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常寶:「閑拈針線」中的生命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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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過常寶 教授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所著《依然舊時明月》以散文化的語言解讀唐詩宋詞,用優美的文筆體驗古典詩歌中的細膩溫情,告訴我們:「那一輪浸潤過唐宋風流的月,正是我們永恆的精神故鄉。」
「閑拈針線」中的生命承擔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柳永在當時即詞名遠被,從宮中到域外,時人無不流連於那一往而深的脈脈之情。但這些詞作也被看作是「薄於操行」,不合時宜。其實北宋時代社會風氣相對寬鬆,文人沉湎於歌兒舞女實在平常,也不是寫不得,但表達的分寸卻至關要緊。「針線閑拈伴伊坐」作為一條界線,凸顯了柳永的尷尬和意義。
柳永不甘心久沉下潦,期望得到當朝宰相晏殊的幫助。《畫墁錄》載:
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柳永)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這一段對話是頗耐人尋味的。作詞為什麼被晏殊當作拒絕柳永的一個理由呢?晏殊雖然也作詞,但恐怕更是以詩自鳴。宋祁《筆記》卷上說:
晏相國,今世之工為詩者也。末年見編集者乃過萬篇,唐人以來所未有。
所以,作詞對晏殊來說不過是餘事,而柳永乃專力作詞,傳世的詩只有一首。在北宋,詩和詞有品格高下雅俗之分,柳永當然心知其意。
晏殊特舉出「針線閑拈伴伊坐」一句來說明自己和柳永的差異,表明了一個所能容忍的限度,這一點更有意味。晏殊自己創作了不少艷情詞,如「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清平樂》)等,顯然,他是不能以己之艷情來指責他人的艷情的。
那麼,晏殊從這看似極為普通的詞中到底感受到了什麼特殊的東西呢?
詞人寫艷情是有不同層次的,寫女子美麗的外貌,寫女子深摯的情感,寫女子哀婉的人生命運,等等。僅僅認取外貌和感情,那仍然是一種士大夫的情趣,是欣賞的態度,或是自我性情外化的形式。這裡面不妨有感動,有同情,但惟獨沒有承擔。
要承擔,就必須拋下士大夫的立場,設身處地,體認女子的命運。這一點關係到詞作者的人生出處,關係到詞人對士大夫這一文化角色的認同與否,所以晏殊甚為看重。
針線閑拈伴伊坐
「針線閑拈伴伊坐」,表達的是一個平淡而又真切的日常生活場景。日常生活,既不同於儒家君臣大業的理想,也不同於道家虛靜淡然的境界,文人描述日常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文人理想的背叛。它是以真切的此在體驗,以平凡庸常的現實體驗,來否定那種或是動蕩奔波或是寂寥虛無的士人生活;並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執著,確認了種種人生追求的虛妄,確認了只有能真切把握的日常生活才是真實的人生。顯然,這裡面所透露出的人生觀,對晏殊的士人理想構成了威脅。
和「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不同,「針線閑拈伴伊坐」是一種溫情的陳述。它們所傳達的雖然都是愛情的感受,但前者是一次感情事件,是一次激情的享受;後者則是一種感情的信念,是一個生命過程,是此在人生的託付和歸宿。
「針線閑拈伴伊坐」是一個毫無欣賞性的情節和形象,它自覺地遠離了戲劇性的情節,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把盞悲歌,沒有卿卿我我,有的只是時光流逝中的默默守候。這意味著作者所關懷的不是感情的發生,它以那種平易和悠長,體現了對感情的回味和守護,而這種平易和悠長正是漫漫人生的節律,所以,它要表現的是情感對於全部現實生命的意義。這不是文人的情趣。
一個被士大夫階層放逐的文人,失去了存在的依據,只能認同溫情為自己最後的家園,並支持著漂泊無依的人生。「針線閑拈伴伊坐」正是一種安全的溫情,是一種溫馨而快樂的人生體驗!
柳永對這種感情有著特殊的依戀:
應念念,歸時節。相見了、執柔荑,幽會處、偎香雪。(《塞孤·一聲雞》
脈脈溫情創造了一個美好而完整的情境,在這個情境中,人可以避開一切風險和虛無,盡情地享受自己,把握自己的存在。「針線閑拈伴伊坐」就是對這一溫馨世界的真切守候。那種分分秒秒的關注不僅是溫情的咀嚼,在這句詞的背後,我們還能感受到作者對離別的恐懼。
離別在柳永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而是一種命中注定的生存狀態。生就了的文人身份和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功名之念,總是在事實上和下意識里給一次次的感情帶來災難和威脅。柳永在詞中經常用「人間天上,暮雨朝雲」這種悲哀的典故描述刻骨銘心的愛情,就使我們窺見了生離死別的陰影。
即使當他沉浸在「恣情無限」之中時,仍深情地吩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菊花新·欲掩香帷論繾綣》),這裡所表達的惜取時光、惜取感情的心情,實際上是對感情短暫的恐懼和留戀。這與「針線閑拈伴伊坐」的心情是一樣的。那就說明,有一種悲劇感在柳永心中先於愛情而存在,顯然,不能排除的功名之念使得柳永不能在溫情中徹底安頓生命,他不得不時時體驗愛情的短暫無常。
「針線閑拈伴伊坐」作為一種期望,體現了柳永內心的愧疚和自責。感情生活的放縱已經斷送了他的仕宦前途,他只好退守感情世界;而那無法擺脫的功名之念,又在動搖並傷害著他的溫情世界。溫情世界作為一個精神的家園,和離別的恐懼是如此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構成了柳永的生存感受。正是這種恐怕,使得「針線閑拈伴伊坐」瀰漫著濃郁的悲劇感,動人心魄。
正是這種生命感受,使得柳永全身心投入到日常的情感體驗當中,並使得他的情詞意蘊豐厚。他拋棄了文人本位,拋棄了優雅的姿態,從生命體驗上認同閨閣之情,這才能有情感的平等交流,才能有對苦難的承擔。幾乎每一次愛情都使柳永感到不安,甚至他的「羈旅行役」之怨幾乎都不能離開對離別的悔恨。這就是承擔的勇氣。憑著這份勇氣,柳永總是直接進入閨情中,體會那種種的喜樂哀怨。
從「針線閑拈伴伊坐」中,我們除了能感受到對日常生活的依戀和執著外,還能感受到一份柔弱和憂怨。這份柔弱和憂怨深深地震撼了我們,因為那是命運的希冀和無奈,是對痛苦的擁抱和咀嚼。柳永正是完全進入了抒情主人公的情境之中,才能感悟日常生活,才有這種素樸而真切的感受,才能從平易的毫無情調的場景之中認取真情。
但那卻是一種時時刻刻的感受,因而才是一種生命的感受。晏殊認為這一句詞使得柳永失去了文士的身份,顯然沒錯。
「針線閑拈伴伊坐」,撫慰、安頓了柳永焦慮的心靈;但是,它又顯得如此的蒼白和軟弱,反過來突顯了人生的無常,使人領略到人生的悲涼。
我們只有認可這個悲劇,因為悲劇是有意義的,至少,它把我們心中的焦慮轉化為一種悠長的哀怨之情;它把我們的荒誕感,轉化為一種對人生的留戀和牽掛。這也許就是這一句詞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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