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演講稿連載:文學寫作的精神通孔(二)

文學是兩難的,也是超越俗常的善惡是非的

    已經有了結論的地方,是不需要作家的;那些沒有結論、具有無窮可能的精神領域,才需要作家去探求。中國由於是儒家思想一度做主導的國度,現世層面的關懷,一直是文學的主流,尤其小說,是很少對一些深遠的問題作出思索的。包括魯迅的作品,很多也是面對現世問題發言的。這種關懷現實的傳統,使得中國作家身上有著很深的責任感,這是好事,同時,你又不得不承認,過度受制於實感層面的現實,經常會阻礙作家往靈魂的深處走。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很看重魯迅的小說《祝福》。這篇小說,直接寫到一個被生活舔幹了生氣的人,卻追問起靈魂的有無來,這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小說里寫到,「我」回到魯鎮見到祥林嫂,她問了「我」一個問題: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這個問題令我悚然。魯迅是這樣寫的: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採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虹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裡很覺得不安逸。

  祥林嫂問的問題,是說不清的,也是「我」所不知道的,但只要是人,就會思考這個問題。這樣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由祥林嫂問出來,她的精神空間一下就變得開闊了,她就不僅是一個平面的被壓迫、被損害者了。她問了,但「我」回答不了。如果「我」說,這個世界沒有靈魂,大家都吃吃喝喝吧,死了就灰飛煙滅了,這樣回答,人的精神探索就停止了。文學要追問的是:人的靈魂是否存在?以怎樣的方式存在?人的靈魂永恆嗎?其實祥林嫂會有這麼一問,根源在柳媽那裡: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裡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裡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被柳媽嚇懷了,她才會來問「我」。她的問題,豐富了她靈魂里那複雜的側面。魯迅在這部小說中,對祥林嫂的命運,以及究竟有沒有靈魂問題,也是存著複雜的感受的。他不簡單地作出抉擇。因此,魯迅的小說,有著豐富的闡釋空間。從這個問題再往下走一步,就是自我審視了。自我審視的時候,兩難的、超越善惡的事物,就會更加迫切地來拷問一個人的內心。魯迅的《野草》,就寫到了這些更深的疑問。  文學就是處理這種兩難的、無法抉擇的精神經驗的,同時也是超越俗常的善惡是非的。每一個人,每一天都要面臨許多抉擇,有時卻又難以抉擇,這是人生的實質。而更多的時候,甚至連善惡都很難簡單地區分。一個人殺了人,這應該是一個惡人了吧,可是他在法庭上說出的理由,實在又值得同情;一個人為了孩子讀好書,天天嚴格教育他,這是善良的願望吧?可他過於嚴格,孩子受不了,自殺了,這又成了惡了。其實人生就是這樣複雜。但是,再難區分的善和惡,背後還是有是非標準的,假如都是善的,都是好人,可是造成了悲劇,你怎麼看待這個悲劇?沒有壞人,沒有惡勢力,可是悲劇還是發生了,這樣的悲劇,就是文學的悲劇,也是深刻的悲劇。  《紅樓夢》就是這樣的悲劇。造成這個偉大悲劇的原因是什麼?是封建禮教嗎?太簡單了;造成林黛玉傷心至死的兇手是誰?沒有兇手。所有的人都是好人,都愛林黛玉。《紅樓夢》里沒有極惡之人,沒有蛇蠍之人,誰都不想林黛玉死,他們都希望她幸福,寶玉這樣希望,賈母更是這樣希望。一旦這個悲劇演成,才發現這是一個沒有兇手、但每個人都有責任的悲劇。這個悲劇的內涵,比過往的中國小說、中國戲劇都要來得深邃,原因就在於曹雪芹看到了一種時代性的錯誤,是人力無法解決的錯誤——在這個錯誤的時代里,哪怕是最平常的人情、最平常的道德,都會造成一個情感悲劇的演成。王國維看到了這一點,為此寫了一篇很有名的《紅樓夢》評論,可以說是二十世紀研究《紅樓夢》精神空間的發端之作。曹雪芹的偉大,不單在於他看到一種無錯之錯,還在於他沒有把自己置身事外,他認為自己也是有罪的,他也是有責任的。賈寶玉算是作者的投射,在寶玉身上,這種自我悔悟的精神非常明顯,最後,他甚至要離開家,離開那個傷心地。他這樣想,表明他沒有推卸自己的罪責,這也是曹雪芹在小說一開頭就點名出來的,他說「我之罪固不免」,他的寫作是在贖罪,是在還情感和精神的債。  說到還債,巴金的《隨想錄》也是還債,他對「文革」有反思,覺得自己欠了歷史的,欠了別人的,也欠了自己的。這種自我反省,無論他的反省得是否夠深,但很寶貴。那個荒唐歲月,有那麼多人都經歷過了,可真正站出來反思的人,有幾個呢?中國作家在寫人類的惡和絕望的時候,往往是把自己摘除出來的,好像這個惡和絕望,和自己沒有關係。巴金的意義在於,他承認自己也在惡和黑暗裡有份,承認自己也曾經是蒙昧的、甚至作惡的勢力中的一員。這令人想起魯迅。魯迅的深刻在於,他不僅寫黑暗,寫絕望,他還帶著這種黑暗和絕望生活,因為在他看來,他身上也有黑暗,也有精神的陰影。魯迅對世界存著大悲憫,他雖以冷眼看世界,卻從來不是一個旁觀者。當他說「中國曆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會被吃」時,不忘強調,「但我現在發見了,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而已集·答有恆先生》)。也就是說,魯迅的思想並沒有停留於對「吃人」文化的批判上,他承認自己也是這「吃人」文化的「幫手」,是共謀。他的文化批判,沒有把自己摘除出去,相反,他看到自己也是這「吃人」傳統中的一部分,認定自己對一切「吃人」悲劇的發生也應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充當的不僅是靈魂的審判官,他更是將自己也當作了被審判的犯人——他的雙重身份,使他的批判更具力度,在他身上,自審往往和審判同時發生。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作家中,具有這種自審意識的人極為稀少,魯迅是其中最為堅決的一個。如他自己所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寫在〈墳〉後面》)這樣的自我解剖,迫使魯迅不再從世俗的善惡、是非之中尋求人性的答案,而是轉向內心,挖掘靈魂的黑暗和光亮。沒有這一點,魯迅也不可能這麼深刻地理解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說:   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污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  在甚深的靈魂中,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但將這靈魂顯示於人的,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    和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樣,魯迅也是能寫出「靈魂的深「的作家。他同樣兼具「偉大的審問者」和「偉大的犯人」這雙重身份,不僅超越了善惡,而且因為深入到了「甚深的靈魂中」,達到「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的境界——這遠比一般的社會批判要廣闊、深邃得多。然而,在如今的魯迅研究中,總是過分強調他作為社會批判家的身份,恰恰遺忘了魯迅身上那自審、悔悟、超越善惡的更深一層的靈魂景象。這或許正是魯迅精神失傳的重要原因之一。

……(未完待續)

註:二○○五年五月在廣東省作家協會「小說講習班」上的演講,根據錄音整理而成,並經作者審訂。

(選自《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人文講演錄)一書,該書由鄭州大學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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