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4）

來自專欄宇宙盡頭的博物館

第四館區：

約翰在昏迷中被一陣猛搖後醒了過來，他勉強睜開雙眼，感到一陣從大腦皮層傳來的疼痛。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查爾斯，約翰想要挪動身體，抬起手來，但立刻因下肢傳來的另外一陣疼痛而不得不放棄。

他低頭，看到自己右腿被兩截報廢的鐵管夾住，虛弱地問道：「這……」約翰疑惑地望向查爾斯。

「抱歉…….我只能勉強在隔壁拿了些著陸的時候撞壞了的空氣管道，用維修用的鎚子砸彎幫你稍微固定了下右腿——我不會複位所以我不敢亂動你骨折的右腿。」查爾斯靠在艙壁上說道，似乎很是愧疚，「你的右腿在著陸的時候被旁邊掉下來的機械臂砸到了。」

約翰扭頭望向四周，數小時的昏迷讓他的神經興奮度還很低，難以移動自己的手腳，連扭頭這個小動作也使他感到困難，似乎整個身體麻痹了一般。

「本呢？」

「他在修復空氣循環系統並且調整換氣速率，我們…..可能還得再撐那麼幾天或者幾星期才能等到人找到我們。」查爾斯似乎意識到自己說的有點不妥，便住口不談。

約翰搖搖頭，這沒什麼不穩妥的，雖然說這的確難以接受：他們可能就是下一批因故殉職的航天員了。他發現自己的位置正好靠近船艙的窗口，無意間瞥向外面——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沙子，上端憑空穿插了一個黑色的圓弧——那是更加冷酷無情的太空。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感到些許口乾舌燥。

這塊鬼地方一點水都沒有。

對，連空氣也沒有。

渺無人跡，除了身邊的兩個人，便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生物的痕迹了，只有那熾烈的太陽的光芒始終炙烤著這塊白色的沙漠的一面。

一種無名的恐懼升上他的心頭，如果不出所料，他們的下場多半會是因為氧氣不足而窒息，只能竭力在二氧化碳濃度不斷升高中的渾濁的空氣中尋找著那微博的氧氣，逐漸失去意識，走向死亡的道路。

好吧，再胡思亂想只會擾亂人心神。另外一個艙發出些許亮光，並傳來「滋」「滋」的雜訊。

「本，是你嗎？」約翰喊了一句，儘管這句話顯得有點多餘，他也很快便收到了另一邊的答覆。

「本，試過向克拉克號發出定位訊息了嗎？」

「不行，通訊器壞了。原先那一條連著電腦的線路在反應堆停止運作的時候因為供電不穩定燒壞了，然後我沒找到備用的零件去修天線。」

「…….」約翰沉默著看著他，似乎感到無法相信，本便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只有幾個小點的探測器還可以用，剛剛我已經彈射到外面去，設置好了他們的預定路線，然後讓他們沿路鑽出個儘可能大的痕迹來求救。」本尷尬地笑了笑，「現在也只有這個土一點的辦法了。」

到了午飯時間，查爾斯遞來一個軟罐頭和一個稍微小一點的鋁製密封袋，他拆開口子，將裡面壓縮的牛肉塊連同固體醬汁一同吸入口中咀嚼，這算是他起飛到目前為止第一口下肚的東西，雖然說醬汁拌在牛肉塊上散發出來的香味遠不如地面上西餐廳的手藝，但也還是給予了約翰一絲安慰。——但這又能持續多久呢？他記得預定的食物名單上可沒有說這些食物夠他們吃很久一直到他們被救出來為止。

如果沒有被微隕石擊中的話，那麼他們現在應該在克拉克號上的食堂上。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種悲哀的情緒並沒有真正被他拋之腦後，而是一直盤旋在他心靈上空。他們三個人都沉默著，約翰也很快便嚼完了餘下的壓縮餅乾，並且喝完了那一小半袋的水。

在過了兩天之後，本在午飯時間，仍舊扶著旁邊的扶手朝他們過來，但這次卻搖了搖頭，臉色凝重，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

「沒有別的可以吃的東西了，只剩下幾罐水還有幾支葡萄糖。氧氣也不多了——你們如果不餓的話…..就先睡覺吧，不要消耗體力。」他也坐到他們身邊，嘆了口氣，鑽進了睡袋裡面。約翰確實感受到今天的空氣混濁了許多，只能儘可能地調整呼吸的深度，吸氣時盡量不那麼劇烈。

查爾斯按了下旁邊艙壁上的一個按鈕，燈熄滅了。「晚安，紳士們。」他也躺倒在約翰一旁，但並沒有進到睡袋裡面去。約翰隱約聽見了他頻繁翻身的聲音，但也並沒有在意。他雖然說對已經確定的死亡感到恐懼，但還是靠他當年在貧民區里生存的方法讓自己迅速地入睡了。

他仍舊隱約聽到一些聲音，但這次似乎更響一點，好像是門打開的聲音一樣。

由於這個聲音，他做了噩夢。他夢見一個黑色的東西懸浮在他面前，不斷地將周圍一切的銀白色的金屬扭曲，吸入那深淵中。緊接著自己彷彿失去了依託，自己所在的地方變成了純黑色的真空。

然後他便在噩夢中驚醒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因為空氣的渾濁讓他感到更加難受。他看了看四周，燈已經自動亮了，本似乎是被他的騷動所吵醒，也翻了個身起來。

「查爾斯呢？」他仍驚魂未定，卻看到他一旁並沒有人，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他猜測他可能已早早起身去干一些他所能幹的事情，但是他回頭望向艙室盡頭，並沒有他的身影。四周圍只有他和本的呼吸聲，寂靜的過頭了。

本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了什麼，急忙從睡袋裡鑽出，鑽到儲存太空服的艙室中。過了許久，他才又飄回來，儘力調整好呼吸，似乎心情十分激動，面色卻如死灰一般蒼白，眉頭緊鎖而產生意外的褶皺。——約翰從前與本搭檔的時候，卻從未見過他會像今天這樣坐卧不安。

「他……他走了。」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之後，他面無表情，像是機械人一般獃滯地說道。

「走了？」

「太空服少了一套，然後備用的還未啟用的高壓氧罐被啟封了活塞閥，被人取走了極少的氧氣……」

約翰儘力拉開睡袋鏈子，盡量挪動自己的身體——這給他帶來莫大的痛苦。但是他也像是想到了什麼，爬到離他的睡袋只有十多厘米的圓形瞭望窗邊——儘管這也十分困難。他的臉死死貼著玻璃窗，望向艙外那片銀色的彷彿可以吞噬掉一切生命的荒漠，但是卻並沒有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東西，仍舊是那樣平靜。他心情無法平緩，碩大的淚珠無法阻止地從眼眶中滑落，他一遍又一遍地狂錘著艙壁，換來的只有拳頭的與心靈的痛苦。

本沒有過來安慰他，只能遺憾地嘆息，對約翰輕聲說道：「注意呼吸。」他慢慢把約翰的上身復原，調整好姿勢，以免他骨折的右腿再次受到創傷，「你也真是走運，剛才沒有碰到你那腿。」

「我也從沒想到，在這趟旅程之中，在我們的同伴死去之後，我們也只能迫不得已保持這樣冷酷無情的做法。」約翰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他回憶起了數十年前的一些事情，他合攏了眼眸，不再說話。

人，在經歷了他短暫的一生的諸多磨難，在少數人與多數人的生存面前，有些人選擇了前者，也有些人選擇了後者而為此赴死。崇尚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那些所謂城市叢林中退祖回古猿人的現代人，一面宣揚自然選擇的同時，卻不知自己已被現代人經歷了數萬年，由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再到現代社會而進化出的，可以在血液中流傳一生的人性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自殺真的可能是弱者的行為嗎？難道自殺真的只能籠統地將其認為是懦弱之人為了逃避現實的苦難而尋求的一種為人所笑的解脫嗎？不，他並不這麼認為，約翰想道，他複雜的思緒像是泉水一般不斷湧出。

生命，從簡單的氨基酸到具有了一定複雜結構的有機物分子，它逐漸自組織出了一個按照一定周期循環的邏輯系統，趨利避害。而後這個「系統」不斷複雜化，展現出更多不同的功能，更多自組織的複雜結構因而誕生了，脊椎動物心臟的變化，不同時代物種稱霸者如恐龍與哺乳動物的交替，生命，本就是一個輝煌的史詩。

而後，生命由簡單的提高身邊的熵值以降低自身的熵值的新陳代謝，轉化到複雜的獲取、使用、製造以大自然的資源為原料的工具，最終到了現代，人們不再依賴於大自然，轉而發展向人工合成有機物的方向。

這就是技術。

……

宋耀疲憊地躺在客廳那柔軟的沙發上，他剛剛結束繁忙的一個學期的工作，現在正值夏日最炎熱的時候，雖然他身處北方，卻依然保持著他南方人的一個習慣——睡午覺。他本身有一個比較特殊的習慣，就是在沙發上睡覺的時候不喜歡開空調，儘管這是夏天，宋耀覺得這樣反而更容易更快入睡，睡眠深度會更深。這算是一個從小沿襲到現在的癖好了。

他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強撐著睡意，睜開迷濛的眼睛，按動手機側面讓手機進入待機狀態，然後繼續睡下。可煩人的鈴聲並沒有停止，而是再次響起。他煩躁地起身，拿起手機本想乾脆地關掉聲音，但瞄了一眼來電，是立豐。

「他大中午的想幹嘛啊……」按照他們兩相處之久而言，立豐應該是知道宋耀有午睡的習慣的，但是也正是因此，他們倆確實到了一種「砂鍋兄弟」的程度，因而他還是搖搖頭，打消了發火的念頭。他看到來電顯示請求給予視頻交互許可權，因而便同意了。

手機跟天花板上幾根不起眼的天線相連接，原本在天花板的角落上一直靜默著的，有著複雜稜角，形狀變化多樣的幾個玻璃管開始發出淡淡的模擬日光來，整個屋子霎時暗了下來，落地窗的透射率被調整成了0。這些玻璃管裡面裝有眾多的諧振腔和精確調控的干涉鏡，經過一系列複雜的演算法將數字信號轉化，從而調整諧振腔內壁的反射率與干涉鏡的角度，將光線精準投射到人的視網膜上，依靠干涉鏡組成的陣列偵測人的活動角度，從而改變像的大小、明暗。——這是十幾年前便開發出來的AR技術，在誕生之後便意外地迅速民用化，進入了各家各戶。

他眼前出現了一片昏暗的走廊，但他沒有走動，他知道他屋子太過於狹窄了，就算走動也對於視角可供接受的信息增多或者減少沒有太大影響。宋耀戴上了耳機，吐了口氣。耳機里一片寂靜，只聽得到他的喘氣聲。

這條走廊上零落地擺著一些裡面加了盞小燈玻璃櫃，裡面都放著一些小巧的，看起來十分古樸的物件。

他這是在博物館嗎？

按理來說博物館這樣的公共展區是不容普通人開啟視頻通訊的。他感到些許疑惑。

「科羅，注意你的十點鐘方向，那裡有動靜。」邁克對著通訊器輕聲說道。

此刻，他帶領的這個小組正卧在一棟廢棄的居民樓的頂端，數天前，這個廢棄的住宅區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一位正在拍攝生存節目一期以廢棄城市生存為主題的冒險家的警訊，說是這裡突然屹立了銀色的巨物。剛開始這個巨物沒有動靜，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表面卻像蠕動的蟲團一般不安地抖動起來，開始緩慢地改變形狀，這件事甚至驚動了美聯邦政府當局，派遣了數支海豹突擊隊隊員組成的調查隊前往這裡進行搜查。邁克便是這支隊伍中一個小組的組長。

他們在這裡卧倒觀察了近6個小時了，在昨天黎明時分，這個銀色巨物再次開始詭異地變換它的形狀。一開始，它像是一個高高升起的水柱一般，逐漸凝結成一個黯淡的，灰黃色的古猿的脛骨，近乎完美地嵌在地面上而不產生裂痕。

而後，它又在日光照耀下的靜默中開始變化形狀，但速度加快了不少，脛骨開始出現裂痕，然後骨頭的碎塊又錯落有致地按照一定的層序形成一道道完美的弧形，最終變成了一團銀色的，像是鋪了一面完美的鏡子在表面的巨大火球。光束似乎被精心排列過的反射性表面精確聚焦在火球中心的上空，炙烤得空氣都變形了。

而後火球逐漸衰退，又像是雨水墜落到地面一般，塌陷在地面表層。緊接著像是一條條飛向空中的銀龍，構建出一個極為規則的立方體的形狀，然後向中空的內部蔓延，如水入壺中一般填滿了內部，於表面呈現出古老的花紋來。——那是商周時期中國的青銅巨鼎。

再然後，銀色巨物的變化速度開始加快，又不斷變化成如刺入地中的鐵鋤，散發著鋼鐵氣息的蒸汽機。一個屹立在廢棄樓之間巨大的電磁線圈。緊接是一個完美地按照一定比例縮放的太陽系的模型，甚至在地球與月球之間還有一個需要靠顯微鏡才能看到的小的不起眼的土星五號的模型。最終，這個銀色巨物停止了變化，結構散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座廢墟。

現在，天空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般的顏色，但是四周圍仍然需要打燈才能看得清楚，因而他們在太陽落山之後便打開了防護服的夜視鏡。那個銀色的巨物此刻又騷動起來，散落在地上的廢棄結構突然又凝聚成如鋼筋水泥一般的結構，像是流水線一般緩緩挪動到彷彿已經預定好的位置，像是機器人一般組裝在一起。

「真是活見鬼了。」

他看到夜視鏡下那個銀色的巨物已經初具雛形，就像是一座宏偉的博物館一般屹立在地上。一旁的廢棄建築物被挪移的銀色結構「活生生」擠開，像是蛋糕一般倒在地上，發出怖人的碰撞聲，揚起一片夾雜著水泥粉末的黃色的塵土。

「這東西好像在向外界一個特定地點發送電磁的通訊信號？」曼迪在通訊器里講道。

「可以追蹤定位嗎？」

「貌似不行，如果要定位的話需要向這條線路的接受位置所在的區域系統進行許可權請求，否則會被視為惡意網路攻擊。——而且好像是在中國…..」

「該死……你先試了再說，到時候我自己跟上級解釋。」

「額…..隊長，中國的網路安全系統會在有人試圖竊聽的時候後台會自動生成一個反竊聽程序，會隨機在語音庫中生成一個毫不相關的對話——可能跟他們的電子詩人的技術有點關係——並且系統會自動調用一個逆向跟蹤的程序，那樣的話…..」

「該死的詩人…..」邁克又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

「立豐？在嗎？」宋耀見耳機里久久沒有答覆，便主動問道。

他看到畫面似乎有些變動，玻璃櫃的位置有些許改變——那應該不是AR出了問題，他自己也沒有動過自己的位置。

他沒有得到回應，可是走廊卻突然間燈火通明，一盞盞依傍在牆壁上的燈逐個亮起，映照著整條走廊十分的古色古香。他這時候才看清楚走廊的樣子，但還未等他細看，立豐出現在「影像」中，走到他面前，微笑著與他握了手。——他並沒有穿上虛擬現實才用的體感服，所以並沒有感受到，但也象徵性地回了個禮

「很抱歉打擾你的午睡時間。」

他領著宋耀在這條走廊「行走」，此刻影像按照立豐的視角進行縮放。

「我在美國新開了一家博物館，所以特意打電話給你。」他朝宋耀愉悅地說道，「因為展品挺多，都還堆在倉庫裡面——因為我這家博物館展覽的主題是技術的發展，所以我希望來跟你順便商討一下技術的一些事情，也算是一個給我的參考讓我好選擇展品放出來。」

「真是要祝賀你了。——如果要給參考意見的話…….要不你先起個頭？」

「好的。——一個簡單但可能會有點難說明的問題：技術應該是什麼樣的東西？一種知識？一種工藝？亦或者什麼？」宋耀想起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對於技術的定義裡面正好涉及到這些東西，立豐正好引用了一下。

「確實，技術對應的範圍確實很大，無論是知識還是實物。它們歸納起來都應該有個共同點，它們可以通過形成一個完整的邏輯體系從而額外產生相對於實際有利的事物或者效應。」

「我想起謝頓在面對陳先委時候的對話了。」立豐狡黠地笑了笑，「零散的知識沒辦法產生具體有效的東西，所以他要編撰一部銀河系百科全書。」

他沉默而微笑地站在那裡，彷彿在思索著，又開口道

「那我們不如再換個思路。你覺得看一個技術體系是否有真正的突破，得看哪個方面？」

「舉個例子咯：牛車和汽車的突破不在於輪子材料的轉變，而在於其驅動原理的變革，對吧？汽車和高鐵的突破也不在於其速度的提高，而在於其驅動原理從傳統的燃油式轉變到電磁學驅動。」

「工業革命與電磁革命相比起來，電磁革命又有什麼進步呢？」他追問道。

「沒有電磁學，你我就沒辦法在這裡交談了——依賴於此的現代化工和現代物理學首當其衝，就沒辦法通過電路實現邏輯運算結構…….諸多此類影響就不列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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