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驄:何為中國人?
編者按:7月24日,由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主辦的「何為中國人」主題演講於北京大學第三教學樓舉行。本次活動由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教授主持,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兼任教授,資深評論家秦家驄(Frank Ching)擔任演講嘉賓。秦家驄教授結合自身對於家族淵源的探索,提出了「何為中國人」這一問題。他從對於蒙古人和滿人的歸屬判斷引申出對於中國擴張性的探討,且進一步討論了中國的國籍問題以及中國對海外華人的態度。以下為演講實錄:杜維明:我自北大高研院2010年9月正式成立起擔任院長。北大高等人文研究院有三個研究教學方向:一是文化中國。文化中國的廣義範圍包括內地、香港、台灣、新加坡,主要是由海內外華人所組成的,包括散布世界各地的中國人或中國社會、華人社會,還包括和中國無血緣、婚姻關係,但和中國文化結了不解之緣的世界各階層人士,包括科學家、金融經濟學家、媒體、企業家,他們對於中國的關懷是長期的。比如在波士頓有上千家美國家庭領養了中國的孩子,在領養之前他們跟文化中國的關係不太大,但領養了孩子到家裡,文化生態就有所改變。二是文明對話。文明對話是以軸心文明作為對象。從世界文明來看,有基督教的世界、伊斯蘭的世界、猶太教的世界,當然也有佛教的世界、道家和儒家的世界。現代人類和平文化的建構必須通過對話,所以我們對文明對話非常關懷。三是世界宗教與普世倫理。最近我們得到了德國的一筆資助,來做世界倫理研究,特別是2008年金融風暴以後,世界秩序重組,有很多非常深刻的價值問題和道德問題。在文化中國領域裡,特別重視identity問題。大家可能不知道,「認同」這個觀念在60年代才開始第一次成為學術界所用的「認同」,以前是邏輯問題,由美國著名心理學家艾爾森第一次提出「identity」。我在哈佛念書時把「identity」翻譯成「認同」。1966年我回到台灣,到母校東海大學第一次教的課就是「文化認同與社會變遷」,集中討論中國現代轉化和儒家的命運問題。台灣地區三、四十年以前的心態為「我是台灣人,當然是中國人」,可是隨著台灣獨立運動的進行,黨外勢力和民進黨開始有影響,有人說「我是台灣人,但不知道我是中國人」。於是在台灣逐漸形成一種共識,70%以上的人認為「我是台灣人,我肯定不是中國人」。這對我們從事文化研究、中國研究和儒學研究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你不是中國人,那你是不是華人?當然是華人。華人逐漸取代了「中國人」,成為文化和族群的代表,所以所有新加坡的中國人都不說「我是中國人」,而是「華人」,是多元的「Chinese」。中國人翻譯他們是「新加坡華人」,馬來西亞如此,世界各地都是這樣的情況。這次非常榮幸能夠請到香港資深新聞評論員及作家秦家驄先生,他的報道對塑造中國的世界形象做了極大的貢獻,難得他對中國的認同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是多元的而不是單一的,更重要的是有非常深刻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精神。這次他來和大家探討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即「何為中國人」的問題。秦家驄:大家好!非常感謝杜維明教授今天請我來跟大家見面和交換意見。在座的你們應該是90後、80後,你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0年後誕生的一代中國人,你們是見證權力從一個領導人轉交到另一個領導人手中、沒有發生死亡或流血事件的一代中國人——這是中國的一個大變化,你們也是成長於相對於和平穩定的環境的一代中國人。你們可以去思考研究現在中國所做出的決策決定,當然你們也可以成為未來的領導人。我覺得許多華人,這裡指在國外出生長大的漢族,經常有一種無根的感覺,希望更多地了解中國以及他們的家族背景。我就屬於這一類的華人:生在香港,不僅與祖先的土地相分離,也與大陸的很多親人分離;成長於二戰以後的香港,與祖先的土地天各一方,與大多數人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家庭關係,比如祖父母、叔父、姑媽、表兄弟分離。事實上一開始我不知道我的父親在前一次婚姻中有多少兒女,直到後來才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在1979年中美關係正常化後,我作為《華爾街日報》的記者代表被派到中國,利用這個機會開始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並努力搜集自己的家族史料。我找到父親的總部記錄,父親1912年在上海做律師,距現在一百年。我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找到父親的資料,總部的資料是在北京的民進檔案里找到的。事實上,這一番尋根將我帶回了宋朝,宋朝詞人秦觀(字少游,寫了《鵲橋仙》)是我的祖先,1982年我在無錫的一座山上找到他的墓碑。後來我完成了有關家族史的著作,名為《秦氏千載史》。我對自己家族淵源的興趣將我帶入了基因地理工程的研究隊伍。基因地理工程是《國家地理雜誌》做的一個研究項目,這個工程的目的是為了分析人類的DNA樣本,繪製出人類在世界的繁衍和族譜。我把自己的DNA給他們,交了幾百美元,發現我的始祖大約在五萬年前出生於非洲,生活在現在的衣索比亞(現場笑)。後來我的祖先離開非洲來到中東地區,一些留在了中東,其他去了伊朗或亞洲、中美地區。大約35000年前,始祖中的一支出現於中亞地區,他們的後代也就是我的先輩從非洲來到中國。當時做DNA測試時,他們說只能做一方,於是我要求做父親那一邊,我姐姐要求做母親那一邊。我的直系祖先主要生活在江蘇一代,大約在700年前聚集在無錫,1937年由於日本侵華,我的父母離開上海,於是我們來到了香港。現在回到關於中國這一話題。第一代中國人如何感到他們是中國人?這種中國意識在幾個世紀以來發生了什麼變化?這種中國意識在現代還有多少現實意義?中國的自我意識和他人眼中的中國有什麼不同?我再加一個問題:第一代中國人是於什麼時候出現的?我們可以確定第一代美國人出現在世界上的時間,即1776年美國成立時,但中國是什麼時候產生的?許多中國人常說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但什麼時候才有了「中國人」?中國什麼時候成為「中國」?「中國」被認為產生於第一個皇帝,他統一了中國,建立了秦朝,也就是秦始皇。有些歷史學家認為,中國此後雖有多次分分合合,但中國在之後的兩千兩百年間一直是一個統一的國家。在西方人眼中秦朝就是中國,那中國人是否就是在公元前221年出現在世界舞台上的?秦始皇是第一個中國人嗎?第一個中國人是從哪裡來的?在1648年的西方,《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被認為是一個主權國家產生的標誌,這一標誌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接受。前面我說到「中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在我上學時,「中國人」與「漢人」是同一概念。我不知道中國現在的學校是否還講忠臣岳飛和姦人秦檜的故事,秦檜在南宋時害死了岳飛,顯然岳飛和秦檜都是中國人,不過一個是愛國者,一個是叛國者,現在大陸的學校還這樣講嗎?(現場聽眾:是的)你們肯定比我更清楚中國的歷史,不過還是請大家原諒我花幾分鐘時間講中國的歷史。南宋被元朝所取代,元朝的開國皇帝為忽必烈,是第一個蒙古人皇帝,在我看來,這時「中國」的概念變得有點複雜了。忽必烈推翻宋朝,建立蒙古人的王朝,也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元朝,這是第一次由「外國人」統治中國,直到1368年。但蒙古人真的是外國人嗎?既然忽必烈是中國的皇帝,從概念上講他也是中國人,除非他這個皇帝跟維多利亞女皇是一個概念:印度成為英國的殖民地,維多利亞就成為了印度的女皇,印度人都變成了英國的臣民,但維多利亞女皇不是印度人(現場笑)。說到維多利亞女皇,1842年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時,維多利亞女皇在位,她也成了香港的女皇。但忽必烈的情況有點不同,他統治時不是中國人成為蒙古人的臣民,而是蒙古人變成了中國國民。當然這個觀點是現在中國政府的觀點。我參加過香港中文大學一位學者的講座,他聲稱中國從來沒有被征服或佔領過,那時我才意識到這是當代的政治歷史觀。他說蒙古人沒有征服中國,滿人也沒有征服中國,那不是一場「征服之戰」,而是「內部戰爭」,蒙古人和滿人都是中國人,雖然當時的他們可能不知道(現場笑)。因此在當今的中國,人們普遍認為蒙古人和滿人不但沒有征服中國,就連他們征服的土地也被視作中國的一部分,在中國的版圖上。當然維多利亞女皇與蒙古皇帝、滿人皇帝形式上的不同在於,維多利亞女皇沒有將自己的首都遷到北京(現場笑),蒙古人和滿族都將首都建在了北京。如果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佔領中國大部分土地之後將都城從東京遷到北京,很多中國人回頭看時可能會說,「日本在40年代也曾是中國的一部分,事實上日本佔領的所有土地,包括東南亞所有地區,都曾是中國的領土。」(現場笑)大家都知道蒙古人統治不到一個世紀,漢族政權明朝建立。明朝持續了幾百年,滿人來了,建立了又一個外族王朝——清朝。清朝初期「反清復明」的呼聲很高,即使到孫中山革命時期還有「驅除韃虜」的口號。有趣的是,清朝一滅亡,孫中山和其他革命者決定接受滿清人為中國人,並選擇五色旗作為中華民國的第一面旗幟。五色旗的紅黃藍白黑五種顏色,代表了中國的五大民族:漢族、滿族、蒙古族、回族和藏族。箇中原因很簡單:如果滿人不是中國人,那麼他們佔領的土地也不應該是中國的。清朝時中國領土遼闊,西藏、新疆、蒙古、滿洲里都是中國的領土,如果中國只承認漢族,就會失去幾乎一半的領土。因此民國政權宣布中國人不僅僅包括漢人,還包括其他民族。中華民國以及後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承認非漢族人也是中國人,以此將清朝版圖中的領土保護住。但對比起來重新解讀會產生問題:這些非漢族人是什麼時候成為中國人的?或者他們一直都是中國人?如果忽必烈是中國人,他的祖父成吉思汗也是中國人嗎?成吉思汗建立了歷史上最大的王朝,包括中國的一部分以及中亞大部分,事實上蒙古王朝佔領了歐亞大部分地區,但現在的中國能把這些地方看作是中國的嗎?而若蒙古人向來是中國人,現在的蒙古國怎麼看?蒙古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而其國民也是中國人嗎?一方面一些中國人願意看到蒙古國併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另一方面一些蒙古國民卻覺得內蒙古是他們的領土。具有諷刺意義的是,三十年河西,隨著歷史變遷,漢人不再是外族人的臣民,實際上成為了西藏和新疆人的殖民者。西藏和新疆人有很多不願意承認自己是中國人,這是當今中國政府繼承和造成的歷史包袱。當中國的崛起引起周邊國家擔憂時,中國官員又安撫說:「中國從來不是擴張主義的國家」。若是如此,為何中國疆界與第一個王朝如此不同?中國是怎樣變得如此之大?一種解釋是漢民族不是擴張主義者,而蒙古族和滿族人是,但若蒙古人和滿族人也是中國人,那剛才的解釋就不成立;若蒙古人和滿族人向來都是中國人,那中國在大部分歷史時期是具有攻擊性且擴張力很強的國家。現在我們看一個相關的問題,即關於中國國籍。第一部《國籍法》頒佈於清王朝衰落時期,法律承認所有男性公民的後代都具有中國國籍。據此,幾代生活在國外的華人,仍被視為中國公民,中華民國延續了這一做法。事實上,沒有政府允許,改變國籍是不行的,中國國籍成為一個傷腦筋的問題。直到198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制訂第一部《國籍法》,這個做法才得以改變。在這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法》中規定:定居外國的中國公民自願加入或取得外國國籍的,即自動喪失中國國籍。很少人知道中國《國籍法》在大陸和香港說法不一樣,1996年5月15日,在香港移交給中國前一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頒布了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法》在香港特別行政區實施的幾個問題的解釋。根據此解釋,凡具有中國血統的香港公民,本人出生在中國領土和香港的,以及其它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法規定的、具有中國國籍的條件者,都是中國公民。因此若有人在國外自願加入外國國籍,在中國大陸被視為外國公民,但在香港則被視為中國公民。我覺得這個很奇怪,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可中國的《國籍法》在香港不適用。如果有人在國外自願加入外國國籍,在中國大陸被視為外國公民,在香港可以被視為中國公民。這種情況很奇怪,因為一個人在香港或大陸,其國籍會發生變化。通過這個例子我想表明,我對今天討論的話題感興趣,不光出於理論和學術的原因,還有個人原因,因為我加入了美國國籍。從1979年到1983年,我作為《華爾街日報》的記者在中國工作四年,中國外交部每年都要給我頒發一個記者證,正面印有我的名字和國籍,每次在中國國內旅行時他們也會給我發一個旅行證,上面註明我美國公民的身份。因此我生活在香港,但我認為《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法》在香港特別行政區實施的幾個問題的解釋》不適用於我。最後我想說中國對海外華人的態度。根據中國的政治考慮,海外華人就是生活在國外的中國公民,可人們普遍認為海外華人包括世界各地所有中國人的後代。去年10月31日《人民日報》海外版刊登了一篇英語文章,題目是《海外華人參政,路漫漫其修遠兮》,文章提到美國、南非和澳大利亞政治家的例子,稱他們為參與外國政治事務的海外華人。當然以這些政治家個人而言,他們參與的不是外國政治,而是本國政治。文章說為了加強與中國的交流合作,這些國家需要越來越多的華人參與當地的政治生活。從《人民日報》的角度,這些華人政治家參政好像是為了服務於中國的國家需要,雖然他們是在其他國家當選。這種心理對海外華人充滿了危險,1999年的李文和事件表明在美華人很容易被懷疑為間諜,海外華人很容易被看作是「第五縱隊」的成員,不忠於自己國籍所在的國家,反而忠於中國政權。其他國家似乎不大承認移居國外的本國人後代仍然是本國公民。例如許多美國人追溯他們的祖先都是英國人,但英國人不會宣稱喬治?布希和他的家人是英國人,他們自然被認為是美國人。不過中國似乎堅持認為凡有中國血統的都不是外國人,而僅僅是一個具有外國國籍的中國人。這種心理使得訪問中國的美國大使駱家輝陷入非常奇怪的境地(現場笑),同樣也使得整個新加坡的國民雖在自己的國家,卻有身在異鄉的感覺(現場笑)。 (本文依據講者現場錄音編輯整理,未經講者訂正。歡迎完整轉載,並務必註明來源:騰訊文化思想報道)更多精彩敬請關注燕山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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