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出版30年,林少華和村上春樹長跑20多年

1987年9月,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第五部作品《挪威的森林》由日本講談社出版,至今已歷30個春秋。問世十七年後的2004年,上下冊加起來印行826萬冊,至2009年就已超過1000萬冊,創日本小說單行本印行紀錄。

1989年,林少華將《挪威的森林》翻譯成中文,並由灕江出版社出版,正式開始了與村上春樹捆綁在一起的幾十年。

12月10日,林少華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採訪時,談到最初翻譯時候的經歷。他說自己起初其實對於村上的了解是一片空白。

接受採訪時的林少華

「1989年翻譯的時候,消息相對閉塞。當時,吉林人民出版社長春有一個制度,有一本季刊雜誌《日本文學》出過一期村上的專題,有兩三個短篇。當時我沒怎麼注意。因此我翻譯《挪威的森林》的時候,對村上的了解幾乎是一片空白。」

「像那麼回事的學者」

同日在滬舉行的「我與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出版30周年分享會上,林少華也講起了他最初翻譯《挪威的森林》時候的故事。

《挪威的森林》出版後一個月,也就是1987年的10月,林少華剛剛開始在日本大阪市立大學的留學生活。那個時候,他是「一門心思地要當像那麼一回事的學者」。那個時候,他的抱負是:「寫兩三本學術專著,往桌面上一打,把周圍的同事嚇得半死。」

初版《挪威的森林》,書封:「無限的喪失與再生。當今最激烈的100%戀愛小說。」

「那時每次去書店都見到『一紅、一綠』,上冊鮮紅,下冊又賊綠,就這麼上下兩冊《挪威的森林》各帶一條金燦燦的腰封,摞在進門最顯眼的位置。當時幾乎無人不看。不看的大概只有我這個日後成為這本書譯者的人。」林少華調侃說。

採訪中,林少華告訴記者,自己在本科和研究生雖說讀的都是日本文學,但是其實偏向於研究日本古典文學。當時,他「沒有決定搞現當代文學」。

他解釋道:「用這個木心的話說,日本文化不過是唐朝文化的廢墟,我也是骨子裡瞧不大起的,一開始就沒有搞。」

1989年12月,林少華回國兩個月後,日本文學研究會的年會在廣州召開。今年9月剛剛過世的李德純老先生那時把林少華拉到灕江出版社一位小編輯面前極力推薦《挪威的森林》。告訴他,如果翻譯出來,市場前景將會有多麼「美妙」。

「接觸了《挪威的森林》,才覺得『呀唉呦日本還有這麼好玩兒的小說』。這挺合我的心思。」這樣,林少華才開始和村上春樹的「二十年長跑」。

「盲點」和「缺門兒」

「就當時的翻譯環境來說,和村上春樹寫《挪威的森林》的時候住的羅馬郊外那座低檔的旅館多少有些相似,」林少華回憶說,「只是我放的音樂,一不是『挪威的森林』,二也不是村上春樹在寫《挪威的森林》的時候——放了一百二十遍的『佩伯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我放的音樂是中國古琴曲《高山流水》、《漁舟唱晚》、《平沙落雁》。」

披頭士《挪威的森林》

記者問及林少華對《挪威的森林》中音樂的理解。他說:「爵士樂我完全理解不了。村上春樹喝著咖啡搖頭晃腦聽爵士樂的時候,我還在鄉下扯著大嗓門大唱《東方紅》。固然都是音樂,但是那差別太大了。」

林少華表示,搖滾樂、爵士樂、乃至西方古典音樂,這些都是他知識結構的「死角」、「缺門兒」,但是村上春樹又恰恰喜歡「顯擺」他音樂方面的知識。不過他翻譯《挪威的森林》那個時候,互聯網也不發達,不容易檢索,這也是讓林少華甚是苦惱。

「更糟糕的是村上對爵士樂搖滾樂術語的處理。樂隊名稱、歌手名稱、樂曲名稱,這些如果是把英語翻譯成日語那就不成問題了。直接用英語也不成問題。他用的是對英語的音譯,用日語的片假名表示出來。」

林少華也想過去「堵上」爵士樂的「缺門兒」。「我買了村上小說中提的爵士樂唱片集來聽,結果在我聽來那完全是噪音。即使別人告訴怎麼欣賞,也沒有辦法。從理解上,你也沒辦法加深。音樂不是用腦袋理解,而是用心去體會的東西。音樂不能是知識層面的理解,而應該是內心的感悟,靈魂與之融為一體。別人怎麼告訴你,你也達不到這種境界。」

他告訴記者,他後來去請教一位懂音樂的朋友,問為什麼自己聽不懂這些爵士樂。這個朋友勸他說:「林老師,音樂這東西,是什麼年齡段,聽什麼樣的音樂。您都這把年紀了,聽爵士樂,那肯定只能是噪音。這課您補不了。哪裡不懂,您就只管請教我好了。」

村上春樹書中的音樂也成了林少華翻譯過程中「最困難的最苦惱的」事情。「這一點上我對村上春樹也很氣,甚至氣急敗壞。有的時候,我一把就把書打到地板上去,想一想又撿回來。」

「紅玫瑰」與「白玫瑰」

關於《挪威的森林》這部小說的性格,村上春樹一再表示:「儘管原著腰封上的廣告詞寫的是『100%的戀愛小說』,但那不是戀愛小說,也不是青春小說。如果硬要下定義說是成長小說,大約更為接近。」

小說中,「渡邊」從一個少年,成長為青年,而後在飛機上著陸的時候,被那段披頭士的《挪威的森林》勾起回憶的渡邊已經37歲。如果到了今天,他應該已經年過六旬。他曾經告訴直子,他會一直等著直子,等直子病癒,等到兩個人可以生活在一起。

2010年電影《挪威的森林》,直子

採訪中記者問林少華,如果渡邊真的活到今天,他會不會真的一直等直子。他認為這是有可能的。他回答說:「渡邊和永澤不一樣,他更看重男女之間,心靈性的、精神性的契合。他也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會對直子負起責任。所以從這角度推想,是完全有可能的。直子還沒有完全病癒的時候,渡邊就曾經講過,說他會等直子好了之後繼續在一起。那之前,渡邊也願意和直子嘗試著在一起,照顧直子。」

分享會上,林少華也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三年前,他通過微博做過一項微調查:「作為理想的婚戀對象,《挪威的森林》中你會選誰?」選項中,男性有渡邊、木月、永澤和敢死隊供選擇,女性有直子、綠子、玲子等供選擇。評論跟帖的148人中,選綠子的70人,選初美的11人,選直子的8人,選玲子的6人,選永澤的12人,選渡邊的8人,選木月4人,選敢死隊3人。

2010年電影《挪威的森林》,綠子

顯而易見,綠子遙遙領先。林少華說「作為譯者也好,作為男性也好,對此我不感到意外。」喜歡綠子的理由豐富得多,也有趣得多。率真自然、熱情奔放、生機勃勃,簡直就像迎著春天的晨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頭小鹿。關鍵是綠子還很漂亮,身上彙集著一個少女所有的樂觀、好奇、調皮的生命力。「選綠子,那麼暖洋洋的姑娘。」

令林少華感到意外的是,永澤得票居然超過渡邊。「要知道永澤可是有人格和道德污點的人,那麼他有什麼值得喜歡呢?概括起來:一是他對自己事業的態度;二是他活得明白;三是因為他那句名言——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懦夫乾的勾當。甚至有人說,他們曾用這句話鼓勵自己度過了人生艱難的階段。」

記者也把這個問題拋回給林少華。記者問,如果由他來做選擇,他是會選擇直子、綠子、還是玲子。林少華引用了張愛玲的一個比喻: 「張愛玲有個說法,一個男人一生中都有兩個女人,一個是熱烈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白玫瑰。用這個比喻的話,我想直子可能就是聖潔的白玫瑰,綠子就是熱烈的紅玫瑰。」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所以,到底你是喜歡白玫瑰還是紅玫瑰,肯定啊。這兩朵玫瑰我都要。」

「林家鋪子」味兒

林少華喜歡稱自己的翻譯是「林家鋪子」。在他看來,譯者在作品中留下自己的風格是在所難免的。翻譯的忠實也不能僅僅停留在中外文本本身的一一對應上,而應該是進一步地去傳達概念、意義和氣氛。

「翻譯乃是監聽和竊取他人靈魂信息的作業。我傾向於認為,一般翻譯、非一般翻譯和好的翻譯的區別就在於前者描皮毛轉述故事,後者竊取靈魂信息,為信息重構審美所感動。」

林少華在與村上春樹的「二十年長跑」中,包括即將出版發行的新作《殺死騎士團長》在內,共翻譯了42本他的作品。用林少華自己的話講:「陪他玩了20多年,翻譯了四十幾本。那即使是個傻瓜,也該悟出一點門道來了。我對他的文字太熟悉。說得玄乎一點,我看了上半句,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說什麼。」

《殺死騎士團長》

林少華翻譯村上春樹作品的速度也是相當驚人。《殺死騎士團長》一共50多萬字,他完成翻譯僅僅用了85天。「我當時是壓著稿紙,拿著自來水筆,扒格子扒出來的。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吳洪副總編12道金牌的嚴厲催逼之下,在鄉下整整閉關翻譯了85天,扒出50萬字。最後腦袋不累,手指累痛了。吳洪叫責編給我寄中藥,專門治手指的,我謝絕了。」

「那時候,我手寫痛了就去院子里拔雜草和菜地里的荒草。別說,因為手指用的部位不同,拔一陣子草疼痛大為減少,再回來寫一陣子,寫完一陣子再拔一陣子。」林少華打趣說:「幸虧我在鄉下,要是在青島的城裡,拔草坪那就成了林教授毀壞綠化。那就麻煩了。」

有讀者調侃林少華譯本對於日文原版的忠實度說,喜歡中文譯本的人喜歡的未必真的是「村上春樹」,他們喜歡的可能是「林少華+村上春樹」。這種說法並非沒有依據。不過記者更擔心的是,林少華對於村上春樹的熟悉程度,會不會對他翻譯其他的作者產生影響。

「那我發現有人懷疑,是不是林老師翻譯的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乃至渡邊淳一都帶有村上味兒?我自己就不說了,你們去看好了。我翻譯的夏目漱石肯定就是夏目漱石,渡邊淳一就是渡邊淳一,各自有明顯的區別。與此同時又各自都帶有『林家鋪子』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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