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格力|惜花人早出
惜花人早出
文&攝影/白音格力
清代有個秀才叫萬近蓬,他有一段美麗史話,記在袁枚筆下。
近蓬秀才年少時,作一幅《紅袖添香圖》四處找名士題字。這幅圖中,自然有添香女子,娉婷相伴。本是虛構美人,卻從畫中走來。有一裘姓友人見畫後,驚訝驚笑,原來畫中人「絕似其家婢」,姓花。隨後,該友將此花姓女婢相贈。故事很快傳開,「題者紛然」。其中有個叫吳玉墀之人題字,最受袁枚青睞,詩句云:「紅樓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
這是一個妙不可言的故事。但結尾卻不盡人意,二十年後,袁枚去杭州,得知花美人已絕塵而去。近蓬來船上見袁枚,袁枚不在,於是他留下一詩:「惜花人早出,載酒客遲來。」
多年前看到這一句,一直記在心裡,覺得那美、那意境,同樣讓人感到妙不可言。所以多年來,一直喜歡這一句「惜花人早出」,也一直希望自己是那個早出的看花人,因為一個「惜」字,才早早來;與友人載酒,月上枝頭,花影到窗,遲歸儘是情誼。
但後來才知,這一句,是近蓬秀才最深沉的愛,意思是,我憐惜花姬早已死去,帶著酒來卻已遲。最後的最後,思之又念、寂之又寞,二十年添一袖香,二十年痴戀一枝花。
罷了,還是只從詩句字面理解,惜花,人早出。
人一生,若能做個惜花人,早春你走過的山路上,在你的腳印里,會一朵朵開著花。開在腳印里的花,一定也會開在靈魂深處,開在每一個日常樸素的心愿上,開在書頁間、一個眼神里。
而這一句「惜花人早出」從此也成了我多年來的精神福祉,它讓我不寂寞,讓我走的每一個地方,留下的每一個腳印都不寂寞。
想起戴望舒有一首詩,名字叫《寂寞》,開篇也提到腳印:「園中野草漸離離,托根於我舊時的腳印,給它們披青春的綵衣……」初讀那麼美,卻是詩人埋下的伏筆,是寂寞設下的十面埋伏。「我今不復到園中去,寂寞已如我一般高」,只一句,光陰一下就涼了,往事彷彿起風了,野草凄迷,人心惶惶。這是我看過把「寂寞」寫得最寂寞的詩。特別是最後一句,「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這一「悟」,是更深地明白了「日子過去,寂寞永存」。
也許我不願得此一「悟」,我更願我的寂寞,是花好好地開了一場,即使我一個人看,人生依然是一個完整的春天;偶一凝思,缺一個同看美好的人,寂寞一下,惆悵一下,然後依然會微微一笑。
畫家老樹先生曾作一畫,畫中長衫男子扛著一大枝花,畫中有題句「待到春風吹起,我扛花去看你」,一個「扛」字,天真而美好。欣賞之餘,想起愛過的那些花,想起走在春天裡的那些痴痴的腳印,禁不住借用老樹先生的意境,想為一個人也寫上一句:春風十里如畫,我扛你去看花。
我珍惜著我看到的所有的花朵,我珍惜著與一個人一同看花的美好,所以我想帶你一起去看那些開在枝上、開在春天城堡里的花,彷彿青春十萬火急,恨不得扛你狂奔去。
怎麼不得扛著你狂奔呢!光陰如同我寫過的山村一門前的杏花,比別的開得早,落得也早,落花門巷前,我想與你一起慢慢看。
因為珍惜,一朵花就能開出一個春天;因為珍惜,每個春天,我總要早早地去尋花,生怕早開的花寂寞。
為此,我在早春的山裡尋花時,總會在迎春、玉蘭、桃花、紫荊的枝頭上留下一張便箋,上面只寫了這麼一句:惜花人早出。我是想告訴滿山開與沒開的花,有一個人,願年年早早來探春賞花。為的也許是一份「惜」可以讓花開得更甜蜜,讓我的人生開得更馨香。
古人愛花惜花,已到痴絕。蘇東坡在惠州時,正好遇到海棠花開,時值晚間,便高燒銀燭,賞花賦詩,從此留下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明代袁宏道在《瓶史》里有一段記錄:愛花的人若是聽說哪裡有奇花異草,即使遠在崇山峻岭,也會跋山涉水前去尋覓。每逢花朵含苞待放,必定帶著枕頭和行裝,搬到花下守候。
在古時,詩人寫花,畫家畫花,美麗的詩詞與畫作不勝枚舉。甚至乾脆給花安排一個節日——花朝節,或二月初二,或二月十二日,或二月十五日,這天,人們出門賞花,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平民百姓,皆歡天喜地地參加這一場花的雅宴。還有那些以花命名的月份,因了古人的惜花之情而變得更加芬芳了。每一個月份,不再是一個數字,而是多了讓人怦然心動的花香。
在如今,我們一樣可以做一個惜花人。每年早春早早地去尋花賞花,或在窗前養幾盆心儀的花,每個平常日子裡,抽出一點時間,與花細語,那一刻便是人生的良辰。
要在眼裡心裡開多少花,才能送給你一個春天;要寫多少詩,才能遇見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光陰一定也是會開花的,開在你的眉間,開在你的心上。
做一個惜花人,心上搭木起屋,讓風住,讓雨住,讓雲住,讓月住……即使一生顛沛流離,我仍會帶著花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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