. Alexandre Dumas The Three Musketeers 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

  9. Robert Louis Stevenson The Strange Case of Dr.Jekyll and Mr. Hyde

  10. Charlotte Bronte Jane Eyre

  11. Emily Bronte Wutbering Heights

  12. Daphne Du Maurier Rebecca

  13. D.H.Lawrence Lady Chatterley』s Lover

  14. Joseph Conrad The Heart of Darkness

  15. E.M.Forster A Passage to India

  16. Somerset Maugham The Painted Veil Of Human Bondage

  17. George Orwell 1984 Animal Farm

  18. Aldous Huxley Brave New World

  19. Agatha Christie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Death on the Nile

  20. J.R.R.Tolkien Lord of the Rings

  21. Joseph Heller Catch-22

  22. Kurt Vonnegut Slaughterhouse 5

  23. J.D.salinger The Catcher in the Rye

  24. Harper Lee To Catch a Mocking Bird

  25. John Steinbeck The Graves of Wrath

  26. Ernest Hemingway To Whom the Bell Tolls The sun Also Rises

  27. Alice Walker The Color Purple

  28. Vladimir Nabokov Lolita

  29. Erich Maria Remarque 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

  30. Arthur C.Clarke 2001:A Space Odyssey

  31. Graham Greene The End of the Affair The power and the Glory

  32. Ian Fleming James Bond novels

  33. John Le Carre 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

  【作者簡介】李歐梵,哈佛大學榮休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人文學科特聘教授。


推薦閱讀:

《悟空傳》中讓人燃血的句子有哪些?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比喻——中國文學網
《斗破蒼穹之無上之境》勢力是怎樣的呢?
像《冷宮棄妃》那樣試寫一個最俗套的穿越故事?
讓你熬夜看完的小說是哪本?

TAG:小說 | 命運 | 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