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
田家二絕句(選一)張耒
門外青流系野船,白楊紅槿短籬邊。
旱蝗千里秋田凈,野秫蕭蕭八月天。張耒(1054—1114),字文潛,號柯山,人稱宛丘先生。因體貌豐肥,人稱「肥仙」。亳州譙縣(今安徽亳州)人。祖父任職於福建,父親中進士後,遊宦四方,官至三司檢法官。外祖父李宗易官至尚書屯田員外郎,以詩文名世,長於寫詩,深受晏殊賞識。張耒幼年就讀於家鄉學宮,自稱「丱角而讀書,十有三而好文」(《投知己書》)。十七歲作《函關賦》已傳誦人口。十八歲遊學於陳州,受到蘇轍的賞識,因之結交蘇軾,成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神宗熙寧六年(1073),二十歲時中進士,歷臨淮主簿、壽安縣尉、咸平縣丞,先後在安徽、河南等地做了十多年縣尉、縣丞一類地方官,因秩滿改官不斷往來京洛間奔波勞頓,加之父母、妻子此間相繼謝世,家境更每況愈下,經濟拮据。其詩文「我迂趨世拙,十載困微官」(《悼逝》),「飄然羈孤,挈其妻孥,就食四方,莫知所歸」(《上蔡侍郎書》)說的就是這段經歷。
元豐八年41085),神宗崩,年幼的哲宗登位,支持舊黨的高太后垂簾聽政,起用反變法派司馬光,蘇軾、蘇轍相繼奉調晉京。元祐元年(1086)大臣范純仁薦舉張耒參加太學學士院考試。這次被薦參加考試的還有黃庭堅、晁補之等人,由翰林學士蘇軾命題,考試結果三人同被拔擢,張耒被任為秘書省正字,其後歷任著作佐郎、秘書丞、史館檢討,直到起居舍人。其間與蘇軾、黃庭堅等同門師友,或舉酒論文,或同游酬唱。這是張耒一生中難得的美好時光,也是北宋文壇上的盛事。他們「一文一詩出,人爭傳誦之,紙價為貴」。館閣八年,張耒有緣披覽國家藏書,過著「圖書堆枕旁,編簡自相依」的學究生活,其文翰學術也日有進益。
但好景不長,哲宗親政後,新黨得勢,竭力報復元祐舊臣。隨著蘇軾等人的被貶,蘇門弟子也受到株連。紹聖元年(1094),張耒在以直龍圖閣知潤州任上徙宣州,紹聖四年(1097)貶黃州酒稅監督,再貶復州(今湖北天門)監竟陵郡酒稅。宋徽宗即位,四十七歲的張耒一度內召為太常少卿,後又被啟用為兗州、潁州(今阜陽)知州,但為時都很短促。建中靖國元年(1101),遠貶海南奉召內遷的蘇軾病卒於常州。張耒聞訊後在潁州舉哀行服,被貶為房州(今湖北房縣)別駕,安置於黃州,這是他在短短六、七年內第三次被貶。他在黃州柯山下先後共住了七八年,與蘇軾弟子潘大臨結為緊鄰,兩人彼此安慰,相濡以沫,共守大節。崇寧五年,宋徽宗詔除一切黨禁,張耒才得以回到故鄉淮安。由於晚年長期賦閑,貧病交加,加之秦觀、黃庭堅、蘇轍、晁補之等師友同道相繼去世,心情更覺凄涼,政和四年在寂寞和痛苦中辭世,年六十一。張耒有三子,曰「秬、秸、和,皆中進士第」。張秬、張秸在陳州死於宋末兵亂。張和為陝西教官,在歸葬二兄時又被強盜殺害。陸遊概嘆曰「文潛遂無後,可哀也。」
《宋史》卷444有傳,事迹見《東都事略》卷116。近人邵祖壽編有《張文潛先生年譜》一卷。今存的張耒文集以中華書局1999年出版的《張耒集》較為完備。詞有《柯山詩餘》,趙萬里輯本。筆記體專著《明道雜誌》一卷,有中華書局1985年版。
張耒是北宋中晚期重要的文學家,為蘇門四學士之一。也是「蘇門四學士」中結識蘇軾兄弟最早、辭世最晚和文學理論上受蘇軾兄弟影響最深的作家。「文以明理」是張耒文學思想的核心,《宋史·本傳》說他「誨人作文,以理為主」。他認為成功之作,應該是「以理為主,辭情翼之」,做到文理並重:「文以意為車,意以文為馬,理強意乃勝,氣盛文如駕」(《與友人論文因以詩投之》)。主張作家創作應遵循天然之理和情性之道:「文章之於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賀方回樂府序》),也被當時學者奉為至言。
在文章風格上,他反對奇簡,提倡平易;反對曲晦,提倡詞達。這也是蘇軾「詞達」觀的闡述。張耒強調在創作過程的發抒真情、筆隨意驅,這確實把握住了文藝創作的真諦,但一味地否認構思、修飾、琢磨、錘鍊等在創作過程中的必要性,則又不免矯枉過正。他本人的創作也正因其自立的樊籬,多少顯得肌理有餘而文采不足,略嫌枯槁。其創作成就前不及東坡,後不如放翁,除才華有差外,這也可能是痼疾所在。
張耒的創作成就是多方面的,而以詩歌的成就最高。集中今存詩歌一千七百餘首,題材比較廣泛,其內容可分為抒情遣懷的個人愁嘆、關注民生疾苦和西北邊事、田園風光和寄贈唱和之作幾個主要方面。他能直面社會下層,用自己的詩歌來反映勞苦大眾遭受的苦難,由於他長期擔任地方卑官,對社會現實體察甚深,反映面也相當廣闊,在他的詩作中,為我們勾勒出一組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勞苦者群像,這當中有「筋骸長彀」、「半衲遮背」出賣苦力者(《勞歌》),有餓死車下,妻子抱子而泣的逃荒漢(《一畝》);有一輩子不知鹽味,守著「壞屋疏籬」靠著「脫粟寒蔬」度日的山間老農(《九月十二日入南山憩一民舍》),也有「北風吹衣射我餅,不憂衣單憂餅冷」的賣餅孩子(《北鄰賣餅兒》),有「試問朱門余酒肉,幾人回首念無衣」(《北風》)尖銳的貧富對立畫面,也有「昨者飛雹幾破屋,頗說四郊妨麥熟。」(《昨者》)對農事的關心。通過這一幅幅悲慘畫面,不僅表現了詩人「哀哉天地間,生民常苦辛」(《糶官粟有感》)的悲憫,以及「我身為吏救無術,坐視啼泣空汍瀾」(《一畝》)的自責和愧疚。詩人還進一步試圖探求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
持錢糶(糴)官粟,日夕擁公門。官價雖不高,官倉常若貧。兼并閉倉廩,一粒不肯分。伺待官粟空,騰價邀吾民。坐視既不可,禁之益紛紜。擾擾田畝中,果腹才幾人。我欲究其源,宏闊未易陳。哀哉天地間,生民常苦辛。(《糶官粟有感》)
詩中將造成農民極度貧困化的原因歸結為:兼并之家,囤積居奇,哄抬糧價;朝廷治國無方,無抑制糧價的得力措施,貪官污吏藉此損民以肥己。在《送程德孺赴江西》又再次指出「年來屢下寬大詔」而「赤子未免飢與寒」的原因就在於吏治的腐敗:「朝廷法度寄吏手,付授得所乃合宜。」詩人認為吏治腐敗才是造成農民饑寒交迫的真正原因。
詩人所勾勒的畫面和生髮的感慨,我們在杜甫的《自京至奉先詠懷五百字》、白居易的《賣炭翁》、杜荀鶴《山中寡婦》、韋應物的《寄李儋元錫》中都似曾相識,說明張耒的這類詩作是中國詩歌優秀傳統的繼承,而《八盜》則是這個傳統的進一步發揚光大。詩中寫八名強盜鋌而走險、橫行天下的傳奇故事。寫他們由於對抗官府、劫富濟貧,深受民眾歡迎、隊伍迅速壯大:由八名骨幹發展到「其徒新故有十三」,最後是「擾擾坐致幾千人」,而且深受歡迎:「朝飯南山民獻彘,主人贈刀其姓李。道逢兩夫捕鷹隼,脅之以威使從己。晚投民居迫之饋,坐有三夫願從事」。我們聯想到同時代「宋江三十六人」事和河北田虎、江南方臘,但那是民間故事,這卻出自士大夫官員筆下,儘管詩中也說到他們採取「脅之以威」也「淫污婦女」,但也許這就是草莽英雄固有的癖性和特徵,詩人只是在寫實。最後由於小人貪於百萬賞錢,致其中二人被捕,但另外六人卻成功逃脫,詩人的傾向性是非常明顯的。詩人在《和晁應之憫農》「為盜操戈足衣食,力田竟歲猶無獲。饑寒刑戮死則同,攘奪猶能緩朝夕」這簡直就是杜甫「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有感》其三)的北宋版。
安徽亳州張耒刻石像及紀念亭
這裡選錄的是他的《田家二絕》中的第一首,是一首憫農詩。在這首詩中,詩人以非常冷靜客觀的態度,平直的筆調,再現了旱、蝗災害後農村凋蔽的景象,在宋人同類題材的作品中,這首詩很有特色。
詩所描繪的是一個村莊的災後情景,用的是「見物不見人」的藝術手法,詩人並沒有著眼於災民的具體的生活現狀,因此沒有事件的鋪敘,詩人對農民的同情和對社會現實的憂慮,是在通過對具體的自然景觀的描繪中予以表現的。
「紅槿」,開紅花的木槿。木槿是一種落葉灌木,夏秋開花,花有紫紅、白色等幾種。常見於農村房前屋後,既可觀賞,又作藩筒。詩的前二句,描繪的是這個村莊房前屋後的自然景觀。孤立地看,這是一幅充滿了和平寧靜氣象的農村八月風光圖。「青流」「白楊」,「紅槿」三種鮮色,交相搭配,色彩明麗。無疑,在這裡我們是很難看到詩人對社會現實的褒貶評價的。
但是,到了第三句,隨著詩人觀察的深入,自然之境與詩人之情突然發生了矛盾。「旱蝗千里秋田凈,野秫蕭蕭八月天」,這是完全不同於前二句的一種新的情境。這種情境對詩的前二句所創造的情境而言,是一個「逆轉」。正是由於這個「逆轉」,我們才得以明白,詩人在這首詩中,是在運用情境對比的藝術。即在有意描摹自然之美中,來反襯社會現實之丑。但是,這還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以「凈」字為中心的情境的出現,是詩人的認識的飛躍,也是感情的升華。它凸現了詩人的主觀意識和情感,並使這種意識和情感得以豐富化和整體化。於是,我們又會進一步明白,詩的前二句所創造的自然環境的「美」,是詩人有意為之的,它看似對自然的客觀描摹,其實卻正深藏著詩人的匠心;欲抑先揚,欲否定卻先肯定。在先給讀者造成一個「信以為真」的「美」的情境之後,突然點出這些「美」景只不過是假象、表象,而其實質卻正是冷落荒涼,災民逃亡後的一派死寂之貌,詩人的創造意圖,也就宣告完成了。
這種創造不同的情境進行對比的手法,在前人的詩詞中,也當然是有的。唐人皇甫松《夢江南》詞云:「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這首詞描繪的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情境,但由於前二句描寫的是實境,後三句表現的是夢幻的虛境,因此二者的對比是一目了然的。
但是,張耒的這首《田家》通篇所寫的都是實境,是同一空間中同時之景。在前後二句各自表現的不同情境之間,是有著緊密的聯繫的,它們之間,既有對比關係,又有承接關係,賴以進行對比的,是詩人對同一地點的自然感觀前後感受的不同,因此,前後兩個不同的情境中間,又有對對方的映襯和補充,和皇甫松《夢江南》的界限鮮明的情境對比是不相同的。
也可以說,詩的前二句,是「客觀」再現的描寫,後二句卻是詩人「主觀」的再現。因為「凈」和「蕭蕭」這兩個形容詞,顯然帶有詩人強烈的主觀感受。正是在這兩個形容詞中,我們聽到了詩人關心社會同情農民的聲音。
事實上,在寫這首詩的時候,詩人當然是有著對蝗旱為災深感憂慮,對農民疾苦極為同情的鮮明意識的。由於社會現實問題的嚴重性,往往還使一些詩人無法持冷靜的態度,而以直截了當的語言,來表明自己的看法。梅堯臣的《陶者》,唐人李紳的《憫農二首》等詩,大多運用這樣的表現方法。而張耒在寫作此詩時,卻是有意把自己的主觀傾向隱蔽,讓藝術形象說話,所以這首詩的美感比梅、李詩顯得強烈。
有人認為,張耒的這些《田家》詩,是深受梅堯臣的影響的。這種說法也許有些道理,但未免使人覺得籠統。因為梅堯臣在他的憫農詩中,追求的是平淡中的古拙,而張耒卻是在平淡中強調清新,所以二者雖都講「淡」,但韻味卻並不相同。
《田家》二絕中的第二首,也是這種風格。詩云:「新插茅檐紅槿筒,秋深黃葉已飛飛。灘頭水闊孤舟去,渡口風寒白鷺啼。」這首詩是第一首詩的繼續和補充,色調更加蒼涼,感情也更加深沉。但在布局構思上,與第一首並無不同。而梅堯臣的《田家》卻不同,其詩云.「南山嘗種豆,碎莢落風雨,空收一束萁,無物充煎釜。」平淡中帶有古樸氣,對比之下,我們是不難將它和張詩分開的。梅堯臣一向推崇和主張詩要平淡,他的「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也就成了後人信守的格言。然而,他自己的一些詩,卻被後人譏為「不是平淡,而是枯槁」(《詩人玉屑》卷十),可見平淡之境創造實難。然而張耒的這首詩,卻確實是一首平淡清麗的歌。宋人葛立方在他的《韻語陽秋》中說:「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紛華,然後可造平淡之境」,讀了張耒的這首詩,我們可知此話信然。
附:哲宗年間張耒受御史攻訐情況:
《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八清·黃以周等輯
庚寅,監察御史來之邵言:「著作佐郎張耒除起居舍人。按耒性質獧薄,士望素輕,雖經權用,資格猶淺。平居惟以附依權貴,供撰書疏,以謀進取為事,故縉紳之論未嘗少與其為人,而執事大臣,獨以為賢也。望寢耒成命,以慰士論」〔《紀事本末》卷百一。〕
《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十清·黃以周等輯
右正言張商英言:「按內臣陳衍,先管勾儲祥宮,大防之子數往謁,因本宮道士武宗道而與衍結識,既而(呂)大防又遣三省行首張充公往御葯院與衍關通,尋援行衍入國史院承受。而檢討官張耒、秦觀又因衍而與蘇轍兄弟道達言語,其奸狀明白,中外共知。而大防尚典郡,衍尚玷祿仕,甚非所以駁姦邪、立威令也。欲乞再正大防罪惡,投之散地。削奪衍官,配流海島。庶朝廷宮省內外,人人畏肅,不敢懷邪,飾非以事,吾君天下之望也」。詔陳衍追毀出身已來文字,除名勒停,送白州編管,仍仰所在官司,差得力人轉押前去。
侍御史楊畏言:「張耒近除起居舍人,命下,以耒持論喧然,以為未允。按耒雖精工文辭,而素行輕傲,言揚歷,則資淺。論人才,則望輕。止緣請謁宰臣執政之門,或造膝密交,或代為文字,故大臣力為援引,命以此官。伏望罷耒新命,以協輿情」。先是,呂大防欲用侍御史楊畏為諫議大夫,要范純仁同書名進擬,純仁曰:「上新聽政,諫官當求正人,畏傾邪不可用」。大防素稱畏敢言,且先密約畏助己,謂純仁曰:「豈以畏嘗言公耶」。蘇轍時在旁,因誦畏彈文。純仁曰:「純仁初不知也」。然除目不敢與聞,遂因求避位。大防竟超遷畏為吏部侍郎。純仁恐傷大防意,不復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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