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逢李龜年》作者考 作者: 沙洲漁火
一
岐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
這首膾炙人口的七絕,被公認為出自唐代大詩人杜甫之手,儼然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晚唐鄭處誨《明皇雜錄》載:「唐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彭年、鶴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學盛名。彭年善舞,龜年、鶴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顧遇。於東都大起帝宅,僭侈之制,逾於公侯。宅在東都通遠里,中堂制度甲於都下。其後龜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賞,為人歌數闕,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則杜甫嘗贈詩所謂:「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崔九堂,殿中監滌、中書令崔湜之第也。
另一晚唐人范攄《雲溪友議》云:「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屍滿中原,士族隨車架也。伶官:張野狐觱篥、雷海清琵琶、李龜年唱歌、公孫大娘舞劍。初,上自擊羯鼓,而不好彈琴,言其不俊也。又寧王吹簫,薛王彈琵琶,皆至精妙,共為樂焉。唯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詩增之曰:「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龜年曾於湘中採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明月苦相思,盪子從戎十載余。徵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此詞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園唱焉。歌闋,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慘然。」
受《明皇雜錄》和《雲溪友議》的影響,宋代研杜學者多裁定《江南逢李龜年》的作者為杜甫,如《九家集注杜詩》、《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黃鶴《補註杜詩》、蔡夢弼《集注杜工部草堂詩箋》、《杜詩趙次公先後解》等都將此詩歸於杜甫名下。今天的學者,一般將其定為大曆五年杜甫流寓潭州時的作品。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七絕《江南逢李龜年》的風格,從容瀟洒、風流蘊藉,與杜甫流落湖湘一帶時的詩篇判然有別。此時的杜甫身心狀態可謂貧病交加、愁緒萬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此身漂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清明二首》其二)「江漢山重阻,風雲地一隅。年年非故物,處處是窮途。」(《地隅》)「泥塗豈珠玉?環堵但柴荊。衰老悲人世,驅馳厭甲兵。」(《奉送二十三舅錄事之攝郴州》)尤其是那首《逃難》,更是令人目擊神傷:
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
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塗炭。
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
妻孥復隨我,回首共悲嘆。
故國莽丘墟,鄰里各分散。
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
「天若有情天亦老」,設若詩人在這樣的境況下,遇到開元盛世與自己一同頻頻進出繁華社交場合的故交知己,該會怎樣的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啊,即使不寫成《秋興八首》那樣的大型七律組詩,至少也要寫成像《憶昔二首》或者《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那樣鋪陳終始、不勝盛衰之慨的七言古風吧?怎麼可能用短短的一首絕句就打發了呢?學者們無不說此詩蘊含了國難家仇、深悲巨痛等等,我覺得純屬「過度解讀」,因為大家不約而同地先有了心理預設,預設這首詩是杜甫在安史之亂時期的作品。事實上,這首詩的調子是輕快明朗的,洋溢著好友意外重逢的歡欣喜悅……這絕不似「安史之亂」爆發後詩人所慣用的「推見至隱,殆無遺事」的 「詩史」創作路數。
對《江南逢李龜年》作者之為杜甫的懷疑,其實在古代早就有人提出過: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十四云:「此詩非子美作,岐王開元十四年薨,崔滌亦卒於開元中,是時子美方十五歲,天寶後子美未嘗至江南。」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完全同意胡仔的觀點,認為《江南逢李龜年》為「他人詩無疑」。清人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論及此詩,也曾說:「含意未申,有案未斷。」
據史書記載,天寶十五載(756年6月12日)唐玄宗從延秋門棄城西逃奔蜀。於至德二載(757年12月),唐玄宗由成都返回長安。范攄《雲溪友議》所云「合座莫不望行(有本作「南」,誤)幸而慘然」,「望行幸」,當發生在唐玄宗逃難在外的一年半的這個時間段,斷不至於在唐玄宗回到長安後,眾人盼望他行幸湖湘。而在這段時間內,杜甫先是被安史叛軍俘虜,後來逃出後直奔肅宗即位的甘肅靈武,待兩京收復後,隨肅宗朝班回長安。在此期間,杜甫未曾到過湖湘。他流落湖湘是在大曆三年(768年)之後的事。因此,鄭氏范氏筆記小說所言「杜甫以詩贈之」云云,乃屬無稽之談。
杜甫與李龜年在開元年間是否曾有過密切往來?現有的史料無法證實,先不說密切不密切,甚至連他們是否有過一次交集,都無跡可求。一般的學者,往往會引用杜甫《壯遊》中的兩句詩作為旁證:「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楊。」在「崔魏」之下,詩人自注曰:「崔鄭州尚,魏豫州啟心。」學者們於是想當然地認為,開元初,岐王李范在東都洛陽有尚善坊,中書令崔湜之弟殿中監崔滌亦在東都遵化里有豪宅,杜甫既然在十四五歲時以詩才受到鄭州刺史崔尚和豫州刺史魏啟心的賞愛,勢必崔、魏二人有可能將杜甫帶到李范和崔滌的府上聆聽李龜年演唱……然而,2002年洛陽出土的《崔尚墓誌》(《唐故陳王府長史崔府君(尚)志文》)對崔尚一生所歷官職記述甚詳,卻並不載其曾為鄭州刺史。該墓誌載崔尚曾「出牧東平郡」,東平郡即鄆州,疑「鄭州」即「鄆州」,因形近而致誤。而新出土的開元二十一年《唐故冀州刺史姚府君夫人弘農郡郡楊氏墓志銘》,作者自題「太子中舍魏啟心撰」。又有新出土的石刻拓片《大唐故河南府泗水縣尉長樂馮君墓志銘並序》,據此墓志銘內容,知其作於開元二十六年,作者自題「慶王府司馬魏啟心撰」。在開元二十六年時,魏啟心尚為慶王府司馬。查《元和郡縣圖志》和兩《唐書·地理志》,貞觀元年(627年),太宗分天下為10道:關內道、河南道、河東道、河北道、山南道、隴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劍南道和嶺南道。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又分天下為15道,即將山南道、江南道各分為東、西道,又增設了京畿道、都畿道和黔中道。河南道下轄洛州、孟州、陝州、虢州、汝州、許州、汴州、蔡州、陳州、亳州、宋州、濮州、鄆州、泗州、海州、兗州、徐州、宿州、沂州、密州、齊州、青州、棣州、萊州、登州。 知唐代開元年間,並無「豫州」之設置,何來「豫州刺史」之職呢?顯然,杜甫在《壯遊》中自注崔魏二人官職分別為鄭州刺史、豫州刺史,是根本不存在的子虛烏有。這或者是由於晚年杜甫的回憶出了差錯,或者是這條「自注」乃是出自後人的妄斷。《壯遊》或其它詩篇中,杜甫曾無片言隻字涉及崔巍二人曾將自己引薦給李范、崔滌等,更不曾提及自己與音樂家李龜年有過任何往來。
二
從杜甫所留傳下來的詩文可知杜甫知曉音樂,會彈琴:「清琴將暇日,白首望霜天。」(《季秋江村》)「哀弦繞白雪,未與俗人操。」(《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佩劍沖星聊暫拔,匣琴流水自需彈。」(《人日兩篇》)……然而音樂之於杜甫,只是一般的業餘愛好而已。杜甫對自己在詩歌及書法方面的造詣一向頗為自負,但從未誇口自己的音樂才華。
開元年間,在音樂舞台上與李龜年旗鼓相當且經常一同出入王府豪貴之家的是當時著名青年詩人王維。《舊唐書·王維傳》曰:「維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昆仲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李肇《唐國史補》載:「人有畫《奏樂圖》,維熟視而笑。或問其故,維曰:「此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好事者集樂工驗之,一無差謬。」《唐書》《新唐書》《唐才子傳》競相轉引。唐人薛用弱《集異記》更是詳細記載了開元八年前後王維因嫻於音律而深受岐王及玉真公主(玄宗胞妹)賞愛的情景:
王維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為岐王之所眷重。時進士張九皋,聲稱籍甚。客有出入於公主之門者,為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試官,令以九皋為解頭。維方將應舉,具其事言於岐王,求庇借。岐王曰:「貴主之強,不可力爭,吾為子畫焉。子之舊詩清越者,可錄十篇。琵琶之新聲怨切者,可度一曲。後五日當詣此。」維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謂曰:「子以文士,請謁貴主,何門可見哉?子能如吾之教乎?」維曰:「謹奉命。」岐王則出錦繡衣服,鮮華奇異,遣維衣之,仍令齎琵琶,同至公主之第。岐王入曰:「承貴主出內,故攜酒樂奉宴。」即令張筵。諸伶旅進。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立於前行。公主顧之,謂岐王曰:「斯何人哉?」答曰:「知音者也。」即令獨奏新曲,聲調哀切,滿座動容。公主自詢曰:「此曲何名?」維起曰:「號《郁輪袍》。」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至於詞學,無出其右。」公主尤異之,則曰:「子有所為文乎?」維即出獻懷中詩卷。公主覽讀驚駭,曰:「皆我素所誦習者。常謂古人佳作,乃子之為乎?」因令更衣,升之客右。維風流蘊藉,語言諧戲,大為諸貴之所欽矚。岐王因曰:「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為解頭,誠為國華矣。」公主乃曰:「何不遣其應舉?」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薦,義不就試。然已承貴主論托張九皋矣。」公主笑曰:「何預兒事,本為他人所託。」顧謂維曰:「子誠取解,當為子力。」維起謙謝。公主則召試官至第,遣宮婢傳教。維遂作解頭,而一舉登第矣。
王維外表出眾,舉止瀟洒,其精湛的琵琶演奏,讓公主及在場的所有聽眾如醉如痴……當時,樂壇另一才子李龜年亦頗受岐王青睞,據唐馮贄《雲仙雜記·辨琴秦楚聲》載:「李龜年至歧王宅,聞琴聲,曰:『此秦聲。』良久,又曰:『此楚聲。』主人入問之,則前彈者隴西沉妍也;後彈者揚州薛滿。二妓大服,乃贈之破紅綃、蟾酥麨。龜年自負,強取妍秦音琵琶,捍撥而去。」可以想見,同為深受岐王賞愛的音樂家,王維和李龜年都是岐王宅里的常客。
三
那麼,王維是否到過江南?他是否在江南遇到過李龜年?答案是肯定的。
李龜年是岐王府上的常客。岐王李范於開元十四年去世。大約在此之後,李龜年有過漫遊江南的經歷。
在王維的一生中,他曾有兩次到過江南。
第一次是轉官吳越,時間是開元十五年他離開濟州返長安後不久。
宋末元初鄧牧《伯牙琴》中《自陶山游雲門》一文中寫到:「涉溪水,是亭榜曰『雲門山』。山為唐僧靈一、靈澈居。蕭翼、崔顥、王維、孟浩然、李白、孟郊來游,悉有題句。遐想其一觴一詠,固亦如我輩今日,斯人皆歸盡也……」據考證,靈一、靈澈確居雲門山之雲門寺,李白、孟浩然、蕭翼、崔顥都曾來此盤桓並留下詩作,因此,鄧牧雲王維來此遊覽,定不為虛。王維集中的《西施詠》「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羅衣。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很可能是詩人泛若耶、游雲門之時的即興有感之作。
王維集中有《宿鄭州》一詩,其中寫道:「朝與周人辭,暮投鄭人宿。他鄉絕儔侶,孤客親童僕。宛洛望不見,秋林晦平陸。田父草際歸,村童雨中牧。主人東皋上,時稼遶茅屋。蟲思機杼鳴,雀喧禾黍熟。明當渡京水。昨晚(一作夜)猶金谷,此去欲何言,窮邊徇微祿。」《集異記》載,開元九年,王維釋褐受大樂丞。同年旋因署中伶人黃獅子舞事件遭貶濟州司倉參軍。王維出貶濟州,其實有著更複雜的政治背景,與李唐宗室的勾心鬥角有關。王維遭貶前與岐王、寧王、薛王交往密切,三王皆玄宗兄弟。玄宗對待兄弟們的態度,表面上親熱,實際上防範甚嚴,曾「禁約諸王,不使與群臣交接」①。開元八年,終於發生了一樁大案,與岐王、薛王為友的一批官員先後受到處罰,輕者貶職流放,重者杖斃。王維當時是一介布衣,不曾直接卷進這場風暴。但第二年剛剛做官不久,即以莫須有的罪名降職外放,分明與此事有著內在的關聯。王維在《被出濟州》一詩中流露了悲哀心情:「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閭閻河潤上,井邑海雲深。縱有歸來日,多愁年鬢侵。」有人認為此詩與上面所引《宿鄭州》作於同時,皆出貶濟州時所作。仔細讀來,我們發現兩詩的調子明顯有別,《宿鄭州》看不出貶謫的痕迹,而末句雲「窮邊徇微祿」,濟州在濟南西南,無論如何也算不上「窮邊」,因此,譚優學先生推斷王維這次是「轉官吳越」②。
李亮偉《浙江黃岩王維廟考辨》③,談到清末光緒年間所刻《黃岩縣誌》卷九《建置·叢祠》,收錄明萬曆年間袁應祺在黃岩任縣令時所撰《重建福佑廟記》,記述浙江黃岩王維廟由來:
黃岩縣治西,故有福祐廟,祀唐右丞尚書王侯。侯諱維,號摩詁,長安藍田人也,登開元進士第。其得祀於茲者,唐元和間,婺源令陳英夫攜侯香火,道永中江,舟幾覆,賴侯拯得全,遵寄藉奉侯。侯靈顯,凡災浸水旱,有求必應,士民建廟祀之。元至正,州人王仲樣任樞密院都事,海運遇風,號侯獲濟.具奏,賜額敕封護國忠烈昭濟顯應侯.我明開國來,侯顯異驗者垂二百祀.嘉靖壬子,廟毀於倭,忽有狂人赴烈焰中負神像出,得不毀.人咸異焉.於是鄉先達龜厓蔡公、樊陽吳公,台喦(原文剛好相反山在上,品在下)鄭公,耆老李俟王榜等,仍舊址謀新侯廟。……余承乏茲土,詢父老,搜舊聞,因得侯之建廟始終如此雲……
從上面文字可知,黃岩縣廟祀王維,始於唐代元和年間,距王維去世才四十多年。上文但云唐元和間「婺源令陳英夫攜侯香火,道永中江,舟幾覆,賴侯拯得全,遵寄藉奉侯」,而未說明陳英夫為何會攜帶奉祀給王維的香火呢?極有可能是由於王維在世時在此推行善政,為當地人所敬仰,故香火以祀。在唐代,黃岩屬台州,乃荒遠邊地。被玄宗稱為詩書畫三絕的著作郎鄭虔,安史之亂中為叛軍所俘,亂平後受到處分,即被貶為台州司戶參軍,並死於此地。王維自雲「窮邊徇微祿」,有可能正是此地。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置於《外編》的《淮陰夜宿二首》、《下京口 夜行》、《山行遇雨》、《夜到潤州》等五首詩,亦載於《孫逖集》。顧元緯本云:「宋本作公(王維)詩,又載唐孫逖集。」考孫逖生平,他的確也曾有吳越之行,其集中的《山陰縣西樓》、《春日留別》、《和常州崔使君寒食夜》、《奉和崔司馬游雲門寺》等幾首詩皆寫春天景色,與上面所列《王右丞集箋注》之《外編》諸詩時令不合,這些詩描寫的都是秋日景色:「暮落知寒近,山長見日遲。客行心緒亂,不及洛陽時。」(《淮陰夜宿二首》其一)「秋風淮木落,寒夜楚歌長。宿莽非中土,鱸魚豈我鄉。孤舟行已倦,南越尚茫茫。」(《淮陰夜宿二首》其二)「夜入丹陽郡,天高氣象秋。」(《夜到潤州》)
開元十八年五月,契丹降突厥,朝廷命幽州長史趙含章為都督赴代北征討,王維作詩《送趙都督赴代北得青字》:「天官動將星,漢上柳條青。萬里鳴刁斗,三軍出井陘。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從 「漢上」、「鳳闕」等詞,知王維此時已從吳越回到了長安。
王維第二次赴江南,是在開元二十八年,使命是「知南選」。據《通典》、《新唐書·選舉志》、《冊府元龜》等書,知唐朝每四年進行一次「南選」,即朝廷派官員赴南部選拔官吏,因為當地自行選拔的不太符合要求:「桂廣交黔等州都督府,比來所奏擬土人首領,任官簡擇,未甚得所。自今已後,宜准舊制。四年一度,差強明清正五品已上官,充使選補,仍令御史同往注擬。」「開元八年八月敕:嶺南及黔中參選吏曹。」規定「選使及選人,限十月三十日到選所,正月三十日銓注使畢。」④王維這次「知南選」時間是開元二十八年秋。他到達襄陽時,好友孟浩然已去世。王維集中有《哭孟浩然詩》: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該詩題下詩人自註:「時為殿中侍御史,知南選,至襄陽作。」
據王輝斌先生考證,此次王維赴江南,目的地是黔州,順便他還到了渝州⑤。
四
王維著名的《相思》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查今存收錄此詩的典籍,多作「秋來發幾枝」(清《唐詩三百首》作「春來發幾枝」)。今按:紅豆本秋天結子,既然寫到「採擷」,照理當以「秋來發幾枝」為是。此詩題目凌濛初本作「江上贈李龜年」,值得我們注意。從版本學的角度看,一般而言,古人詩作,題目內容詳細具體的往往是原題,而相比之下簡略概括的則常常出自後人的改動,比如,比如敦煌本《唐人選唐詩》載李白詩《魯中都有小吏逄七郎,攜斗酒雙魚贈余於逆旅,因鱠魚飲酒留詩而去》,而在殷璠《河嶽英靈集》本變作了《酬東都小吏以斗酒雙魚見贈》,前者所涉人物姓名、地點、事件清楚而翔實,後者則顯然經過了人為的加工和簡化。再如敦煌本《唐人選唐詩》載李白詩《山中答俗人問》,到了殷璠《河嶽英靈集》本(現存最早為宋本)則為《山中答俗人》,而此詩之寫作緣起正是由於詩人要回答「俗人」之問:「何意棲碧山?」當然,未必是殷璠本人做了手腳,極有可能是宋人刊刻《河嶽英靈集》時做了刪改。所以,說到王維《相思》詩,我認為「江上贈李龜年」是其本來題目。
果然如此,這足以證明王維在江南確實曾與李龜年相逢。而晚唐人筆記小說所載《江南逢李龜年》便極有可能是王維的作品。與《江上贈李龜年》不同的是,《江南逢李龜年》是兩人初初相逢時所作,而《江上贈李龜年》是兩人行將分別時所創。兩詩均作於唐開元年間。
注釋:
①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二〇。
②譚優學《王維生平事迹再探》,《西南師範大學學報》, 1982年第2期。
③李亮偉《浙江黃岩王維廟考辨》,《王維研究》總第四輯,遼海出版2003年版。
④王溥《唐會要》卷七十五。
⑤王輝斌《唐代詩人探賾》,第50頁,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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