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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父的智慧

漁父的智慧 作者:秦德君 來源:學習時報 冰心曾在她的《自傳》中說,她曾竭力思索古人關於詠雪的詩句,最後浮上心頭的,是兩首打油詩,而印象極深的是「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這首打油詩詼諧有趣、流轉極廣。但是在關於雪的詩文中,影響最深遠的,還要數柳宗元的精短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詩中透出的獨特的深廣感和沁人心脾的孤寂感,無以復加。雪花是一首優雅的歌,天地人事卻這般靜默枯寂。在幾乎沒有生命動態的冰天雪地,孤舟一葉,泠然一人,垂釣時空……簡直寫出了靜寂世界的精魂。以這樣簡約的筆墨,把雪天的政治意境寫到這份上,真是絕了。還沒哪首詩、哪首詞能這樣。中國文化中,一直有一位超然世外的「漁父」,在那裡獨釣寒江。他的身影,可能一部分來自於汩羅江畔那個與屈原對話的風雨打漁人。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當年屈原遭楚襄王放逐,行至江濱。這時,出現了一名漁父。兩人有了一場經典的對話。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說:「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如果把漁父這段話,理解為士子應投社會所好,那就大錯特錯了。在漁父看來,心靈原野上吹拂的,應該是超然至上的明達之風。一個人「懷瑾握瑜」,不應成為拘囿自身之因。「與世推移」的政治技巧,才是生存法則。漁父此語,把切到了屈原式「未遇」之脈象,也點出了志士仁人安身立命「方圓」之精髓。聽了屈原的回話,漁父「莞爾而笑」,唱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飄然而去。還是柳宗元,他另一首題為「漁翁」的七古,寫了漁翁倏忽飄遊、獨往獨來、清廖神秘的景象,表達了對漁翁智慧的無盡傾慕:「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漁翁晚宿西岩山畔,早上湘江汲水,燃竹做飯。炊煙散盡,閑陽高掛而身影不見,只有搖櫓聲在青山綠水間回蕩和岩石上的白雲悠然。這種場景,頗有些蒙太奇效果。句中之「綠」,與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之「綠」,同有一字之微之妙。《泠齋詩話》云:「蘇軾云:……熟味此詩有奇趣。」而在杜牧筆下,漁父的背景,打上了一束超然遺世的冷光。他的《贈漁父》勾勒的場面是:「蘆花深澤靜垂綸,月夕煙朝幾十春。自說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獨醒人。」蘆花深澤靜垂綸,是個共時性畫面。蘆花叢中,深澤之濱,一位老者在靜靜垂釣。月夕煙朝幾十春,是個歷時性交代,安然的垂釣者,歷幾十煙朝月夕,一直在蘆花飄飛的深澤中觀雲釣水。漁父說自己在孤舟上、寒水畔,始終未遇到屈原這樣的「獨醒」之人。譏諷當世再無屈原那樣憂國憂民之人,而多為昏昏噩噩、隨波逐流之輩。這種「未逢」之聲,也是杜牧內心深處發出的「世無知音」的喟嘆。蘇東坡《前赤壁賦》中說「……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不知這段文字,是否對明人楊慎產生過影響。將漁父表達得更睿智放達、更深入人心的,是楊慎那首耳熟能詳、人們百讀不厭的《說秦漢》開篇《臨江仙》,清初毛宗崗父子將它置於《三國演義》篇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詞將空間與歷史感表現到極致,而漁父是這個畫面的中心。如果說,柳宗元「獨釣寒江」中的漁父透出的是改革落敗後孤獨凜然的身影,杜牧「蘆花深澤」中的漁父是幾十載孤舟寒水、在滄浪中閱世的話,那麼,楊慎「江渚之上」的漁父,已不再是悲情的孤獨者,而是歷史空間中超然世事的笑意智者了。一個社會,是需要一些熱鬧之外的冷然者的。就像一個地方的「濕地」,它平衡著生態系統。也像打濕紅塵的清雨,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幾番洗清秋。更似酷暑里的一架豆架瓜棚,艱辛地給出一點綠蔭。漁父就是這樣的冷然「邊緣人」。這樣的心智,是一種草根政治智慧,也是超然的老莊式哲人的化身。與「廟堂智慧」不同的是,「漁父式智慧」是出世的、禪意的,嘴角時常掛著幾分洞穿世事的笑。漁父笑看古今,傲岸清流,比起「諸葛孔明式」的智慧、「屈原式」智慧來,這種政治智慧洗盡一切世俗塵埃,更透著大智慧圓潤清逸的光澤。今天,青山依舊在,雪花還在飄。漁父的背影,則早已漫不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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