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里的詩與遠方(解放日報第73屆文化講壇)
2017年08月25日 09 :解放周末/文化講壇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唐詩離我們有多遠
陳尚君
從傳統中找到「回家的路」
董卿
詩在遠方,但不遠人
酈波
從「香菱學詩」說起
蒙曼
對話篇
嘉賓主持:曹可凡(上海廣播電視台主持人)
大家下午好,歡迎各位來到2017上海書展「書香中國」閱讀論壇暨解放日報第73屆文化講壇。今天,在這樣一個充滿文化氣息的空間里,每位朋友都可以安安靜靜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下午。我們可以放下生活中的現實,走進傳統里的詩與遠方。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無論你承認還是不承認,詩作為一種文學的形式,早已浸透在我們民族的基因里,浸透在我們每個人的血液當中。它影響著我們的精神生活,影響著我們的文化趣味。同時,它又是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所在,是我們生活的基本方式。
在多元化的環境中,詩這樣一種文學形式其實跟我們越來越近了。有人說:讀首詩歌就像一個人在雕刻自己的靈魂。探尋傳統中的詩與遠方,就是尋找我們的文化力量,描繪我們民族的精神版圖。在現實的大地上,當我們把這個使命跟這種傳統的文化形式結合在一起,生活就會變得更加有滋有味,我們也才能夠走得更遠。
在這裡,特別為大家介紹今天的四位嘉賓,他們是: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尚君,中央電視台主持人董卿,南京師範大學教授酈波,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蒙曼。(全場鼓掌)
(嘉賓演講結束後,進入對話環節)
借電視這塊天地還文學以禮遇
聽眾一:我是來自華東政法大學的學生,第一屆《中國詩詞大會》總冠軍殷怡航是我的校友。特別想問董卿老師一個問題,您為什麼要做《朗讀者》?為何想從主持人「轉崗」至製作人?
董卿:謝謝這位同學。很多人都問過我類似問題,我就借用英國登山家馬洛里回答記者詢問「你為什麼要去攀登」的話來回答:「因為山在那裡。」其實,文明的傳承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文章的傳承,就像「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如果我們的媒體、我們的媒體人都遠離了古今中外的優秀文學作品,那將是一件多麼遺憾的事情。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電視機在美國人的日常生活當中佔據了比較重要的位置。當時,有一個美國學者直言,電視讓人們變成了健忘症患者。人們只對過去24小時發生的事情感興趣,卻對過去幾百年乃至過去幾十年的事情知之甚少。我覺得,現在這種健忘症愈演愈烈了,因為不僅僅是電視,還有電腦、手機。這種群體個性還反過來影響著媒體的內容製作。所以,這些年來一些重潮流輕歷史、重表象輕本質、重伎倆輕格局的電視內容被生產出來。可這是老百姓真正想要的嗎?我覺得不是。正因為如此,《中國詩詞大會》和《朗讀者》一經面世,就會一下子為大家所認可、所接受、所喜愛。如果說電視曾經遠離文學,那麼今天我想借電視這塊天地還文學以禮遇。(全場鼓掌)
相信遠處會有燈光照亮我們的生活
聽眾二:我們都知道,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至關重要。想問曹老師,您認為哪一種方式可以讓大家在傳統里受益更多?
曹可凡:其實剛才董卿已經涉及了這個問題。我做的電視節目,跟董卿的《朗讀者》形式有些不一樣,但都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傳播真正的傳統文化,特別是留下老一輩文化人對於生命的體驗和感悟。
舉個例子:我採訪過的「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他一生經歷了很多劫難卻非常長壽。我問他:您一生為什麼能夠保持平靜的心態?他說:我不生氣,因為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這句話我們也許聽過很多遍,但真要在生活當中做到這一點還是非常困難的。我想,這是他們那一代人的真實心路歷程。現在的媒體生態並不是特別好,但我們還是要一點一滴地把好節目做出來。我相信,在遠處一定會有燈光照亮我們的生活。(全場鼓掌)
唐詩大家都讀,讀法各種各樣
解放日報記者夏斌:剛才,陳尚君老師和蒙曼老師在演講中都提到崔顥的《黃鶴樓》。我記得,幾年前有家出版社曾經推出一個「唐詩排行榜」,把《黃鶴樓》排在了首位,而不是李白或杜甫的作品。不知陳老師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通過增補校訂《全唐詩》,您心目中的好詩是什麼樣的?
陳尚君:謝謝你提的這個問題。關於「唐詩排行榜」,我曾經在報紙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我個人認為,「唐詩排行榜」是一種適宜現代社會的宣傳策略,它可能有些問題,但這種現代做法我表示讚賞。用現代的精密計算來統計文學作品的排行,方法是科學的,但認識是可以多樣的。畢竟,唐詩是情感的藝術表達,閱讀者有各自的愛好,要找出大家都能接受的名篇排行,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關於《黃鶴樓》我和大家說明一下,這首詩在唐代就非常有名。我剛剛的發言和酈波老師講到的《靜夜思》,都說明了一個問題,即大家要理解唐詩的流播史,唐詩是不斷被改寫的。比如說《黃鶴樓》這首詩,我至少看到了北宋末年以前流傳的多種文本。唐詩的流行,因為各個時代的社會變動、文化趨勢和價值取向,會有很大的不同。唐詩大家都讀,有各種各樣的讀法,讀各種各樣的唐詩。所以我們更有必要給大家提供可靠的文本。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希望找出每首唐詩的最初文本,把後來文本變化的軌跡給呈現出來。(全場鼓掌)
心靈要有放閑的那一刻
解放日報見習記者吳越:我想請教一下蒙曼老師。您剛剛說香菱學詩是因為閑,您也曾在微博上說「飽食終日後詩意就來了」。我想問的是,現在大家的工作都比較忙,怎麼追求詩意的棲居呢?
蒙曼:僅僅作為個人願望來說,我希望自己能過上「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生活,但這不代表對大家的期望。(全場笑)我們今天講「傳統里的詩與遠方」,你說遠方在哪裡?我們這麼忙的時候,唯一能夠真正追求的遠方其實在頭腦里。在任何時候,在工作之餘,忽然心靈跳脫出來,產生一種不屬於當下生活的境界,這就是遠方。
這件事情是隨時隨地可以做到的。比如說會議間歇的時候、等飛機的時候、吃完飯放下筷子的一剎那,如果腦海中浮現的是「床前明月光」、浮現的是《蘭花花》,浮現任何可能浮現的東西,那就是詩和遠方。不見得說你一定要閑下來,關鍵在於心不要隨時隨地都「忙碌」著。心靈總要有放閑的那一刻,我覺得這是現代人需要努力達到的境界。(全場鼓掌)
守住初心,就找到了「定海神針」
解放日報首席記者顧學文:酈波老師,這次書展您帶來了新作《五百年來王陽明》,這本書我看過,裡面很多場景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外面戰局非常激烈,王陽明作為指揮官,卻還在衙門裡給學生上課。不管戰報是非常危急,還是大獲全勝,他都是不悲不喜。我很好奇,一個人怎樣才可以鎮定到這個份上?今天的人特別想找「定海神針」,我們的詩詞裡面有嗎?我們的傳統文化里有嗎?您自己有過慌亂動搖的時候嗎?
酈波:謝謝你的問題。為什麼我們這樣搖擺、不像古人,因為我們有一首歌叫「盡情搖擺」。(全場大笑)
講壇開始之前,我和董卿老師聊到四個字「不忘初心」。在生活中,我也有過搖擺的時候。但作為老師,我經常回憶以前的一個場景:有一次,教室裡面亂糟糟的,我就等了半天,然後有個學生給我擦黑板。他使勁地敲板擦里的粉灰,全都敲乾淨後接著擦。白茫茫的黑板越擦越乾淨,幾遍下來之後擦出了那種墨綠色。我本來上課習慣於直接講,因為他我後來養成了一個習慣:不把黑板寫滿,就是愧對那位學生。於是,我每次都拿粉筆把整面黑板寫得滿滿的,而且特別精細。為這,我還專門練了粉筆字。那塊黑板、那一刻的心緒,就是我成為老師的初心。
古人特別重視教育。我經常講,現在都讓孩子學各種各樣的東西,興趣培養很重要,但沒有志趣的興趣是不值得推崇的。首先要確定孩子的志趣,王陽明先生為什麼不搖擺?為什麼能夠達到「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的高境界,那是因為他確定了人生的價值根本。那個根本就是出發點,那個出發點就叫初心。工作即修行,這句名言也是從王陽明先生那裡來的。只要根本守住了、出發點守住了,任敵千變萬化,任爾東西南北風,就不會再搖擺了。(全場鼓掌)
唐詩離我們有多遠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陳尚君
嘉賓小傳
學生說,陳尚君老師的辦公室是沒有星期天的。他放棄了太多的休閑時間,甘當唐代「戶籍警」。
同事說,陳尚君教授所做的工作,就是給歷史研究者打撈出唐宋之間湮沒、缺失的歷史。
在傳統文史考據的道路上,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陳尚君,「用最艱苦的方法追求學識,從最堅決的方向認識人生」,由文入史,自唐溯漢,成為一代大家。著有《全唐詩補編》《唐代文學叢考》《舊五代史新輯會證》《漢唐文學與文獻論考》《四庫提要精讀》等。
曹可凡:首先向大家介紹的是陳尚君教授,他是唐代文學研究的權威。陳尚君教授師從朱東潤先生,朱先生提倡學生要有自己的看法,對於學術要有自己獨特的見解。雖然陳尚君教授並沒有像他的老師那樣走上傳記研究的道路,但是他藉此進入唐代文學的長廊。我們經常開玩笑地說,陳尚君教授是唐代文學的「戶籍警」,他對唐代文學、對唐代詩人的創作和心路歷程都有非常深入和獨特的研究。我們掌聲歡迎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陳尚君先生!(全場鼓掌)
《登鸛鵲樓》不是王之渙所寫,「清明時節雨紛紛」也難說是唐詩
各位讀者下午好。
文化講壇邀請我,告知主題是「傳統里的詩與遠方」,我第一時間就想到這個題目——唐詩離我們有多遠?
回答可以如此地平庸而穩妥:很近,也很遠。
說很近,大家都能接受。凡是中國人都知道幾首唐詩,望子成龍的年輕父母大多在孩子牙牙學語時就教他們背唐詩。最近三十多年,更有過兩次熱潮,一次是三十多年前《唐詩鑒賞辭典》的熱賣,再一次就是今年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的熱播。將不太適宜競技的古典詩詞做成老少咸宜的節目,值得為節目策劃者、製作者和競技者由衷點贊。
說很遠,首先是時間,明年是唐王朝建立1400周年,我們知道那時國力強盛,文化發達,不太了解的是那時士庶分明,文化掌握在少數精英手中;理論乏善可陳,思想多元,詩人大多自行其是,張揚傲兀;詩是全社會的共業,考進士靠它,人際應酬靠它,即便貴為宰相,每天還得陪著皇上做詩。陳伯海先生稱唐朝為詩唐,我很贊成。
再次是現代人讀過多少唐詩?清朝編《全唐詩》存唐詩約45000首,加上三百年來新發現的,目前接近55000首,但各種選本所收,大約不足千首。詩詞大會涉及唐詩的程度,恕我直言,大約還不到《唐詩三百首》的一半,大量唐詩精品有待發掘推薦。
進一步問,我們現在讀的都是唐詩嗎?是藝術最好的唐詩嗎?我們都讀懂了嗎?我想要提請各位注意,李白《靜夜思》的通行文本是經過明代李攀龍所改的,陳子昂《登幽州台歌》的題目是明代楊慎所擬,《登鸛鵲樓》幾乎可以確認不是王之渙所寫,崔顥《黃鶴樓》首句肯定是「昔人已乘白雲去」,作「昔人已乘黃鶴去」是明代妄人所改,「清明時節雨紛紛」到南宋才出現,作者缺名,《全唐詩》和杜牧文集都不收,很難說是唐詩。這些均與通行常識相去很遠。
詩歌藝術之優劣高下,可以見仁見智,但唐宋人和明清人閱讀興趣已經有很大不同卻是事實。陳子昂的代表作,唐宋人推重的是《感遇》和《薊丘覽古》,「前不見古人」到明末方被提出。李白《靜夜思》,唐宋時幾乎無人稱讚,那時更欣賞的是他的《玉階怨》。
我們可以比讀這兩首詩:「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同樣的作者,同樣的月光,同樣的思念,前者直奔主題,曉暢明白,後者則朦朧精緻,晶瑩富麗,要加上許多想像,方能理解是女子獨立玉階,懷想遠人,直到夜深露重,浸濕羅襪,方退回室內,放下水精簾,隔簾望月,心潮難平。對環境之渲染,對情緒的表達,意境高雅,渾成含蓄,讓人想像無窮。從藝術成就來說,二者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近代以來的認知,可以排除個人的偏頗或好惡,只能認為這是文化下移必須付出的代價。
至於詩意的理解,很少人理解孟浩然「春眠不覺曉」的詩題是《春晚絕句》,主旨是傷春;韓翃的《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前兩句寫長安春景如畫,好理解,後兩句今人能讀出對豪家的譏諷,真是匪夷所思。其實此詩曾獲德宗皇帝讚賞,所寫是皇恩浩蕩,潤物無聲般地進入千家萬戶,是很高妙的頌德。
由此而言,多讀唐詩,讀好唐詩,讀懂唐詩,真的還離我們很遠。
老杜以巨大的創造力窮盡漢語詩歌的變化法門,真是了不起
我還想特彆強調,閱讀唐詩,更應該理解唐詩為何而作,唐詩人要在詩里表達什麼,唐詩各大家有哪些風格差異和個性特徵,藝術上各有哪些追求,唐詩對今人美化生活、陶冶心靈,乃至新舊詩的寫作,又有哪些啟示意義。
在這裡,我想挑選三個關鍵詞來作出解釋。三個詞是:聲律,骨氣,興象。
聲律是唐詩的形式要求,也是唐詩最華麗的袞服,包含好幾層意思:
一是四聲區分和韻書成立、韻部區分,根據中古字詞讀音長短緩促的變化,區分四聲平仄,造成詩歌音節變化方面的韻律諧美;
二是近體詩格律形式之完成,其中包括以律詩為代表的粘對規則之完成,聲病、句式、體勢、拗救等規範之成立,使唐詩能夠繼承前代而具有自己獨特之面目;
三是對辭章、典故、對偶的極度講究。六朝詩文講究駢儷辭采,批評者認為過分流於形式,其實唐人依舊講究這些,但出於真情實感和高妙的藝術體悟,達到了新境界。
這些在唐人屬於常識。你要寫詩,就必須掌握聲韻,講究辭采,變化典故,駕馭章句,否則就要鬧笑話。今人讀詩,當然也應適度對此有所理解。如果要想成為舊體詩人,就要有更深入的閱讀和理解。宋元以後,北方官話成立,入聲派入三聲,入聲在南方方言中還保留,北方人就難以理解,對此上海方言有其優勢。對仗尤其可以看到唐人玩弄漢字魔方的卓越能力,我在學校特別建議學生從杜甫讀起。老杜生計雖然始終艱難,但以巨大的創造力窮盡漢語詩歌的變化法門,改寫千年詩史,真是了不起,我這裡特別引了幾個例子——工對:「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 流水對:「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借對:「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曲江二首》)。
至於句法,我想特別提請注意文言、古詩有它獨特的規律,寫詩的人要特別細心地體會,寫新詩的人也要有舊詩的積累。白話詩是胡適提倡的,讀他早年的留學日記,可知他在先前已經寫過大量舊體詩詞。前些時候微信熱傳葉聖陶執筆的國文課文:「三隻牛在吃草,一隻羊在吃草,一隻羊不吃草,他在看花。」明白如此,這隻看花的羊就是詩人,它的心中有遠方。(全場笑)葉聖陶先生同時在編《十三經索引》,不知者以為他率而寫就,理解的應該知道他有多麼深厚的傳統積累,方能寫出這幾句「呆萌」的白話課文。
好的詩歌必須有強烈的人生追求、社會關懷和情感寄託
骨氣是陳子昂特別提倡的詩歌追求,他認為好的詩歌必須有強烈的人生追求、社會關懷和情感寄託,不能單純地講究辭章華美和技巧純熟,後來有成就的詩人幾乎都對此堅守不移,盛唐各大家尤其如此。在陳子昂的表述中,自己得不到有力者的賞識,如同深林中的香花,「歲華盡揺落,芳意竟何成」,很怕會自生自滅。
郭元振的《古劍歌》曾得到武后(俗稱武則天)的讚賞,他感憤百鍊而成的龍泉劍被棄擲路邊,「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表達的是人生的進取精神,英雄不能被埋沒。高適既感慨世無平原君之重才,「未知肝膽向誰是」,個人的才略得不到賞識。盛唐詩人幾乎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王佐之才,個性張揚,刻意進取,李白尤甚,至於實際能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即便平和如孟浩然,讀他的詩《晩泊潯陽望廬山》:「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鍾。」也是力度十足,感情充沛,將對廬山的禮敬,對慧遠大師的嚮往,強烈寫出,末句更餘味悠遠。至於李白、杜甫的胸襟氣象,更為大家熟悉,這裡不說了。
我的老師朱東潤先生曾說,魏晉人沒有定格,各有個性,宋以後人太多定格,缺乏個性。原因是理學家作了太多道德倫理的規定,限制了個性的發展。唐人個性張揚,各成面貌,我們可以在他們的作品中親切體會。
唐詩居百代之中,繼往開來,成就登峰造極,值得我們仔細體會
興象是盛唐著名詩選家殷璠特別表彰的,認為詩歌要有形象化的描寫,無論寫景寫物,都應有寄意,能引人回味,後來司空圖將其概括為「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宋代嚴羽概括為「言有盡而意無窮」,清代王士禛概括為「神韻」,都是一個意思。王維最是箇中高手,他幾乎把音樂、繪畫、佛理、詩歌融為一體地用文字表達出來。
有的意思比較顯豁,比如王維寫《積雨輞川庄作》:「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寫輞川修禪生活,看到木槿花朝開夜落,摘下一片帶露的葵葉,體悟生命之短暫和自然之永恆。
再如《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岀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幾幀畫面,完全不著議論,但傳達的信息極其豐富。內心平靜,能夠聽到桂花落地之聲,夜晚寂靜,更感到天地開闊,深夜月出,驚起林中棲鳥,鳴響春澗,打破夜的寧靜。這裡包含色與空、動與靜的複雜哲理,表達作者對現實世界的感受。鳥鳴春澗之動是要寫出永恆的靜,至於時令在秋還是春,二十字中出現兩個「春」,作者以出世之姿,完全不在意。
唐詩中類似作品很多,比如說劉禹錫的《生公講堂》:「生公說法鬼神聽,身後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寥塵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一方明月真是給人回味無窮。杜牧的詩《江南春絕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都是值得回味的作品。
以上特別舉一些唐詩中有名而不是所有人熟悉的例子,說明唐詩之精華所在。中國詩歌的主流傳統,是講究感情表達的含蓄內斂,詩意表述的真摯深沉,詩人對國家社會的強烈責任,唐詩也是如此。唐詩居百代之中,繼往開來,成就登峰造極,值得我們仔細體會。我特別希望,閱讀唐詩要能夠體會不同作者的獨特個性和藝術造詣,體會唐詩的精妙藝術與人生感悟,得到美的享受和人生啟迪,日積月累,不會吟詩也會吟了。
走近唐詩很容易,即便專門一些的知識傳授,其實一節課也可以說完,至於要真正成為唐詩專門家,大約一輩子還不夠。明年是我讀研,也就是走向唐詩專業研究道路四十周年,雖然沒有像樣的成績,但至今仍然沉浸其間而樂此不疲。我也願意在此向各位報告,我現在的工作是重新寫定全部唐詩文本,也就是完成《全唐詩》的新本,希望一兩年內可以完成,到時奉呈給各位審讀請教。(全場鼓掌)
最後,錄一首唐人寫給董卿的詩,表達我對董女士的敬意。這首詩是張蠙的詩 《送董卿赴台州》(全場大笑、鼓掌):「九陌除書出,尋僧問海城。家從中路挈,吏隔數州迎。夜蚌侵燈影,春禽雜櫓聲。開圖見異跡,思上石橋行。」(岫廬叢書本《張蠙詩集》、《全唐詩》卷七○二)這個是送董卿去台州做官的。謝謝大家!(全場鼓掌)
詩在遠方,但不遠人
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酈波
嘉賓小傳
開心上課,平淡生活。這是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酈波的幸福追求。
他在《百家講壇》上講授的《大明名臣》系列,廣受歡迎;他在《中國詩詞大會》上的點評,深入人心。然而,聚光燈下,並非他習慣的場所;課堂,才是他怡然的地方。他曾笑言,自己最大的愛好就是上課,如今愛好成了職業,弄得連業餘愛好都沒了,「不得不」再培養了武術和民樂這兩個愛好。
為備課,他常常一個人在秦淮河邊慢慢地來回踱步,細心揣摩、體悟歷史人物的內心與命運,彷彿著了傳統文化的魔。
主持人:接下來為大家演講的是南京師範大學的酈波教授。我今天第一次見到酈波老師,我發現電視里把他拍得太過老成持重,其實他完全是中國學術界的「小鮮肉」,那麼清秀。(全場大笑)讓我們歡迎酈波教授上台。(全場鼓掌)
《靜夜思》的原貌不是我們背誦的那樣
非常榮幸可以在這裡跟大家一起交流,我本來想講一個輕鬆的話題,但聽了陳尚君老師的講解之後受到啟發,心有戚戚焉,於是臨時起意想換一個題目,在這個大雅之堂講一個真正和詩歌有關的話題。具體來說,我只選一首詩來講,這是一首五言絕句,那就是李白的《靜夜思》。
雖然陳尚君老師告訴我們,我們學的《靜夜思》是一首後人篡改過的「假詩」,(全場笑)但是為了紀念我們這麼多年學的這首假詩,讓我們一起來朗誦這首《靜夜思》(在酈波指揮下,全場觀眾齊聲朗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全場鼓掌)
這首《靜夜思》真的是深入人心,深入我們的靈魂,對這首《靜夜思》大家確實耳熟能詳。但是有關這首詩,其實存在三個問題。
第一個就是版本問題。這首詩在宋代以前,在比較有名的唐詩選本中,比如北宋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宋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中,都是陳尚君老師剛剛說的那種版本:「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請注意,其中有兩句詩和我們以前背的不一樣。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宋元以前的大多數版本都是這樣。我們知道,唐詩是中華民族詩詞寶庫里的一個標杆、一座豐碑,宋人對唐詩非常推崇,所以由此可以證明,李白的《靜夜思》的原貌,可能以這種版本最為貼近。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旁證,就是傳入日本的《李太白文集》中,這首詩也是「床前看月光」「舉頭望山月」,日本人一直延續到今天的卷本還是這樣。以日本人對唐詩的推崇,就更證明那確實是李白原來的詩作。
但是自明清以後,我們今天背誦的《靜夜思》為什麼會是這樣的面貌呢?在對後人影響巨大的《唐詩三百首》中,《靜夜思》已經是現在這個版本了。而根據考證,不光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版本,事實上,跟原作不一樣的版本,大概不少於8種,甚至有學者提出有多達50種版本。你想想,總共五言四句20個字,有50種版本,中國人的山寨和改造能力實在是太強了!(觀眾大笑)
由此我想問一個問題:李白在唐詩中具有崇高的地位,連日本人都不敢輕易改李白的詩,為什麼我們中國人把他的詩改成這樣,而且不只是改一個版本,而是幾十個版本呢?這個問題將在最後揭開謎底。
「床前明月光」的「床」究竟是不是床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疑問。
一個是音律上的疑問。我們現在都讀成「靜夜思(第一聲)」,有人主張這個「思」應該讀成第四聲,是仄聲的「思」。
在古詩詞里,「思」有兩種讀音。如果是動詞,比如相思、思念,可以讀作平聲;如果是名詞,尤其是表達悲傷、抑鬱、哀愁的情感時,就要讀仄聲。所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天凈沙·秋思》,在如此哀傷的愁緒下,題目中的「思」應該讀作第四聲。
但我個人認為,《靜夜思》里的「思」應該讀作平聲不是讀仄聲。為什麼?第一,《靜夜思》的「思」可以當名詞,也可以當動詞。靜夜裡的思念,就是名詞;靜夜裡思念,則是動詞。即使是名詞,它本身表達的情感也不是哀怨,我個人理解那是一種非常純凈、清澈的情感。第二,「靜夜思」三個字,「靜」和「夜」本來就都是仄聲字,如果「思」也讀仄聲的話,讀起來會很拗口。所以我主張還是讀成第一聲。
還有一個問題比前兩個問題曾經引發的爭議都要大,這是一個有關訓詁學的問題:這首詩的第一個字,「床前明月光」的「床」,到底是哪張床?
之前有人提出,這個「床」根本不是睡覺的床,而是胡床,是小馬扎,是古時一種可以摺疊的輕便坐具。這種論點一經提出就在社會上引發了爭議,連搞科學研究的方舟子也專門寫了一篇文章。
其實,按照《說文解字》的解釋,床是安坐之器皿,甲骨文中的「床」是一個支撐物,可以坐下來,也可以睡覺。像我們所熟悉的魏晉時期「東床快婿」的故事,故事中的王羲之當時應該是坐在東邊的凳子上看書。
另外有一個著名的典故,證明「床」是胡床,是小馬扎。那是發生在南京的一件事。有一天,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來到一個渡口叫蕭家渡,突然看到對面來了一隊人馬,一位丰神玉朗的男子坐在馬上,王徽之向旁人一問,得知此人正是名士桓伊。於是王徽之提筆寫了一張紙,讓小童呈給桓伊,上寫「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伊當時已經是荊州刺史,地位顯赫,但他看了看對面的王徽之,就「下馬踞床」,為王徽之弄梅花三調,這就是著名的「梅花三弄」的由來。這裡「下馬踞床」的「床」就是指胡床。
但是我不同意《靜夜思》中的「床」是小馬扎,因為如果坐在小馬紮上「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那就不是26歲的李白,而是6歲的李白;那就不是李太白甚至不是李大白,而應該是李小白。(觀眾大笑)否則太無厘頭了,所以我不同意「床」是胡床。
又有人說,這個「床」是通假字,通「窗」。因為《靜夜思》的配畫里,大多是李白站在窗前,看著遠山和月亮。遠山和月亮,用一扇窗把它們同框,就是「窗含西嶺千秋月」。雖然這確實很有意境,但沒有其他方面的證據支持,所以我個人認為這個床也不是窗。
李白經常寫床,不光是《靜夜思》,著名的《長干行》里也提到了床。「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這其中的床是什麼呢?回到許慎的《說文解字》,床是安坐之器皿,就是一種人可以坐下去、躺下去的支撐物。
因此,床就是一種支撐物,不光支撐人,還支撐物。比如「琴床」,還有現代的「車床」、「機床」。對古人來講,床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應用,與古人的生活息息相關,那就是井邊打水的支架,包括井欄周圍砌的石欄,都叫「床」。因為經常採用石砌,所以也叫「銀床」,古人在詩中經常這樣用到。所以我認為,《靜夜思》里的「床」很可能就是這個「銀床」,指院子里的那口井。
為什麼呢?因為井文化在古代的農業文明中非常重要。我們到一個地方去生活,家裡一定要挖一口井;如果是聚族而居,一個村子的人可以共用一口井。有一口井就有家,就有故鄉,所以,當我們離開家的時候就叫「背井離鄉」。古代還有一個重要的制度是井田制,所以井文化就是家文化,就是故鄉文化。
雖然詩在遠方,但是文化傳承從未斷裂
解讀完這個問題,我們對《靜夜思》就有了更深的領悟。
一個深秋時節,李白當時可能在屋中隔窗而望,也可能在院子里,創作了這首千古絕句。開元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26年,李白剛好26歲,他出川壯遊天下,從南京來到揚州。之前詩人張若虛在揚州的揚子江邊寫了一晚上的月亮,寫就了「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李白來到揚州,寫的則是一瞬間的月亮。
當時李白出川的時候攜帶的遊資已經差不多用完了,有人說他在揚州剛好又病了,住在客棧里。在他看來,秋夜的明月,「疑是地上霜」。「疑」表示一種很恍惚的狀態,染病在身,客居天涯,這個時候庭院里的月光重重疊疊,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舉一低,這叫俯仰。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那是刻意的俯仰;李白的俯仰則是我們平常人的一舉頭一低頭,就是一瞬間的心理活動,人人皆有,只不過李白生花妙筆,把他在時光長河裡的這一抬頭一低頭,寫進了詩篇。
所謂瞬間即永恆,這個世界上有永恆嗎?沒有永恆,唯有最短的瞬間可以凝結成為永恆。月光那麼乾淨、那麼純粹、那麼清澈,越簡單、越簡約就越純粹、越清澈,也就越永恆。
所以你想想,原來的李白詩作,為什麼到明清之後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區別就在於它被簡化了。「床前看月光」,其中有動詞,是一個動作;而「床前明月光」是一個短語,沒有主謂賓了。
其實,漢語在語言學中屬於分析性語言,其他的語言則大多是綜合性語言。綜合性語言是靠語式、結構、複句,格的變化、時態的變化組合起來的,漢語則是靠語義的豐富性組合起來的,所以漢語特別注重實詞的運用。
因此,在辛棄疾的《西江月》里,「明月別枝驚鵲」,這個「別」字不是一個動詞,是指別的本意,原來甲骨文里「別」是骨肉分離的意思,這裡是指一個特別斜出的旁枝,所以「明月別枝驚鵲」,後面對的是「清風半夜鳴蟬」,這是一個名詞性的對仗。「床前明月光」,省掉了一個動詞,使詞意更加豐富了。「舉頭望明月」,去掉了「山」字,也使意象變得簡潔而純粹。當所有的意象都變得簡潔純粹、玲瓏剔透,我們的情感也就變得簡潔純粹、玲瓏剔透。
為什麼李白的原作後來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這是因為我們華夏文明源遠流長,因為詩不遠人,詩存在於每個人、每個普通你我的心中,所以李白的《靜夜思》印證了中國的詩歌不光是有作者、有版權的,還是全民創作的結果,是時光積澱的結果。(全場鼓掌)
所以我說,唐詩不光是唐人的詩,還是我們的詩,雖然詩在遠方,但是其中的傳承從未斷裂。華夏文明薪火相傳一直到今天,遠古四大文明中只有華夏文明延續到今天,為什麼?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這是因為華夏文明有著時光的沉澱、文化的傳續,以及全民的價值與情感投入。
所以你看,即便陳尚君老師說董卿老師要去台州了,我們還可以送別董卿老師,讓我們一起對董老師說(指揮全場觀眾一起朗誦):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謝謝大家!(全場鼓掌)
從「香菱學詩」說起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蒙曼
嘉賓小傳
2007年11月19日,央視《百家講壇》迎來了「開壇」以來最年輕的主講人——時年32歲的蒙曼,開講《武則天》系列。
五度在百家講壇講授,她以獨特的風格名列最受歡迎的主講人之一。之後,更成為央視《中國成語大會》《中國詩詞大會》和《中國謎語大會》的點評嘉賓。
參與這些普及優秀傳統文化的活動,佔用了蒙曼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卻不會為她自己的學術研究有所加分。為何「不務正業」?她的回答是:「傳播優秀傳統文化,不也是分內事?」
曹可凡:蒙曼女士曾五度登上央視百家講壇,把普及和傳播傳統文化作為自己的首要責任。今天,她將從「香菱學詩」說起,談談詩對於我們現在的生活,對於當代人究竟會產生什麼樣「潤物細無聲」的影響。(全場鼓掌)
有「閑」之後才有精神追求
剛才主持人說了,我要講講「香菱學詩」。為什麼要談這個話題呢?因為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香菱學詩」在《紅樓夢》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節,它的主題是教人怎麼進入詩歌創作的世界。
香菱是什麼人?香菱本來是甄士隱的女兒,簡單講,她是一個好人家的孩子,她出身的環境是一個有文化氛圍的家庭。但是後來,她的人生經過了很多的磨難和挫折,被賣到了薛家,一開始當丫頭,後來被薛蟠看中了給他當了侍妾,是這樣的一個身份。
當了侍妾,怎麼還能學詩呢?這涉及書中的一個情節,叫「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當時香菱的夫主薛蟠因為跟柳湘蓮之間的事情被打了,他為了遮羞就要出門做生意。於是,香菱在她的夫主外出做生意的時候就自由了,隨後便開始學詩了。
這就產生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那就是人在什麼時候會產生學詩這樣的追求?從香菱身上可以看到,「閑」是一個基本前提。她曾經被拐走這麼多年,在拐子家裡她要艱難求生,不可能會想要學習;後來到薛家當丫頭的時候,她也不可能學詩,因為她要幹活;再後來給薛蟠當了侍妾,夫主在家的時候,她還是不可以學詩,因為要伺候他。最後,只有這些事務都被排除了,香菱才可能產生自己的精神追求。
所以我們可以回答這個切實的問題:人什麼時候會產生精神追求?是當最初的物質需求已經得到滿足之後,人閑下來了,才會產生精神追求。所謂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兒。那麼,為什麼今天我們在這裡,會把「傳統里的詩與遠方」作為講壇的主題呢?其實也是這個意思,因為中國人已經走過了艱難求生的階段,到了談精神追求的時候了。
時代造就了詩與「雅」的關聯
有人也許會問,「閑」是不是「香菱學詩」的唯一前提?並不是,這裡還涉及時代氛圍的問題。在不同的時代,什麼樣的人是「雅」的,標準和想法是不一樣的。
在唐朝或者更早的時候,女性要想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佳人,是不是一定要學詩?在這裡,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不需要。我們讀一下李商隱的《無題》,裡面說:「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意思是說,姑娘14歲就要開始說親了,在這之前人生教養已經結束了。那麼小姑娘的人生教養中,最核心的部分是什麼?最重要的是12歲彈箏,這才是她最核心的才藝追求。
大家想想,唐朝不就是這樣嗎?楊貴妃為什麼得寵?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善音律、精歌舞」。在當時,人們關注女子的才藝;而男孩子則要「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就像李白講的,做一個劍客是貴族男子的主流追求。當時,一個貴族女孩子的音樂歌舞的活動更受人關注,她的文字能力並不被看重。
宋朝以後,一方面男性從馬上「下來了」,不再拿著劍比來比去了,而女性更是身居閨閣;另一方面,和唐朝相比,宋朝以後科舉制變得越來越重要,靠科舉做官的人變多了,一家一戶開始關起門來教育自己的孩子。我們中華民族「四大賢母」中有一個是歐陽修的母親,她最核心的事迹是「畫荻教子」,也就是拿著蘆柴棒教歐陽修寫字。由此可見,當時的女性能文、能詩已經是社會的普遍要求了。
明朝的時候,有才華的女性集中在哪一個階層?名妓。到清朝又不一樣了,閨秀最有才華。因為清朝的風紀越來越嚴,都號召閨秀去寫詩了。
《紅樓夢》是一本清朝小說,自然受到清朝的時代氛圍的影響。對於曹雪芹來講,一個女性如何表現個人的追求,怎樣才是一個不俗的美人呢?在香菱身上,過去大家都覺得這麼一個人才竟然「俗」了,很可惜。在她學詩之後,大家都說這才適合她的身份,她果然是一個雅人。
所以,人在什麼時候才會寫詩?首先,要得到基本的物質滿足,能夠有「閑」;第二,要有一個大的時代背景在推動,存在時代的倡導,然後才能成為人們思考的問題,或者說,像今天這樣,成為一個講壇的主題。
為什麼黛玉更能代表「詩心」
接下來我們談談,「香菱學詩」應該跟誰學?
大家可能覺得,跟寶釵學詩是最理所當然的,因為那是她家的主子姑娘。寶釵對香菱不錯,香菱之所以能夠進大觀園,也是因為主子姑娘體察她的心情。
大觀園的女孩子里,誰寫詩最好?我們一下子可能說不出到底是寶釵更好,還是黛玉更好。但論關係,香菱跟寶釵的關係近,她應該和寶釵學才對呀。香菱確實這樣想過,所以她進了大觀園之後就跟寶釵說:我現在有空了,好姑娘你教我吟詩吧。
但薛寶釵說了什麼?她說:我勸你別「得隴望蜀」。進了大觀園是「得隴」,而寫詩是「望蜀」。寶釵給香菱的建議,是讓她把大觀園裡該拜的廟都拜一拜。比如說,從老太太起,到太太、二奶奶,再到各個姑娘的房裡都走一圈,告訴人家「我來了」。在寶釵眼裡,香菱應該把這些人情世故都解決、照顧了,才能去想些別的事兒。
香菱遵從了。她一家一家地拜過去,等拜到黛玉那裡的時候她再次提出了這個要求:姑娘你教我學詩吧。黛玉說:好,你既然要學詩那就拜我為師,我雖然不通,但是教你還是教得起的。
一對比我們就可以發現,人和人的性格真的太不一樣了。黛玉的性格,一貫以來是不是那種行俠仗義、特熱心、特開朗的?不是。但是,香菱提出要跟她學詩,她毫不猶豫地說好,這種當仁不讓的派頭是從哪兒來的?
有這種派頭,是因為黛玉沒有「想太多」。如果她想太多,她應該會先問香菱,怎麼不找自家姑娘學,怎麼不找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學?但是,黛玉什麼也沒想,這也是為什麼她被叫做「水晶心肝玻璃人」,因為她「玲瓏剔透」。對黛玉來講,詩是好的,香菱是好的,香菱想學詩是好中又好的一件事兒,她覺得既然自己能教,那就去教,別的什麼世俗的非議都不在她心裡,這就是詩人的氣質。
人對精神的追求到底應該進行到哪一步,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從寫詩的能力來講,寶釵和黛玉是並列的。但是在寶釵心目中,世俗生活永遠是排第一位的;而在黛玉心目中,精神追求在她這裡是唯一的。這也就是為什麼黛玉更能夠代表「詩心」,或者說詩人的詩意。
沒有意趣稱不上「突破」
拜師之後,黛玉要教香菱,怎麼教?
黛玉說,詩不過就是「起承轉合」而已,中間的「承」和「轉」是兩副對子,「虛對實、實對虛」,然後平仄相應就可以了。
虛實這個話題很好玩。在我們的感覺里,好像總覺得應該是「實對實、虛對虛」。比如說,「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渡頭」和「墟里」很顯然都是實的,實和實相對,動詞和動詞相對。為何黛玉會講「實對虛、虛對實」呢?
其實,所謂的「實對虛、虛對實」,不見得是講詞性相對,更是意趣的相對。如果一首詩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實的,那就很可怕,因為它沒有任何意韻。但如果一首詩里又完全是虛的,落不到實處,那這種教訓、說理,也很可怕。所以,在我的理解中,一首詩應該是虛實相對的,保留真實和現實,同時也有屬於想像和升華的部分,這也就是林黛玉給香菱講的規則。
說完了基本之後,老師就該告訴學生一些規則之外的、可以靈活掌握的東西。就好比林黛玉說,如果得了奇句,意趣真了,那麼平仄、虛實就可以通融,不那麼講究了。
意趣是什麼?意就是意義,趣就是趣味。比如說,宋太祖寫的「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萬國明」。讀這兩句詩,大家有沒有感受到一種帝王氣象?月亮沒有出來的時候,天下都是暗的;我一出來,天下都亮了。這樣的氣象,還需要講平仄、虛實嗎?
剛才陳尚君老師也提到了《黃鶴樓》這首詩,「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大家仔細想一想,這兩句不僅沒有對仗,平仄也不對,可儘管平仄虛實都沒有打到點子上,都不影響它是一首公認的好詩。規則是有突破的可能的,但不是隨隨便便寫一首詩就能說寫的是格律詩。現在很多人都不懂什麼叫格律詩,不了解規則就號稱自己在寫格律詩,渴望獲得「突破」,那是做不到的。
香菱說:我有我喜歡的詩,比如陸遊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一看就明白,行不行?林黛玉說:這不行,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旦入了這個路子,一輩子也學不出來。
陸遊先寫了「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他覺得好好睡一覺比按摩還舒服,然後接下來就寫了「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想到哪裡寫哪裡,背後沒有東西,不給人想像和思考的空間,無意無趣。所以林黛玉說,這樣的詩不行,讀上去就像門口貼的對聯。比如「前門綠柳垂金鎖,後戶青山列錦屏」,「暴發戶」的心態一覽無餘,沒意思。
那林黛玉推薦香菱讀誰的詩?她說了三個人。第一,王維的五律讀一二百首;第二,杜甫的七律讀一二百首;第三,李青蓮的七絕讀一二百首。為什麼是這三個人?大家都評價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說他是「詩佛」,因為他的詩真的美,更關鍵是美的背後能讓人體會到心靈的追求。王維的詩除了給我們充分的想像空間,讓人感受到文字韻律的美感之外,還是「中正平和」的;而學杜甫,就是要學他的嚴整的格律,學他的沉鬱頓挫和生活的厚朴;學李青蓮,要學他能夠「飛起來」,到達那種自由的高度。
所以說,學這三位詩人,就能體味到中正平和的原則、生命的厚度和自由的高度。其實原則、厚度、高度,也可以成為我們現在鑒賞所有詩歌的一個指引,希望大家都能從詩中體會到這些意趣,謝謝!(全場鼓掌)
從傳統中找到「回家的路」
中央電視台主持人 董卿
嘉賓小傳
2017年,中央電視台主持人董卿以文化傳播者的姿態,一次次打動人心。
年初,她主持的《中國詩詞大會》掀起了傳統文化節目熱潮;隨後,她首次擔任製作人的《朗讀者》成為現象級節目,並摘得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
這是董卿寄寓深意的節目。從構想到實施,從組建團隊到邀請嘉賓……大到節目流程、小到現場布置,她都事必躬親。為的是讓《朗讀者》重新把目光投注到最簡單也最豐富、最質樸也最深刻的文字世界,完成以文學之名叩問生命的使命。
曹可凡:接下來為大家帶來演講的嘉賓是董卿。
「天下誰人不識君」,對於她的介紹實際上顯得有點多餘,不過我還是想多啰嗦幾句,因為董卿不僅是我的同行,還曾是我的同事。我依稀記得她第一次來台里時的模樣和她第一次主持節目時的狀態,這麼多年,我們看到董卿在職業道路上不斷地前行。今年對她來說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中國詩詞大會》和《朗讀者》兩檔廣為觀眾所喜愛的節目,在她的職業生涯中都是巨大的閃光點。所有跟董卿合作過的導演和同行都有一個深切的感受,那就是她對工作的執著、較真和勤勉。同時,文化始終是她職業生涯和人生中的一盞明燈。我想,正是文化和詩才使她的職業生涯迎來新的高峰,並不斷走向更遠的遠方。下面我們掌聲歡迎董卿為我們帶來演講。(全場鼓掌)
從豐富的文學世界裡借一雙翅膀
謝謝!我從台州回來了。(全場大笑)
剛才幾位老師的講話,讓我恍惚之間回到了《百家講壇》的現場,獲益匪淺。下面我更多地談談我心裡對傳統文化中詩與遠方的感受。
我個人覺得詩不僅僅是我們說的流傳千里的詩篇,還有詩意的生存; 遠方可能也不僅僅是指那很遠的地方,還有心志高遠的意境。
最近,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新書叫 《習近平講故事》。《解放日報》的動作真是快,今天我拿到手上的「解放書單」里就有這本書。我今天早上九點就到書展現場來了,受邀作為朗讀者參加了這本新書的讀者見面會,朗讀了其中幾個片段與大家分享。其實我昨晚就把這本書通讀了一遍,今早朗讀後,我的感受依然很深刻。我先讀其中的一段與現場的朋友們分享:(深情朗讀)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哈姆雷特的這句話,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不到16歲就從北京來到了中國陝北的一個小村子當農民,在那裡度過了7年青春時光。那個年代,我想方設法尋找莎士比亞的作品,讀了《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等劇本。莎士比亞筆下跌宕起伏的情節、栩栩如生的人物、如泣如訴的情感,都深深吸引著我。年輕的我,在當年陝北貧瘠的黃土地上,不斷思考著『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最後我立下為祖國、為人民奉獻自己的信念。我相信,每個讀過莎士比亞作品的人,不僅能夠感受到他卓越的才華,而且能夠得到深刻的人生啟迪。」
我讀完就想,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傳統里的詩與遠方」的例證。也許我們的腳步暫時不能離開那個偏僻貧瘠的土地,但是我們可以從遼闊的、深邃的、豐富的文學世界裡借一雙翅膀,在所有艱苦的遭遇中升華出詩意的感悟。(全場鼓掌)
德國19世紀浪漫詩人荷爾德林,他寫過一首詩叫《人,詩意地棲居》,這首詩本身並沒有什麼很特別的地方,但因後來海德格爾對其大量的闡述,使得「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成為很多人內心的一種嚮往。很少有人知道,荷爾德林在寫這首詩的時候貧病交加,但他借著詩人的靈感、情懷、直覺預見到,隨著社會和科學技術的發展,工業時代的到來可能會使人們的生活發生變化,而到那個時候,我們需要從傳統當中找到「回家的路」。
大概三天前,我剛剛結束第二季《中國民歌大會》的錄製,其中有一位嘉賓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位美國西北大學的生物學博士。西北大學是美國排名前20的一所非常好的大學,在那裡誕生過11位諾貝爾獎得主,特別是它的醫學院,在全美更是名列前茅,而這位醫學博士留校研究方向就是病毒學。
可就是這樣一位從事著最先進的醫學研究的青年學者,他的精神寄託是什麼?中國民歌。他會唱中國各個民族的原生態民歌,《蘭花花》《走西口》《五哥放羊》……讓我非常意外。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漸漸的,我想明白了。因為他的父親是四川綿陽人,到美國求學後留在了美國,我想,對這位生物學博士來講,民歌就是父輩們唱的歌,是他可能都沒回去過的家鄉的文化基因,無論他走多遠,一開口就能想起他是從哪裡來的。就是這樣一種傳統文化,讓一個從事先進醫學研究的人,在直面祖先聲音時,找到了一種心靈的歸屬感。
所以,傳統和現代從來就不是對立的,傳統和現代是相互滲透、相互交融的,有時候甚至是相互觀望的。
打動人心的,不是光環而是情懷
我想,今天我之所以能受邀來到現場,與《中國詩詞大會》和《朗讀者》有關聯。作為《朗讀者》這個節目的製作人,接下來我想說說這個節目與傳統的關聯。
朗讀本身就是一種傳統。毫無疑問,無論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吟誦,還是古希臘人在每年春種秋收時對酒神的讚頌,朗讀自古就是傳承文化、傳播思想的一種手段。孟子曾說「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我想他說的這個「仁聲」是指能夠溝通人心、承載著豐富的人情、人文、人性的聲音,是能觸及天下人心之所同、人情之所系、人性之所在的,豐富而具有靈感的內在的意涵,它具有「鼓天下之動」的力量。
對我來說,在《朗讀者》的節目里,「誰來讀」「誰能夠站上這個舞台」,即挑選朗讀者是我的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做完第一季後,我有個判斷:朗讀者的氣質裡面必須有傳統。
為什麼這麼說?
2016年2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到中央電視台視察,他提出,多設計一些融思想性、藝術性於一體的好節目,多辦一些膾炙人口、寓教於樂的好欄目。《朗讀者》就是在那個春天醞釀的。我一直覺得,《朗讀者》應該是一個高而不冷的節目,「高」是我對文學的定義,「不冷」就是人的情懷。
那時很多人跟我說,你應該找那些最當紅的明星來拉動你的收視,來推動你的宣傳。有個導演跟我說:「董老師,這個人的粉絲量上千萬,來這兒一定有收視率。」我說:「有沒有收視率先不說,一個有上千萬粉絲的人來到這兒,就算有收視率也不是我們的功勞;而如果一個沒有粉絲的人,上過我們的舞台後能有上千萬的粉絲,這才是我們的本事。」(全場鼓掌)
能夠打動人心的,最終一定不是所謂的光環,而是情懷。獨特的人生、飽滿的情感、深邃的思想、質樸的品德、頑強的精神、高遠的志向……無論人類如何發展,這些都是人性中最寶貴的部分,也是我們選擇朗讀者的標準。
他們的朗讀因其人格魅力而充滿力量
我有一個特別深刻的感受:《朗讀者》這個舞台彷彿就是一塊試金石,那些真正有人格魅力的人來到這兒之後就會折射出奪目的光彩,就像陽光穿過水晶一樣耀眼。
比如說我們第一期節目中的許淵沖老先生。這個名字在我們選題的大黑板上几上幾下。96歲,江西人,說話帶著濃重的口音,翻譯家。翻譯什麼呢?唐詩、宋詞、毛澤東詩詞、莎士比亞……請這樣的一個人來上節目,老百姓愛看嗎?說實話,我們猶豫了很久。
後來我說,咱別在這兒討論了,派出導演團隊去老先生家裡拜訪。幾次訪談之後,導演告訴我,這是一個著作等身但依然單純得像個孩子一樣,率真、熱情、堅定、有趣的老人。我說,就是他了!就這樣,許淵沖成為我們第一期節目的一位重量級的嘉賓,他也為整個節目奠定了基調。
我清晰地記得那天在節目現場,門一打開,一個鮐背之年的老先生邁著蹣跚的步履緩緩向我走來,臉上帶著純潔得像孩子一般的笑容。我當時就感動了。
許先生穿著一套米黃色的西裝,系著一個格子圍巾,導演告訴我,那是他唯一的一套重要場合的正裝。他平時在家裡,別說西裝了,就只穿一件袖口已經磨出毛邊的大浴袍,也不出門,對外界事物也不是很關心。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來到我們的現場,講了很多事情,關於愛情,關於他的翻譯事業,關於生命。
他講他第一次翻譯是在西南聯大的時候,翻譯了一首短詩,是為了追求一個女同學。交給人家的時候才知道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50年後,當年他暗戀的夢中情人從台灣寄過來一封信。我問他:您覺得遺憾嗎?許淵沖說:「錯過也是人生的一種狀態,也很美啊。」
2007年時,許淵沖被醫生診斷為癌症,當時醫生說他活不過七年。哪知道,他一出醫院就把醫生的話給忘了,該熬夜照樣熬夜。七年以後不僅活得好好的,2014年還拿到了國際翻譯界的最高獎項——「北極光」翻譯大獎。當時他舉著獎盃笑著說:「生命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全場鼓掌,笑)
那期節目播出後,老人家獲得粉絲無數,好多年輕人在網上留言說,愛死這位「萌萌的」老先生了。
我們第一季選了很多這樣的老人。其實這是做電視的媒體人特別忌諱的,因為他們總覺得,沒有人愛看老人、愛聽他們講什麼。但是我們第一季超過80歲的老人就有20多位,83歲的王蒙先生、90歲的潘際鑾先生、80歲的樊錦詩先生、93歲的葉嘉瑩先生、89歲的余光中先生、99歲的錢穀融先生……甚至在第9期節目的最後一段,集結了13位清華大學的老院士、老學者、老教授,年齡加在一起超過1200歲,為大家讀了一段《告華北同胞書》。
我就在想,大家為什麼愛看?因為在這些老人身上有一些很相似的地方,他們都有著很豐富的學養,但同時又有著很傳統的美德;幾乎所有的老人因為時代的關係都曾命運坎坷,但這並沒有給他們帶來抱怨和頹廢,相反,他們都有通達的人生態度;他們都有卓越的專業成就,但沒有一個人趾高氣揚,相反都有著非常謙卑的處世哲學。我想,這一切都給我們帶來啟示和感動,他們的朗讀也因其人格魅力而充滿力量。
「生活里還可以有一頓飯是耳朵的飯」
《朗讀者》的根本是傳統,我們的文本以傳統經典為主。《朗讀者》有一句很簡單的口號:「一個人,一段文」。因為文學的世界浩如煙海,我們讀什麼呢?就那麼一段文。我總是說題材不限,一切打動人心的文字都可以在這裡被朗讀。
有一期節目中有86版電視連續劇《西遊記》的作曲許鏡清先生。他為《西遊記》寫下了100多首曲子,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許鏡清有個特別大的願望,想在人民大會堂舉辦一場音樂會。但他沒有錢,這個夢他想了30年也沒有做成,後來通過網路眾籌,在人民大會堂舉辦了這場音樂會。整場音樂會他期待了30年,但那天他居然沒敢坐在現場,他坐在人民大會堂的一個地下化妝間,躲在角落裡。直到音樂會結束,工作人員把他從地下化妝間請出來。主持人問他想說什麼,老先生憋了半天說:「我想哭。」
講完了這些故事之後,許鏡清朗讀了巴金先生寫於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的文章《燈》,獻給所有幫助他完成夢想的觀眾。文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我似乎走進了一個迷陣,永遠找不到出口。但我始終挺起身子,向前邁步,因為我看見了一點豆大的燈光,那一點彷彿隨時都會被黑暗撲滅的燈光,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長長的路。」那個時候,我真的很難分辨這到底是巴金的話還是許鏡清的話,亦或是電視機前千千萬萬觀眾的心裡話。
後來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先生對我說,《朗讀者》好像一個情感教育場,當嘉賓把自己的生命打開,朗讀一位位作家的作品的時候,他同時也打開了魯迅的生命、巴金的生命,眾多作家的生命。
從老舍、巴金、冰心到路遙、史鐵生、季羨林,從莎士比亞、海明威、小仲馬到梭羅、高爾基、裴多菲等等,我們讀了近百段的經典篇目。這些看似遠離現實生活的文字,並沒有使觀眾產生任何違和感。相反,幾十年前甚至是一兩百年前的文章中所讚美的善良、正直、勇敢、進取、奉獻、尊重等人類最寶貴的品質,因為投射在了與之相關聯的某一位朗讀者的身上,煥發出了一種新的光芒,再一次擊中我們的內心,給予我們慰藉和啟示。
很多記者問我,第一季《朗讀者》結束有什麼遺憾?我說,我們有一個朗讀亭,這個朗讀亭走過了全國13個城市,擺放在了這13個城市共81個人文景點和地標建築當中,有近三萬名觀眾或熱愛文字的讀者走進朗讀亭,留下了2400個小時的素材。這些素材,最後播出只有24分鐘。有的人排9個小時的隊伍就為了這3分鐘。我內心有愧,我心心念念……我放不下這些懷著極誠懇、極真摯的心走進朗讀亭的人。
排隊時間最長的是上海的觀眾,是來自我家鄉的觀眾。我們後來統計,東部沿海的經濟發達地區,比如上海、杭州、南京、廣州等地的觀眾參與度最高,是排隊等候時間最長的。其實在這些經濟發達城市,人們的時間是更加寶貴的,可是他們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去排隊、去朗讀,這不得不說是一份詩意的堅持。也是這樣的一份堅持,讓我們的生命能夠再一次得到最本真的展現,讓我們能夠暫且從現實的苟且當中擺脫出來,通過閱讀、通過文章、通過傾訴,獲取精神的自由和一份精神的愉悅。
我最後想和大家分享我手機里到現在還保留的一段簡訊,是作家畢飛宇發給我的。我其實對他很抱歉,因為那天錄完節目是凌晨兩點多,他沒有任何抱怨。三四點鐘我收到他的簡訊,他說:「我過去在歐洲讀過、美國讀過、印度讀過,這是我第一次在中國朗讀。讓我們一起努力讓中國人知道,生活里還可以有一頓飯是耳朵的飯。」他的這段話也讓我想到巴金先生的一句話:「我們不只是靠吃米活著。」
所以,作為媒體人,我想如果我們能夠讓更多人意識到這一點,如果能夠讓更多的人在傳統當中感受到詩和遠方,那我們一切的努力和堅持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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