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行動每周美文:麥家、邢慶傑、鄧皓、李書磊、馮驥才
朋友姓駱,叫其父為駱父吧。駱父瘦,腿長,更顯瘦,杆子似的。我見駱父三次,分在幾年裡:第一次交臂錯過,他例行去遠足,只見其背影;第二次他剛遠足回家,累在躺椅里,氣喘吁吁,只對我點頭;第三次總算正常,一起吃夜飯,卻只說幾句話。
駱父不愛說話,愛運動,日日帶著乾糧上路,奔波在滿山遍野,把力氣和脂肪全通過汗水,灑在路上。
駱父年輕時在石灰廠做工,雙肺吃足塵灰,年紀輕輕,落下慢性支氣管炎,未及中年,已同老人一樣虛弱,氣力不足;生產隊勞動,評工分,別人家十分,他要打八折,因為身子虛弱嘛。都以為他壽數長不了,老早病怏怏的,是閻羅王隨時要叫走的樣子。卻一路蹣跚,踉踉蹌蹌,挺到八十四,全村人當稀奇講,織出各種故事。
故事配角是朋友,講他手眼通天,花錢收買了閻王爺。在鄉下,陽世陰府是打通的,有錢能使鬼推磨。
朋友實是普通人,理工男,嘴笨性平,通人的功夫都不及格,談何通天?只是做事鑽,下海早,掙到錢。
這年代,只要入對行,下手早,掙錢是最容易的事,哪怕在合適的地方讓銀行給你墊錢置幾處物業,都能賺翻天。
朋友就是在合適的時間做了合適的事,搖身成一個做八輩子夢都想不到的大款。卻從不款待自己,生活節儉,不嫖不賭,不抽不喝,不養小三,不慕虛榮,不貪享受,不顯山露水,甘於平常,標準的五好男人。唯一款待的是病父,把他當蝦一樣呵著養,醫療保護達到廳局長級,超標的大孝子!
駱父的壽命一半是兒子花錢保出來的,一半是他自己用腳走出來的。醫生建議:肺不好,用腳呼吸。是堤內損失堤外補的意思。
他持之以恆,不論嚴寒酷暑,只要出得了門,絕不待在家裡,從不懈怠,也得到好報。生命在於運動,駱父是頂好的例子。但病肺終歸不饒他,不時向他報警,二零一六年終因肺衰竭,撒手人寰。
醫生說老人家的肺像老透的絲瓜瓤,只剩網狀的筋絡,這樣一對肺能活到這年紀,是奇蹟。奇蹟是兒子的孝心和父親的雙腳聯袂打造的。
駱父還創下另一奇蹟。
整理遺物中,朋友發現父親房間里,那張他小時候曾做過作業的小書桌,有一隻抽屜牢牢鎖著:一把明鎖,一把暗鎖,雙保險。
父親是突然跌倒,然後在多家醫院輾轉、深度昏迷半年之久走的,沒有臨終交代,沒有遺囑,兒子不知道「重兵把守」的抽屜里藏著什麼寶貝。當然要打開,興許裡面就有遺囑。
四方找,找不到鑰匙,只好找刀鉗幫忙。撬開看,小小的抽屜里塞滿五花八門的存摺,有的黃,有的紅,有的藍;有的新,有的舊,有的破;有的只是一頁紙,是最老式的存單。數一數,總共七十二本(張),少則幾千,多則幾萬,大多是一萬整數,累計八十三萬多。
朋友講,當他看到這些存摺時——這麼多!累起來,要排成兩列,否則要坍倒——完全傻掉了;他攤坐在父親床上,足足一個下午,都在流淚、心痛,好像每一本存摺都是一本令人心碎的書。
存摺有的已經存放二十多年,變色,發霉,房間也已經空落半年之久,四處積滿灰塵,在夏天的高溫里,不可避免,散發著一種酸腐味。但朋友講,這是他聞過的最好聞一種味道,一年多來,他堅持每周末回去,都要去父親房間坐一坐,重溫這個味道,好像是上癮了。
我曾陪朋友去他父親日日行走的路線去走過一趟,走得飢腸轆轆,看見一家野菜館,便去就餐。當地有一種土製紅薯燒酒,出名的,自然要嘗一嘗。
菜熱騰騰端上桌,我們舉杯。朋友舉起又放下,流出淚,捂著臉出門,不回來,一意孤行地走。我付掉錢,追上去,什麼都不講,忍著飢,默默陪他走。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父親每天帶著乾糧走在這路上,就覺得沒臉吃。
以一暈一素一碗飯,最節省的三十元一餐計,一年是一萬多,二十多年是將近三十萬。八十多萬其實就是這麼節約出來的。
我納悶,難道他不知道你有錢?朋友講,總是知道的,只是苦出身,捨不得。
我想也是,我母親也是這樣的,據說我給她的錢大多存在銀行里,密碼是我兒子的生日。我讓她花掉,她總是講,我少花一塊,你可以少掙一塊。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邏輯,只知道,天下父母都這樣,寧願自己苦著、累著、熬著,啼著血,也要對子女道一聲歲月靜好。
邢慶傑:小巷軼事這條小巷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臟,小巷兩邊堆積著垃圾。有風時,紙片亂飄,塵土飛揚;有雨時,瓶子、樹葉、蔬菜和紙屑狼藉遍地。這兒是被「城市美容師」遺忘的角落,從未有過清潔車、洒水車光臨。居民們習慣成自然,誰也懶得去動這些垃圾。
一天,小巷裡搬進一個老頭。
他搬來三天,就把小巷的居民給驚動了。
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輛鐵斗小推車,清理著小巷裡的垃圾。當人們發現並注意他的行動時,小巷裡的垃圾已有一大半被他推到垃圾點上去了。人們從一扇扇小門裡走出來,目光一致對著那位清理垃圾的老人。
老人六十歲左右,穿一身淺灰色的舊制服,衣角已經泛白。他彎著腰,雙手握一把亮光光的鐵杴,不慌不忙地將它一下下插到垃圾里,又一下下倒進車斗里。當小車斗里的垃圾已冒了尖時,他用鐵杴「撲撲」地拍實,然後弓著腰,推著小車,一路「咣當咣當」地向小巷盡頭走去。
人們開始對老人的來歷進行探究和議論。
剛開始,一位女教師說老人是清潔隊新派來的工人,因為她曾給衛生部門寫信反映過這兒的情況。這個結論剛提出來,就被一位正在寫推理小說的作家否定了。作家說如果這位老人是工人的話,到這把年紀早退休了。有位跳霹靂舞的小夥子說,這老頭大概犯過罪,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為了贖罪才這樣乾的。這謬論立刻遭到眾人的圍攻。那位女教師說,把一頂可恥的帽子扣到這樣一位老人身上才真是犯罪。這次探究沒有結局,不了了之。
老人對人們的議論充耳不聞,對人們關注的目光視而不見,仍舊不緊不慢地干著。他干起活兒來非常專註,目光總是隨著鐵杴起起落落。
幾天的工夫,小巷煥然一新。人們可以不戴口罩、放心大膽地進進出出了。當然,人們對老人的探究仍在熱烈地進行著。
漸漸地,老人的行動形成了規律。每天他一大早出去,到中午才回來,手裡總提著一兩樣蔬菜。下午他在沖門的一棵梧桐樹下坐著,手拿著一把蒲扇,優哉樂哉。傍晚,到了人們吃飯的時間,他便把小巷仔細打掃一遍,然後把掃起的垃圾運出小巷。人們吃著飯,便常聽見「哧哧」和「咣當」的響聲。
半個月後,跳霹靂舞的小夥子突然跑到寫推理小說的作家那兒說,通過他仔細觀察已初步斷定,老人是個離休的高幹。作家說:「你算了吧,幹部有整天掃大街的嗎?」小夥子便抓起作家的手,把他拽到老人的門前。
老人不在,那隻茶杯和蒲扇放在青石板上。跳霹靂舞的小夥子說:「你看見了嗎?」作家問:「看見什麼了?」「茶杯呀,再仔細看。」作家往前走了兩步,凝神細瞅,才發現茶杯上有一行黑體小字已模糊不清:中共中央第……會議留念。作家不屑地說:「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發現,不就是一隻破茶杯嘛。你瞧,連把兒都掉了,還不知道是從哪兒撿來的呢。」小夥子頓時泄了氣,兩人掃興而歸。
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著。老人每天還是買菜、品茶、掃街。天長日久,習慣成自然,人們漸漸對老人失去了探究的興趣。反正這個地方乾淨了,方便了,舒服了,老頭是工人也罷,是罪犯也罷,是幹部也罷,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一年後,老人去世了。
老人的門前突然擁擠起來。一輛輛擱著花圈的高級轎車排了長長的一溜。轎車上下來的人個個衣貌不俗、神情黯然。人們又一次被震動了,都站在門口觀望。作家忽然小聲驚呼起來:「市長!」人們尋聲望去,果然看到常在電視上露面的年輕市長正從屋裡走出來,眼角還有淚痕。
人們由震動轉為敬仰。
第二天,來了一輛靈車,把老人拉走了。
每天傍晚,小巷內仍有「哧哧」和「咣當」的響聲。
小巷清潔如故。
(刊於《微型小說選刊》2010年第5期)
鄧皓:我的江南太喜歡我的江南。
因此從不說我的江南,寫我的江南,不敢。我的江南在我的心裡太重太重,怕說出來寫出來反而輕了它。
我的江南在唐詩宋詞里吟唱了好多章,在歷史的畫卷里靈秀了幾多回。一些文人墨客寫不盡我的江南,便索性化作一抔泥土,睡在江南的懷裡,軟軟綿綿地與江南做伴。於是江南自古多才子,風花雪月的最多的詩情的吟唱,都在江南。只是,我的江南不去唱它,亦是在年輕里如夢如詩地睡著,像個女孩子,永遠有散不開的17歲的情懷,17歲的溫柔。
說不完江南。一年四季我的江南都生長故事,拉著你的衣襟不讓你走。
三月里最好聽江南雨。淅淅瀝瀝,像一千多年前唐朝女子撥弄的絲弦。有淙淙的音還有顫顫的形。這時候我的江南就多了男人穿蓑衣、女人打花傘的景緻。在薄霧青煙里行走,不用捕捉,詩意就從心裡冒出來。且一首《三月里的小雨》便在心裡淺吟低唱了。而這雨也真能下,下久了便叫梅雨。或許梅花便是叫它唱落的?古人也有過在這樣的天氣里「約客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的噓嘆,我就疑心那被約的人一定是專註於聽雨了。「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誰能不沉浸?而這時,江南的田野,油菜花可是開得熾烈,黃黃的燦爛了田野,幽幽的染香了田野。男人、女人,還有小孩就光著腳丫在酥軟的田埂上走。你是城裡人,也走。這時候輕幽幽走在你前面的是一個穿著花衣裳的女子。腳步勻得很細,陽光便被她踩得碎碎的。你的腳步便不由得放慢了。江南的女子真的好看,真是個水靈靈的女子——人說北方的女子叫烈女,東方的女子叫靚女,江南的女子才被叫絕了:羞女。而羞女卻反叫你不敢多想多看了。江南的女子弱弱的,你卻分明感受到她們身上有一股力量,你說不清楚,你只知道在那樣的女子面前你會變得溫柔,你想到了水。
江南的水也不同。北方的水未免冷峻,東方的水顯得凝滯,南方的水才顯得活潑而清麗。南方的河多、溪多,溝渠也多。見到清粼粼的水你沒有不想到脫鞋的。把腳放在溪水裡洗濯一下,驀地便覺得童心瀰漫了,真的叫著愜意。若是4月5月,溝渠里流淌的便不只有水,還有花。哀艷得讓人銷魂!而跟著蜂蝶們往前再走走,有人便告訴你,水是從桃花溪流來的。桃花溪!再沒有這麼美的名字了!你就疑心這樣走下去會要找到陶淵明的往處了。這時候牧童一聲呼喚,江南的村落便出現裊裊的炊煙,聚聚散散的一層薄霧,讓江南的顏色又濃了,又真了。
朱自清在筆下淡淡勾勒過江南採蓮的圖畫,他是斷斷不施重墨的,因為幾千年前古人就畫過。朱自清不敢畫了,我更不敢。只知道那綠的湖水、翠的荷葉、紅的荷花、紫的蓮蓬是不該只在江南才有的,弄得那麼多人心馳神往地去吟詩「採蓮南塘秋……」。罷了,不說七月江南採蓮了。比採蓮更紅火的是漁翁漁歌漁火。你看,夕陽剛剛吻別西山,就有短短長長的漁歌飄起來了;就有「咿呀咿呀」的漿聲響起來了;就有三三兩兩的漁舟盪起來了;就有一張一張的網在河心裡散開了。江南的水多,江南的魚便捕不盡的。因此江南人一網下去,白晃晃撈上來的也不全是魚,還有和那魚兒一般鮮活跳動的心情。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沒到過江南,怎麼寫得出這般貼切的句子?而「綠如藍」的江水不僅僅只有春天才有呢!在人們的印象里,江南本來就是上了色的,不是么?!
還有江南的月呢!
我知道天上的月終歸只有一輪。但月亮照在江南就有些不一樣。特別是江南的秋天,月光一照,整個大地都寫滿了相思,點點躍動的便是情人的眼睛、思鄉的眼睛了。「紅豆生南國」哦!尤其是八月十五那輪月亮,讓整整的一個江南都軟了、圓了,江南就完完全全是月的故鄉了。這時候,江南顯得消瘦清癯,也有些冷峻——江南的秋天實在是很深沉的噢!小時侯讀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覺得心靈上也沒多大共鳴,大了再細細吟誦,那感覺就不一樣了:因為李白寫的實在就是我江南的那輪明月亮啊!還有他那《月下獨酌》里「舉杯邀明月」里的那輪,也是我江南的月亮了。
江南的秋天靜若處子,那般澄澈寧靜,月亮也就格外皎潔了,世間最美的月華,舍我江南還有誰?「稻花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我想那晚上一定是有月的。有月亮的夜,才襯出格外的靜,蛙聲也才格外的響啊!說不誰那做了大官的陶澍三下江南也是喜歡了江南的月華了!自古以來月亮便給人凄清和高潔的美感,不因為月宮裡有抱著玉兔的寂寞的嫦娥,因為月亮是唯一沒有語言卻能傳遞所有語言的。所以人間最深刻的感情——思鄉之情,往往便借月亮傾吐了。
我是江南的兒子,怪不得我娘生我的時候在我名字里注入一輪月亮。我知道月亮謙遜、質樸、靈秀,而且純潔,特別能象徵江南人的品格。因此時時想,我活著便要努力去做「江南一片月」,以我人生的點點的光去照亮這個世界的一點什麼,心裡就溢滿了對我生於斯長與斯陶冶於斯的江南的感覺和眷戀。
哦,我的江南,我怎麼忘卻了你的冬天?
江南原本是質樸的。江南的冬天,更是連一點點的素華都褪盡了,像一輪彎彎的上弦月,靜寂卻不寥落。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便不顯蒼白、脆弱和臃腫。江南在瘦瘦里卻掩藏了幾分生機呢!在江南冬天的天空下,你看著的江南好象懨懨地要冬眠了,其實才不呢!江南的冬天爐火最紅,笑聲最朗,窗戶上貼的大紅「喜」字最多,江南的除夕爆竹聲最響,而春天走向江南的步伐最勤!
「幾處鶯啼扶細柳,誰家新燕啄春泥。」噢,才2月呢,卻發現剪剪的風又在為江南裁出新妝啦——「春風又綠江南岸」,而首先綠了的該是江南人的心啊!
……
我在江南的明山秀水裡長大。我感染了江南的靈秀、詩意和純樸。然而,我深深遺憾的是——我的江南是我生命中永遠讀不厭的風景,而我卻永遠做不了江南的風景。
哦,我的江南!我夢中的江南!!我心靈深處的江南!!!
李書磊:唐詩三百首我許多次想就《唐詩三百首》寫點什麼,但許多次都住手了。我不太敢輕易碰這本書。對於我們來說這本書太不尋常了,它乃是我們精神的源泉和歸宿,它是我們靈魂的一部分。「春眠不覺曉」「床前明月光」是我們生於人世最早傾聽的聲音,我們通過這本書所賦予的感覺來體味世界,體味美麗、缺憾和愛。其實這本書不過是清朝一個自由選家隨意的選本,但在它與我們的生命發生那麼深的糾葛之後,它在我們看來就是一種必然,就是一種不可更易的天賜。第一首詩是「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就只能是這首詩而不能是別的什麼。我手頭的版本是中華書局1979年印刷的1959年新一版,翻開來每一頁都是那麼親切。
唐詩的時代早已經久遠了,但我們今天讀起《唐詩三百首》仍覺得那樣貼近,所以我相信唐詩的位置不是時間性的而是空間性的:即使在20世紀,它的意義仍不在於它屬於中古而在於它屬於中國。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唐詩中的地名。唐詩中地名出現得極其頻繁,「渭川田家」「春泛若耶溪」「秋登蘭山寄張五」「夏日南亭懷辛大」,俯拾即是;地名甚至溶進詩句:「落日欲沒峴山西」「洛陽女兒對門居」「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地名入詩直到了渾然不覺的程度,使人感到在這些詩人眼中,他們居住的村落、城市、家園與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一樣地永恆。他們的生命帶著鮮明的地域性,脫離開這塊土地就無法想像他們的存在:他們毫不躊躇地就把生命依託於這片土地,這裡的山川草木都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生命內容。他們在這塊有限的土地上展開了他們無限的情感與願望:你能離開「巴山夜雨」想像他們的深情嗎?能離開「燕台」和「玉門」想像他們的雄心嗎?就連最有想像力的李白,他的夢中幻想也寄託於台州的天姥山。或許你可以指出他們人生的局限,他們沒有但丁《神曲》所代表的視野和精神漫遊,他們甚至把神話也坐實在蓬萊和昆崙山上,然而他們的人生卻並不淺陋,可以說他們充分體驗了人生與人性的深度。他們執著於這一方煙火,把生命落到實處,與立足的土地有一種不可分離的親情,使人生變為真切而具體的過程。
中國使唐詩「實」化了,而唐詩則使中國詩化了。我在中國旅行每到一個什麼地方,比如說揚州,比如說敦煌,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我從小在《唐詩三百首》中讀過的詩句「春風十里揚州路」「春風不度玉門關」,好像我們這一生的中國旅行,就是為了印證我們的童年讀物《唐詩三百首》。而正是有了這種印證,中國無數大大小小的地方對我們來說就不單單是一片風景,它還是一段歷史、一種境界、一種終於相認的親緣。《唐詩三百首》使我們與中國緊緊相連。也許我們會走遍世界,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只要我們還保留著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美的憧憬,我們最終必將回到這片土地,在這裡承擔起杜甫和杜牧、李白和李商隱所賦予我們的情感與使命。
馮驥才:春天最先是聞到的那時,大地依然一派毫無鬆動的嚴冬景象,土地邦硬,樹枝全抽搐著,害病似的打著冷顫;雀兒們曬太陽時,羽毛乍開好像絨球,緊擠一起,彼此借著體溫。你呢,面頰和耳朵邊兒像要凍裂那樣的疼痛……然而,你那凍得通紅的鼻尖,迎著冷冽的風,卻忽然聞到了春天的氣味!
春天最先是聞到的。
這是一種什麼氣味?它令你一陣驚喜,一陣激動,一下子找到了明天也找到了昨天——那充滿誘惑的明天和同樣季節、同樣感覺卻流逝難返的昨天。可是,當你用力再去吸吮這空氣時,這氣味竟又沒了!你放眼這死氣沉沉凍結的世界,準會懷疑它不過是瞬間的錯覺罷了。春天還被遠遠隔絕在地平線之外吧。
但最先來到人間的春意,總是被雄踞大地的嚴冬所拒絕、所稀釋、所泯滅。正因為這樣,每逢這春之將至的日子,人們會格外的興奮、敏感和好奇。
如果你有這樣的機會多好——天天來到這小湖邊,你就能親眼看到冬天究竟怎樣退去,春天怎樣到來,大自然究竟怎樣完成這一年一度起死回生的最奇妙和最偉大的過渡。
但開始時,每瞧它一眼,都會換來絕望。這小湖乾脆就是整整一塊巨大無比的冰,牢牢實實,堅不可摧;它一直凍到湖底了吧?魚兒全死了吧?灰白色的冰面在陽光反射里光芒刺目;小鳥從不敢在這寒氣逼人的冰面上站一站。
逢到好天氣,一連多天的日晒,冰面某些地方會融化成水,別以為春天就從這裡開始。忽然一夜寒飆過去,轉日又凍結成冰,恢復了那嚴酷肅殺的景象。若是風雪交加,冰面再蓋上一層厚厚雪被,春天真像天邊的情人,愈期待愈迷茫。
然而,一天,湖面一處,一大片冰面竟像沉船那樣陷落下去,破碎的冰片斜插水裡,好像出了什麼事!這除非是用重物砸開的,可什麼人、又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但除此之外,並沒發現任何異常的細節。那麼你從這冰面無緣無故的坍塌中是否隱隱感到了什麼……剛剛從裂開的冰洞里露出的湖水,漆黑又明亮,使你想起一雙因為愛你而無限深邃又默默的眼睛。
這坍塌的冰洞是個奇蹟,儘管寒潮來臨,水面重新結冰,但在白日陽光的照耀下又很快地融化和洞開。冬的傷口難以癒合。冬的黑子出現了。
冬天與春天的界限是瓦解。
冰的坍塌不是冬的風景,而是隱形的春所創造的第一幅壯麗的圖畫。
跟著,另一處湖面,冰層又坍塌下去。一個、兩個、三個……隨後湖面中間閃現一條長長的裂痕,不等你確認它的原因和走向,居然又發現幾條粗壯的裂痕從斜刺里交叉過來。開始這些裂痕發白,漸漸變黑,這表明裂痕里已經浸進湖水。某一天,你來到湖邊,會止不住出聲地驚叫起來,巨冰已經裂開!黑黑的湖水像打開兩扇沉重的大門,把一分為二的巨冰推向兩旁,終於袒露出自己闊大、光滑而迷人的胸膛……
這期間,你應該在岸邊多呆些時候。你就會發現,這漆黑而依舊冰冷的湖水泛起的漣漪,柔軟又輕靈,與冬日的寒浪全然兩樣了。那些仍然覆蓋湖面的冰層,不再光芒奪目,它們黯淡、晦澀、粗糙和發臟,表面一塊塊凹下去。有時,忽然"咔嚓"清脆的一響,跟著某一處,斷裂的冰塊應聲漂移而去……尤其動人的,是那些在冰層下憋悶了長長一冬的大魚,它們時而激情難捺,猛地蹦出水面,在陽光下銀光閃爍打個"挺兒","嘩啦"落入水中。你會深深感到,春天不是由遠方來到眼前,不是由天外來到人間;它原是深藏在萬物的生命之中的,它是從生命深處爆發出來的,它是生的慾望、生的能源與生的激情。它永遠是死亡的背面。惟此,春天才是不可遏制的。它把酷烈的嚴冬作為自己的序曲,不管這序曲多麼漫長。
追逐著凜冽的朔風的尾巴,總是明媚的春光;所有凍凝的冰的核兒,都是一滴春天的露珠;那封閉大地的白雪下邊是什麼?你揮動大帚,掃去白雪,一準是連天的醉人的綠意……
你眼前終於出現這般景象:寬展的湖面上到處浮動著大大小小的冰塊。這些冬的殘骸被解脫出來的湖水戲弄著,今兒推到湖這邊兒,明日又推到湖那邊兒。早來的候鳥常常一群群落在浮冰上,像乘載遊船,欣賞著日漸稀薄的冬意。這些浮冰不會馬上消失,有時還會給一場春寒凍結一起,霸道地凌駕湖上,重溫昔日威嚴的夢。然而,春天的湖水既自信又有耐性,有信心才有耐性。它在這浮冰四周,揚起小小的浪頭,好似許許多多溫和而透明的小舌頭,去舔弄著這些漸軟漸松漸小的冰塊……最後,整個湖中只剩下一塊肥皂大小的冰片片了,湖水反而不急於吞沒它,而是把它托舉在浪波之上,搖搖晃晃,一起一伏,展示著嚴冬最終的悲哀、無助和無可奈何……終於,它消失了。冬,頓時也消失於天地間。這時你會發現,湖水並不黝黑,而是湛藍湛藍。它和天空一樣的顏色。
天空是永遠寧靜的湖水,湖水是永難平靜的天空。
春天一旦跨到地平線這邊來,大地便換了一番風景,明朗又蒙。它日日夜夜散發著一種氣息,就像青年人身體散發出的氣息。清新的、充沛的、誘惑而撩人的,這是生命本身的氣息。大地的肌膚——泥土,鬆軟而柔和;樹枝再不抽搐,軟軟地在空中自由舒展,那纖細的枝梢無風時也顫悠悠地搖動,招呼著一個萬物萌芽的季節的到來。小鳥們不必再乍開羽毛,個個變得光溜精靈,在高天上扇動陽光飛翔……湖水因為春潮漲滿,彷彿與天更近;靜靜的雲,說不清在天上還是在水裡……湖邊,濕漉漉的泥灘上,那些東倒西歪的去年的枯葦棵里,一些鮮綠奪目、又尖又硬的葦芽,破土而出,愈看愈多,有的地方竟已簇密成片了。你真驚奇!在這之前,它們竟逃過你細心的留意,一旦發現即已充滿咄咄的生氣了!難道這是一夜的春風、一陣春雨或一日春曬,便齊刷刷鑽出地面?來得又何其神速!這分明預示著,大自然囚禁了整整一冬的生命,要重新開始新的一輪競爭了。而它們,這些碧綠的針尖一般的葦芽,不僅叫你看到了嶄新的生命,還叫你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銳氣、堅韌、迫切,還有生命和春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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