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評古龍作品

點評古龍作品

作者:gulongfans

我所謂「古龍小說代表作」，是指古龍有特色值得提出來供大家思量的作品，範圍較大，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代表作——真正當得起古龍小說代表作的應是：《多情劍客無情劍》，《蕭十一郎》，《歡樂英雄》。這三部作品無法一較高低，只有高和更高之分，至於孰高孰更高，那就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了，大家心中自有丘壑。

初期的古龍小說走得仍是傳統武俠的路子，所以會有人拍胸脯說「《蒼穹神劍》算什麽呀？我都能寫」。那些作品也確實惡俗，再別上他是新手難免處處力有未逮。唯一可見得他的努力的是他很在情節的編排上花功夫，儘力把故事講得有懸念能吸引人。

《護花鈴》是我看的第一部古龍小說。十歲的小女孩連基本的審美意識都不甚清晰，只覺得「葉曼青」這名字哪裡脫俗中間那個字認都認不得。不過對梅吟雪的武功已是心嚮往之：永遠的美麗，重複的青春，這有多麽誘人！這部作品頂多也就是諸葛青雲那個水平，情節倒頗吸引人，但可恨的是古龍把一切伏筆都鋪墊好之後就沒有了，歷來為人所詬病。

到了《彩環曲》，古龍的風格已是初現端倪：用奇詭的情節迫得人喘不過氣來。柳鶴亭的形象其實蒼白無力，遠在蕭逸之下。

從傳統武俠一道轉入走自己的路，這一分水嶺是《浣花洗劍錄》。方寶玉他們追求的已不是傳統的技擊，無招勝有招，這是古龍一再論証的命題。猶記當年方寶玉一角是張國榮飾演的，那麽年輕那麽漂亮的哥哥啊，轉眼間已是這麽多年過去了。

有一本書雖厚但一直沒聽人提起過，也不知大家注意沒有，《情人箭》。這部書結構龐大，人物眾多，男主人公是傳統武俠中由富家子弟而家破人亡的展夢白，張揚著一股鮮活活的生命力。雖說情節老套，但故事曲折有很高的可看性，更何況女主角蕭飛雨大氣爽朗，極之可愛。我發現此書不過是四年前的事，那時已被十二年寒窗磨得稜角全失銳氣皆無，讀來每每淚下。

古龍塑造出的第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主角是鐵中棠，堅忍，機智，重情重義。單只是這本《大旗英雄傳》就不知把陳青雲司馬翎他們甩出多遠。絕對的友情，絕對的智慧和忠誠，也有絕對的背叛與傷痛，這些典型的古龍橋段在此書中亦是初具雛形。當鐵中棠對著已聾的艾天蝠大聲說話誰不熱淚盈眶？當鐵中棠脫下上衣闖朱藻的陣勢誰不微笑鼓掌？

其實鐵中棠與傳統的公式大俠區別不大，他背著道義與復仇的包袱活得舉步維艱：愛亦無法愛，恨也不能恨。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水靈光顫聲吟唱「高處不勝寒，君子意如何」的模樣，我見猶憐，何況夜帝？遺憾的是古龍耐心終究不夠，日後那麽好的伏筆都給糟蹋了。結尾潦潦草草，敷衍塞責。

溫黛黛的角色應是後來林仙兒之流的始祖，不一定是某些人認為的那樣古龍在論証「最毒婦人心」，我猜想古龍多多少少在哪能方面吃過這類女人的虧，寫來總是咬牙切齒。

沉浪是我少年時期最喜愛的英雄之一——說到底，他才是古龍筆下最名正言順的公式大俠。一部《武林外史》，除了引人入勝的情節之外，最奪目的就是沉浪的四段友情：與熊貓兒肝膽相照，與王憐花亦敵亦友，與金無望惺惺相惜，與獨孤傷義氣相交……處理都得很巧妙，且各有不同。朱七七是古龍筆下形象最完整最立體最光彩奪目的女性形象，我實在無法想像這麽精彩的人物到了前一段時間才播出的爛片中竟成了那副模樣。而白飛飛，她的外表很有點瓊瑤女主角的味道，這樣的她，要麽太討好，要麽太不討好，頗具爭議性。但是她的性格形象的處理又實在極為有層次，很是分明。讓白飛飛就保持她的原本的樣子，要遠比給她編造一個無可奈何的處境好看得多。熊貓兒的形象有創造性的意義，古龍日後多次重複這個角色。王憐花是個驚才絕艷的小人，似乎也空前絕後。

對於古龍來說，最難得的是：這麽長的一部小說，他居然完完整整的寫到了結尾，且至始至終都極精彩。

若沒有後來的作品，古龍就憑一部虎頭蛇尾的《名劍風流》與卧龍生分庭抗禮亦是不遑多讓。這部作品驚心動魄，令人步步驚魂。書中有一大批鮮明的形象，較主要的人物都光彩奪目：楊子江是個人物，姬靈風可圈可點，見到鳳三之前的郭翩仙又何嘗遜色……台灣版的改編劇最大的敗筆不是糟蹋了俞佩玉，而是把那麽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紅蓮花搞得像一個扎著馬尾不男不女的人妖。

如果照顧周全一些，情節完整一些，由古龍親自出馬，這部作品的成就不難想像。此書女性形象之多之突出也空前絕後：林黛羽，金燕子，唐琳，朱淚兒，姬靈風（燕？），瓊花三娘子，海棠夫人，鍾靜……各具風情異彩紛呈，簡直美不勝收。

除了擊節感嘆：好一個溫良淳厚俞佩玉！你還能做什麽？

在初生期的古龍作品裡，動不動就會蹦出幾個前輩高人。大概是初初涉及武俠的古龍底氣不足，對金庸梁羽生仍是心存敬畏，時時請出來參照參照。

古龍這種鴻篇巨製的大規模傳統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是《絕代雙驕》。對於此書，其深入人心有目共睹，我就不再贅述了。據我所知，包括歌仔戲在內它的版本至少有七種，不過最好的梁吳版都沒能演出其精髓。古龍駕馭長篇的能力在這部書中有很好的體現，他告訴我們：他完全有能力向《笑傲江湖》之類靠攏，可是他沒有——倘若如此，他將一輩子活在金庸的陰影之下。

三年前，我還在一所乏味的專科學校裡揮霍生命時，曾對同寢室租這本小說的女孩說：「小學五年級我看《絕代雙驕》覺得很好玩很精彩，初中再看就只能驚嘆古龍有多麽聰明了，而高中時隨便翻翻都能感到江小魚的悲哀與古龍的無奈。」此女蘭心慧質，看後拍案驚奇：「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說古龍聰明了。」確實，古龍在此書中的聰明與機智有時候簡直可怕：他漫不經心的一筆到了後來至關重要，他每一步看似水到渠成其實匠心獨運。

〈絕代雙驕〉裡的幾個女性形象充滿了象徵意義：桃花是你青春年少懵懵懂懂同位的女孩，曾同騎竹馬共弄青梅，記得當時年紀小，所以不經意時擦肩而過。鐵心蘭是你初戀的情人，愛得火熱恨得瘋狂，可是你還不懂得珍惜，眼睜睜看她琵琶別抱，縱然滿不在乎她仍是你心底永遠的痛。猶記你還是慘綠少年時，有多嚮往張菁，慕容九嗎？她們身世高貴舉止清華，你忍不住要去招惹，可即使她們動了凡心，也依然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你看著她們或駐足雲霄或陷入泥淖，不過與你無關。等到你漸漸成長，你有了自己的紅顏知己海紅珠，段三姑娘，她們溫柔可親善解人意，惱起來也會推你下水。但你心裡明白，你不願給她們也給你自己機會，你不能過愚夫愚妻的生活。終於，你玩夠了，你收心了，你遇到旗鼓相當門當戶對的蘇櫻，不難看不討厭有時還挺可愛，怎麽辦？結婚過日子去也，呵呵，你會說，這就是人生啊。

如果《絕代雙驕》不是從小魚兒的眼中看一切，江別鶴的偽君子形象不遜於岳不群，江玉郎更是一個讓人想都不敢想想想都要做惡夢的人。

《絕代雙驕》之後，古龍小說進入兩個境界：一是他開始在自己的風格上成長起來，逐漸摒棄大一統的江湖局面；二是他的主角不再是傳統的家仇——練武——報仇——名利美人大豐收模式，成長期成熟期的古龍群英們一出來武功就獨步天下。

從這時開始，「轟隆」一聲巨響，一位武俠怪才一代武俠宗師誕生了。終其一生，他求新求變，唯一不變的，是：絕對的人性，絕對的自我，絕對的友情與忠誠，絕對的智慧和女人。

從這時起，古龍步入了他的成長期。

我所說的成長期，是古龍逐漸確立其宗師地位的過程。

楚留香是古龍筆下第一個接近神話的人，像古龍自己說的那樣：優雅，冷靜，瞬間的暴發力，類似於詹姆斯.邦德。不，楚留香的意義不止於此。

成長期的楚留香系列包括《血海飄香》，《大沙漠》，《畫眉鳥》，《鬼戀俠情》，《蝙蝠傳奇》；成熟期有《桃花傳奇》；再加上衰退期的《新月傳奇》和《午夜蘭花》一共八部。讀楚留香像看偵探小說，步步迷蹤層層抽絲剝繭，讓我們充分領略香帥的風采。在這裡，古龍武俠小說中的武功成為一個充滿象徵意義的符號，代表了一個人的身份或者本性，而不僅僅是用來　殺爭鬥的工具。在這些詭異的故事裡，楚留香用腦多於動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機智敏捷得讓人想不佩服他都不可能。代表了另一俠的楚留香，毫不遜色地開創了「俠之風流」這一新的課題。

《楚留香》的成就不僅是有了這麽出色的人物形象本人，而且讓傳統武俠裡在江湖上獨來獨往的英雄們頭一次有了真正的意氣相交的朋友：不是任何別的東西，是可以不為任何理由不要任何原因只為了這兩個字就義無反顧的「朋友」！

楚留香的意義除了這些之外，還在於古龍在武俠小說創造上的探索。其實，借鑒外國人的故事的事金庸也做過，但是古龍則走得更徹底：他不僅是要把那些藍本為己所用，還嘗試著引入現代的理念，讓武俠這一寫傳統的東西的體裁能夠更為現代人所接受。

可惜，當楚留香走完了自己人——神——人——鬼的歷程後，故弄玄虛的古龍也終究未能挽救自己的頹敗與沒落。頗讓人感慨：俱往矣，數風流人物，當看何朝？

李尋歡是古龍筆下最感人的角色，因為他是個悲劇英雄。一如既往，古龍處理得最好的是友情。但李探花的性格上有一個讓人質疑的問題：他認為對朋友好的就自己去做，完全不考慮對方接不接受。所以阿飛會反彈，所以李尋歡痛苦半生。阿飛是個帥呆了的大酷哥，因此當我看到吳京演的那個笑嘻嘻的小癟三時，簡直怒火中燒。在我看過的三個版本的小李飛刀中，最該罵的就是焦恩俊版，除了焦恩俊長得帥之外一無可取。別告訴我情節曲折，因為古龍絕不會用那麽下九流的橋段；別告訴我人物形象好，因為那群垃圾完全失了古龍的風采；別告訴我台詞有意思，因為對白看似古龍化其實不知所謂……

林仙兒是個寫得很成功的壞女人——太成功了，我簡直不明白古龍怎麽會寫出這麽樣的一個女人來，他筆下任何一個反面男一號，所作所為都沒有這麽可恥這麽可惡這麽可恨。

言至於此，心情不由得低沉下來，還是看一看輕鬆的《歡樂英雄》吧。這本書讓古龍的宗師地位不可動搖，讓武俠小說步入了一個嶄新的局面：完全脫離了傳統的江湖格局，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鎮上。沒有了絕對的是非好壞善惡，所有的人都還原成單純的個體：為了生存抗爭，為了生活屈服。

郭大路的意義在於，其所為毫不偽飾的自然：聽到棍子打人跳起來就往外衝，聽到事情與林太平有關眼睛都不眨自己扛下……而且，好色，虛榮……這是一群普通人，可愛，機智，單純，也有悲哀也有無奈也有無法改變的命運。一群普通的會武功但並不太高的人，然而是英雄。

古龍讓一個女人做了主角而且是第二順位的主角，一開始很讓我大吃一驚。細想之下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古龍一生都在求新求變——若讓郭大路娶了梅汝男或是水柔青，當然也佳偶天成，可怎麽及得上一個聰明能幹神秘並且怪怪的但是也很可愛的燕七化身為美女來配郭大路來得震憾？古龍忍不住要以自己的聰明來挑戰我們的慣性思維：誰說我的女主角可有可無沒份量？誰說我筆下只有純粹的女人與絕對的性？

每讀《歡樂英雄》，都是痴痴獃獃的，半天竟不知做什麽好。生命最原始的感動，最簡單的激情啊，而我們似乎都遺忘了這麽久這麽久。

所幸，我們還有古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