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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趙新:趙新小說三題

   要賬 

   

  溝里村的崔五是個賣豆腐的。

  

  崔五52歲,個頭瘦小,手腳勤快,從早到晚臉上都是親切的笑意,讓人覺得他小車上的豆腐一定是熱的。崔五賣豆腐和別人大不一樣:別人賣豆腐一律現打現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當下清賬,要不你就別買;崔五不是這樣,崔五覺得村裡都是熟人,都是鄉親,都有拐彎抹角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如果把錢看得太重,必須怎樣怎樣,就會丟了人緣兒,丟了親情,丟了鄉親。

  

  崔五常常這樣想,一年365天,誰手裡也有方便和不方便的時候,為什麼非要現打現開,把事情做絕呢?

  

  所以手裡暫時沒有錢也能吃崔五的豆腐:錢可以先該著,以後還上就行。有意思的是,崔五從來沒有向溝里村的鄉親們要過賬,原因很簡單:他還沒來得及去要,人家就登上門來把賬還了,搞得老漢很受感動。鄉親們常常這樣想,一年365天,崔五容易嗎,每天都是起五更睡半夜,風裡雨里不停閑,仰著笑臉賣豆腐,掙得是份辛苦錢!

  

  說話到了農曆臘月十五,溝里村殺豬宰羊放鞭炮,年味兒已經很濃了。

  

  早晨出去賣豆腐時,崔五站在劉寡婦門前猶豫了半天:劉寡婦八月十五買了他5斤豆腐,到現在還沒有給錢。該朝她要了啊。

  

  老漢想,我朝誰要過錢呢?怎麼朝人家要錢呢?張不開嘴啊!

  

  老漢想,她大概是把這件事情忘記了吧?她能夠想起來就好啦。

  

  老漢想,不遲哩,等等再說吧;過年還有半個月,她寡婦失業的,手頭怕是不方便,催她她不著急嗎?

  

  臘月二十那天早晨,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崔五賣豆腐回來,又在劉寡婦門前猶豫了半天:那5斤豆腐錢,到底是朝她要還是不朝她要啊?

  

  老漢想,下著大雪去要錢,那也太狠心太殘酷太不近人情了吧!

  

  老漢想,再等兩天吧,萬一她要把錢還上來,不比我去要賬好嗎?

  

  等啊等啊,一直到了臘月二十八崔五才來到劉寡婦家裡,要那幾斤豆腐錢;再不要就過年啦,不能再往後推啦。

  

  劉寡婦知道崔五是來要錢的,可她偏偏裝作不知道他是來要錢的。劉寡婦故作驚訝地問:老五,你走錯門了吧?你怎麼一不小心走到俺家裡來了?

  

  崔五笑了:你說走錯門就是走錯門了。大嫂,你過年的東西準備好了么?

  

  劉寡婦說:有什麼可準備的呀?有米,有面,還殺了一隻豬…… 

 

  老漢機靈一動,趕緊插上一句:好不容易過個年,沒做豆腐么?

  

  老漢的意思是,從做沒做豆腐說起,讓眼前這個女人由此豆腐想到彼豆腐,由過年的豆腐想到八月十五的豆腐,從而大徹大悟恍然明白還欠著人家的豆腐錢,從而趕緊地把錢還上,這樣做就花好月圓;劉寡婦是個人精,當然知道崔五問這句話的意思。劉寡婦說:老五,以後你千萬別再當著我的面提什麼豆腐不豆腐的了,我最近得了一種怪病,跟什麼什麼過敏一樣,人家一提豆腐兩個字,我渾身就打哆嗦,就心慌氣短,就反胃噁心……

  

  崔五說:奇怪,那叫什麼病?你快到醫院看看!

  女人說:呆著吧,不要緊,不提豆腐不犯病。

  

  這是晌午時分,女人屋裡爐火旺盛,溫暖如春。

  

  一隻蟋蟀在牆角里叫起來,高亢清亮,纏綿柔和。

  

  崔五明白這個寡婦女人是在說假:她哪裡是什麼什麼過敏、什麼什麼反胃噁心呢?她是嫌臉面上難看,不願意讓人提及她欠賬的事情。崔五想,不讓提我就不提吧,我為什麼非揭人家的短處呢?過年過節的日子,喜慶歡樂的氣氛,自己就算幫不了她的忙,也不應該給她添堵呀。老漢想,不就是5斤豆腐么?每斤豆腐兩塊五毛錢,5斤豆腐十二塊五毛錢,別再計較啦,二五眼的錢!

  

  老漢抬腿便走,女人伸手攔住了他:兄弟,你等等再走,你幫助我把那兩隻雞殺了,謝謝你啦!

  

  老漢說:什麼什麼,我還給你殺雞?

  

  女人說:我膽小,不敢殺,你不給殺誰給殺?這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正好趕上啦!

  

  崔五回到家裡的時候,已是傍晚。那個寡婦女人真是事多,幫她殺了雞,還要給雞開腸破肚,還要把雞里里外外清洗乾淨,給她放在鍋里燉上。女人死拉活拽塞給老漢一瓶酒,說這回你走吧,謝謝你來給我殺雞。

  

  女人真會說,好像他是專門來給她殺雞的。  晚飯喝了幾兩酒,老漢就醉了,夜裡睡得又香又甜。

  

  第二天早晨,崔五突然從兜里摸出一疊錢來:兩張5塊的,兩張1塊的,還有一張5毛的,總共壹拾貳塊五毛錢。

  

  老漢恍然大悟,這錢是人家主動還的,不是自己要的。

      

  差一點兒的事

    

  村長小時候當然不是村長,是個上學的孩子。

  

  村長在上小學的時候有個毛病:常常把自己的名字寫錯。村長名叫王刃,可是他在考試或者寫作業的時候,往往把「王刃」寫成「王刀」。老師批評他他還犟嘴,他還反駁。他說老師,您別計較啦,我也沒差多少啊,不就是差一點兒的事嗎。老師說:王刃,你記住,就是因為差了這一點兒,你的刀才不快啊!

  

  幾十年過去,王刃成了村長,成了指點江山、說話算數的人物。

  

  可是村長脾性沒改。村長還是老說那句話:差一點兒的事,您別計較啦。

  

  這天早晨合意老漢跌跌撞撞闖進村長家裡,義憤填膺地向村長反映了一個問題。老漢顫抖著花白的鬍鬚說,他的鄰居劉二狗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挪動了已經埋了好幾十年的界石,佔了他好大一片宅基地。老漢說村長,這事你得管,你得為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人做主!

  

  村長當然知道劉二狗。劉二狗膽子大,心眼兒毒,下手狠,仗著姐夫是縣裡的一位局長,橫豎不講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刺頭。

  

  村長問:大叔,那劉二狗什麼時候挪動了界石?

  

  老漢說:昨天晚上,大概是深更半夜的時候。

  

  村長說:老人家,你別虛張聲勢誇大其詞呀,他深更半夜挪動了界石,怎麼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夜裡還會有太陽嗎?

  

  他一下子就把老漢問住了,老漢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村長親自到老漢家裡去了一趟,親自做了實地考察,結果發現劉二狗真地把界石挪動了,但是霸佔的地方不大。他用腳步量了量,頂多只有二厘地。村長說:大叔,問題沒你說的那樣嚴重啊!他滿打滿算佔了你二厘地,哪裡是一大片呀?

  

  老漢很認真:在我眼裡,那就是好大一片!

  

  村長在地上踱了幾步:老人家,你惹得起劉二狗嗎?

  

  老漢很嚴肅:我惹不起,你是村長,你不應該怕他。

  

  村長拍了拍老漢的肩頭:大叔,讓人一步天地寬,你別和劉二狗計較啦。常言說,吃虧是福和氣生財嘛!

  

  老漢問:王刃,你也害怕劉二狗?

  

  村長回答:我不怕劉二狗,我為啥怕他?我是覺得那屁股大小的一片地方,差一點兒的事,占他就佔了吧……

  

  老漢渾身一抖,腳下一個趔趄,突然栽倒在那裡。

  

  村長急急忙忙把老漢送到了醫院。村長想,這老漢個頭不高氣性真大,60多歲的人了,眼裡下不去一粒沙子,倘若有個好歹,怨我還是怨他?

  

  村長一夜未睡。村長在心裡想,劉二狗啊劉二狗,你挪那塊界石幹啥?

  

  第二天周鄉長來村裡考察。周鄉長剛從縣委宣傳部調到鄉政府,第一次下鄉便來找王刃。周鄉長不在辦公室聽王刃乾巴巴的數字彙報,他讓他陪著,在村裡走一走轉一轉看一看,順便和鄉親們說說話。

  

  中秋八月,天高雲淡,氣爽風柔。他們在瀰漫著瓜香果甜的村街上走著,周鄉長忽然把腳步停住了。周鄉長指著牆上的標語問:王村長,這條標語誰寫的?

  

  王刃很驕傲:我寫的。我們村所有的標語都是我寫的。別人不敢寫。

  

  周鄉長點了點頭:王村長,那麼你把這條標語給我念一念。

  

  王刃說:周鄉長,因為我們村家家戶戶養兔子,家家戶戶發了財,所以這條標語寫的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養兔!」

  

  周鄉長搖了搖頭。

  

  王刃趕緊解釋:周鄉長,這條標語好,它又宣傳了計劃生育,又指出了致富道路,一箭雙鵰,一舉兩得。

  

  周鄉長說:可是你寫錯了,那個字念「免」不念「兔」!

  

  王刃笑了:哦,不是我寫錯了,是我給忽略了。周鄉長,差一點兒的事…… 

 

  周鄉長說:差一點兒也不行!你是村長,你是幹部,你敢在牆上塗這樣的標語,你給你自己丟人,你給你們村裡丟人,你給咱們鄉里丟人!把「兔」寫成「免」,那是只差一點兒的事嗎?

  

  王刃囁嚅道:周鄉長,總不是差兩點兒吧? 

 

  他們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周鄉長又讓村長念了一條寫在牆上的標語,那條標語中的「玉」被村長寫成了「王」,周鄉長很不高興了。

  

  周鄉長問:王村長,這回差兩點兒了吧?這到底是什麼問題?

  

  王刃看見周鄉長臉色不好,忙說:我改,我改,我再添上個點兒就行了。

  

  按照周鄉長的指示,午飯後村長便登著梯子給村裡的標語「添點兒」,添來添去,累得肩疼腰酸。剛想休息片刻時,合意老漢的兒子三牛大步流星跑過來了。三牛變臉失色地說:村長,我爹情況很不好,醫生給了病危通知書。我娘讓你趕快去醫院,給我爹一個說法…… 

 

  村長兩腿一抖,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村長對三牛說:兄弟,你爹也太那個了,不就是差一點兒的事么?

      

倒插門 

   

  老漢的名字很特別,叫湊合。

  

  女人去世以後,湊合老漢就跟著大兒子立春在一起生活。湊合老漢原本打算單打獨奏,自炊自食,這樣可以自己做主,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可是他不會做飯,他一做飯心裡發慌,手忙腳亂,顧了吹笛顧不上捏眼兒,那飯一頓生,一頓熟,一頓硬,一頓軟;有時候忘了添水,把鍋燒得通紅;有時候吃不出味道,原來忘了擱油擱鹽,所以萬般無奈,還是跟了立春過。湊合想,誰讓我叫湊合呢,那就湊合著過吧,我已經是60多歲的人了,還能湊合幾年?

  

  倒也能夠湊合,湊合老漢和立春一家湊湊合合過了一段時間。

  

  這天早晨吃飯的時候,立春把一碗餃子遞到湊合手裡。那餃子一聞就香,一聞就非常好吃,湊合也餓了,吃得津津有味,吃得興緻勃勃。

  

  立春問道:爹,好吃?

  

  湊合說:傻小子,餃子還不好吃?常言說餃子香糖瓜甜,江米粽子粘又粘……

  

  立春笑了:好吃就好。好吃我們還給你包。爹,我問你一句話,咱們村選舉村長的事情你聽說了沒有? 

 

  湊合點了點頭,表示這件事情知道了,聽說了。湊合覺得村長的事情離自己很遠,大家選上誰算誰,選上誰都好,自己保證聽從使喚。

  

  立春卻很認真:爹,咱說好了,選舉那天請你投我一票!

  

  湊合的手猛地一抖,兩隻筷子啪啦一聲落到了地上。湊合心裡想,我的兒啊,就是討吃的二狗能夠當村長,你立春也不能當村長,立春做人太自私,有什麼好處光往自己懷裡扒摟;立春的名聲也不好,特別好往女人群里湊……湊合撿起地上的筷子說:小子,這當村長有什麼好處呀,光開會,光動嘴皮子,光費腦筋,我看還是不當好!

  

  立春往他跟前湊了湊:爹,你知道什麼,當村長當然有好處,有了權什麼都有,這麼大的村子這麼多的人,咱說了算數!

  

  湊合說:可是村長得擔責任呀,你有那個本事么?

  

  立春說:什麼責任不責任,當上我就有了本事了。爹,我們高一碗低一碗、熱一碗涼一碗地伺候你,你必須要投我一票,誰叫你是我爹哩?

  

  立春親了親老漢的額頭,走到院里去了,湊合卻覺得那餃子變了味道,再也吃不下去了。

  

  湊合把碗一放,不吃也罷!

  

  這是春天,村野里桃紅柳綠鳥語花香陽光燦爛。湊合拿了鋤頭走到麥田裡時,二小子立秋忽然從一棵大樹後面閃了出來。立秋把老漢拉到田埂上坐下,挨著他的肩膀說:爹,我知道你今天上午要在這裡鋤草,所以提前跑過來等你。我有幾句心裡話,想和爹說一說,敘一敘。

  

  湊合點了一袋煙,讓立秋把話說下去。

  

  立秋開門見山地說:我看爹過得凄惶孤單,想給爹找個白天做飯、夜裡做伴的人。

  

  湊合的心猛地動了一下。

  

  立秋說:爹跟著哥哥吃飯,寄人籬下,這可不是長法。我嫂子那人陰陽怪氣,指桑罵槐指雞說狗,爹還得看她的臉色,心裡憋屈不憋屈?

  

  湊合悄悄地嘆息一聲,低了頭去看地上的螞蟻。

  

  立秋說:爹,我老丈母娘今年才56歲,據說她願意再往前走一步,找個老實厚道通情達理的庄稼人,我看你就很合適。

  

  湊合激動了:那老太太他見過多次,人樣長得白白胖胖清清爽爽,心眼兒好得光想別人不想自己。有她做伴當然好,可是人家願意不願意?

  

  立秋說:爹要同意我就去她家裡一趟,聽聽她的口氣。估計希望很大,十有八九能成,因為她在我們跟前老是誇獎你,說你人性好身體好,是個吃苦耐勞靠得住的人兒。

  

  湊合激動得坐不住了,立起身來紅著臉問:小子,你哪一天去?

  

  立秋很沉著:不著急,我準備咱們村選舉以後再去。爹,這次選村長,請你給我投一票;這叫你幫助我,我幫助你!

  

  湊合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原來立秋別有用意!

  

  立秋親了親他的額頭:爹,聽說我哥也想當村長,你千萬不能選他,他在村裡名聲很臭!

  

  立秋走了,一邊走一邊和他揮手告別,好像是個村長似的。

  

  看著那個背影,湊合心裡很不是滋味。

  

  湊合想,虧你說得出口,我給你投票,你給我說媒,拿著選舉做交易,這是什麼手段,這是什麼品質? 

 

  湊合想,要不我就投他一票,助他一臂之力?這樣兩全其美,花好月圓,他也高興,我也歡喜。

  

  湊合想,不行不行,立秋當村長絕對不行,立秋特別好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喝醉了張牙舞爪很張狂,舞棍弄棒很嚇人,只怕鬧出大亂子!

  

  晌午回家吃飯時立春問他:爹,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立秋都和你說了一些什麼呀,你們兩個嘀嘀咕咕好半天? 

 

  立春很不滿意地說:爹,你在我們家吃飯呢,你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扭,你不能選他而不選我,記住啦? 

 

  湊合說:記住啦,記好啦,記牢靠啦!

  

  選舉那天會場里沒有湊合。有人給湊合請假說,別等他啦,他看望立秋的丈母娘去啦,可能要在那裡住幾天。有人馬上笑了,插嘴說:喲,孤男寡女,他這不是倒插門嗎?

原載《棗花》2016年第2期(總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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