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我們都活在「五四」的後果里(6)

陳丹青:我們都活在「五四」的後果里(6)

  竇文濤:是不是那時候讀《家》的青年像今天咱們認為的比較新潮的、前衛的一撥人?

  許子東:問題是她坐黃包車,穿皮大衣,根本沒有走那條革*命的路啊,她在享受資產階級的生活,還在讀這個書來維持精神的平衡。

  陳丹青:所以我們這代人在反思「五四」的時候,一定要知道當時文學的作用被誇張了,它跟歷史的關係,跟革*命的關係,跟國家的關係,都被誇張了。

  竇文濤:當時政府是怎麼個情況?我那天看了一段,說火燒趙家樓之後,抓了學生,蔡元培他們跑去保人,全國各地罷工、罷市、罷課。當時的警察總監叫吳炳湘,跑去跟老大說,不行,這事兒再鬧大,我可弄不住了。然後說那就放人,先把學生放了,說你跟那幫鬧事的學生說,明天我不放人,我吳炳湘就是他們兒子!那種話都說出來了,我覺得那時候真是有意思——

  陳丹青:其實清末明初的中國,真的是一個新國家。

  竇文濤:新國家嗎?

  從五四直到1949年中國幸虧有一位胡適,也幸虧有一位魯迅,幸虧有人反對胡適,也幸虧有人反對魯迅——在他們二位之外,中國還幸虧有其他不同主張、不同學說、不同性格、不同來歷的人物。可是到了我們的時代,魯迅被獨尊、胡適被批判,絕大部分知識分子被抹殺,總的目的,就是剝奪我們的常識、判斷與選擇。

  ——陳丹青《民國的文人》

  陳丹青:當然了,中華民國是共*和政體,對當時的人來說,一切都是新的,馬路上有警察就是一件新的事情,有外交部就是新的事情,有大學都是新的事情,一切都是新的。

  許子東:大學、報紙都很重要,最主要還是政府。我們原來是老大帝國,那時候一下子要變成少年中國,少年中國夢是毛*澤*東他們這一代的夢想。

  竇文濤:我還見過周作人日記里有「今日,毛*澤*東君來訪」,當時毛*澤*東就是一個學生唄。

  陳丹青:那會兒的交友錄和交際圈是你不能想像的,各種不同政治、政見,各種出身背景不同的人,學問背景不同的人,那種關係根本不是我們在正規文本當中能夠看到的樣子。說起被「遮蔽」的人,比方說沈定一,還有周佛海,都是最早建立中國共產黨的人,後來都走掉了。

  許子東:最吃虧的是茅盾。茅盾在1921年「七一」之前已經參加了陳望道主持的籌備中共委員會,可是他當時忙著編《小說月報》,居然錯過了第一次黨代會。

  竇文濤:他不知道他錯過了什麼。(笑)

  許子東:第二次錯過更慘。1927年北伐時候,「四一二」,蔣介石在上海清黨,他那時候在武漢,主編國民黨的中央報紙《民國日報》。接到一通知,叫他在8月1號之前趕到南昌——咱們現在都知道這是幹什麼,他不知道啊,糊裡糊塗帶了一個女生上廬山了——

  竇文濤:腸子都悔青了。

  許子東:上了船,還把那筆黨交給他的錢丟了,所以後來脫黨很多年,到八十年代臨去世之前要求恢復黨籍,胡*耀*邦總書記給他恢復了,從1921年算起。

  竇文濤:我覺得他是面臨了眾多的選擇,今天我跟你們混混,明天看你們不靠譜,我跟那幫人混。那時候的社會生態確實很有意思。

  許子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現在重新看《日記九種》,郁達夫當時追王映霞,王映霞不理他,他晚上就去找妓女,在福州路,一起去唱歌。

  陳丹青:卡拉OK。(笑)

  許子東:然後又去抽鴉片,還寫在日記里。那時候男人好像比現在要自*由一點,這幾樣事情現在的人要做也不敢說啊,他照樣把這幾件事情說出來。而且他白天還在創造社總部寫文章,無產階級革*命,歡迎北伐軍到上海。

  竇文濤:哎呦,白天革*命,晚上泡妞啊。那時候是不是有一種社會風氣,以衝決網羅為榮呢?好比徐志摩當年追陸小曼,陸小曼跟她老公離婚,哎呦,頂著那個社會壓力,較這個勁,好幾年。當時的社會要說保守,那比今天保守多了吧,但是這些人為什麼——

  陳丹青:未必是衝決網羅。

  竇文濤:那時候沒有網羅嗎?

  陳丹青:沒有網羅,要不怎麼跑來跑去,出局入局這麼容易呢。

  竇文濤:能不能說那時候出現了一種自*由的真空期呢?在某些人當中?

  陳丹青:這就是他們不好講的地方,這批過來人到後來,我相信他們是自己吃了悶虧自己講不出來。他們回頭想此前的日子,太多的選擇,太多的進退餘地,才能幹這麼多事,見這麼多人。我為什麼特別重視胡蘭成,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面,字裡行間透出來他生活的那個空間。「五四」的時候他是個小孩,輪不上跟「五四」那幫人玩兒;然後他要往左翼那邊走也有機會,在廣西生病的時候他說我只有一個念頭,生完病我到延安去。

  竇文濤:胡蘭成還曾經想上延安?

  陳丹青:當然。後來他看到解放軍進來也很喜歡,「民間奇兵,一股洋氣」……你也可以去想,當時有一個青年,要不往共產黨那邊走,要不往國民政府那邊走,他兩邊比比,大概要怎麼樣,他要有什麼抱負的話,這個路太長了,然後忽然汪偽政府起來了……咱不做是非判斷,就是當時一個青年,「五四」時期大概十來歲,抗戰時期三十齣頭,你想想看,他在那個空間裡面,有抱負有才華,他想做點什麼事情——

  許子東:好像後來他還寫書給梁漱溟看,還希望跟毛*澤*東談談他的國家策略。

  陳丹青:是啊。所以我們今天為什麼對張愛玲、胡蘭成感興趣?「文*革」結束以後為什麼對沈從文、錢鍾書感興趣?無非就是一個大敘述當中,他們不在;然後突然發現那個時候還有這樣的人,拿來一看挺好看。大家現在未必對主流敘述的那些人有多大興趣,可是《小團圓》一出來,大家都去看,看個究竟,其實都是因為遮蔽的原因,出土文物嘛,等於。

  人生總有一個「五四」可以選擇

  竇文濤:為什麼我又聽說,在有些人經歷過的人眼裡,「五四」真的是一個黃金時代。

  陳丹青:可為啊,你有抱負,你有才華,你有路子,你有機會。很多人的傳記你仔細去看,他們真就做成了。翻回來到我們現在這個處境里,你一核對,這都是現在不可能的事情。可是當時他要做就真去做,要到一個地方就真的可以去,然後出了事也可以跑出來,有了機會又可以再翻回去。

  許子東:但是很多人到後來也後悔懺悔,瞿秋白《多餘的話》,陳獨秀晚年的著作,都對自己早年的想法有反省。

  陳丹青:那是什麼呢,是他機會多到最後命都搭進去了。「五四」是很危險的一個時代,尤其二三十年代,像柔石這些人,命都搭進去了。開了幾次會,印了幾本小冊子,等綁起來去殺頭的時候,晚啦!太多這樣的人了!胡蘭成說,國民黨那會殺了很多「五四」青年,混亂當中殺了很多很單純的人。

  許子東:講黃金時代,我有時想想,其實我們今天活著的每個人,自己都有一個「五四」,都有一個年輕的、可以選擇的這麼一個時期。人生總有一個時候你覺得有很多路在你的面前,你想做這個想做那個,你可以想很高很高的事情。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會發現你的路變得越來越窄,你的理想越來越低。「五四」加起來就是「二十」嘛,最應該珍惜的黃金時間。聽說有個電視台要辦一個節目叫「成年禮」,讓那些找不到方向的年輕人成年,什麼叫「成年」?可以有性行為,可以經濟獨立,但更重要的一點是你可以參與社會了,可以參與政治,可以做一個自己的選擇,然後自己來承當。你不僅被照顧,你要有所承當,其實選擇就是承當。

  竇文濤:這就是千萬條道路擺在面前。「五四」的時候真是這樣啊。

  許子東:那是一個國家的二十歲,少年中國。

  竇文:這些人的行為加起來,就是那個時候國家的選擇。

  許子東:可惜咱們都錯過了。多餘的話,說了半天,都是多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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