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

07-07

作者: 胡泳

由於《看得見的手》一書把重點放在 19 世紀 40 年代到 20 世紀 20 年代這一時期，錢德勒沒有論述經理式企業大獲全勝之後資本主義的新發展。這種新發展不是別的，就是養老金資本主義，也即德魯克所說的「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20 世紀 50 年代以後，機構投資者，特別是養老基金，迅速成為發達國家主要的資本來源。例如，在美國，1991 年個人 20 萬億金融資產中，私人退休基金的規模就占將近 30%。到 1999 年，各類退休基金的資產總額已近 8 萬億美元，相當於同期 GDP 的近 80%。同年，亞洲地區擁有的這一資產為 3 萬億美元，主要持有者日本為 1.5 萬億美元。

這些資本使以往最大的「資本家」所掌管的資本也相形見絀。而養老基金的受益人是誰呢？靠工資為生的人。

在《後資本主義社會》一書中，德魯克分析說，養老金資本主義也是沒有「資本」的資本主義。養老基金的錢（以及同它具有相同性質的共同基金的錢）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資本定義。按照資本過去的定義，一切資本都是通過剝奪靠工資為生的人的財產而積累的; 而養老基金的錢是延期工資─靠工資為生的人通過延期支付其部分工資為他們自己的就業籌措資金。這是一種嶄新的東西。

19 世紀，西方平民百姓最大的金融需要是人壽保險，為的是避免主要勞力的早逝而引發的家庭風險。由於現在的預期壽命幾乎是 19 世紀的兩倍，平民百姓的最大需要是預防活得太長帶來的威脅。如果說 19 世紀的人壽保險實際上是「死亡保險」，今天的養老基金則可以稱作真正意義上的「人壽保險」。這構成了當代社會的一種必不可少的制度。德魯克的睿智之處，在於他很早就意識到了養老金資本主義根本不同於以前任何形式的資本主義，發達社會的年齡結構實際上保證了養老基金在這些社會中舉足輕重的作用。尤其是，德魯克率先指出，如何保護如此巨大的集資不被掠奪者掠

取，是一個大問題。「在今後許多年裡，管理養老基金和保護其不受掠奪將仍是對決策者和立法者的挑戰。十有八九要到我們遇到幾次卑鄙齷齪的醜聞後才會應戰。」這是德魯克在 1993 年所作的預言。八年以後，他不幸而言中了。

這得從美國著名的 401K 養老計劃說起，它也被稱為延付稅款僱員儲蓄計劃或僱員薪金遞延計劃。此名稱來源於美國《國內稅收條例》第 401 條之 K 款，該稅法條款為僱主和僱員的養老金存款都提供了稅收方面的優惠。按照此計劃，職工可為養老設立專門的「401K 賬戶」，由僱主和僱員共同向該賬戶存款，職工在領取工資時自動將一部分工資存入賬戶，由僱主向職工提供相應的配套資金，即按照職工存款比例由公司拿出一定資金存入職工 401K 賬戶。對於賬戶上的存款，由職工自己選擇投資方式，可以購買股票、債券或進行專項定期存儲等。職工到 59 歲半時允許提取賬戶上的錢款，在提取存款時交納個人所得稅。如果欲提前提取養老金計劃的存款，則提取的存款要視同為一般收入所得，按 20% 的稅率預交所得稅，另外還要徵收 10% 的懲罰稅。

401K 計劃在美國公司和職工看來，都是最佳的養老金投資方式，因為該計劃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它與其他養老金計劃相比成本較低，僱主為職工的存款可以按工資的 15% 取得稅收扣除; 職工的存款及其收益都延期繳稅，等於減免了當期的稅收，十幾年或幾十年以後，當職工從該計劃中取款時，個人所得稅稅率可能更低。401K 機動性較強，僱主和職工每年都可調整存款額，存款可以在任何時間停止、增加或減少; 如果僱員離開僱主，他在 401K 賬戶上的存款將跟著他一起轉移。它的透明度也很高，存款從工資中自動扣除，免去職工自己去銀行存款的麻煩（一般說來，要美國人自己去銀行存款非常困難）; 職工每次領取工資單時，都可以看到僱主在他們的養老金賬戶上存了多少錢，增強了職工與企業患難與共的主人翁意識。此外，它還有助於公司在勞動力市場上獲得最稱職的員工，吸引並留住有用人才。

但 2001 年安然破產，卻凸顯了 401K 計劃的一個大問題: 由於許多職工選擇直接投資於本公司的股票，一旦其服務的企業出現問題，員工很可能陷入養老積蓄與工作一起丟掉的困境。多年來，安然為其員工設立了流行的 401K 養老金賬戶。按照公司的建議，員工用賬戶中個人所存入的錢購買安然股票，而公司提供的配套資金也全部以股票形式支付。該公司總值超過 21 億美元的職工養老基金中，安然股票佔了 58%。隨著公司股票大幅貶值，安然 2 萬名員工的 401K 退休基金化為烏有，損失高達數十億美元。

安然事件暴露了 401K 計劃一個隱藏的風險，那就是它沒有限定將職工養老儲蓄用於購買一隻股票的比例。由於公司提供給員工的養老基金投資方式一般比較單調，購買自己公司的股份就成了職工最方便的選擇。美國大公司職工將自己的養老基金中約 1/3 的資金用於購買本公司股票。經安然一役，原來的 401K 條款可能不得不有所調整。已有參議員提議做出規定，每個職工的 401K 儲蓄用於購買某一隻股票的比例不得超過 20%。

本來，許多國家已開始討論引進美國 401K 模式的養老金制度。這種養老金的運用隨加入者個人意願，所以如果順利，就可以拿到巨額的養老金，而如果失敗，等待員工的將是凄慘的晚年。正是為此，精通賽馬的日本成蹊大學副教授森戶英幸將 401K 稱為「賭博式養老金」，並提醒說: 「不幹賽馬的人別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