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台灣!
從台灣給朋友寄明信片的時候,想了半天該寫些什麼話,最後寫出來的只是簡單的一句:「一言難盡的地方。」
一言難盡的地方
這很奇怪,因為大凡我在一個新鮮的地方待了很久,見到了不同的風景和不同的人,總不會毫無值得抒寫的經歷。而現在的我,真正就是一個字也寫不出。
這很可能是因為所有的感受都過於微妙,或者是缺乏戲劇性的時刻值得銘記。也可能是因為台灣的地位過於特殊,以至於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目光來審視它。某位老師來過台灣之後說:「在重新梳理過一遍旅程之後,我也仍然很難回答『台灣怎麼樣』這個問題。像任何一個你聽聞太久,卻從未涉足的地方一樣,到過之後,才會明白自己先前的臆斷,和真實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所需要面對的複雜選擇相比,簡直一點也不重要。」我也是這麼覺得。
踏上台灣的第一刻毫不驚豔。走出桃園機場,坐上去台北的大巴,我從台灣發出的第一條訊息是「桃園機場真是我見過的最第三世界的機場,沒有之一。」這並不是批評,只是實事求是的記錄。
進入台北市區之後從車窗裡看出去,擁擠紛亂的街道和行人更讓我忍不住想起西安。區別當然是有的,但是在哪裡又說不出。像是見到一個遠房的表兄弟,「彷彿面熟又面生」。這算是異國呢,還是故鄉?
要過上幾個小時,「這裡是台北」的感覺才會開始清晰起來。扶梯上和十字路口的人流秩序井然,地鐵裡再擁擠,老幼專座也總是空出來沒人坐,人們說話輕聲細語,街頭雖然老舊破敗,但垃圾卻很少見。還是像西安,只是似乎變好了一點點。
也許是因為從北美直飛台灣的緣故,凡此種種,都並不讓我覺得突兀,只覺得一切似乎理當如此。這並不是可以用「公德」或者別的什麼辭彙一言以蔽之的特質。與其說它是關於每個人的個人品行,毋寧說它是關於一個社會的整體血肉氣韻。我忍不住想,也許中華民族的現代化和城市化之路就應當是這個樣子。中國人的聚落永遠不會異變成巴黎或者芝加哥的模樣,而台北便是傳統的儒家市井在工業時代結出的一顆自然而然成熟的果實。它當然一點也不完美,但是足以讓人覺得妥貼體面。我甚至想到,也許以這樣的心態再去北京看看,會覺得也很不錯?
這幻想當然很容易就被理智打破。在台北一家hostel裡和一個澳大利亞人聊天,他剛剛挈婦將雛在亞洲玩了一大圈。我問他對北京的感受,他想了想說,他之前剛去過東京,一切都很好,很舒適,很愜意,很有安全感。Beijing is just the opposite.
我只好微笑以對。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我甚至不太能想像他這一大家子人怎麼能搞定北京之旅,但是他在東京當然可以悠遊自如,在台北也不難。並且很顯然,這和當地人民的英語能力幾乎毫無關係。
我自己也曾經一個人在若干歐洲城市裡背著包拿著地圖摸索過,我知道對一個旅行者來說,最能帶來或者剝奪安全感的因素並不是語言,而是別的。
這當然多少令人傷感,因為台北和北京離開得究竟是太遠太遠了。
台北和北京距離有多遠
台北和北京的距離有多遠,可以透過下面這個例子看出來。我從北美飛台北的時候,最便宜的機票是從北京或者上海轉機。但是我雖然有台灣當局發給的「入台證」,卻無法申請大陸當局發給的「赴台證」(這是大陸居民從大陸去台灣所必需的)。所以,我雖然在台灣入境不成問題,卻可能在大陸上飛機的時候被攔下來。於是我只好付出較高的機票價錢從東京轉機赴台北。也就是說,正因為我是大陸居民,所以不得不繞開大陸才能進入台灣。兩岸分立狀態之弔詭,於此可見一斑。
台灣人關於大陸人的看法恐怕是相當複雜的。作為一個北方人,我的大陸身分在台灣只要開口就會立即被聽出來。基隆的一個旅行服務中心的阿姨在回答了我的問題之後帶點興奮的神色問我:「你是大陸自由行的旅客嗎?」我在腦海中替她補上了「傳說中的」幾個字,蓋因陸客自由行迄今開通不過一個月,實踐者寥寥,在台灣正處於雷聲大雨點小的階段。
台北的一家計程車司機問了我一堆關於大陸的問題,而且大多數令我啼笑皆非,比如「台北的問題是人太多了,大陸城市不會有這麼多人吧?」。在中正紀念堂外,一個台灣大媽向我問路,我碰巧知道,就指給她。她聽了我說話之後一愣,看了我一眼,嘟嚷了一句:「哦,大陸人。」然後默默走開了。雖然她未必是惡意,那一瞬間我腦海裡還是直覺地反應到:「大陸人怎麼了?」
只有到了遊客聚集的名勝所在,我的口音才顯得不那麼顯眼。在台北故宮,我被大呼小叫彷彿逛菜市場一般的大陸旅行團吵得不堪其擾,向朋友訴苦說:「你說台灣人看了這個架勢怎麼會不討厭大陸人呢?」朋友直笑:「但是你必須承認,你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啊。」
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雖然從念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定期看台灣的雜誌,後來更是看過不計其數的台灣藍綠政論節目,但是舊時環境潛移默化的影響在身臨其境之後還是會清晰地凸顯出來。儘管我的台灣觀念在大陸恐怕已經屬於最自由的一端,但是我在台灣做自我介紹的時候還是只會說「我是大陸人」,並且當別人介紹我說「他是中國人」的時候本能地產生出抗拒心理。再多政治語彙的侃侃而談,終究還是替代不了金甌一缺的遺憾情感。
可是如果我從小生在這裡的話又會如何呢?不知為什麼,走在台灣街頭,這個問題好幾次跳進我的腦海。我想,以我的性格和讀書經歷,我很可能會在年輕時是一個堅定的獨立主義者,然後或許隨著年齒漸長而趨於中道。我會喜歡大陸嗎?很有可能。我會視其為自己的故鄉嗎?恐怕未必。
但是無論如何,在國家的離合面前,我的個人情感大概並不重要。台北夜市裡買蚵仔煎的街鋪老闆,九份山上推銷風味食品的殷勤大媽,青年旅社裡為了感情問題鬱鬱寡歡的姑娘,花蓮太魯閣峽谷裡饒舌的導遊,所有這些鄉村和城市,安居樂業,歌舞昇平,也許都不得不在某一日讓位於某些別的東西。在戰火面前,一切都會煙消雲散的。
這看起來好像極不可能,而且會成為一個巨大的悲劇。可是揆諸一個世紀以來的歷史,人們自己一手造就的比這更大的悲劇還少嗎?
銘記在心的感動
我回到大陸之後碰巧看到了一期中央電視台的節目,討論為什麼今年6月分新開放的大陸居民台灣自由行項目並未如預期般受到歡迎。
這是個頗為敏感的話題,因為此前自由行一直飽受爭議,大陸和台灣藍營都寄希望於自由行能夠加強海峽雙方的聯繫,促進台灣旅遊市場的繁榮,而台灣綠營則一直聲稱,大規模的陸客自由行會給台灣帶來安全隱患和社會問題。如今自由行開局冷淡,藍營尷尬,而綠營則幸災樂禍,但對各方來說,這一局面都多少有點出人意料。
節目的嘉賓之一是台北市前副市長李永萍。在回答主持人「大陸居民自由行應該看什麼」的問題時,素來伶牙俐齒的她顯得有點局促不安。這問題按說本來是不用回答的,既然大陸那麼多人想去台灣,當然不會沒東西可看才對。
不甘心走馬觀花
可是我在台灣的時候的確被這問題困擾過。我們固然人人都嚮往台灣之旅,但是台灣究竟只是個小島,可以吸引旅客的熱點地區其實屈指可數。台北故宮、101大樓、誠品書店、中正紀念堂、夜市、台南府城、幾個海濱小鎮,淡水、九份、花蓮、墾丁等等,這就構成了絕大多數大陸人對台灣的主要想像,大多數旅行團也的確是在按照這些去處來安排旅行線路。可是追根究柢,既然我們不甘心只是走馬觀花到此一遊,而是願意在某種意義上深入台灣的土地。那我們究竟還期待看到些什麼呢?
台灣的自然風光事實上低於我的預期。短短一周的旅程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是幾處頗富盛名的景點已經足以讓我對台灣風景的普遍水準有所估計。它們並不是不好,只是沒有好到令人讚歎的程度。放在中國的大舞台上也只能算是中上水準,若是和世界級的一流風景相比,差距就更為可觀了。
在那期節目裡李永萍也承認,台灣的山海之美其實並不是對大陸遊客最有吸引力的部分,奇怪的是,這好像是第一次我聽到有人把這件事宣之於眾。在她看來,台灣的市井才是真正有魅力的部分,她把這種魅力稱為「生活美學」,但是這個詞究竟具有什麼內涵,她卻語焉不詳。
細節處精緻俐落
在去過台灣之後,我多少能明白她的意思。從去台灣的第一天起我就發現,儘管台北的街頭看起來灰頭土臉、陳舊逼仄,像是大陸的中西部二線城市,但是走進一家街邊小店,裡面的陳設布局卻大多頗具匠心,至少其細節處的精緻俐落,即使在大陸最繁華的都市區也很難見到。就口味而言,我其實並不太喜歡台灣最有名的那幾味小吃。但是在台灣各處的用餐體驗自始至終是令人愉快的。
這讓我想起我上中學的時候,西安的第一家肯德基,在當時整個西北地方都還沒有麥當勞時,那是一個貴族化的去處。除了在當時看來一頓飯要吃 10幾塊錢人民幣不便宜之外,那種乾淨整潔的環境也是個重要的原因,同身邊大多數桌上鋪著油乎乎的桌布、地上流著可疑的汙水、衛生間幾乎難於立足的「典型」街頭飯館相比,它委實像是異類一般。??奇特的是,20年後,情形依然故我。大陸的餐飲連鎖店換了一批又一批,能讓人對洗手間的乾淨程度有足夠信心的似乎還是只有那幾家洋速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就是要頑固地拒絕在細節上用心經營,彷彿有什麼力量阻止這麼做似的。
台灣卻正好相反。許多街頭巷尾的細處不但用心,而且有趣味,有創意,雖然往往只是些「小意思」,卻讓人總有驚喜。我不知道這是該歸因於被日本殖民半個世紀的影響,還是源於台灣自身獨特的市民社會心理,但是他們確實做到了大陸即使繁華得多的都市也做不到的東西。毫無疑問,對一個有足夠好奇心和觀察力的背包客而言,正是這些細節才構成了他對一座城市真正的記憶和印象。
街頭標語不張揚
在台北的第一個清晨,我在旅館附近漫無目的地閒逛,走過台大醫院旁邊的林蔭道。街景平淡無奇,但地磚卻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整整一個街區的地磚上,樸素無華地刻著台灣幾十年間若干文學作品的片段,大多數我都沒有讀過,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條是陳虛谷的兩句詩:「他年但願多情熱,來作台灣革命家。」
我在不少城市讀到過各種磅礡的街頭標語,它們大多高亢激烈,像這樣不張揚、不醒目的鐫刻還是第一次見到。它是如此沉默,以至於一個人很可能走在上面也完全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但是注意到了,就會被感動到。而且那樣的感動是會被一直記住的。
對寶島的幻想回歸現實
旅行的樂趣之一,就是發現一個目的地同自己事前想像的巨大偏差。在去台灣之前,許多人都告訴我台北故宮的收藏多麼充實豐富,但是似乎從來沒有人向我提及過,而我自己當然也完全沒想到,台北故宮本身卻是一幢頗為粗疏庸俗的建築。更有甚者,在台北故宮的對面,一片青翠的山林中,竟然有一組極為醜陋的高層住宅像一道疤痕一樣盤踞在那裡。這樣的情形即使在公認城市規畫已經瀕於瘋狂的大陸城市裡大概也是罕見的,可是卻在台北出現了。
事實上,整個台北的城市規畫和公共建築都讓人覺得大跌眼鏡,和它在細節上表現出的精緻細膩絕不相稱。舉例而言,台北大概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有河流經過城市中心,卻把河道和城市用高牆隔絕開,任由貧民窟在河邊的親水地帶生長的大都市。
總統府周圍的博愛特區規畫荒疏混亂,當我遠遠看到「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念碑」時,還以為那是個沒修好的看板。
中正紀念堂修建得比台北故宮稍微用心了一點,但是仍然經不起推敲。沒有足夠多漢白玉是地理條件所限,本來無可厚非,但是用水泥塗上白油漆來充數就未免好笑。整個紀念堂大而無當,當我走進內部發現那裡正在舉辦一個「木乃伊傳奇展」的時候差點笑出聲來。我忍不住惡毒地想,要是在北京那個對應的紀念堂裡也舉辦一個這樣的展覽,是不是會更切題一點?
在某種意義上說來,台灣和大陸所面對的問題正好相反。台灣可以把細節問題處理得妥帖舒適,卻在面對宏大尺度的問題時顯得捉襟見肘。在台灣,因陋就簡,「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味道隨處可見。
這也許可以歸咎於這座島嶼在地理和自然條件上的天然局限,但是作為一個或至少是被它所自我期許的「海洋國家」,其實是有許多在大洋中鍛鍊出大心胸、大氣魄的海洋文明可以師法。
這種矛盾在許多層面都有體現。台灣可以誕生出國際級的具有一流藝術勇氣和水準的文藝演出團體,但是台灣的電視節目庸俗無聊、目光短淺的程度卻也讓人搖頭,不但比不上別的發達國家,甚至比不上中國大陸。台北本來有可能成為亞洲的科技中心,足可與東京一搏。它在吸引華人知識精英的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政治自由、經濟繁榮、生活舒適等等,但是它的封閉心態,卻讓自己可悲地在亞洲人才市場上被新加坡和香港,甚至北京和上海邊緣化,淪為二流角色。
台灣似乎不瞭解或者不願意瞭解,作為一個只有2000多萬人的小島,它要立足於世界,離不開徹底地開放心態和全球視野。它當然面對地緣政治的種種嚴峻挑戰,但是二戰後崛起的亞洲諸國,哪一個沒有無從迴避的歷史包袱和政治局限呢?台灣已經做得很好,但它本來可以做得更好的。
親自去台灣走一遭的好處,是讓自己早先腦海裡的種種幻象歸結於實處。台灣不是世外桃源,但是它確實體現了中華文明在新世紀的另一種成長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讓來自於沿著另一種可能性成長起來的社會裡的我看來,就分外覺得感慨萬千,不知道該怎樣精確地描繪我所瞭解到的一切。
台灣合唱之父呂泉生曾經寫過一首打油詩,嘆息台灣歷史之複雜:「台灣兩字真難寫,橫豎彎曲且擁擠。想用楷書怕寫錯,草草了之騙自己。」我在台灣只待了浮光掠影的一周,只好更加草草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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