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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與真意3

5、讓天下一先

我其實不太願意繼續八卦吳清源此後的人生。

從此,他踏上一條非常糾結、辛苦、荒誕、充滿爭議而令人唏噓的天下第一之路。

田壯壯拍電影《吳清源》時,專門跑到日本去做資料收集。有一天,他和牛力力、阿城在一個小酒館裡喝酒,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問他們,你們來日本幹嘛?牛力力說見吳清源。沒想到那老頭「噔「地就站起來了,給牛力力鞠了3個躬,說:「吳清源是神。」

在經歷了支那人、日本人、漢奸賣國賊、支那人、日本人等一系列稱呼之後,吳清源終於走到了「神」這個位置,其實蠻諷刺的。

而我對於他的看法,也是非常糾結的。

他是一個中國人,卻在日本成長,逐步見證軍國主義的上台,天天聽到大東亞共榮圈一類的鬼話,看著這個國家一步步侵略自己的祖國。

我一直認為他精神的一部分在這樣的時代中,已經崩潰和失常了。他後來完全沉迷於宗教,一個人跑回天津去加入紅卐會,信奉世界主義和無國界主義,乃至和邪教性質的教派混在一起,都是因為他無法在身份認同上取得平衡。

那個紅卐會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一直很富爭議,我的理解這個協會是——「順應鬼子的侵略做了很多救助中國人的工作」(這都什麼跟什麼)。吳清源到了晚年都一直信仰著這個協會,認為協會的宗旨是「大家都要互相幫助,從地球上消滅無益之爭,實現世界和平,讓人類得到解放」。但是恕我直言,一個以什麼「至聖先天老祖」為宇宙之神的宗教,能是什麼正經東西。

當然,比起吳清源後來跟隨的那個邪教,紅卐會又算是正常的東西了。真想空投一萬個方舟子司馬南之流過去。

這些都不算什麼,我最為糾結的始終還是他的國籍問題。

他從天津回日本後,要求加入日本國籍,即使他的老師瀨越憲作都不贊成這件事,他也執意加入。再到後來日本戰敗,他又被一群中國人擺布著退出了日本國籍(也有人說鬼子惱羞成怒銷了他的國籍,不過據吳的自傳里記載他是被中國人以一種既嫌棄又想拿他來顯擺的心理,拉回中國國籍),再後來他輸了幾局棋中華民國又嫌棄他了,又革了他的中國國籍,他就這樣無國無籍的生存著,終於在晚年為了子女的教育和工作問題,又加入了日本國籍。

他現在終於確立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擁有日本國籍的中國人吳清源。

吳清源加入日本國籍後,隨著其他棋手拜訪滿洲國、拜訪汪偽政府,又來到中國。他發現滿洲國不是鬼子吹噓的那個理想國度,鬼子對於皇上(溥儀)的態度非常不好;他發現自己的畫像被貼在上海街頭寫著「殺死漢奸吳清源」。

他對此的反應是繼續躲到紅卐會那種「不語政治,世界無國境」的思想中去。

所以,我一直說,除開圍棋,他真是一個懦弱無常識的人。

我對於他在日本侵華戰爭時加入日本國籍無法釋懷。我可以為他找出一萬個理由去理解他的處境——

他在日本成長;

日本的軍國主義非常洗腦;

那個時候又沒有網路,媒體極其不發達大東亞共榮圈一類的鬼話很有市場;

他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日本侵華戰爭的真相;

他那個時候如果回到中國就無法繼續圍棋事業;

他想下棋;

他只想下棋。

但是這一萬個理由,都未能讓我最終諒解他。

我能理解他不回中國,但是我諒解不了他在一個國家侵略自己出生的祖國時,加入這個國家的國籍,甚至他還一度因為日本國籍被征去參加兵役的體檢,幸好身體條件不夠被退了,不然他一旦真加入了鬼子的侵略軍,估計我這篇八卦可以直接換成批判鬼子吳清源的大字報了。

一個人選擇自己的國籍是自由的權利,要是在今日,吳清源作為一個在日本成長的圍棋手,覺得為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要選擇日本國籍,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那是人家的權利。

但是,吳清源從小到老都熟讀中國的典籍,孔孟老莊唐宋文章他都很喜歡和熟悉,這些東西和中國的圍棋思想一起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圍棋哲學的一部分,也是他與鬼子棋手們截然不同的地方,是他稱霸棋壇的秘密。

一個一生都依戀故土文化的人,竟然在那麼敏感的時期選擇侵略者的國籍,容我不客氣的說一句,這都不能以愚蠢和漢奸來解釋,只能解釋為精神失常。

你說你只愛圍棋,但這個世界的其他領域,也有一些天才,在故土與求道之間,並未捨棄故土,即使選擇故土會影響自己求道與榮譽。

不過,也有一些事情給了我另一個角度。

他會因為一個姑娘的名字叫做「中原和子「而選擇她做妻子,因為「中原」讓他想到故土,「和」是他很喜歡的故土文化中的一個符號。

他會在鬼子軍隊士兵給自己寫仰慕信的時候,非常怯弱地回信說請對中國人好一點。

他在日本國籍中登記的名字是「吳泉」,他在中國的本名。

他會在抵達日本北方的時候,說這裡的空氣冷冽乾燥,像北京。

我在看他訪談的視頻時,他的中國話依舊帶著京味兒,非常流暢。

看到這些事情,總會激發我的另外一種想像,這一個把所有的思想和精神都奉獻給了棋道,而在其他領域極其脆弱、怯懦的人,或許真的,生錯了時代。

要是他能晚生二十年,在相對和平與穩定的中國,在相對繁榮的中國圍棋環境中成長,不用東渡日本求道,不用面對國籍的糾結,那或許是非常圓滿的一件事。

或許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個不世出的中國天才,革新布局,橫掃棋壇,將鬼子棒子全部砍落,這是多好的故事。

又或許,他所經歷的一切人生的波折起伏,是他最後一個人孤獨立在懸崖峭壁之頂,俯瞰棋道的必經之路。

還是說一下他此後的人生。

吳清源在下完和秀哉的挑戰棋之後,因病修養一段時間。當他重回棋壇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我直接引用天涯新布局樓主的這段話吧——

「然而,此時眼前的棋界已經讓他感到無比陌生了。

手合賽上,懸空的華麗大戰越來越少見了,第一手棋漸漸從中腹慢慢地退回了小目。新布局的浪潮已經退潮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這個時代已經從新布局的影子里走出來了……那個吳清源所嘆服的天才棋手木谷實,在當年的春季手合賽上八戰全敗,名列日本棋院墊底。而此時正在與秀哉進行引退賽決戰的他,使用的是小目布局……

過不了多久,秀哉也要隱退了。那個長久以來都被師父瀨越憲作掛在嘴邊不斷地挖苦,卻似乎隱隱約約想要和吳清源交個朋友的棋界至尊本因坊秀哉名人,即將永遠從這個棋界消失了……

而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都已經衰老了很多……

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似乎這是一個新生的棋界。

1938年9月,為了考察吳清源的身體是否已經足以支持他完成棋賽,大阪《朝日新聞》報社找來了在前一年手合賽上大放異彩的年輕四段棋手藤澤庫之助與吳清源進行一場試驗棋。棋賽一開,曾經瘋狂迷戀新布局的藤澤庫之助靜靜地落子右上角小目。

吳清源按照一年前流行的下法,在下邊布下了二連星,藤澤庫之助則靜靜地在上邊布下了小目加一間締角的陣型。

255手後,藤澤庫之助兩目取勝。

時代真的變了,在人人都認可了新布局之後,大家卻重新拾起了傳統布局。那場風暴的消散竟如此迅速,就像它到來得那樣迅猛一般……」

我看到這段的時候,心情真是激蕩又難過,因為任何競技的真相都是這樣——

一項運動的真意,需要極高的天賦和技藝去展示。

或許在一個時代,上天會派下一個天才,展示這種運動真意,成為時代最亮理想。

讓整個時代沸騰一時,競相模仿。

但是一定且註定,不能成為主流。

吳清源也說過:圍棋是不折不扣的勝負世界,除了要求常勝不敗之外別無他求。說到底,不獲勝就無人承認它的巨大價值。

在追求勝利與利益的過程中,最實用最好實踐最方便去贏的方法,才是永恆的主流。

追求華麗布局的棋風註定是天數也是異數,而追求實利的厚味棋風才是普適之道。

許多年之後,在棒子天才官子大師人稱「半目勝負師」的李昌鎬統治時代,有人這麼感慨——世無吳清源,遂使厚味佔上風。

1936年,英國愛德華八世即位;美國出版了一部名叫《飄》的小說;德國和義大利結成軸心國聯盟;中國發生了西安事變,國共兩黨宣布合作抗日。而在日本,本因坊秀哉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告訴棋院贊助者大倉喜七郎,他要讓出本因坊這一榮譽。

從此這一稱號不再是坊門的獨傳,而是天下棋手可以為之爭取的桂冠,這就是如今日本棋壇本因坊戰的由來。

這等於宣布坊門無人,天才在瀨越憲作門下,在鈴木為次郎門下,唯獨不在我本因坊門下。

本因坊秀哉一生為奪本因坊稱號和維護坊門的尊嚴,做了許許多多令人介懷的破事兒,可是此刻他這一舉動,依舊得到了他的對手們乃至整個棋壇的讚揚。

這一舉動,當然也有深受傷害的人,比如坊門弟子們,尤其是坊門弟子中的佼佼者前田陳爾。他剛剛在昭和三星戰中贏了吳清源和木谷實,摘下桂冠,作為坊門的代表,他自然心中一直有一個期望,能繼承代表日本棋壇百年榮譽的本因坊稱號。

但是,這個期望被本因坊秀哉親自掐滅了。

就像一個皇子辛辛苦苦熬到父王要退位了,父王突然說我宣布廢除王位繼承製度,我們要走向共和立憲民選總統了。

這該有多麼憋屈啊。

我一直認為本因坊秀哉這一舉動無疑是有大智慧的。

他看到了未來統治棋壇的那位人選,但可惜這個人不屬於他的師承,與其勉強從坊門中選擇一個繼承人,今後被此人羞辱讓坊門蒙羞,不如讓這一榮譽回歸棋壇,讓最強者得之。

那麼,坊門的百年榮譽止於秀哉,也就完璧於秀哉。

很諷刺的是,秀哉看到的那位統治者,一生也未曾拿到本因坊這一榮譽。規則是,你先獲得本因坊稱號才有資格與他一戰,不,應該說有資格被他打敗。

——不得不說,本因坊秀哉的確有遠見。

在秀哉讓出本因坊頭銜後不久,1937年,他宣布退隱。

退隱前報社再次為他組織了一次名人挑戰賽,此時吳清源已經去療養。

在秀哉的第二次挑戰賽資格賽中,最終脫穎而出的是木谷實。

而此刻的木谷實,卻又變了。所有人都在用新布局,用他所開創的新布局,他卻又走到了舊布局的道路上。

關於他的轉變,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吳清源的看法是他在求道,他開創了新布局,他又想親自破解找到這種布局的弱點。而其他人的看法是木谷實已經為盛名所累。

而我認為這正是競技殘酷的地方,在你年輕的時候,你往往將追求理想放在第一位,漸漸地你發現「最美好的方式去贏下戰鬥」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慢慢地,在勝負之爭中,你逐步失去耐心開始質疑「我為什麼不能單純為了贏而去做,這樣是不是更輕鬆一點?」接著你開始質疑理想本身是不是就是一個存在巨大缺陷的東西,最後你開始否定最初的想法,走上另外一條道路。

我的看法是,木谷實是一個天才,但是沒有天才到吳清源那種程度可以消耗天賦去堅持行雲流水的棋風,而木谷實性格太較真太執著對勝負過於認真,沒有橋本宇太郎那種做「追隨者」的放鬆心態,所以,他漸漸地,否定了青春期的自己。

木谷實贏下挑戰資格賽之後,用舊布局迎戰秀哉。

他一開始還介懷著秀哉當初對吳清源那種集全坊門之力對付的作風,要求封閉對弈,限制觀戰人數。

其實,此刻的本因坊秀哉,對於勝負已經沒有那麼在意了,而且秀哉的身體也漸漸地不濟起來,中途還因病住進了醫院。

木谷實在這盤棋下到一半時,他發現對面這位曾經統治棋壇的本因坊掌門,這位陷害他師傅的壞老頭,這位軍國主義力捧的大和民族優越論象徵,這位他們一直很討厭想拉下王座的棋壇霸主,已經垂垂老矣,健康狀況非常糟糕。

爭名一輩子,最後留給自己的只是一個多病的軀殼。

木谷實此刻或許體會到當初前田陳爾面對生病的吳清源時,那種心情——我即使贏了他又能怎樣?

木谷實想退出放棄這局棋,因為他想對弈的是一位不可一世的棋壇第一人,而不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

那位曾經的棋壇假想敵,突然消失了。

在木谷夫人的勸說下,木谷實最終還是和本因坊秀哉下完了這盤棋,以五目的優勢獲勝。

本因坊秀哉生病時,川端康成前去探望,後來寫出了一篇叫做《名人》的小說,川端康成這人很神奇,他和瀨越憲作是至交好友,和吳清源交情也頗深,但是他又很崇敬本因坊秀哉。因此在這篇小說里,由於藝術創作需要,秀哉被塑造得像一個深邃的求道者,而挑戰者「大竹七段」被塑造成略不擇手段。

此局棋之後,本因坊秀哉卸下一切榮譽與紛爭,正式退隱。

木谷實的第一位師傅久保松勝喜代很擔心他的狀態,因為在這一年中木谷實一直不斷變換棋風,時而新布局時而舊布局,彷彿自己在與自己戰鬥,在手合戰上的成績也不好。

當久保松老師提醒木谷實你要認真對待每一局棋時,木谷實回答:只要能在名人引退賽上擊敗本因坊秀哉,所有人都會忘記我在手合賽上的成績。

大概是吳清源與秀哉那局棋激發了木谷實的鬥志;

大概是木谷實被一個巨大的榮譽所吸引;

大概是此時的他在新布局浪潮中已經習慣了處在眾人的目光中央;

大概是他認為自己的天賦並不輸給那位從中國來的天才……

但我讀到這裡,總是想起若干年前,十五歲的吳清源和二十歲的木谷實在日本棋院里打地鋪徹夜長談,木谷實對吳清源說:要認真對待每一局棋。

當吳清源從休養中回到棋壇時,木谷實對他依舊親切如昔,可此時的木谷實已經是一位步入而立之年的男子。

十年的時間,他們一起創造神話,同時走向岔路。

吳清源剛回棋壇時的戰績並不好,但是大家都紛紛在議論同一個問題,在秀哉隱退後,群龍無首,那麼當今棋壇的第一人究竟是誰,是吳清源還是木谷實?

正力松太郎,這位讀賣新聞社的傳奇社長,堪稱我們營銷界的偶像。他企划了一場「十番棋爭棋大戰」。

吳清源對木谷實,這就是著名的鎌倉十番棋。

注意,這是爭棋,而不是普通的商業賽。

我之前扯過鬼子圍棋史中上古神獸們爭棋的慘烈,常常會嘔血數升,甚至死在棋盤上。

因為十番棋爭棋,是有升降棋份規定的——多勝對手四局就可以將對手降格,也就是從此將對手踩在了腳下。

再來解釋一下,所謂降格。

我扯過那個時候執黑先行是不貼目的,是佔大便宜的,但是執黑並不一定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因為有時這意味著你的對手比你高貴一些,你棋力不如他,他讓你,所以你是他的下手,你們並非對等的關係。你就要履行行禮、擦棋盤等義務。

番棋爭霸,一開始大家是平等的,實行「分先「,輪流執黑先行。

但是一旦你輸得超過四局,就意味著你棋力上不如對方,你就降為「先相先「,三局裡兩局執黑。

要是你不幸又輸了四局,那就降為「定先「,對不起,你就只能永久執黑。

依此類推,「定先「後是」先二「,定先一局,再讓兩子一局。

這實在是殘酷。

普通的圍棋對局是切磋,而爭棋是貨真價實的——決鬥。

多年後,吳清源這麼描述被萬人稱頌的升降十番棋——懸崖上的決鬥。

「我的處境若稱為懸崖上的決鬥可謂名副其實。這並非有任何言過之處,因為那時我早已失去了日本棋院的支持,只得獨闖天下,因此,一旦被別人擊敗,吳清源的身價將一落千丈,他的棋迷們也會大夫所望。毫無疑問,這意味著我的棋士生命將就此結束。」

我看到有棋迷這麼描述吳清源的處境:日本鬼子就等著他輸,等到這個支那人一輸,好的,你就可以去死了。吳清源要是輸了能幹什麼?以他的自理能力估計能餓死在日本。

所以,對於吳清源來說,這是一次都不能輸的比賽。

這個從佛學名城鎌倉開啟的戰場,是一個屬於天下第一的煉獄。

吳清源在此遇見的第一個敵人,第一個在懸崖上拔刀相向的就是他一生的好友,被他稱為「藝兄」的木谷實。

吳清源人生的第一次正式番棋戰,和第一次正式十番棋爭棋,對手都是木谷實。

但此刻,他們已不復當日下棋的寧靜。

木谷實在答應和吳清源的爭棋之後,受到了來自日本軍國主義勢力的威脅,命令他無論如何不能輸給吳清源。

這一次爭棋,從一開始就帶著時代的炮火開戰。而《讀賣新聞》為這次十番爭棋請來了一位特殊的解說——已經退隱的本因坊秀哉。

此時木谷實已經逐漸捨棄了璀璨星河一般的新布局下法,回到了舊布局上面來。

而吳清源依舊守在星位這裡,堅持著當年的革新。

十番棋的第一局出現了意外。

木谷實由於精神與身體無法承受負荷,中途流鼻血幾近昏闕,被人扶到一旁休息,而此時吳清源依舊沉浸在棋盤中思考,絲毫沒有察覺周圍已經亂作一團。

因為吳清源首局執白,擁有打掛的權利,所以裁判問他是否要打掛,他回答時間不早了,還是快點下完吧,不用打掛。

此時,他才發現木谷實已經早不在對面。

吳清源的這次拒絕打掛被鬼子媒體大肆渲染,成為「支那人」人品低劣的象徵(我艹呢),吳清源受到了不斷的辱罵、威脅與攻擊,竟然發展到連恐嚇信都投進家中。

吳清源將那些恐嚇信拿到瀨越先生那裡,此時瀨越憲作得到的消息是—— 「吳先生若是勝了這十盤棋,恐怕有喪命的危險。」

於是對這個十盤棋是否應該中止,瀨越老師一時進退維谷,大傷腦筋。

最後,瀨越還是毅然決定對局繼續進行,並對吳清源說:「即使喪失了寶貴的生命,身為棋手,死於盤上,也應心甘情願、在所不辭。振作起來繼續打下去吧!」

吳清源一生對於「辯解」這項工作一直不是很擅長。在他的自傳里,提到非常尷尬的國籍問題,他既不會說我是多麼身不由己加入日本國籍,也不會說我是多麼嚮往加入日本國籍。他只是很平靜地說我在某年某月加入了日本國籍,就跟這一年自己讀了一本書吃了一道茶一樣稀鬆平常。

但是,在回憶起這次富有爭議的棋局風波時,他非常努力地為自己辯解了,大意是說:

你們這些偽非,你們既不是棋局的裁判,也不是將圍棋視為生命的棋士,你們懂個屁,你們既不是我,也不是木谷實,瞎逼逼什麼,職業棋士不會認為我的行為有什麼不妥,木谷實也沒有認為我的行為有什麼不妥,連他都被你們這群傻逼囧到了。你們還說中國人是殘酷的民族,我艹,你們一邊殘殺中國人一邊說我們殘忍,真不要臉。

當然,原文沒有這麼激烈。

其實,真實情況是,吳清源發現木谷實身體抱恙,落子之後他宣布打掛,讓木谷實充分休息。

要知道此刻木谷實的時限快要用完,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此刻吳清源如果鐵石心腸地下下去,不給木谷實留時間喘息,那就是勝利。

但是他沒有。

再怎麼生死攸關的勝負,再怎麼扭曲人性的時局,在此刻也敗給了年少時的友情。

所以,的確,旁人瞎逼逼什麼。

這一局棋,最終吳清源執白兩目勝。

這一局棋的官子階段,兩個人由於疲倦而失誤頻出,但是擔任解說的秀哉卻一反往日的嚴厲,對兩人的天才極力讚美,對於失誤也表現得格外寬厚。

這是1939年,鬼子的飛機已經轟炸到了重慶。

吳清源在宗教里越躲越深,儘管他後來加入的教派完全就是一邪教,但是很諷刺的是,宗教給了他寧靜,每當他想要逃避世事的時候,他就逃到宗教里去。

他的邏輯其實很天真,不管這個世界怎麼變,也不管我的國籍怎麼變,我只要不作惡一心一意下棋行善不就好了么?

其實他也的確除了下棋之外沒做什麼。其他正經的漢奸們還是為鬼子效了不少力,撈到不少現實的好處,他呢,用十多年的時間把鬼子棋壇所有超一流的棋手全部打倒,然後戰戰兢兢地活在惡意與仇視中。

所以有時候,我對於他的邏輯也是感受非常複雜,一言難盡。

而在與木谷實的十番爭棋中,吳清源也在思索與改變。

木谷實已經偏離了新布局,這個時代也逐步走回了追求實利的道路上。

新布局是不是已經被這個時代給拋棄和淘汰了?究竟新布局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

如果說兩人年少時的十番棋,催生了木谷實新布局的構思。

而此時生死相搏的十番爭棋,讓已經略歷經世事的吳清源開始了新的思考。

新舊布局是不是真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

鎌倉十番棋,吳清源對木谷實,第五局,木谷實執黑先行,之前四局吳清源三勝一負,這一局還是木谷實有執黑先行的有失,完全不容有失的一局棋。

吳清源開局落子在了小目。

連木谷實都覺得略驚訝,難道連吳清源都放棄了新布局?

但隨著棋局的進行,木谷實發現了不對。

雖然布局是舊布局,但吳清源的思路完全是新布局的思路,不拘於邊角,構築中腹大勢。

最後,吳清源以恢弘的氣勢幾乎鯨吞掉了木谷實的黑棋。

鎌倉十番棋前五局,吳清源四勝一負,再勝一局就能將木谷實降級。

木谷實在即將登上天下第一王座的時候,被療養歸來的吳清源一把拉下。

同樣都是在參透新布局的弊端,同樣都是在追尋更好的棋道,但是或許這是人生第一次,木谷實感受到了自己與好友吳清源殘酷的差距。

棋類競技的確很殘忍,因為它不像團隊運動那樣,你的缺陷可能會被隊友彌補,並通過團體協作發揮你的優勢。圍棋是兩個人的藝術,圍棋更是一人之戰,別說天才和庸才之間的差距,即使是天才和天才之間的差距也是非常刺目。

而新舊布局的這種融合,彷彿是442和433找到了一個和諧的切換點。陣型其實不再重要,關鍵是這隻隊伍秉承的價值觀和大局觀。

我很喜歡天涯新布局樓主對於新舊融合的一個比喻,他用了一個圍棋術語,叫做「雙活」。這在棋盤上是一個很玄妙的概念。

簡單說來,就是黑白棋同享一塊地盤,誰也無法提走誰。

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共存。

鎌倉十番棋,吳清源對木谷實,第六局,木谷實剃光頭以明志。

吳清源執黑用星位新布局,木谷實用舊布局,開戰。

木谷實在此局展現了頑強的天才,處處緊逼咬緊吳清源。

但吳清源在抵抗住木谷實的緊逼之後,在中腹圍出了大空,一如當初他兩年輕時共同推行的那種星空璀璨的下法。

儘管之後木谷實依舊拚命血戰力圖翻盤,但最終還是中盤告負。

至此,鎌倉十番棋,吳清源對木谷實,吳清源五勝一負,將日本棋壇第一的木谷實打至降格,降為先相先。

之前紛紛攘攘地天下第一之爭,已經完全塵埃落定。吳清源以壓倒性的優勢登頂。

傻逼日本憤青的書信湮沒了讀賣新聞社,正力松太郎也非常驚訝他所策劃的這個天下第一之爭,竟然是如此一邊倒的局面。

激進的傻逼棋迷湧進日本棋院,辱罵吳清源,認為他第一局沒有讓木谷實休息,人品低劣勝之不武。瀨越憲作老師不得不耗費精力用盡方法抵擋這些辱罵。

說到底,鬼子是不能接受,在本因坊秀哉退隱之後,在他們侵略中國之際,一個中國人(即使他是日本籍)居然登頂了棋壇的王座。

瀨越憲作的那個心愿:把那個中國的天才帶來,打敗我們所有人,成為第一。

真的逐步實現了。

第二個與吳清源下十番棋的是雁金准一。

這個人的名字我之前沒怎麼提過,但是其實這個人其實輩分高、分量重,非常特別。

他是棋壇元老級人物,是坊門弟子,是秀哉一生正經八百的最大敵人,是與其爭奪本因坊之名的絕頂高手。

他被吳清源在前五局同樣下至四勝一負,只需再一局,這位棋壇元老就會被降格。

這是他之前與恩師本因坊秀榮對戰都未曾有過的慘敗。

為了不讓元老受辱,十番棋就此終止。吳清源四勝一負獲勝。

第三次十番棋其實算不得是正式比賽,開始的時候,世界已經大亂。

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年輕的棋手們紛紛被徵兵,日本棋院艱難經營。不僅是棋院,正力松太郎的讀賣新聞也經營得很艱苦。

此時日本棋院的天才青年藤澤庫之助,以22歲的年齡飆升到六段,執黑無敵,這在段位比黃金還珍貴的年代,完全就是一個奇蹟。

於是藤澤庫之助與吳清源的十番棋也提上了日程。

直到1942年底,他們的對局才真正開始,正力松太郎勒緊褲腰帶辦了這次對局。

必須說明的是,此時吳清源是八段,藤澤是六段,這就意味著吳清源必須一直執白後行。因為此時與吳清源段位相當的選手中,已經無人可以和他爭霸。所以只好推出藤澤和他下「定先」棋,也希望傳說中「執黑無敵」的藤澤能夠擊敗吳清源。

前面七局兩人激戰得不分伯仲,吳清源4:3領先。藤澤執黑不敗的神話完全被打敗。

此時吳清源遭遇了遠比輸棋可怕的人生危機。他收到了徵兵通知,但終因身體條件不好被退回。而藤澤庫之助也收到了徵兵通知。

吳清源本以為這次番棋就此結束,因為藤澤庫之助年輕力壯,怎麼都不可能會被退回。

結果,藤澤準時出現在了番棋對決現場,準確地說他逃了兵役,只為和吳清源下棋。

這在當時的日本,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有時候,你真沒法說這些下棋的人是個什麼思路。你說吳清源對於中國的死活缺乏關心,我看藤澤庫之助對日本的死活也很缺乏關心。

最後三局棋,都是藤澤庫之助執黑勝。

當中國人吳清源提心挑膽地怕被徵兵時,日本人藤澤卻非常洒脫地逃了兵役。

此時,與其說棋力上的輸贏,不如說是心態上的勝負。

在此後兩年間,吳清源遁入邪教,在宗教中麻醉自己。

1945年,日本戰敗。

1946年,在戰爭中顛沛流離的日本圍棋界,再次重聚。

戰爭結束了,讓我們繼續下棋。手合戰恢復了,本因坊戰再次受到關注。

但此時圍棋界已沒有吳清源。我說了,丫此刻遠離棋盤,遁入空門,不,遁入邪教璽宇教。

就是那個跟著教主流浪群居,把所有財產上繳的邪教。

應該說,此時的日本圍棋界,尤其是木谷實與橋本宇太郎非常希望他們這位小兄弟回頭是岸。

但是該怎麼辦呢?

1946年,讀賣新聞社再次找到了正在邪教修行的吳清源,希望他繼續出戰十番棋。

此時的日本,再找一個能夠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的段位相當的棋手,難於登天。

但偏偏還真的就剩下這麼一位,只此一位,還沒有和他在十番棋上交過手,並且段位相當的選手。

這個人叫做橋本宇太郎。

將吳清源從中國接到日本,並且待之如弟的師兄。

邪教教主璽光尊非常高興,希望借自己教徒吳清源之手將本教發揚光大,於是命令已經對圍棋乃至整個世界心灰意冷的吳清源必須出戰。

吳清源已經有整整兩年沒有碰過棋盤,但橋本宇太郎不一樣,他即使在戰火漫天的情況下也從未捨棄過棋盤,這其實不僅是他,許多日本棋手都是在炮彈和硝煙中堅持下棋。

兩年的空白,立馬在十番棋中顯示出來。

第一局,橋本宇太郎執白五目勝。所有人大失所望,這哪裡還是當初無敵的吳清源。

第二局,是非常耐人尋味的一局棋。

吳清源的棋感在兩年間漸漸鈍去。很快他的白子被殺得四零八落。中盤的時候,橋本黑棋的勝利已成定局。

但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情況出現了。

橋本自中盤之後,錯誤頻出,一步接一步下出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臭手。

擔任解說的瀨越憲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對這幾步棋破口大罵起來,對於瀨越老師來說,都是自己弟子誰贏都沒關係,但是橋本居然這樣胡來,不認真對待圍棋,簡直不可原諒。

最後,吳清源不可思議地贏下了這一局。

瀨越憲作賽後的評價是:橋本完全就是精神失常了,這樣的棋居然也能輸掉,氣得我想把他逐出師門,唔,下一次吧,下一次再這麼下我就收拾他。

對於瀨越老師,這已經算是狠話了吧。

關於橋本的失誤,他自己說是中盤之後心煩意亂,所以精神失常了。

邪教教徒趁機大肆宣傳說這是他們教主做法幫助了吳清源。

此後第三局,吳清源執黑速勝,棋感完全回歸。

十番棋結束,吳清源大勝橋本宇太郎,將其降格,降為先相先。

此戰之後,吳清源逐步脫離了邪教,重新回到了棋盤前。

天涯新布局的樓主得出了一個非常溫情的推測,橋本這一局是故意輸棋的,只是為了幫助吳清源找回在棋盤上的感覺。因為當初在他困於新舊布局之間時,也是吳清源幫助了他。

他的依據是橋本是一個對於勝負比較恬淡的人,他信奉的是跟隨者的哲學。他為什麼會向吳清源發出十番棋挑戰?就是希望通過圍棋的魅力,將吳師弟從邪教中拉回來。

而且他也的確達到了目的。

我其實還是挺希望這個推測是真的,因為確實橋本的失誤怎麼都解釋不通,我才不相信邪教的那些鬼扯。

雖然故意輸棋有悖棋道和競技精神,但是我始終希望,有那麼一些溫情的東西能夠在爭棋的殘酷背後,給人以撫慰。

比如吳清源在木谷實身體抱恙時,選擇了打掛。

比如藤澤庫之助為了和吳清源下棋,頂著違法的風險逃兵役。

比如橋本宇太郎為了讓自己的師弟,為了讓圍棋史上不世出的天才,重新感知圍棋的魅力和樂趣,而故意放棄勝利。

常人看到的只是一段可以用來吹牛逼的歷史,吳清源多麼多麼天才,搞廢了多少多少鬼子。但是在其背後流淌的,應該還有棋士的精神、求道的虔誠以及友人之間的相助。

立在棋壇之巔的吳清源下一個對手,是岩本薰。

岩本薰先後擊敗了橋本宇太郎,木谷實,拿到了本因坊頭銜,升至八段,成為新的王者。

準確說,是新的挑戰者,有了向吳清源挑戰的資格。

說起來,當吳清源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岩本薰和小杉丁(就是和吳清源下出構思大戰的那一位坊門弟子)跑到中國去,偶然和吳清源對弈,才把這個少年神童的名字帶回日本。

此時,奮鬥多年的岩本薰,終於獲得了和這位當初的中國神童決戰的機會。

而與此同時,瀨越憲作和吳清源都被日本棋院除名了。

原因就是當初吳清源與本因坊秀哉的對局,瀨越老師一直認為白160手是前田陳爾想出來的,不是秀哉的智慧,並對外公開講了自己的觀點。坊門弟子認為這是對師門極大的侮辱,兩派弟子展開了對罵。

額,順便說一句,前田陳爾那個時候因為不滿日本棋院恢復緩慢,聯合一批有實力的年輕棋手反出日本棋院,成立棋新社。當然,兩年後,又都回來了。這是後話。

在這場紛爭中,鬼子媒體的尿性又再次展現了,吳清源當初的許多舊賬,又被翻出來攻擊。

瀨越憲作由於這場紛爭對於日本棋院心灰意冷,遞了自己和吳清源的辭呈,專心經營自己的道場去了。

鬼子暗戳戳地認為罵架、攻擊和被除名,會讓吳清源心神煩亂,從而輸掉和岩本薰的十番棋,這樣支那人吳清源的神話就破滅了。

令人哭笑不得是,吳清源其實對這些一概不知,他大約在二十年後要報名比賽時,才發現:啊,原來我被日本棋院除名了?才跑去問自己老師:為什麼你要幫我遞辭呈啊?

他在自己自傳里說老師表示有苦衷,說他自己很迷茫不知道發生何事。我覺得我要是他老師,真是要一口鮮血吐出來。

說到底,他這種性格也完全是老師給慣出來的。瀨越老師也算是,咎由自取。

不過,那時吳清源的確在心煩意亂,因為脫離邪教的一些事情心煩意亂。和岩本薰下棋的時候,他已經兩天沒有睡覺,對局時一直晃來晃去,幾次差點睡著,從棋盤邊栽下去。

天涯新布局貼樓主忍不住說,這哥們也太老實了,假裝長時間思考,把今天時間耗過去,睡一覺明天再來下不行么。

由於吳清源實在太困了,這局棋下得非常激烈,雙方在一個地方形成了一個消不掉的劫爭。吳清源實在不想無休止的「打劫」下去,就叫自己老師幫忙做終局判斷,然後跑去睡覺了。

最終裁定,吳清源執白一目勝。

兩天沒有睡覺,執白後行,然後在劫爭大戰中打敗了岩本薰。

吳清源再次被封神了。

十番棋結束時,吳清源七勝一和兩負,將岩本薰降格,即使在降格後的先相先局中,吳清源執白依舊戰績領先。

日本的八段高手,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和岩本薰,全部被吳清源降格。唯一沒有被降格的雁金准一,還是因為尊敬元老的考慮,停了棋局才保住顏面。

無人可質疑的天下第一。

這一局棋後,年過五十的岩本薰也告別自己的黃金時代,逐步走向幕後。

天涯新布局樓主給岩本薰的結語是這樣的:

也許,在岩本薰看來,以輸給吳清源作為自己黃金年代的終結是一件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他可以驕傲地對所有人宣布,世界上最終擊敗我的人是那個無人能戰勝的神!

(岩本薰在此前後幹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跑到歐美去推廣圍棋,促進了這一古老運動在西方的落地生根,為圍棋的世界化做出了卓越貢獻,成為洋鬼子非常親近的一位圍棋大師。)

吳清源站在棋壇之巔等待的下一位挑戰者,很快出現了。

是一位老熟人,當初為了和他下棋不惜逃兵役的藤澤庫之助。

藤澤庫之助在升段戰中所向無敵,年方三十歲就升到了九段。和上古神獸本因坊道策並列為最年輕的九段。這不異於一個奇蹟。

鬼子造神吹牛逼的尿性碰到這樣的事情哪能放過。當然一波一波地吹。

但是藤澤當不當得起這榮譽,不在於媒體吹捧,在於他是否能過吳清源這一關。

想當天下第一,不與吳清源下十番爭棋怎麼說得過去。

別忘了,藤澤曾經與吳清源下過十番棋,儘管是定先棋,也就是吳清源讓先於他,儘管那時吳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但藤澤是贏過吳清源的。

不過,一開始,日本棋院和藤澤對於和吳清源下十番棋,還是心有餘悸的。這可是能把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岩本薰全部下降格的人啊。

萬一藤澤也遭此下場該怎麼辦?那真是啪啪啪打臉的事兒啊。

讀賣新聞社當然想要促成這一比賽。於是正力松太郎想了一個辦法,先舉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的三番棋和先相先十番棋。

注意是先相先十番棋,因為橋本宇太郎在上一次十番棋的時候已經被吳清源降格了。

吳清源取得了三番棋連勝,十番棋五勝二和三負的好成績。

其實,此時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下這十三盤棋的目的,不是為了爭榮譽,而是為了幫助橋本宇太郎的事業打響名聲。

橋本宇太郎此時因為瀨越憲作老師被棋院逼走已經不滿日本棋院多時,加上他本身就是關西人,是從關西起步的棋手。於是他脫離日本棋院,創立關西棋院。

生性恬淡的橋本宇太郎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肩負關西棋院的榮辱,以一人之力振興整個關西圍棋。這個留待以後再扯。

總之,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的這次番棋戰,加上讀賣新聞藉此的一些指桑罵槐的宣傳,刺激到了藤澤庫之助的自尊心。

他答應了與吳清源的十番棋爭棋戰,不僅答應了,他還提出一個條件,如果他在第一次爭棋中輸了,讀賣新聞社必須馬上舉辦第二次十番棋戰,給他贏回來的機會。

正力松太郎真是一個洞察人心的天才商人啊。

一個年方三十歲的九段,被認為代表日本圍棋未來的天才,來挑戰棋壇統治者吳清源,多麼刺激銷量的事兒啊。

但此時,要達成這次番棋戰,還必須得解決一個很尷尬的問題。那就是吳清源的段位問題,藤澤是九段,吳清源是八段。日本棋院出於種種考慮摳摳嗖嗖地沒給吳清源升段。

現在這事兒就好玩了,按照規矩,吳清源段位低,藤澤就得讓先給他。且不說吳清源願不願接受讓先,給藤澤和日本棋院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和吳清源下定先棋啊。

而橋本宇太郎等也在呼籲,藤澤庫之助是九段,吳清源也該是九段啊。

於是讀賣新聞社絞盡腦汁和日本棋院多方交涉,決定了一個辦法,就是從關東關西選出十名六段、七段最傑出棋手,來和吳清源下棋,決定他的段位。

吳清源是很不高興的,我為什麼還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段位,難道不能走正常途徑啊。他直到此時,都還不知道自己被日本棋院除名了,能有這樣的方式,已經很不錯了。

吳清源的觀點是自古以來測試段位都是高段位考驗低段位,哪有低段位來考驗高段位的。這話是沒錯,但是他老人家也不想想僅有的幾個八段都被他下降格,日本棋壇還有誰敢來測試他段位啊。

其實吧。吳清源不太瞧得起選出來和他對決的十位六段、七段棋手(其實爬到六段七段棋力已經非常不俗了。)那也是他老人家有真本事。

在後來他勉勉強強同意段位測試後,他將八位日本棋院派來的少年英傑與成名棋手(包括後面相當牛逼的坂田榮男、高川格)全部擊敗。但對關西棋院過來的兩位不那麼知名的棋手卻是一和一負。八勝一和一負,非常輕鬆。

很多人都說他對關西棋院明顯放水了,因為那是他橋本師兄的弟子,前田陳爾甚至忍不住當面去質問他:關西那兩位棋手尼瑪棋力有那麼強么?你摸摸良心說。

當然,吳清源是不會承認的。

說到底,就是放水給橋本師兄面子,就是故意不給你日本棋院面子,又怎樣呢?誰讓你不給升段。

終於吳清源升到了九段,和日本棋院力捧,日本媒體力吹的藤澤庫之助九段開始了升降十番棋。

在吳清源升降十番棋歷史上,這是一個神話的高潮。

前四局,藤澤庫之助還以兩勝一負一平佔據優勢。

從第五局開始,吳清源連續四局全部中盤拿下藤澤庫之助,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第六局吳清源執白三目勝,藤澤被降格,降為先相先。

剩下四局先相先局中,吳清源也全部獲勝。

十番棋戰績,吳清源七勝一平兩負,最後六局更是連勝,以壓倒性的優勢擊倒了最年輕的九段藤澤庫之助。

按照藤澤庫之助與讀賣新聞社的約定,他還有一次復仇的機會。

第二次十番棋,由於他已經被降格,只能與吳清源下先相先十番棋,就是三局中吳清源至少讓他兩局執黑。

忍著被降格的恥辱,藤澤庫之助再戰吳清源,先相先十番棋。

前五局,吳清源僅有一盤執黑,但成績為四勝一負。還差一局就能將藤澤降為定先。

在第六局棋中,藤澤在懷裡揣上了給日本棋院的辭呈,以此明志。

可惜,在勝負的世界裡,不存在破釜沉舟就一定能逃出生天的定律。

第六局,吳清源執白勝,藤澤庫之助被降為定先,在先相先十番棋中被再次降格,真是太恥辱了。

橫掃棋壇,戰勝過橋本宇太郎、木谷實、岩本薰的最年輕九段、日本媒體力捧的新神話,在巔峰時期的吳清源面前,被徹底擊潰。

此局後,藤澤庫之助正式向日本棋院提出辭呈。

吳清源下一個挑戰者,叫做坂田榮男。

這也是一位年輕的天才,外號剃刀男,棋風犀利。

他在代表日本棋院與橋本宇太郎爭奪本因坊的戰鬥中,表現出眾,並很快在升段賽中升到了八段。

當然,迅速被日本棋壇看中,成為挑戰吳清源的新希望。

那個時候,日本棋壇有實力的八段全部被吳清源下降格,藤澤九段還被降了兩次,其中好幾位被他下得退隱得退隱,辭職得辭職,哪裡還找得出段位相當的人來和他比賽?

一個能把九段下得降格兩次降到定先的人,那根本就是十段都不夠,該是十一段。

岩本薰被吳清源擊敗後,曾經說過:我輸了不要緊,後面還有坂田。

這個坂田的確非常了不得,他的一生有64個比賽冠軍,創造本因坂七連霸,獲得14次日本棋院選手權戰冠軍,11次NHK杯冠軍,實現了兩次一年七冠的偉業,也就是說日本棋壇一年有八項比賽,他拿下其中七個冠軍。

坂田先和吳清源下了一次先相先六番棋,雖然是先相先,但是坂田贏了吳清源四局。

都不用想,鬼子媒體的尿性又爆發了,開始一波一波地吹坂田是新時代的王者,新的英雄。

真是不長記性啊。

順其自然地,吳清源和坂田真正的升降先相先十番棋開始了。

第一句,坂田執黑贏了。鬼子開始準備開香檳慶祝吳清源神話的結束。

結果,吳清源接下來七局,直下六局,好幾局都是執白中盤大勝,坂田被降為定先。

此時的吳清源,已經感到了疲憊。

這是武俠小說中才有的場景,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孤獨地坐在峰頂,等待武林中決出新的第一,然後送來被自己擊敗。

就像我之前所扯的,那個被橋本宇太郎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悟出的真理,作為天下第一是可憐中的可憐,意味著你餘生只在等待一件事——被拉下王座。

在這樣的心境中,吳清源迎來了他十番棋的最後一位對手,高川格。

此時他已經將日本這一代所有超一流選手降到無人可與他下分先棋。

高川格外號叫做「流水不爭先」,擅長後發制人,同時他是新布局思想的忠實信徒,下棋注重大勢,氣勢磅礴,棋風儒雅,同時很善於抓住對方的空隙進行攻擊。

此時高川先後擊敗了橋本宇太郎、木谷實等知名棋手,獲得了本因坊四連霸,超越了橋本宇太郎的記錄,成為本因坊史上最強選手。

此時,高川也算是登上了日本圍棋的一個頂峰。

但是,當讀賣新聞社開始鼓吹他和吳清源的分先十番棋時,并力捧他是新時代的霸主時,真是嚇得他兩腿一軟。

尼瑪,這是坑爹啊。

因為高川在第一次取得本因坊頭銜的時候,和吳清源下過三番棋,三連敗。

在實現四連霸之前,也和吳清源下過三番棋,還是三連敗。

高川氣勢恢宏同時擅長抓對方空隙的棋風,遇到吳清源鬆散看似處處是空隙的棋風,反而從來占不到便宜,因為吳清源棋子與棋子之間的配合極其精妙,同時推進效率極高,失誤很少。

這就是我以前扯的,如果一個球隊能做到點與點之間各種無縫對接,配合精妙,在推進過程中壓低失誤到最小,那麼你一眼看過去他處處是空擋,其實在他看來處處皆是機會。

所以,你讓高川這時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要是直接歷史性被降兩次格,那就丟人大發了。

而且高川是八段,的確沒這個資格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

這,也許是吳清源的悲哀,他已經把這個武林打得這種地步,不要說選一個人來贏他,連選一個能夠和他對等比賽的人都找不到了。

不過,高川最後還是鼓起勇氣來和吳清源對局了。

前三局接連敗退。這下連一直努力造勢的讀賣新聞社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好在第四局,高川贏回一局。真是太太太不容易了,他甚至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這就是追趕者的幸福,只要能贏一局都會有滿足感。

這是天下第一的不幸,贏是習以為常,輸一次都是地獄。

此時,或許是吳清源該羨慕高川格。

在十番棋中間,高川格抽空實現了本因坊五連霸,由於這一偉業,他正式被本因坊門記入史冊,成為繼本因坊秀哉之後,第二十二世本因坊,號本因坊秀格。

非常不湊巧的,這位本因坊五連霸霸主,第二十二世本因坊秀格同學一回到十番棋,立馬被吳清源下降格了。

只有再次讚歎當初本因坊秀哉將本因坊榮譽讓給社會的英明。

至此,從雁金准一到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岩本薰再到藤澤庫之助、坂田榮男、高川格,日本棋壇前後三代頂尖高手,全部在升降十番棋中被吳清源下到降格。

讀賣新聞社的十番棋戰辦不下去了,因為再也找不到可以與吳清源一戰的對手。

吳清源橫掃整個昭和棋壇,再無敵手。

1957年,《讀賣新聞》主辦了「日本最強決定戰」,參賽選手:吳清源、木谷實、橋本宇太郎、藤澤庫之助、坂田榮男以及高川格,以循環賽、分先對弈形式決出最終冠軍。

吳清源一開始不是很願意參加,除了他的五位,都是被他下到降級的。現在再來和他搞分先賽,這的確略囧。

天涯新布局樓主認為吳清源此時心態不好,即使人家被你下到降級,你也不要這麼瞧不起人嘛,其中兩位還是你的摯友。

我倒是覺得吳清源此刻或許是對這場遊戲有些倦怠了。

你們每年選出第一人被我打降級,然後選不出人了,又讓我和降級的人來比賽,我實在有點厭煩了。

這場「日本最強決定戰」最後還是如期舉行了,結局是吳清源第一,木谷實第二。

吳清源被封為昭和棋聖,在這個天才輩出的時代,成為唯一的封神者。

當後人翻閱這段歷史時,看到的是這麼一段記錄:

華裔棋士吳清源在日本本土上孤軍奮戰,僅憑個人之力,在震古鑠今、空前絕後的十次十番棋(1939-1955)中戰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七位超級棋士:木谷實、雁金准一、藤澤庫之助(先後共三次)、橋本宇太郎(共兩次)、岩本薰和、坂田榮男、高川秀格;並把所有的對手打到降級──吳清源讓他們「先相先」或「定先」。

這就是傳說中的:昭和棋聖吳清源,讓天下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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