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意象

意象有狹義與廣義之分。廣義的意象就是意境，即文學藝術作品通過形象描寫表現出來的境界和情調。狹義的意象卻是一種詩歌創作流派，即意象主義詩歌。根據這一流派所表現的本質特徵，可以這樣給意象下定義：意象就是寫入詩歌里的能夠代表個體情感或社會意義的物象。物象就是客觀存在的一切物體的形象。由此看來，進入詩歌里的物象如果不具備個體情感和社會意義這兩個特質的定義域的物象不能算是意象。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些好看的或難看的擺件，所以有的所謂詩歌讀起來味同嚼蠟，不忍卒讀。這是沒有詩意的結果。有詩意的詩歌都是意象運用得很高明的詩歌。讀起來如咀嚼橄欖，餘味無窮。

那麼，意象是怎麼進入詩歌的？這就需要詩人進行詩歌創作的過程。詩人也有廣義的和狹義的區分。廣義的就是一切寫詩的人，不論詩的數量多少，質量好壞，影響大小，只要你動筆寫了詩就是詩人。反之，有質有量有影響力的具有一定創作成就的才戴得上詩人的桂冠。真正的詩人不是自封的詩人某某，而是讀者群體公認的；也不是官方體制御用的，而是從民間脫穎而出的。要想成為名副其實的詩人，只有一種可能，靠實力說話。這才是詩的力量與力度。有這種能量的詩都是意象運用得到位的詩人所為。一個意象的誕生是詩人靈光一現的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情感的複合物。心理學稱這種「靈光一現」為靈感。沒有靈感就沒有這種複合物的呈現。其實它是詩人的素養、經驗與思考的反覆性的突破點。因此意象的呈現可以說是個人的先天條件和歷練程度的結果。靈感每天從你面前飛過千百次，你一生都沒有撲捉到一次，那你就天生不是詩人。如果一生也曾撲捉到兩三次，寫出了世人公認的好詩，那你就是個傳世的詩人。有的有名句沒有名篇，有的有名篇沒有名集，有的兼而有之。這就是歷史告訴未來，能力決定檔次。

意象詩有其苛刻的原則。總的來說，意象詩的口號是：「一個人與其在一生中寫浩瀚的著作，還不如在一生中呈現一個意象。」足見對於詩人而言，呈現一個成功的意象是多麼重要。意象詩不僅僅意味著畫面的描繪，而是意象的呈現。注重呈現的方法，而不是呈現的主題。意象詩只有呈現。當莎士比亞寫到「黎明裹在一件赤褐色的斗篷中」時，他呈現了畫家無呈現的聯想。在這行詩中沒有任何可以稱為描繪的東西。他在呈現。當我從朋友的詩作中讀到意象呈現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的陶醉！

具體說來有以下幾個「要」：要運用日常會話的詞語，但要精準；要創造新的節奏；要在選材上絕對自由；要呈現一個意象；要硬朗和清晰；要高度凝練，跳躍；要美，無論呈現真善與假惡。

再具體說來有以下幾個「不」。在語言上：不用多餘的詞，尤其形容詞；不要沾抽象的邊；不要認為詩比音樂簡單；不要用現成的修飾性的辭彙；不要用比喻詞。

在節奏和格律上：不要有散文一樣沉悶的敘述；不要賣弄觀點；不要描繪；不要用現成的觀念；不要把材料剁成零散的抑揚格；不要押韻。

意象派和象徵派有明顯的區別。象徵派，詩人寫的是a，象徵的是b。這說明詩人的心中是有目性的。意象派，詩人寫的是a，呈現的卻是n。其中有多少個象徵或觀點，詩人自己也說不清楚。因為讀者有自己的經驗，審美主體不同其含義也不同。這大大調動了讀者參入詩歌再創造的積極性。這種作者與讀者的互動關係，是意象主義詩歌流派對詩歌乃至其它語言藝術所做出的巨大貢獻。

意象派詩歌在哲學上受到了帕格森直覺主義的影響。帕格森認為，整個世界就是意象的總和。意象有外在和內在之別，外在構成物質，內在構成精神。外在的意象由主體構造，不是客觀存在的物質。外在的與內在的形象的區別只在於此時此刻它們未被主體所注意，即被知覺。如何認識呢？帕格森提出了神秘的直覺主義。就是一種理智的交融，使人們自己置身於對象內，以便與其中獨特的無法表達的東西相符合。所以，意象詩都是憑直覺寫作的。

意象詩有多種呈現技巧，比較突出的有意象延伸，意象融合，意象疊加等。

落日

一位跳芭蕾舞的主角，醉心掌聲，

真不願意走下舞台，

最後還要淘氣一下，高高翹起她的腳趾，

露出擦著胭脂的雲似的絳紅內衣——

在正廳頭等座位一片敵意的嘟囔中。

在休姆這首意象詩里，題目「落日」是本體，「一位跳芭蕾舞的主角」是喻體。作者把本體放一邊，冷落著，大肆渲染喻體的舉止聲色，心裡與細節。豈不知呈現喻體就是呈現本體。題目和內容之間省略了一個比喻詞。其實是一種隱喻，或曰借喻。這就是意象延伸。讀者的身份、地位、年齡或經歷不同所獲取的感受也不盡相同。一位老人能感受日薄西山，蠟頭不高了，該謝幕了。一位青年演員可能讀出幕後的你爭我斗，決不去理睬時間的流失。你也完全可以沉浸在落日之美里，來充分地享受大自然的嫵媚。一個中學生或許讀出了敵意中的驕傲，因為我美。凡此種種。

水池

你活著嗎？

我碰著你。

你像一條海魚一樣顫動。

我用我的網把你蓋上。

你是什麼——有條紋的東西？

H.D．在意象派詩人里最享盛名。被人們稱為真正的意象派。但要欣賞與理解她的詩可不簡單。她的詩都是主客體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他，他中有你，變幻莫測，最具n種意義。還是你自己走進去慢慢品味，讀上一百遍，其義自現。

地鐵車站

人群中這些臉龐的隱現；

濕漉漉、黑黝黝的樹枝上的花瓣。

這是龐德被公認的意象派的壓卷之作。這裡運用的就是典型的「意象疊加」的技巧。即把兩個意象不加評論地放在一起，使它們產生一種新的效果。兩行詩包含豐富的內容，尤其現代都市生活中的種種情緒，你可以讀出美的易逝性，抑鬱性，壓抑性，無常性等等。這種手法是從杜牧的「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中轉化出來的。兩句中間的比喻詞的省略，有了語言張力，且更加凝練。龐德最出色的意象詩其實是他對中國詩歌的翻譯、改寫和創造。艾略特稱他為「我們時代的中國詩的發明者」。《河上商人的妻子：一封信》是李白的《長干行》的再創作，《劉徹》是從漢武帝《落葉哀嬋曲》改寫的，《仿屈原》題目就直接就點明了來源。

此外在技巧上還有意象發散，其基本格式為，本體a,像喻體b,像喻體c,像喻體d，像喻體e……屬於修辭學裡的多喻。有意象傳遞，格式為，本體a，像喻體b,b像c，c像d,d像e……屬於修辭學裡的連環喻。有意象象徵，就是意象詩里兼容了象徵的元素。我國自四五運動以來，出現了大量的所謂的朦朧詩，其實就是對這些意象詩的寫作技巧不甚了解。就是現在有些抒情詩人對此還是一頭霧水。當時面對「看不懂」的質疑，朦朧詩人的回答是「我兒子會懂得！」因為他們堅信先進的寫作技巧遲早會傳播開來。

原來歐美的意象主義詩歌是從中國古典詩歌傳承過去的。然後又回歸於中國。在中國為什麼不能直接發展成現代派文學流派呢？那個時代，中國斷層的東西實在太多，國家都處於列強瓜分的風雨飄搖之中，遑論文學或詩歌了。歐美日本工業革命成功後，中國就徹底墮落了。龐大的封建帝制的陰影現在還在籠罩著艱難前行的中國。在歐美日，意象主義是後印象主義和未來主義的同時代的產物。那是1895年至1925年間的文藝思潮。我們可以翻翻歷史，看看中國正置於什麼處境當中，定然會不勝唏噓之至。

我「論意象」很像是在佈道。讓那些動輒把意象掛在嘴上的人有點文學常識，知道意象的來龍去脈不是壞事。中國當下的詩界沒有成型的意象主義詩歌流派，只有意象詩的一些寫作技巧的運用。但高下優劣參差不一。這已經不錯了。這裡僅舉一例。咸寧有錢了，近兩年為詩人頒了大獎。去年1300字的詩歌頭獎是50萬元。今年頭獎是10萬元。但這首詩只有13個字。全詩如下：

故鄉

故鄉真小

小得只盛得下

兩個字

這是一首意象延伸性的小詩。但違背了意象詩的創作原則。本體的題目與喻體中的正文重複。按照語法的主語承前省的規則，正文里的「故鄉」可以去掉。本來意象詩的原則就是題目是本體時，正文不得出現。同時也違背了語言高度凝練的原則。意象詩惜字如金。再就是喻體的意象模糊不清，喻體說本體「小」，小是個形容詞，不能算是意象。「兩個字」是很好的意象。和題目連起來就是「故鄉是兩個字」。兩個什麼字就是a是n的n了。可以是故鄉，咸寧，施雲（作者），讀者（誰讀是誰），思念，懷想，望鄉，諸如此類。更應是鄉愁，這帶有普遍性。都對，又都不對。意象詩絕不是猜謎語，它沒有答案。它只和讀者的隨時隨地的情緒有關。有的讀者很可能是「愛恨」兩個字，因為故鄉拋棄過我，我又捨不得它。還有個致命的弱點是，把整體的材料切零碎了來適應節奏。修改後是這樣的：

故鄉

真小，

只盛得下兩個字。

顯然這裡要表達的意義一點也沒變，甚至因為更凝練意象呈現得格外鮮明了。另外，9個字賺10萬元更划算。改造後的唯一缺欠和原來一樣，就是少一個真正的恰如其分的喻體作為第一意象。

我早在2011年的《新鄉愁集》（99首）里，第一首《線索》最後幾行是這樣的（題目是從內容提加的，並且省略了比喻詞，分行也略作調整。）：

故鄉

一隻藍花碗，

小得裝不下兩個字。

每當夜深，

只在我的煙頭繚繞……

題目「故鄉」是本體，喻體是正文第一句「一隻藍花碗」。呈現了一個意向之後，開始延伸，情緒提升。意象詩只呈現技巧，不呈現主題。主題的確定是留給讀者的大禮包。本體和喻體連起來讀就是，故鄉像一隻藍花碗……。這是違背原則的，本來就啰嗦。明喻有陳舊與重複感。還是隱喻好，有語言的張力，有聯想的空間。

我的這兩個字更貼近於「鄉愁」，因為我本來離開故鄉將近40年了。84歲的老父親和81歲的老母親守著五間瓦房，相依為命。土地果園全部撂荒了，種不動了，也無人承包。都是老人了，沒有勞動力了。國家為什麼不想想辦法呢？五個兒女皆不在身邊，都有自己的一份兒工作。他倆成了兒女共養著的留守老人。由於戶口畫地為牢，由於住房與養老費的高昂，還有他倆自身的不習慣，進不了城。鄉下又顧不到保姆，他倆不能動了怎麼辦？上養老院得一大筆資金，去不起。平時省吃儉用的攢倆錢都用在住院與拿葯上了。你說我的鄉愁能不夜夜在煙頭上繚繞嗎？

可見，意象詩是深含著理智與情感的。埋得越深，力量與力度越大。情感是個體情緒，理智是社會意義。意象詩拒絕小情調。意象詩只有呈現，沒有描繪。意象詩只呈現技巧，絕不呈現主題。主題有審美主體——即讀者來完成。

故鄉的小藍花碗，裝不下許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