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部文獻通考馬端臨卷一百六十三 刑考二刑制
文獻通考
馬端臨
卷一百六十三 刑考二
刑制
漢高祖初入咸陽,與父老約法三章曰:「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傷人有曲直,盜賊有多少,故言抵。抵,至也,當也)。」餘悉除秦苛法,兆民大悅。然大辟尚有三族之誅,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於市(菹為醢也)。其誹謗詈詛,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戮。其後又制曰:「有耐罪以上,請之(應劭曰:「此輕罪,不髡其而彡鬢曰耐。杜林以為法度之字當從寸,故改而彡為耐。言耐罪以上,皆當先請也。」顏師古曰:「耐,頰傍毛也,音而」)。」後以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遂令蕭何捃摭秦法(謂收拾也),取其宜於時者,作律九章(漢承秦制,蕭何定律,除參夷連坐之罪,增部主見知之條,益事律《興》、《廄》、《戶》三篇,合為九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傍章十八篇)。又制:「獄疑者各讞所屬官長,皆移廷尉,廷尉不能決,具為奏,附所當比律令以聞。」
孝惠即位,制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繫(宦皇帝而知名者,謂雖非五大夫爵、六百石吏,而早事惠帝,特為所知,故亦優之。盜者,逃也,恐其逃亡,故著械也頌。頌者,容也,言見寬容,但處曹吏舍,不入狴牢也)。上造以上及內外公孫,耳孫有罪當刑及當為城旦舂者,皆耐為鬼薪白粲(上造,爵滿十六者也。內外公孫,謂王侯內外孫也。耳孫,元孫之子也。今以上造有功勞,內外孫有骨肉屬,施德布惠,故事從其輕也。城旦者,旦起治城;春者,婦人不預外徭,但春作米,皆四歲刑也。今皆就鬼薪白粲,取薪給宗廟為鬼薪,坐擇米使正白為白粲,皆三歲刑也)。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滿十歲有罪當刑者,皆完之(不加肉刑髡剃也。)。
先公曰:「古者刑不上大夫。漢之待公卿大夫與士庶無等級,皆習秦氣象。蕭、曹秦吏,習見不知改,而何亦身自當之。惠帝雖差立條式,然特以為恩惠,不著法令。文帝時,絳侯下獄,賈生極言以諫,然終不能變也。」
高後元年,詔曰:「前日孝惠皇帝言欲除三族罪、妖言令,議未決而崩,今除之。」
孝文元年,盡除收孥相坐律令。
詔丞相、太尉、御史:「法者,治之正,所以禁暴而衛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論,而使無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收,朕甚勿取,其議。」左右丞相周勃、陳平奏言:「父母妻子同產相坐及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收之之道,所由來久矣。臣之愚計,以為如故便。」帝曰:「法正則民愨,罪當則民從。牧民而道之以善者,吏也;既不能道,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法反害於民,為暴者也。朕未見其便,宜熟計之。」平、勃乃曰:「陛下幸加大惠於天下,使有罪不收,無罪不相坐,甚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等謹奉詔,盡除收律、相坐法。」其後,新垣平謀為逆,復行三族之誅。
容齋洪氏《隨筆》曰:「漢族誅之法,每輕用之。袁盎陷晁錯,但云:『方今計,獨有斬錯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主父偃陷齊王於死,武帝欲勿誅,公孫丞相爭之,遂族偃。郭解客殺人,吏奏解無罪,公孫大夫議,欲族解。且偃、解二人本不死,因議者之言,殺之足矣,何遽至族乎?用刑之濫如此!」
孝文所行,獨新垣平一事,為盛德之玷。然此事所關甚重,蓋其寵新垣平也,惑於求仙希福之說,而淫諂之祀,訖漢世而未能正者以此;其誅新垣平也,復行收孥相坐之律,而濫酷之刑,訖漢世而未能除者亦以此。帝恭儉仁賢之主,而此二事失禮失刑,遂令後嗣遵而守之,以為漢家制度,不敢革正。惜哉!
二年,詔曰:「古之治天下者,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師古曰:「高後元年詔除妖言令,今又有之,則是中曾重設此條也」),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民或祝詛上,以相約而後相謾(師古曰:「謾,欺也。初為要約,共行祝詛;後相欺誑,中道而止,無實事也。謾音慢」),吏以為大逆(劉曰:「祝詛上以相約,漢俗如此,猶《後漢·傳》雲,『不直者不敢祝少實也』,故謂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為誹謗。此細民之愚,無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來,有犯此者,勿聽治。」
致堂胡氏曰:「妖言令之始設也,必謂其搖民惑眾,有姦宄賊亂之意者;及其失也,則暴君權臣假此名以警懼中外塞言路也。故賈誼論秦曰:『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夫忠臣為上盡忠深計,必剴切君身,探未然之事,陳危亡之戒,不止於近在目前者。自小人觀之,曰『是特揚君過以賣直,未然之事,危亡之形,汝安得知之?殆誹謗妖言耳』!此策既行,使中外之人鉗口結舌,人君不聞其過,淪於危亡而不悟。然則其所謂謗者,乃天下之忠,而其自為者,乃天下之妖也。夫既以忠諫深計為誹謗妖言,則指鹿為馬,指野鳥為鸞,指菌為芝,指氛為慶,指雹曰『不為災也』,指彗曰『所以除舊而布新也』,蝗生則曰『不食嘉也』,日食則曰『陰蔽之也』,地震則曰:『官府無傷也』,霖雨則曰『秋稼自茂也』,水涌泛溢則曰『民無流死者也』,歲飢則曰『路未嘗有餓者也』」。凡賢否是非治亂得失,一切反理詭道,倒言而逆說之,欺惑世主,使淪於危亡,其罪豈特誹謗之比?其為妖也,不亦大乎!嗚呼!文帝除此令,其享國長世,宜哉!」
按:古者庶人謗,商旅議。夫子曰:「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則誹謗,古所有也。周公曰:「小人怨汝詈汝。」又曰:「否則厥口詛祝。」晏子曰:「人民苦病,夫婦皆詛。雖其善祝,豈能勝億萬人之詛?」則祝詛亦古所有也,然未嘗以此罪人。至秦之立法,則犯此二者,皆坐以大逆而誅夷之。漢高帝入關,約法三章,除秦苛嬈,而首及誹謗偶語之酷,則當亟除之矣,而卒不曾除。至高後元年,有詔除其法矣,而又不克除。文帝之時,復有此詔。然自景、武而後,則一用秦法,凡張湯、趙禹、江充、息夫躬之徒,所為誣害忠鯁、傾陷骨肉,坐以深文、中以危法者,不曰「誹謗不道」,則曰「詛祝上,有惡言」。蓋此二法者,終漢之世,未嘗除也。
四年,絳侯周勃有罪,逮詣廷尉詔獄。時人告勃反,勃下吏,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吏書牘背示曰『以公主為證』。公主,孝文女,勃子勝之尚之,故獄吏教引為證。薄太后為言,帝乃使持節赦勃,復爵邑。勃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也!」
賈誼上疏曰:「古者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所改容而禮之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亻馬、棄市之法,被﹃辱者不太迫乎!夫嘗已在貴寵之位,今而有過,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紲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是時丞相周勃免就國,人有告勃謀反,逮系長安獄治,卒無事,故誼以此譏上。上深納其言,養臣下有節。是後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至武帝時,稍復入獄,自甯成始。
十三年,詔除肉刑。
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系長安(師古曰:「逮,及也。辭之所及,則追捕之,故謂之逮。一曰逮者,在道將送,防禦不絕,若今之傳送囚也」)。淳于公無男,有五女。當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其少女緹縈自傷悲泣(師古曰:「緹縈,女名也。緹音他弟反。」),隨其父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師古曰:「屬,聯也。音之欲反。」)雖後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繇也。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書奏天子,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曰:「制詔御史: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孟康曰:「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凡三也。」),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與?吾甚自愧。故夫訓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弟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有和樂簡易之德,則其下尊之如父,親之如母也)。』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師古曰:「息,生也」),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輕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孟康曰:「其不亡逃者,滿其年數,得免為庶人」)。具為令(師古曰:「使更為條制。」)。」丞相張蒼、御史大夫馮敬奏言:「肉刑所以禁奸,所由來者久矣。陛下下明詔,憐萬民之一有過被刑者終身不息,及罪人慾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甚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謹議請定律曰:諸當完者,完為城旦舂(臣瓚曰:「文帝除肉刑,皆有以易之,故以完易髡,以笞代劓。以鈦左右趾代刖。今既曰完矣,不復雲以完代完也。此當言髡者完也。」);當黥者,髡鉗為城旦舂;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趾者,笞五百;當斬右趾、及殺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賕枉法、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已論命復有笞罪者,皆棄市(李奇曰:「命,逃亡也。復於論命中有罪也。」晉灼曰:「命者,名也,成其罪也。」師古曰:「趾,足也。當斬右足者,以其罪次重,故從棄市也。殺人先自告,謂殺人而自首,得免罪者也。吏受贓枉法,謂曲公法而受賂者也。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即今律所謂主守自盜者也。殺人害重,受贓盜物,贓之身,故此三罪已被論名而又犯笞,亦皆棄市也。今流俗書本『笞三百』,『笞五百』之上及『劓者』之下有『籍笞』字,『復有笞罪』亦云『復有籍笞罪』,皆後人妄加耳,舊本無也」)。罪人獄已決,完為城旦舂,滿二歲為鬼薪白粲。鬼薪白粲一歲,為隸臣妾。隸臣妾一歲,免為庶人(師古曰:「男子為隸臣,女子為隸妾。鬼薪白粲滿一歲為隸臣,隸臣一歲免為庶人。隸妾亦然也。」)。隸臣妾滿二歲,為司寇。司寇一歲,及作如司寇二歲,皆免為庶人(如淳曰:「罪降為司寇,故一歲,正司寇,故二歲也」)。其亡逃及有耐罪以上,不用此令(師古曰:「於本罪中又重犯者也。」)。前令之刑城旦舂歲而非禁錮者,完為城旦舂歲數以免(李奇曰:「謂文帝作此令之前有刑者。」)。臣昧死請。」制曰:「可。」
按:古者五刑皆肉刑也。孝文詔謂「今有肉刑三而奸不止」,注謂「黥、劓、斬趾三者」,遂以髡鉗代黥,笞三百代劓,笞五百代斬趾,獨不及宮刑。至景帝元年,詔言:「孝文皇帝除宮刑,出美人,重絕人之世也。」則知文帝並宮刑除之。至景帝中元年,赦徒作陽陵者,死罪欲腐者許之。而武帝時李延年、司馬遷、張安世兄賀皆坐腐刑,則是因景帝中元年之後宮刑復用,而以施之死罪之情輕者,不常用也。
孝文時禁網疏闊,選張釋之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罰大省,至於斷獄四百,有刑措之風焉。
孝景元年,下詔曰:「加笞與重罪無異(重罪謂死刑),幸而不死,不可為人(謂不能自起居也)。其定律:笞五百者曰三百,笞三百者曰二百。」
孝文既除肉刑,外有輕刑之名,內實殺人。斬右趾者又當死。斬左趾者笞五百,當劓者笞二百,率多死(師古曰:「斬右趾棄市,故人多死。以笞五百代斬右趾,笞三百代劓,笞數既多,亦不活也。」)。故下是詔。
七月,詔曰:「吏受所監臨,以飲食免,重;受財物,賤買貴賣,論輕(師古曰:「帝以為當時律條,吏受所監臨賂遺飲食,即坐免官爵,於法太重,而受所監臨財物及賤買貴賣者,論決太輕,故令更議改之。」)。廷尉與丞相更議著令。」廷尉信謹與丞相議曰(時丞相申屠嘉):「吏及諸有秩受其官屬所監、所治、所行、所將(師古曰:「行謂按察也,音下更反。」),其與飲食計償費,勿論(師古曰:「計其所費而償其直,勿論罪也。」)。他物,若買故賤,賣故貴,皆坐贓為盜,沒入贓縣官(他物,謂非飲食)。吏遷徙罷免,受其故官屬所將監治財物,奪爵為士伍,免之(李奇曰:「有爵者奪之,使為士伍,有位者免官也。」師古曰:「此說非也。謂奪其爵,令為士伍,又免其官職,即今律所謂除名。士伍,從士卒之伍也。」)。無爵,罰金二斤,令沒入所受。有能捕告,畀其所受贓。」
中二年,改磔曰棄市(應劭曰:「先此諸死刑,皆磔於市,改曰棄市,自非妖逆不復磔也),勿復磔。
四年,詔曰:」長老,人所尊敬也;鰥寡,人所哀矜也。其著令:年八十以上,八歲以下,孕者未乳(乳,產),師、侏儒(樂師,瞽者。侏儒,短人,不能走)當鞫系者,頌繫之(頌讀曰容。容,寬,不桎梏)。死罪欲腐者,許之(腐,宮刑也。丈夫割勢,不能復生子,如腐木不生實)。」
中元六年,下詔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畢,朕甚憐之。其減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又曰:「笞者,所以教之也,其定(,策也,所以擊也)。」丞相劉舍、御史大夫衛綰請:「笞者,長五尺,其木大一寸,其竹也,末薄半寸,皆平其節。當笞者笞臀(如淳曰:」然則先時笞背也。」)。毋得更人(謂行笞者不更易人也),畢一罪乃更人。」自是笞者得全,然酷吏猶以為威。死刑既重,而生刑又輕,民易犯之。
孝武即位,外事四夷之功,內盛耳目之好,徵發煩數,百姓貧耗,窮民犯法,酷吏擊斷,姦宄不勝。於是招進張湯、趙禹之屬,條定法令,作見知故縱、監臨部主之法,(師古曰:「見知人犯法不舉告為故縱,而所監臨部主有罪並連坐也。」)緩深故之罪(孟康曰:「孝武欲急刑,吏深害及故人入罪者,皆寬緩。」),急縱出之誅(師古曰:「吏釋罪人,疑以為縱出,則急誅之。亦言尚酷。」)。其後姦猾巧法,轉相比況,禁網浸密(師古曰:「浸,漸也。其下亦同。」)。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師古曰:「比,以例相比況也。」)。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國承用者(師古曰:「不曉其指,用意不同也。」),或罪同而論異。奸吏因緣為市(師古曰:「弄法而受財,若市買之交易。」),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師古曰:「傅讀曰附。」),議者咸冤之。
自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下,張湯以峻文決理,於是見知之法生,而廢格沮誹窮治之獄用。湯奏顏異九卿,見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論死。是後有腹誹之法比。又作沈命法(沈,匿也,敢蔽匿盜賊者,沒其命也),曰:「群盜起不發覺,發覺而弗捕滿品,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天下歲斷獄以千萬數。
張湯為廷尉,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史深刻者;上意所欲釋,予監史輕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即下戶羸弱,時口言「雖文致法,上裁察」,於是往往釋湯所言(下戶羸弱,湯欲佐助,雖具文奏之,又口奏,言雖律令之文合致此罪,聽上裁察,蓋為此人希恩宥。上往往釋其人,蓋未奏之前,口預言之)。杜周為廷尉,大抵仿湯,善伺上意。所惡者,因而陷之;所欲陷者,久系待問,微見冤狀。客謂周曰:「君為天下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在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義縱以鷹擊毛摯為治(言如鷹隼之擊,奮毛羽執取飛鳥也),為定襄太守,縱至,掩定襄獄中重罪二百餘人,及賓客昆弟私入相視者亦二百餘人,縱一切捕鞫,曰「為死罪解脫(一切皆捕之也。以為解脫死罪,盡殺之)。」是日皆報殺四百餘人(奏請得報而論殺),郡中不寒而慄。竟坐事誅。嚴延年為河南太守,其治務在摧折豪強,扶助貧弱。貧弱雖陷法,曲文以出之;其豪傑侵小民者,以文內之(飾文而入之為罪)。眾人所謂當死者,一朝出之;所謂當生者,詭殺之(詭違正理而殺之)。吏民莫能測其意深淺,戰慄不敢犯禁。按其獄,皆文致不可得反(致,至密也。言其文案整密也。反音幡)。吏忠盡節者,厚遇之如骨肉,皆親鄉之,出身不顧,以是治下無隱情。然疾惡太甚,中傷者多,尤巧為獄文,善史書,所欲誅殺,奏成於手,中主簿親近史不得聞知。奏可論死,奄忽如神。冬月,傳屬縣囚,會論府上(總集郡府而論殺),流血數里,河南號曰「屠伯」。竟以政治不道棄市。
容齋洪氏《隨筆》曰:「漢武帝建元六年,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董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未上,主父偃竊其書奏之。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此本傳所書。而《五行志》載其對曰:『漢當亡秦大敝之後,承其下流,又多兄弟親戚骨肉之連,驕揚奢侈,恣雎者眾,故天災若語陛下: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也。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殿可;云爾在外而不正者,雖貴如高廟,猶災燔之,況諸侯乎!在內不正者,雖貴如高園殿,猶燔災之,況大臣乎!此天意也。』其後淮南、衡山王謀反,上思仲舒前言,使呂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於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凡與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傑,皆以罪重受誅,二獄死者數萬人。嗚呼!以武帝之嗜殺,時臨御方數歲,可與為善,廟殿之災,豈無他說?而仲舒首勸其殺骨肉大臣,與平生學術大為乖刺,馴致數萬人之禍,皆此書啟之也。然則下吏幾死,蓋天所以激步舒雲,使其就戮,非不幸也。
按:漢儒如賈誼、董仲舒最為醇正,然至其論諸侯王,則皆主於誅殺。仲舒此對,與天人三策議論迥別。真西山亦謂「太史公言『賈誼明申、韓,』今讀《政事書》,藹然有洙、泗典刑,未見其為申、韓之學;至諸『侯王皆眾髖髀』等語,然後知太史公之說不繆。」孟子曰:「子以為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後誅之乎?」聖賢處事固不同也。蓋諸侯王雖漢初之深患,然根連株逮而誅鋤之於後,固不若建法立制而閑防之於初也。孝文時,淮南、濟北亦嘗構逆,討而戮之,罪止其身,未嘗深竟黨與,亦不聞復有後患,何必誅及二萬餘人哉!孝宣本始四年,詔郡國律令可蠲除以安百姓者,條奏。詔曰:「者吏用法,巧文浸深,是朕之不德也。夫決獄不當,使有罪興邪,不辜蒙戮(當重而輕,使有罪者起邪之心。無辜者反陷罪辟,決獄不平也),父子悲恨,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鞫獄,任輕祿薄(廷史,廷尉史也。以囚辟決獄事為鞫,謂疑獄也),其為置廷平,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平之,以稱朕意。」於是選於定國為廷尉,求明察寬恕黃霸等以為廷平,季秋後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宣室在前殿之側,布政教之地。重用刑,故齋戒以決之),獄刑號為平矣。
時廷尉史路溫舒上言:「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師古曰:「遏,止也,音一曷反。」)。故盛服先王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郁於匈(師古曰:「郁,積也。」),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師古曰:「熏,氣也,音勛。」)。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者不可復屬(師古曰:「,古絕字。屬,連也,音之欲反。」)。《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師古曰:「《虞書·大禹謨》載咎繇之言。辜,罪也。經,常也。言人命至重,治獄宜慎,寧失不常之過,不濫無罪之人,所以崇寬恕也。」)。』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師古曰:「驅與驅同。」);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師古曰:「視讀曰示。」);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則鍛煉而周內之(晉灼曰:「精熟周悉,致之法中也。」師古曰:「,退也,畏為上所退。音邱略反。」)。蓋奏當之成(師古曰:「當謂處其罪也。」),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餘辜。(師古曰:「咎繇作士,善聽獄訟,故以為喻也。」)何則?成煉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俞為一切(如淳曰:「俞,苟且也。一切,權時也。」),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師古曰:「畫獄木吏,尚不入對,況真實乎!期猶必也。議必不入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凰集;(師古曰:「鳶,鴟也,音弋全反。」)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師古曰:「《春秋左氏傳》載晉大夫伯宗之辭。詬,恥也。言山藪之有草木,則毒害者居之;川澤之形廣大,則能受於濁;人君之善御下,亦當忍恥病也。詬音垢。」)。」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師古曰:「與天長久,無窮極也。」)。」上善其言,乃有是詔。
涿郡太守鄭昌上疏言:「聖王立法明刑者,非以為治,救衰亂之起也。今明王躬垂明聽,雖不置廷平,獄將自正;若開後嗣,不若刪定律令。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奸吏無所弄矣。今不正其本而置廷平以理其末也,政衰聽怠,則廷平將招權而為亂首矣。」
致堂胡氏曰:「楊惲之死以兩言,曰『南山蕪穢,』縣官不足為儘力『。如此而已。人君行事不當於人心,天下得以議之,豈有戮一夫鉗一喙而能沮弭者!以兩言狂易而殺廉潔剛直之士,若刈草菅,曾無顧惜之意,宣帝於是乎失君道矣。方是時,執天下之平,民自以為不冤者,於定國也。趙、蓋、韓、楊之死,定國以為當乎?不當乎?以為當則此四臣者皆良臣也,後世評者謂其罪皆應司寇之議,雖有死罪尚不殺也;以為不當,則定國嘗奏惲『為妖惡言,大逆不道』,則廣漢、寬饒、延壽之戮亦必經廷尉之當矣。然則四臣死非其罪,不特宣帝之過,丞相、御史、執金吾皆有責。而廷尉則負責之尤者也。」
地節四年,詔曰:「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禍患,蒙死而存之。誠愛結於心,仁厚之至也。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婦,大父母匿孫,罪殊死,皆上請廷尉以聞。」九月,詔曰:「令甲,死者不可生(文穎曰:「蕭何承秦法所作為律今,經律是也。天子詔所增損,不在律上者則為令。令甲者,前帝第一令也。」如淳曰:「令有先後,故有令甲、乙、丙」),刑者不可息(息,滅也。若黥劓創瘢不可滅也。」),此先帝所重,而吏未稱,今系者或以掠辜若饑寒瘐死獄中(瘐,病也。囚徒病,律名為瘐。瘐音庾)。何用心逆人道也!朕甚痛之。其令郡國歲上繫囚以掠笞若瘐死者所坐名、縣、爵、里(名,其人名也。縣,其屬縣也。爵,其身之官爵。里,其所居之邑里也),丞相、御史課殿最以聞。」元康四年,詔曰:「朕念夫耆老之人,齒墮落,血氣既衰,亦無逆亂之心,今或罹於文法,執於囹圄,不得終其年命,朕甚憐之。自今以來,諸年八十非誣告、殺傷人,他皆勿坐。」
黃龍元年,詔吏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請。
武帝時,吏二千石有罪先請。
元帝初,下詔曰:「夫律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難犯而易避也。今律煩多而不約,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羅元元之不逮(不逮,言意識所不及),豈刑中之意哉!其議律可蠲除輕減者,條奏,惟是便安百姓而已。」
初元五年,省刑罰七十餘事。除光祿大夫以下至郎中保父母同產之令。
成帝河平中,詔曰:「《甫刑》雲『五刑之屬三千,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今大辟之刑千有餘條,律令煩多,百有餘萬言,奇請他比,日以益滋(師古曰:「奇請,謂常文之外,主者別有所請以定罪也。他比,謂引他類以比附之,稍增條律也。」)。其與中二千石、博士及明習律令者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約省者,令較然易知,條奏。《書》不云乎,『惟刑之恤哉』!其審核之,務准古法,朕將盡心覽焉。」有司無仲山父將明之材,不能因時廣宣主恩,建立明制,為一代之法,而徒鉤摭微細,毛舉數事,以塞責而已。
鴻嘉元年,定律令:年未滿七歲,賊斗殺人及犯殊死者,上請廷尉以聞,得減死。
哀帝即位,除誹謗抵欺法。
平帝元始元年,令公、列侯嗣子有罪,耐以上先請。
四年,敕:「婦女非身犯法及男子年八十以上七歲以下,家非坐不道,詔所名捕,他皆無得系。其當驗者,即驗問(師古曰:「就其所居而問。」)。」
班固《西漢·刑法志》論曰:「漢道至盛,歷今二百餘載(師古曰:「今謂撰《志》時。」),考自昭、宣、元、成、哀、平六世之,斷獄殊死,率歲千餘口而一人(如淳曰:「率天下犯律者,千口而有一人死。」),耐罪上至右趾,三倍有餘(李奇曰:「耐從司寇以上至右趾,為千口三人刑。」)。古人有言曰:『滿堂而飲酒,有一人鄉隅而悲泣(師古曰:「鄉讀曰鄉。」),則一堂皆為之不樂。』王者之於天下,譬猶一堂之上也,故一人不得其平,為凄愴於心。今郡國被刑而死者歲以萬數,天下獄二千餘所,其冤死者多少相覆,獄不減一人,此和氣所以未洽者也。原獄刑所以蕃若此者,禮教不立,刑法不明,民多貧窮,豪傑務私,奸不輒得,獄犴不平之所致也。(服虔曰:「鄉亭之獄曰犴。」臣瓚曰:『獄岸,獄訟也。』師古曰:「《小雅·小宛》之詩云『宜岸宜獄。』瓚說是也。」)《書》雲『伯夷降典,折民惟刑(師古曰:「《周書·甫刑》之辭也。折,知也。言伯夷下禮法以道人,人習知禮,然後用刑也」)』,言制禮以止刑,猶是之防溢水也。今是防陵遲,禮制未立;死刑過制,生刑易犯;饑寒並至,窮斯濫溢;豪傑擅私,為之囊橐(師古曰:「有底曰囊,無底曰橐。言容隱姦邪,若囊橐之盛物」),奸有所隱,則狃而浸廣(師古曰:「狃,患習也。浸,漸也。狃音女救反」)。此刑之所以蕃也。孔子曰:『古之知法者能省刑,本也;今之知法者不失有罪,末矣(師古曰:「省謂減除之,絕於未然,故曰本也。不失有罪,事止聽訟,所以為末」)』。」又曰:『今之聽獄者,求所以殺之;古之聽獄者,求所以生之。』與其殺不辜,寧失有罪。今之獄吏,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諺曰:『鬻棺者欲歲之疫。』非憎人慾殺之,利在於人死也。今治獄吏欲陷害人,亦猶此矣。凡此五疾,獄刑所以尤多者也。自建武、永平,民亦新免兵革之禍,人有樂生之慮,與高、惠之同,而政在抑︹扶弱,朝無威福之臣,邑無豪傑之俠。以口率計,斷獄少於成、哀之什八,可謂清矣(師古曰:「十少其八也」)。然而未能稱比隆於古者,以其疾未盡除,而刑本不正。善乎!孫卿之論刑也,曰:『世俗之為說,以為治古者無肉刑(師古曰:「治古,謂上古至治之時也。治音文吏反。」),有象刑墨黥之屬,菲履赭衣而不純(師古曰:「菲,草履也。純,緣也。衣不加緣,示有恥也。菲,音扶味反,純音之允反」),是不然矣。以為治古,則人莫觸罪邪,豈獨無肉刑哉,亦不待象刑矣(師古曰:「人不犯法,則象刑無所施也。」)。以為人或觸罪戾,而直輕其刑,是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輕,民無所畏,亂莫大焉。凡制刑之本,將以禁暴惡,且懲其末也(師古曰:「懲,止也。」)。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是惠暴而寬惡也。故象刑非生於治古,方起於亂今也(如淳曰:「古無象刑也,所有象刑之言者,近起今人惡刑之重,故遂推言古之聖君但以象刑,天下自治。」)。夫征暴誅悖,治之威也。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李奇曰:「世所以治者,乃刑重也;所以亂者,乃刑輕也。」),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書》雲刑罰世重世輕,此之謂也(師古曰:「《周書·甫刑》之辭也。言刑輕重,各隨其時」)。』所謂『象刑惟明』者,言象天道而作刑(師古曰:「《虞書·益稷》曰『咎繇方祗厥敘,方施象刑惟明』,言敬其次敘,施其法刑皆明白也」。),安有菲履赭衣者哉?孫卿之言既然,又因俗說而論之曰:禹承堯舜之後,自以德衰而制肉刑,湯武順而行之者,以俗薄於唐虞故也。今漢承衰周暴秦極敝之流,俗已薄於三代,而行堯舜之刑,是猶以幾而御旱突,(孟康曰:「以繩縛馬口謂之幾。」晉灼曰:「幾,古羈字也。」如淳曰:「旱音捍。突,惡馬也。」師古曰:「馬絡頭曰羈也。」),違救時之宜矣。且除肉刑者,本欲以全民也,今去髡鉗一等,轉而入於大辟。以死罔民,失本惠矣(師古曰:「罔,謂羅網也。」)。故死者歲以萬數,刑重之所致也。至乎穿窬之盜,忿怒傷人,男女淫佚,吏為奸贓(師古曰:「佚讀與逸同。」),若此之惡,髡鉗之罰又不足以懲也。故刑者歲十萬數,民既不畏,又曾不恥,刑輕之所生也。故俗之能吏,公以殺盜為威,專殺者勝任,奉法者不治,亂名傷刑,不可勝條。是以罔密而奸不塞,刑蕃而民愈(師古曰:「塞,止也。蕃,多也,音扶元反。與慢同」。)。必世而未仁,百年而不勝殘,誠以禮樂闕而刑不正也。豈宜惟思所以清原正本之論,刪定律令,撰二百章,以應大辟(孟康曰:「撰音撰。」)。其餘罪次,於古當生,今觸死者,皆可募行肉刑(李奇曰:「欲死邪?欲腐邪?」)。及傷人與盜,吏受贓枉法,男女淫亂,皆復古刑,為三千章。詆欺文致微細之法,悉蠲除(師古曰:「詆謂誣也,音丁禮反。」)如此,則刑可畏而禁易避,吏不專殺,法無二門,輕重當罪,民命得全,合刑罰之中,殷天人之和(李奇曰:「殷亦中。」),順稽古之制,成時雍之化;成康刑錯,雖未可致,孝文斷獄,庶幾可及矣。」
容齋洪氏《隨筆》曰:「《虞書》:『象刑惟明。』象者,法也。漢文帝詔始云:『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武帝詔亦云:『唐虞畫象而民不犯。』《白虎通》云:『畫象者,其衣服象五刑也。犯墨者蒙巾,犯劓者赭著其衣,犯髕者以墨其髕,犯宮者,,草屨也,大辟者布衣無領。』其說雖未必然,揚雄《法言》,『唐虞象刑惟明』,說者引前詔以證,然則唐虞之所以齊民,禮義榮辱而己,不專於刑也。秦之末年,赭衣半道而奸不息。國朝之制,減死一等及胥吏兵卒配徙者,涅其面而刺之,本以示辱,且使人望而識之耳。久而益多,每郡牢城營,其額常溢,殆至十餘萬,凶盜處之恬然,蓋習熟而無所恥也。羅隱《讒書》云:『九人冠而一人ヮ,ヮ者慕而冠者勝;九人ヮ而一人冠,則冠者慕而ヮ者勝。』正謂是歟?《老子》曰:『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則為惡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可謂至言。荀卿謂象刑為治古不然,亦正論也。」
按:古者五刑,大辟至重,墨至輕。孝文除肉刑,以髡鉗代墨,以笞代劓非刂。其後復減笞數,定令,則刑制益寬矣。然景、武以後,習為嚴酷,死刑至多。《甯成傳》稱:「成抵罪髡鉗。是時九卿死即死,少被刑,而成刑極,自以為不復收。」又王吉、龔遂、王式皆坐輔導昌邑王無狀,減死,鉗為城旦舂。《何並傳》,並為潁川太守,時鍾元為尚書令,元弟威為郡掾,贓千金。並過辭元,元免冠為弟請一等之罪(如淳曰:「減死罪一等」),蚤就髡鉗,並不許,卒論殺威。以是觀之,則知當時死刑至多,而生刑反少。髡鉗本以代墨,乃刑之至輕者,然減死一等,即止於髡鉗,進髡鉗一等,即入於死,而笞所以代非刂劓者,不聞施用矣。
王莽居攝,翟義、劉信起兵討莽,莽敗之,夷其三族,誅及種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並葬之,其後,陳良、終帶叛入匈奴,莽求得,行焚如之刑,燒殺之。及天下兵起,董忠反,莽敗之,莽令М忠,收其家族,以醇醯、毒藥、白刃、叢棘埋之。
△西漢獄名
中都官獄(《宣紀》。徐氏曰:「按《後漢·百官志》云:『孝武以下,置中都官獄二十六所,各令長名。』」)廷尉詔獄(周勃詣廷尉詔獄) 上林詔獄(《成紀》,罷上林詔獄。師古曰:「《漢舊儀》雲上林詔獄主治苑中禽獸宮館事」) 郡邸獄(《宣紀》,曾孫坐收郡邸獄。注云:「《漢舊儀》,郡邸獄治天下郡國上計者」)
掖庭秘獄(劉輔系掖庭秘獄。《三輔黃圖》云:「武帝改永巷為掖庭,置獄焉。」)
共工獄(《劉輔傳》,徙系共工獄。註:「考工也。」) 若盧詔獄(王商詣若盧詔獄) 都船獄(王嘉致都船獄) 都司空獄(竇嬰劾系都司空獄。又《伍被傳》,為左右都司空詔獄書) 居室(《灌夫傳》,劾夫系居室。注云:「後改為保宮。」) 保宮(《蘇武傳》,李陵母系保宮)內官(《東方朔傳》,昭平君獄系內官) 請室(《袁盎傳》,絳侯反,系請室。註:「獄也」) 導官(《張湯傳》,廷尉謁居弟系導官) 暴室(《宣紀》注云:「暴室,宮人獄。」)
水司空(《伍被傳》注云:「上林有水司空,主囚徒官。」)
容齋洪氏《隨筆》曰:「漢以廷尉主刑獄,而中都他獄亦不一。宗正屬官有左右都司空。鴻臚有別火令丞,郡邸獄。少府有若盧獄令,考工共工獄。執金吾有寺互、都船獄。又有上林詔獄、水司空、掖庭秘獄、暴室、請室、居室、徒官之名。《張湯傳》蘇林曰:『《漢儀注》獄二十六所。』《東漢志》云:『孝武帝所置,世祖皆省之。』東漢洎唐,雖鞫囚非一所,然不至如是其多。國朝但有大理及台獄,元豐、紹聖,蔡確、章起同文館獄之類,非故事也。」
後漢世祖建武二年,詔曰:「頃獄多冤人,用刑深刻,朕甚愍之。孔子云:『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其與中二千石、諸大夫、博士、議郎議省刑罰。」
桓譚上疏曰:「今法令決事,輕重不齊,或一事殊法,同罪異論,奸吏得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予死比,是為刑開二門也。今可令通義理、明習法律者,校定科比,一其法度,班下郡國,蠲除故條。如此,天下知方,而獄無冤濫矣。」
三年七月,詔曰:「吏不滿六百石,至墨綬長、相,有罪先請。男子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婦人從坐者,自非不道、詔所名捕,皆不得系。當驗問者,即就驗。女徒雇山歸家(《前書音義》曰:「令甲:女子犯徒遣歸家,每月出錢僱人於山伐木,名曰雇山。」)。」
七年,詔中都官、三輔、郡、國出繫囚,非犯殊死,皆一切勿按其罪。見徒免為庶人。耐罪亡命,以上除之。
十一年,詔曰:「天地之性人為貴,其殺奴婢,不得減罪。」
十二年,高山侯梁統上疏請嚴刑,不報。
統疏曰:「臣竊見元帝初元五年,輕殊死刑三十四事,哀帝建平元年,輕殊死刑八十一事,其四十二事手殺人者減死一等。二帝其輕殊死刑一百二十三事,自後人輕犯法,吏易殺人。臣愚以為刑罰不苟務輕,務其中也,是以五帝有流、殛、放、殺之誅,三王有大辟、刻肌之刑,所以為除殘去亂也。高帝定法,傳之後代。文帝遭世康平,因時施恩,省去肉刑、相坐之法,天下幾平。武帝值中國全盛,征伐遠方,百姓罷弊,豪強犯禁,奸吏弄法,故重首匿之科,著知縱之律(凡首匿者,為謀首,藏匿罪人。至宣帝時,除子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罪,餘至殊死上請。知縱謂見知故縱,武帝時立見知故縱之罪,使張湯等置律,並見《前書》)。宣帝履道要以御海內,臣下奉憲,不失繩墨,天下稱安。孝元、孝哀即位日淺,丞相王嘉輕為穿鑿,虧除先帝舊約成律(《嘉傳》及《刑法志》並無其事,統與嘉時代相接,所引當不妄,但班《書》略耳),凡百餘事。臣取其尤妨政者條奏,伏請擇其善者而從之,定不易之典。」時廷尉議以為崇刑峻法,非明主急務,遂罷之。
十四年,群臣請增科禁,不許。
群臣上言:「古者肉刑嚴重,則人畏法令;今憲律輕薄,故姦宄不勝。宜增科禁,以防其源。」詔下公卿。杜林奏曰:「古之明王,深識遠慮,動居其厚,不務多辟,周之五刑,不過三千。大漢初興,詳覽失得,破短為圜,斫雕為樸,蠲除苛政,更立疏網,海內歡欣,人懷寬德。及至其後,漸以滋章,吹毛索疵,詆欺無限。果桃菜茹之饋,集以成贓,小事無妨於義,以為大戮,故國無廉士,家無全行。至於法不能禁,令不能止,上下相遁,為敝彌深。臣愚以為宜如舊制,不合翻移。」帝從之。
十八年,詔曰:「今邊郡盜五十斛,罪至於死,開殘吏妄殺之路,其蠲除此法,同之內郡。」
二十八年,詔死罪囚皆一切募下蠶室,女子宮(蠶室,宮刑獄名。宮刑者畏風,須緩,作窨室蓄火如蠶室,因以名焉。女子宮,謂幽閉也)。
三十一年復有是詔。
二十九年,詔令天下繫囚自殊死以下及徒各減本罪一等,其餘贖罪輸作有差(袁《紀》注云:「不孝不道者不在此限。」)。
東漢有中都官獄二十六所,唯廷尉及洛陽有詔獄。立春之日,下寬大書曰:「制詔三公:方春東作,敬始謹微,動作從之,罪非殊死,且勿案驗,皆須麥秋。」
明帝即位,詔施刑及郡國囚徒,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後捕系者,悉免其刑。中二千石下至黃綬,貶秩贖論者,悉皆復秩還贖。赦隴西囚徒,減罪一等。
十二月甲寅,詔:「天下亡命殊死以下,聽得贖論:死罪入縑二十匹,右趾至髡鉗城旦舂十匹,全城旦舂至司寇作三匹。其未發覺,詔書到先自告者,半入贖。」
永平三年正月,詔:「有司詳刑謹罰,明察單辭,夙夜匪懈,以稱朕意。」
八年,詔三公募郡國、中都官死罪繫囚,減罪一等,勿笞,屯朔方、五原之邊縣;其大逆無道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亡命者,令贖罪各有差。
十五年,詔亡命自殊死以下贖罪各有差(見《贖刑門》)。
明帝善刑理,法令分明,日晏坐朝,幽枉必達,斷獄得情,號居前代十二(十斷其二,言少刑也)。
楚王英以謀逆死,窮治楚獄累年,坐死徒者甚眾。韓朗言其冤,帝自幸洛陽獄錄囚徒,理出千餘人。時天旱,即大雨。馬後亦以為言,帝惻然感悟,夜起彷徨,由是多所降宥(詳見《詳讞門》)。
帝性褊察,好以耳目隱發為明,近臣尚書以下至見提曳。常以事怒郎葯崧,以杖撞之。崧走入床下,帝怒甚,疾言曰:「郎出!」崧乃曰:『天子穆穆,諸侯皇皇』,未聞人君自起撞郎。」帝乃赦之。是時朝廷莫不悚栗,爭為嚴切,以避誅責。
順帝時大司農劉據以職事被譴,召詣尚書,傳呼促步,又加以捶撲。左雄上言:「九卿位亞三事,班在大臣,行有玉之節,動有庠序之儀。孝明皇帝始有撲罰,皆非古典。」帝納之,是後九卿無復捶撲者。
肅宗初,詔有司絕鑽鑽諸慘酷之科(鑽,持也,《說文》曰鐵釒取也。其炎反。鑽,臏刑,謂鑽去其臏骨也。鑽音作喚反),解妖惡之禁,除文致之請讞五十餘事,定著於令(文致謂前人無罪,文飾致於法中也)。
時承永平故事,吏尚嚴切,尚書決事,率近於重。陳寵上疏曰:「陛下即位,數詔群僚,弘崇晏安。而有司執事,未悉奉承,典刑用法,猶尚深刻。斷獄者急於格酷烈之痛,執憲者煩於詆欺放濫之文,或因公行私,逞縱威福。今宜蕩滌煩苛之法,輕薄楚,以濟群生;全廣至德,以奉天心」。帝納寵言,每事務厚,乃有是詔。
建初五年二月,詔二千石理冤獄,錄輕系。三月,詔曰:「孔子曰:『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今吏多不良,擅行喜怒,或案不以罪,迫脅無辜,致令自殺者一歲且多於斷獄,甚非為人父母之意也。有司其議糾舉之。」
七年,詔天下繫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邊戍;妻子自隨,占犯殊死,一切募下蠶室;其女子宮。繫囚鬼薪、白粲已上,皆減本罪各一等,輸司寇作。亡命贖,死罪入縑有差(見《贖罪門》)。
元和二年正月,詔曰:「方春生養,萬物莩甲,宜助陽以育時物。其令有司,罪非殊死,且勿案驗;及吏人條書相告,不得聽受,冀以息事寧人,聽順天氣。立秋如故。 七月,詔曰:「律,十二月立春,不以報囚。《月令》,冬至之後,有順陽助生之文,而無鞫獄斷刑之政。朕咨訪儒者,稽之典則,以為王者生殺,宜順時氣。其定律:毋以十一月、十二月報囚。」
漢舊事斷獄報重,常盡三冬之月,是時帝始改用冬初十月而已。元和二年,旱,長水校尉賈宗等上言,以為斷獄不盡三冬,故陰氣微弱,陽氣發泄,招致災旱,事在於此。帝以其言下公卿議,陳寵奏曰:「夫冬至之節,陽氣始萌,故十一月有蘭、射千、芸、荔之應。《時令》曰:『諸生盪,安形體。』天以為正,周以為春。十二月陽氣上通,雉ず雞乳,地以為正,殷以為春。十三月陽氣已至,天地以交,萬物皆出,蟄蟲始振,人以為正,夏以為春。三微成著,以通三統。周以天元,殷以地元,夏以人元。若以此時行刑,則殷、周歲首皆當流血,不合人心,不稽天意。《月令》曰:『孟冬之月,趣獄刑,無留罪。』明大刑畢在立冬也。又:『仲冬之月,身欲寧,事欲靜。』若以威怒,不可謂寧;若以行大刑,不可謂靜。議者咸曰:『旱之所由,咎在改律。』臣以為殷、周斷獄不以三微,而化致康平,無有災害。自元和以前,皆用三冬,而水旱之異,往往為患。由此言之,災害自為他應,不以改律。秦為虐政,四時行刑,聖漢初興,改從簡易。蕭何草律,季秋論囚,俱避立春之月,而不計天地之正,三王之春,實頰有違。陛下探幽析微,允執其中,革百載之失,建永年之功,上有迎承之敬,下有奉微之惠,稽《春秋》之文,當《月令》之意,聖功美業,不宜中疑。」書奏,帝納之,遂不復改。
三年,廷尉郭躬條諸重文可從輕者四十一事奏之,事皆施行。七月,詔曰:「《律》雲『掠者唯得榜、笞、立(掠,問也。榜,擊也,音彭。《說文》曰:「笞,擊也。」立謂立而考訊之)』。又《令丙》,長短有數(長短見景帝時)。自往者大獄以來,掠拷多酷,鑽鑽之屬(大獄,謂楚王英等事。鑽,釒取也。《國語》曰:「中刑用鑽鑿。」皆謂慘酷其肌膚也),慘苦無極。念其痛毒,怵然動心。《書》曰『鞭作官刑』,豈雲若此?宜及秋冬理獄,明為其禁。」
按:「自建武以來,雖屢有省刑薄罰之詔,然上下相胥,以苛酷為能,而拷囚之際,尤極殘忍。《獨行傳》載楚王英坐反誅,其所疏天下名士,有會稽太守尹興名,乃徵興詣廷尉獄。其功曹陸續、主簿梁宏、駟勛等及掾史五百餘人詣洛陽詔獄就拷,諸吏不堪楚痛,死者大半,唯續、宏、勛掠拷五毒,肌肉消爛,終無異詞。戴就仕郡倉曹掾,刺史歐陽參奏太守成公浮贓罪,遣部從事按之,收就於錢塘縣獄,幽囚拷掠,五毒慘至。又燒釒吳使就挾於肘腋。每上彭考(彭即榜也),因止飯食不肯下,肉焦毀墮地者,掇而食之。又令卧覆船下,以馬通薰之(馬通,馬矢也)一夜一日;不死,又復燒地,以大針刺指爪中,使以杷土,爪悉墮落。訖明公浮之誣乃舍之。且興不過以姓名,反形未具;公浮為人誣以贓罪,陸續、戴就所坐不過以郡功曹不肯證成太守之罪,及非同謀之人,而乃窮極慘酷如此,則罪情稍重而不肯誣服者,拷死於狴犴之下,蓋不可勝計矣。
又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邊縣;妻子自隨(餘如七年詔)。」十二月,詔曰:「《書》云:『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不相及也。』往者妖言大獄,所及廣遠,一人犯罪,禁至三屬,莫得垂纓仕宦王朝,如有賢才而沒齒無用,朕甚憐之,非所謂與之更始也。諸以前妖惡禁錮者,一皆蠲除之,以明棄咎之路,但不得宿衛而已。
章和元年,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罪一等,詣金城;犯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其女子宮;繫囚鬼薪、白粲以上,減罪一等,輸作。贖縑有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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