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演錄:我看中國文化的現狀和未來

我看中國文化的現狀和未來 —— 一次講演                謝有順

  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來和朋友們做一次文化方面的交流。之前主辦方給我定的題目是「今天我們如何欣賞文學」,估計你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沖著這題目來的,我真的沒有想到,以文學的名義,還能聚集起這麼多人的熱情。看來我們對這個時代、這個城市的諸多認識,都是有錯位的。我的專業正是文學,不過,今天我並不想專門談文學,而是想更廣泛地談談我對中國文化現狀和走向的看法。當時定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考慮到這是市民文化大講堂,就想,應該和大家一起來分享一個比文學更寬廣的話題,好讓更多人參與到講座的現場中來,於是,我就想到了講中國文化,只是,深圳這邊沒來得及把題目改過來,在廣告中還是沿用了之前的題目。不要緊,我會從文學的角度來,切入這個論題,說出我對中國文化現狀、出路的個人感悟,我相信,這是一個有價值的話題。我講完之後,你們可以提問。  說到中國文化,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概念。它的容量很大,我的知識、見地有限,只能浮光掠影地講其中的一些方面。為什麼要談這個話題?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這樣的感想,中國是文明古國,在文化上一度是非常強勢的國家,但在今天這個世界格局中,中國人、中國文化的地位再也沒有原有的輝煌了。經常出國的朋友就會發現,中國人現在是有錢了,可是他走到哪裡,都不太被人尊重。花再多的錢,也改變不了我們在文化、精神上的弱勢地位。為什麼在1840年以前還是非常強勢的中國,到今天會落後到不被人家尊重、甚至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境地?表層的原因是中國的科學技術、生活質素落後了,深層的原因,我想還是出在文化上。  什麼樣的文化,就會塑造出什麼樣的國家形象。中國現在開始提文化復興的口號了,甚至由於經濟的長足發展,一些人也開始有了新的文化幻覺,於是,文化自卑和文化自大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中國當代的文化現實。如果我們理性地面對這一現實,就會發現,在文化的復興上,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不必自卑,更沒有資本自大。  這一點,生活在深圳、東莞等地的人,感受應該很深。這兩個地方,是中國最著名的生產基地。中國不是被人稱為「世界工廠」么,這個說法,和深圳、東莞兩地的製造業息息相關。中國生產的產品,你到世界各地都能買到,這一方面為中國創造了就業機會、經濟增長率,但同時也簡化了中國的形象。我也接觸一些外國人,他們想到中國的時候,總是先想到中國製造的物質產品,中國成了一個物質中國,包括以前從中國出口到外國的,也都是絲綢啊,瓷器啊,工藝品啊——都是物質,不重視文化輸出,這就給那些外國人造成了一個印象,以為中國只生產物質,物質和手工是中國最有代表意義的民族標記,這是錯覺。可是,近代以來,中國一直無法擺脫落後的帽子,中國的先賢也一直在尋找中國的出路,在這個過程中,首先被犧牲的就是文化,相反,物質和技術被抬高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  照梁啟超的研究,中國從鴉片戰爭之後的五十年,經歷了三次變革。第一次是從鴉片戰爭到同治年間,中國人首先感到自己在器物上有所不足,於是就想學習西方的「船堅炮利」,這就有了洋務運動,這個時期的代表人物是張佩倫、張之洞等人。第二次是從1894年的甲午戰爭到民國六七年間,以康有為、孫中山等人為代表的一些人,看到了中國在制度上有所不足,就開始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變法維新、辛亥革命便是標誌。第三次是五四運動時期,陳獨秀、胡適、魯迅他們,開始看到中國在文化上有所不足,對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感到失望,所以就發動了新文化運動,要革中國傳統文化的命,全面向一種新的文化開放。從器物到文化,中國的社會改革走了一條從外到里的道路,直到把問題落實到文化上時,內在的病灶才被真正發現出來。但是,我們也應看到,引進一種新文化,從而輕視自身文化的根,這在五四一代先賢身上,你不會有什麼不妥的感覺,因為他們都是國學功底很好的大師,他們雖然批判傳統文化,但對傳統文化並不陌生,他們的批判裡面,其實包含著建設性。但幾十年後,一種沒有文化根基的民族危機就開始顯露出來了,傳統的丟掉了,新的文化我們又沒有學來,即使學了一些,也發現和自身的生活、精神並不和諧,就像是借來的衣服,怎麼穿都不合身,最後只剩下一些皮毛。  因此,經過近一個世紀的革命,中國現在面臨的最大困境是,我們一直處於一個精神的荒原、文化的荒漠之中,找不到信念,找不到可以安身立命的文化根基,這時,除了抓住物質和享樂,大家還能怎樣呢?一個心靈無從安妥的時代,惟一的真實就是物質了,所以,改革開放以後,物質在中國獲得了空前的發展,文化的失落反而顯得無關緊要了。和物質相關的話題,無非就是慾望、享樂和消費,這是今天中國大地上遍地都是的景觀。由此可以看出,以富國強民、物質發展為單一宗旨的發展戰略,必然造成現在這種文化困境,別人一想到中國,就想到中國的物質產品,而不太會想起,中國是一個生產過孔子、老子、唐詩、宋詞和《紅樓夢》的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古國,那麼多優秀的文化產品,都被人忽略了,這是多麼令人遺憾的事情。尤其是二十世紀以來,不僅西方對中國有了很大的誤解,就是中國人自己,也不太看重自身的文化傳統了。很多中國人,恨不得每天講英語、吃西餐,以西方禮儀問好,他們覺得中國身份就像是一個恥辱的記號,這是非常奇怪的一種思潮。 中國發展到今天,經濟已經有相當的成就了,現在到了該反思自身的文化問題的時候了。如果找不到一個文化的出口,來滿足中國人對現代社會的想像,中國人精神的斷裂、心靈的荒蕪,就勢在必然。很多出過國的人都記得,中國遊客幾乎是所有遊客中最肯花錢的,但中國人的精神風采,卻沒有給人留下多少美好的印象,在社會公德的維護上,中國人明顯要遜人一籌,可見一個國家光發展經濟是不夠的,經濟的強盛,並不會馬上帶來文化自信和文化自尊。政策如果對路,經濟發展可以立竿見影,但文化發展不同,它需要有很長的時間醞釀、生長,才會見成效。應該承認,這些年,中國民眾和中國決策層,都開始意識到文化的傳承和文化的開放同等重要,只是,在具體建設上,還缺乏真實、廣泛的回應。在座很多人估計都看過韓劇,韓劇里的很多人情、禮儀,都學自中國,但這樣一些美好、溫暖的東西,在當代中國反而難見蹤影了,這是一種很深的悲劇。歷次狂飆突進的政治運動,剿殺了中國文化中溫暖、謙和、堅韌的部分,粗野、虛假之風盛行,盲目崇拜西方的心理也還大有市場,這種不堪的狀況是怎樣發生的?我很想和大家探討這個問題。  以文學為例,這些年來,惡毒的、心狠手辣的、黑暗的寫作很多,但我們卻很難看到一種寬大、溫暖並帶著希望的寫作,可見,我們的文化心理是不健全的。只看到生活的陰暗,只挖掘精神的陰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對待人、對待歷史,並試圖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這無論如何都是殘缺的寫作。這種殘缺,在我們的文化生活中舉目可見。因為沒有整全的歷史感,不懂得以歷史的眼光看世界,作家的精神就很容易陷於偏狹、執拗,難有寬闊的胸襟。所以,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一書的開頭,就勸告我們要對本國的歷史要略有所知,「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而將我們自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錢穆所提倡的對歷史要持一種「溫情與敬意」的態度,這既是他的自況之語,也是他研究歷史的一片苦心。文學寫作何嘗不是如此?作家對生活既要描繪、批判,也要對生活懷有溫情和敬意,這樣才能獲得公正的理解人和世界的立場。可是,「偏激的虛無主義」在作家那裡大有市場,所以,很多作家都把一切生活作慾望化處理,或者在寫作中充滿精神的屈服感,沒有一種讓人性得以站立起來的力量,寫作的路子就越走越窄,精神也越來越陰沉,很顯然,這並不是一條理想的道路。  不僅文學寫作上如此,在我們的教育中,溫情和敬意也被長期忽視,教育服從於升學,缺乏人文方面的內涵,再加上家庭對孩子的過度寵愛,新一代成長起來之後,心靈里也往往面臨著多方面的缺失,這些,其實都和我們國家的整體文化氛圍有關,當引起每一個人的警惕。一旦溫暖的東西沒有了,敬畏之心也喪失殆盡,這個社會,就太可怕了。我想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來分析今日中國在文化上面臨著怎樣嚴峻的難題。我平時是沒有剪報習慣的,但是看了《南方都市報》上的這條新聞之後,特意留了下來,這是2006年6月1日的報紙,我給大家讀一下,大標題寫著,廣州大學的學生不滿被安排出國,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這個事件說的是廣州大學一個姓董的學生,他父親一定要他出國留學,而兒子不願意出去,想考國內的大學。於是,父子之間發生了爭執,爭執的結果就是兒子用三十多厘米的水果刀把父親殺了,甚至殺了父親之後,他還紅著眼往父親的屍體上刺了很多刀,庭審時也毫無悔意,他說父親不了解他,胡亂給他決定人生,「我就想殺死他」。這個新聞非常極端。但是,讀這樣的新聞,至少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思索:一,為什麼這個父親會覺得自己的兒子只有出國留學才是光耀門庭的事,留在中國就不行?二,是什麼樣的教育塑造出了這個大學生如此血腥、殘忍的人格?  生活在別處,以為西方是生活樂園;教育設計中極不重視健康人格的塑造——這兩點,正是中國文化困境的生動表徵。自十九世紀末以來,尤其是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家長普遍以為送兒子出國留學是上佳的選擇,誰家有人在國外,那是一件光榮的事情。我不反對有條件的家庭,把兒女送到國外深造,但我想說,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適應國外的生活和教育的。假如我們的價值觀里,惟有覺得把兒女送到國外了,才是光耀門庭的事情,這必定會產生像上面新聞里報道的那種悲劇。時代的語境已經改變了,西方也未必如我們想像的那麼好。我知道很多中國學生,到英國、美國、澳大利亞讀書,父母以為他們去那裡,是受先進的教育,其實未必,這些國家,都把發展文化教育、吸引中國學生當成了一種產業,很多中國孩子到那裡讀的學校,其實都是專門為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的學生開設的,不僅不是什麼好的學校,甚至那些出去的孩子,連外語都沒什麼進步——因為他們周圍的同學,以中國人居多,他們在學校,講著中國話也可把書基本讀完。但這樣的真實狀況,有幾個中國家長知道?即便知道,他們相信嗎?很多中國父母,文化程度不高,根本不具備這種對比能力。不少中國孩子,在國內是優秀學生,本來可以在中國上比較好的小學、中學,甚至可以考中國一流的大學,但他們的家長偏要把他們送到國外讀書,而有些人的條件有限,上的又是國外比較一般甚至比較差的學校,這就好比一些縣城的孩子,本來可以上全縣最好的一中,但他們的父母偏偏要送他們到省城讀最差的中學,他們以為省城的學校都是好的,殊不知,縣城一中的教學質量,普遍比省城的二三流學校好多了。道理是一樣的。很多中國家長以為國外的就是好的,殊不知國外也有差的學校。  類似一種思想傾向,在五四前後也曾盛行。那個時候,中國處於一種閉關鎖國、落後挨打的境地,很多留學國外的知識分子,回國之後,都極力倡導學習西方,並猛烈地批判傳統。胡適曾全面否認中國傳統文化,並熱心於新文化運動;魯迅曾勸人多讀外國書,少讀甚至不讀中國書;傅斯年等人曾呼籲廢除漢字,認為漢字是野蠻的文字……現在回想起來,這樣一種激進主義思潮是太過非理性了,有些話,聽起來像是胡言亂語,哪裡有一點學者的嚴謹啊。但是,如果回到當時的文化語境,我們就知道,這些文化先賢的倡議,多少有點矯枉過正的意思,如果不對一個閉塞的中國下猛葯,要喚起民眾的覺醒是很難的。他們反傳統,其實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策略。魯迅先生說,在中國,搬動一條椅子都要流血。這就是當時的真實狀況。所以,你一說要廢除漢字,那些保守派就想,那還不如接受白話文;你說要把房頂掀了,他們就想,那還不如同意給黑屋子開個窗戶。那個時候的現代知識分子都有一種焦慮,害怕中國被世界拋棄。這並不是危言聳聽。魯迅先生就曾在《熱風·隨感錄三十六》中說,「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失。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周作人也在《先進國之婦女》一文中說,「我大約也可以算是一個愛中國者,但是因為愛他,愈期望他光明起來,對於他的黑暗便愈憎恨,愈要攻擊:這也是自然的道理。」他們有一種使命感,要在中國喊出「真的聲音」,以此來感動、喚醒更多的中國人。他們的文化言論,其實都含著這樣一個目的,他們介入一種社會變革,是積極的,也是有策略的。文化策略和文化情懷,有時是不一樣的。胡適反完傳統,後來強調「整理國故」;魯迅勸人少讀中國書,自己卻是讀了不少的,要不他也寫不出《中國小說史略》這樣紮實的學術著作了。因此,很多人不理解五四,以為五四是簡單的反傳統、踐踏傳統,這就是很大的誤讀了。魯迅這代人,是懂得了傳統、理解了傳統而反傳統的,他們非常清楚傳統的弊病和癥結在哪裡。可是到了「文革」期間,很多年輕人也起來反傳統,並砸爛了很多文物,焚毀了很多舊書舊字畫,可他們懂得傳統嗎?不懂傳統而反傳統,這就是無知了。  無知有時比失德更可怕。但在今天這樣的時代,無知有時反而成了一種美德似的,以致一些人,什麼大話都敢說。也正是無知,導致社會不斷地在走向粗鄙化。美好的事物、有價值的東西,得不到當有的尊重,相反,一種實利主義的風氣,在當下卻大有市場。就以英語教育為例吧,有幾個人是真正對這種語言有興趣而讀的?大多的時候,讀英語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因為它是獲得學位、職稱、工作的必備條件。最近不是常有抨擊全民學英語的言論出來么,可是,崇尚英語、蔑視漢語的教育設計並沒有絲毫改變。想一想,這真是一件荒謬的事情。我不知道除了中國以外,世界上還能不能找到另一個國家,是把外語教育看得比母語教育還重的。在中國,母語不好,不會成為一個問題,英語不好,就會是你人生變遷中的重要障礙。你評職稱,專業條件可以商量,惟獨外語考試必須通過;你考學位,專業成績可以有伸縮餘地,惟獨外語分數是不能降低的。各種評審,所謂的「破格」,多半也是破外語的格。你的專業再優秀,外語如果不能達線,一切考試就都枉然。這是怎樣的一種語言霸權,又是怎樣的一種語言奴役!一個現代人,如果能掌握一兩門外語,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也是應該著力提倡的,但是一個國家的教育設計和評估體系,總不能把學習外語看得比學習母語更重要吧?說句實話,現在的很多大學生,外語是考得很不錯的,但對母語的理解和掌握,實在是有限的很,連一個簡單的工作總結都寫不好的大學生,也大有人在,這就是忽視母語教育之後產生的惡果。大學可以不開設中國文學課、中國哲學課,但必須學習外語,直到博士教育期間,外語也是最重要的課程之一,這樣一來,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外語好的博士,但能把學位論文寫得好的博士卻微乎其微。這是怪誕的。正如從中學、大學,一直到博士就讀期間,每個學生都要學無數遍被簡化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其實就是政治課,但我們的教育官員,卻從未想過,也得讓中國學生學一點中國哲學,為他們開設一門中國哲學課。光學政治不學中國哲學,光學外語而不重視母語,會有如此荒唐的教育思維,我們也就不難想像,為何「文革」期間,中國人會把孔子、《紅樓夢》都當作垃圾來批判和否定了。  一個國家會如此不珍重自己的文化遺產,甚至還粗暴地踐踏自身的文化,這背後是有一個演進的過程的。說到底,還是一種對自身文明的無知,對外來文明的盲目崇拜心理所致。前蘇聯也經歷過類似的狂飆突進的政治運動,但是沒有聽說他們不要自己的普希金和托爾斯泰,至少在民間,還存著很多有文化良知的人。中國就不同了,從高層到底層,一度都以中國文化為恥,全國上下都僵化地照搬那些別國的思想教條,弄得舉國一片廢墟。往事不堪回首啊。所以,現在我看到民間很多人有那麼強烈的想移民到國外讀書、定居的願望,覺得並不奇怪,是我們自己把一個國家的文化毀得不成樣子了,日常生活也由此變得破敗不堪,值得留戀的東西太少。一個作家曾經哀嘆,我愛祖國,可是祖國不愛我啊。聽起來真令人心酸。有那麼多中國人,奮不顧身地要出國,毫不猶豫地要加入別國的國籍,何嘗不是以此來表達對一種狀況的失望?上面那條新聞里那個被殺的父親,我想也是這樣一種思想,所以他才一再地逼自己的兒子出國,而兒子又不願出去,結果就發生了殺人的悲劇。  這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到底是怎樣的教育把一個大學生塑造成了如此殘忍的人?那個董姓學生,把父親殺死之後,又在屍體上刺了多刀,到庭審的時他還冷靜地說,我就是想殺死他。沒有一點後悔、悲傷、難過的意思。可見,教育在這個人身上是完全失敗了。教育分兩方面,一方面是學校教育,另一方面是家庭教育。除此,社會和環境當然也是一個教育的大熔爐,但主要的教育實施者還是學校和家庭。這個學生可能成績並不錯,但他的行為證明,他的心中,完全沒有了親情、責任、敬畏這樣一些人倫概念。也就是說,他的人生觀里,其實並沒有價值信念。他大概是獨生子女吧,集幾代人的寵愛於一身,從小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任何的外力想要影響他,都可能會傷害他。慢慢的,他身上就有了太強的個性,不能商量,不能變通,只認自己的決定,一旦和外界的力量發生衝突,要麼陷入一種價值狂躁,要麼陷入一種暴力邏輯,總之,很少有溫和、理性的面對世界的心情。以前我們講中國古代社會是壓抑個性的,以婚姻為例,普遍認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一定要推翻的,自由戀愛才是愛情的最佳歸宿,才是個性的自由舒展。可是,就現代文人的婚姻來說,因自由戀愛而結合的家庭,最後以悲劇告終的並不少,由父母之命促成的婚姻,也有不少是幸福的。可見,傳統社會的一些人倫秩序,並非一無是處,而現代社會強調個性發展,也可能潛藏著新一輪的危機。古代中國在人倫秩序上,可能是太森嚴了,但是,現代社會過度寵愛孩子,失了基本的人倫教育、長輩尊嚴,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失敗?  真正的教育,不僅是要推翻一種陳舊的價值,還要教導學生體認一種新的價值,同時也保存一種值得傳承的傳統價值。文化的血脈如果斷了,要重新接續上去就很艱難。我們看韓劇,還能看到晚輩對長輩的謙恭之情,可是,在當代中國,有幾個孩子對長輩是有敬重之情的?如果行動上為所欲為,言語上粗魯放肆,孝心何從體現?沒有敬畏,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愛。中國的傳統文化,是講人要有敬畏之心的,要敬天,敬地,敬畏大人,一旦把敬畏的層面抽掉,人就和動物無異了。像有些城市屢屢發生的飛車搶包事件,那些被搶的女性的包里,可能只有幾十塊錢,但一次又一次,都會有人為著包里的一個舊手機、或者那幾十塊錢,不惜以犧牲別人性命的代價,把它搶走,甚至當場把人的手剁下來,甚至把被搶的人摔死在路上。為微小的財物,不惜採取極其殘忍的方式傷害一個人的生命,這樣的新聞,看起來真是觸目驚心。今天的人都怎麼了?今天的教育還講羞恥之心、惻隱之心嗎?以前的強盜作案時,是要蒙面的,佔山為王是要躲在密林里的,那個時候人還是有羞恥之心,還是知道搶劫、做強盜是見不得人的,所以,他們作案一般要趁夜黑風高的時候進行,但現在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騎著摩托車,公然把人的包搶走,不顧人家死活地把人摔倒在地,揚長而去。這些人還知道敬畏和害怕嗎?中國古代以來,一直是講報應,講來世,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講子孫後福的,這些都是很樸素的東西,看起來迷信,其實對人是有教育作用的,它使人在作惡時心裡會發怵,手會發抖,會想到自己會不會不得善終,會想自己這樣會不會把子孫的福氣都敗掉,當他這樣想的時候,約束就來了,靈魂就會起來審判他了,這些,就叫道德律。  人光有法律管他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裡要有道德律在管他,這個管,才是無時不在、真正有效的。這個道德律,是通向人的良心,通向超驗世界的神性的。如果把一切超驗層面的敬畏都取消掉,人活著只講現世,人死如燈滅,真的死了就沒了,那生前就趕緊吃吃喝喝吧,及時尋樂,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對。中國文化里也有及時行樂的思想,但同時它也提醒人,你要為你做的事情負責。你說不準,冥冥中是否會有一個規則,有一天會起來懲罰惡人。人一這樣想,他的靈魂就會不得安寧,就會害怕。有的時候,害怕對人是一種必要的保護。你懂得害怕,那表明你還有自我約束。可是,我看現在的一些孩子,什麼都不怕,不怕父母,不怕老師,不怕任何人,這個孩子長大之後,怎麼得了?一個不懂得害怕的民族,放縱起來是很恐怖的。你看現在的一些人,可以把一個僅僅是沒隨身攜帶身份證的人打死,他們怎麼就那麼勇敢?你看現在的一些貪官,一下就貪幾千萬,幾個億,甚至牽涉幾十個億,他們的膽子怎麼就那麼大?他明明知道自己幾輩子也花不了這麼多錢了,可他還是要貪,他對世界的公理輕蔑到了何等程度?  會產生如此荒唐的人和事,從根本上說,這都是一種文化的失敗。人心是由文化所塑造的,而教育正是文化影響人心的載體之一。文化潰敗,人心就會荒蕪,因為人失去了約束,人就越來越像沒有理性的動物。中國人講文化,這個文化的核心就是「人化」。什麼是人化?人化就是通過教育,把一個樸質的人通過「文」而「化」之,使其成為「大人」、「文人」,也就是成為一個能承擔責任、有文化素養的人。因此,一個國家重視教育,是要有好的教育資源可用才行的,但是從我國的教育資源配置來看,還沒有找到一條路,使我們的教育既能傳授知識,又能健全學生的人格,僵化的、灌輸式的教育佔了主流,教育中的人性含量還是太少。中國固然需要有開放的心胸,接納新的文明對我們的啟示,但中國在現代化的進程中,也需考慮如何重新激活自身的文化資源,使之和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相對接。這條道路是艱巨的。要從廢墟中重新站立起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破壞容易,建設卻難。我相信,只要關心中國現狀的人,都會有一種憂患,這個憂患,正是文化的憂患。  以我個人的觀察,中國文化的命運,在這一個世紀,起碼經歷了三次挫折。一次是文化激進主義,以五四為起點,直到現在,激進主義還是很多人的文化戰略。激進主義以極其誇張的方式批判傳統文化,它在特殊的語境里,是有意義的,比如五四時期,不激進就不能衝擊舊秩序,不能令人警醒,它雖然也留下了一些不良的後果,但依舊是中華民族的一次必要的自我審判。只是,這種激進主義到了「文革」期間,砸爛一切,毀壞一切,舊的都是錯誤的,惟有新的才是好的,日日新,改天換日,這就演變成了一種文化虛無主義了。包括現在的城市建設,拆掉一切舊建築,把所有的樓房和道路都弄得閃閃發亮,玻璃的,瓷磚的,似乎只有這種新才是發展的象徵。虛無主義者是最容易成為專制主義者的,很多的文化虛無主義者,最後都成了文化專制主義者,只迷信一種文化,只容許一種文化存在。舊城改造,只能有一種模式;搞旅遊開發,也都是盲目模仿,毫無創造力,都是跟風,把舊的看作是落後的,把新的看作是現代的,文化虛無主義最後就和文化庸俗主義合流了——正因為如此,中國才會一夜之間誕生這麼多大同小異的城市和旅遊點,在這樣的建設熱潮中,中國社會的文化創造力其實是癱瘓的。而有文化創造力的人,又很難獲得話語權,權力最後就綁架了文化,使文化成了權力的裝飾品。  從文化激進主義,到文化虛無主義,再到現在甚囂塵上的文化實用主義,文化進入了一個更複雜的階段。現在的人,也開始重視文化了,覺得沒有文化,很難過上體面的生活,只是,他們眼中的文化,已經跟消費主義聯繫在了一起,多數的人,所關注的不過是適合於消費和享樂的文化形態,甚至一些看起來很有文化內涵的事物,最終也因為消費主義的介入而變得面目全非。比如,懷舊這樣一種文化思潮,最後也變成了一道被消費的商業景觀,又比如國學熱,在一些人那裡也成了一種可以炫耀的文化資本。以前是權力綁架文化,現在呢,是商業綁架文化,文化的獨立價值一直得不到實現。你看現在的學校課程設置,那些實用的、有助於找工作的技術課程往往大受歡迎,比較純粹的、原理論的課程卻學生寥寥,那些實用型的院系人滿為患,像哲學系等理論專業報考的人卻日漸減少。這不能怪學生,是我們整個社會思潮都是重實利輕心靈的,好像這個社會除了技術之外,就沒有心靈問題需要探詢了。物質發展了,生活進步了,但心空了,精神荒蕪了,道德潰敗了,得不償失啊。大家如果都在為看得見的物質而奮鬥,沒有人守護一種看不見的精神,這個民族,終究是難以獲得別人尊重的。事實上,維繫一個社會的精神核心,還是那些看不見的價值;看得見的東西都會朽壞,惟獨看不見的精神、人心、道德,才能使一個社會的運轉不致失去方向。  因此,不能小看現在盛行一時的文化實用主義思潮對文化本身的損害。文化畢竟還有不實用的一面,這才是它的根本價值之所在,它是內在的核心,是一個民族對抗精神危機的堅固堡壘。以前中國人關心的是亡國的危險,經過這一個世紀的文化損傷,經過文化激進主義、文化虛無主義、文化實用主義的破壞,應該關心一種文化消亡的悲劇了。照顧炎武先生的分析,有一種比亡國更危險的滅亡,那就是亡文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裡所說的亡天下,其實就是指文化的滅亡。國家的概念指的是王朝,天下的概念指的是文化。天下比國家更大。亡國不過是皇帝的更替,並不可怕,但亡天下則是文化上的連根拔起,是民族特性的全面消失,這才是最可怕的。很多人都讀過金庸的武俠小說《天龍八部》,裡面寫了一個很強悍的民族,契丹族,蕭峰所在的民族,這個民族能征善戰,鐵蹄踏遍了很多地方,這是宋朝的歷史,可不過是經過了幾百年時間,到現在,我們現有的五十六個民族裡,已經找不到契丹族了,為什麼?就因為這個民族不重視自己民族的文化和語言,結果就面臨了一場比亡國更可怕的亡天下。  文化的消亡才是真正的滅亡。文化的力量是一種柔韌的力量,它一旦被建立起來,就不易被摧毀。中華民族經歷的災難不比別的民族少,但為何能一直延續下來,就在於她的文化血脈沒有斷,文化還在影響人心。文化比政治更永久,文化也比歷史更永久。2004年我訪問台灣時,正是台獨勢力非常囂張的時候,但我發現一個現象,那就是,在台灣的文化人中,支持台獨的人其實很少,為什麼?因為他們的職業根基是中國文化,你只要研究中國文化,就知道台灣和大陸同根同源,根本無法分開的。只要語言相同、文化相同,只要在海峽兩岸的民眾中還有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感,台灣就不可能獨立出去。作為一個台灣的文化人,他怎能想像,一旦把台灣從中國分割出去,孔子、李白和曹雪芹都將成為外國人,講述他們作品的課程將變成外國文學課,我想,這是他們根本無法接受的。因此,在台灣問題上,保持軍事威懾力固然重要,但大陸也不能忽視文化影響力對海峽局勢的作用。只要我們不斷地宣揚中華文化的認同感,不斷地通過各種方式來激發兩岸人民對中國文化的感情,只要文化的維繫力還在,台灣人的心就跑不遠。必須看到,許多的時候,文化比軍事更有力量。軍事的力量是硬的,文化的力量是軟的,在處理民族問題時,軟力量有時比硬力量更見效果。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是水,但最有力量的東西也是水。「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也」,這是老子說的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中國要統一,缺了文化的認同是不可能的;中國要復興,沒有文化復興也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 正是基於這個大的認識,近幾年,中國文化的命運和斷續問題,又一次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這是好事,所謂「天不滅斯文」。文化的力量是柔韌而有力的,凡有人心的地方,就有文化;中國文化從不來不怕外來文化的衝擊,怕的是自己不珍重,陷入「自亡」的境地——中國文化一度確實有一種「自亡」的危機,因為在反傳統的旗幟下,國人對自身文明血脈的漠視和踐踏,在過去的這一百年達到了頂峰。所以,哲學家牟宗三說,自辛亥革命以來的知識分子,內心不一致,生命分裂。 為什麼會分裂呢?文化上出了問題。「西方來的文化衝擊自己的生命,而自己的生命自種族來看又是自黃帝、堯、舜來的中華民族的底子。這種中華民族的生命底子不一定能與西方來的觀念相協調,而我們現在的知識分子又非得接受西方的觀念不可。結果,是把自己的生命橫撐豎架,和五馬分屍一樣。」這是牟宗三的話,很有見地的看法。的確,社會再怎樣變革,中國人的文化底子改不了,而且中國文化紮根於世情和人性之中,一直影響著絕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你只要在這種生活中,就會受到這種文化的影響。中國人的生命和性情的展開,都和中國的文化相關,誠如國學大師錢穆所說,中國人給兒女取名字,給街道、樓房取名字,都很講究,常常要從中國的傳統文學中找尋靈感。由此可見,中國人的人生幾乎都納入了傳統文化之中,並與其融為一體了。 可是,經過二十世紀對中國文化的破壞和摧毀之後,中國傳統以來的文化人生、士人精神,瀕臨斷絕。中國人在日常生活層面,普遍失去了文化理想——當代社會中的文化實用主義潮流盛行,和這種文化理想的失落,是密切相關的。在文化理想消失的地方,實用主義必將大行其道。 所謂的文化實用主義,說的就是文化的價值指向已經喪失了超越精神,也不再被視為是提升自身修養的一門學問,它的所有的意義實現,似乎都是為了服務於現世的、世俗的生存目的。比如讀書僅僅是為了拿學位、找工作,卻不再追問讀書人自身的人格塑造;日常的文化消費,也以生活和工作的實用目的為最終旨歸——它看起來合乎情理,其實,背後隱藏著很大的文化危機。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他的意思是,古代的學者是為了自己修身養性而讀書,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人格塑造而研究學問,可現在的學者呢,是為了別人而讀書和研究學問。現代人何嘗不是如此?我們有多少時候,是在為自己內心的需要、為自己人格塑造的需要而讀書的?太少了。多數的時候,我們讀書,僅僅是為了應付我們在工作和生活中所遇到的具體困難。 因此,這種文化實用主義的盛行,將會使我們的心靈變得庸常,無法在精神上飛升起來。必須警惕,我們正在成為工作的機器。在工作上,我們可能是很有效率的,但在人格、心靈上的光輝,卻有日益黯淡的危險。 必須看到,一種有質量的人生,除了正常的工作之外,還需活出一顆優雅的心靈。優雅的心靈從哪裡來?只能在踐行一種文化理想的過程中產生出來。文化除了實用這一面之外,還有非實用的這一面——非實用的這一面,就是關乎自身心靈建設的。畢竟,我們這個民族光生產財富和物質是遠遠不夠的,它還需要向人類貢獻更多偉大的心靈——而偉大的心靈,只能出現在一個有文化理想的民族之中。因此,在這個消費社會,在物質主義思潮日益一統天下的今天,警惕過度的文化虛無主義、文化實用主義潮流,重新張揚一種文化理想,重新召喚一種心靈責任,重新接續上中國人的精神血脈,就顯得尤為必要。  中國是一個沒有終極意義上的宗教傳統的國家,文化才是中國人的宗教。按照林語堂的說法,古代的詩歌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而誰都知道,詩歌是不實用的,是一種性靈的抒發、活躍的情愫,但它卻能給我們的人生帶來美、優雅和智慧——所以,中國人教育孩子時,都不忘讓小孩背誦唐詩;我想,設若大家能將自己熱愛唐詩這種文化情懷,進一步擴展到日常生活、文化建設的各個領域,中國文化的全面蘇醒便是大有希望的。當我們這樣講的時候,並不是要提倡復古,也不是要停止對中國文化糟粕的批判,而是要以理性的方式,為中國人找回一種安身立命的文化信念。中國文化中有很多東西是需要拋棄的,比如魯迅先生他們所批判的奴性、劣根性,以及一些扼殺人性的封建禮教,包括在民眾心中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這些,都是和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但是,中國文化中也有很多值得倡揚的精髓,比如中國文化重視家庭,講情理,也主張入世,這些都是有積極意義的。剝離了這些文化的內核,中國人的生活就會顯得空洞。  文化建設不是一朝一夕之間的事,必須一點點來,路要慢慢走,飯要一點點吃。最重要的是,要先恢復起一種文化自信,並且要培育起新一代人對中國文化的感情,建立起一種文化理想,文化的復興才有希望。對此,我是有信心的,因為中國曾經是以文立國的,中國士人也是以文立世的,文化而化人,文質彬彬而後君子,可見,文是中國人心中的夢想之一,這個夢想,並不會因為一時的挫折而斷絕的。即便現在講和諧社會,我想,最高的和諧,也應是一種文化和諧,解決了這個問題,才算觸到了根本——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家庭,都是如此。    (註:這是作者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講堂」的演講,根據錄音整理,經作者審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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