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文集·雜文集·熱風】……

魯迅文集·雜文集·熱風隨感錄六十一~六十六隨感錄六十一 不滿 ①歐戰才了的時候,中國很抱著許多希望,因此現在也發出許多悲觀絕望的聲音,說「世界上沒有人道」,「人道這句話是騙人的」。有幾位評論家,還引用了他們外國論者自己責備自己的文字,來證明所謂文明人者,比野蠻尤其野蠻。這誠然是痛快淋漓的話,但要問:照我們的意見,怎樣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話,想來大約是「收回治外法權②,收回租界,退還庚子賠款③……」現在都很渺茫,實在不合人道。但又要問:我們中國的人道怎麼樣?那答話,想來只能「……」。對於人道只能「……」的人的頭上,決不會掉下人道來。因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掙來,培植,保養的,不是別人布施,捐助的。其實近於真正的人道,說的人還不很多,並且說了還要犯罪。若論皮毛,卻總算略有進步了。這回雖然是一場惡戰,也居然沒有「食肉寢皮」,沒有「夷其社稷」④,而且新興了十八個小國⑤。就是德國對待比國,都說殘暴絕倫,但看比國的公布,也只是囚徒不給飲食,村長挨了打罵,平民送上戰線之類。這些事情,在我們中國自己對自己也常有,算得什麼希奇?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裡發榮滋長。我們如果問問良心,覺得一樣滋長,便什麼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看罷,他們是戰勝軍國主義的,他們的評論家還是自己責備自己,有許多不滿。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多有隻知責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種族,禍哉禍哉!【注釋】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② 治外法權:這裡是指過去帝國主義國家通過不平等條約在中國享有的「領事裁判權」。根據這種特權,居留中國的外國僑民不受中國法律的管轄,他們在中國犯了罪或成為民事訴訟的被告時,只受本國的領事或由其本國所設立的法庭依照他們的法律審判。它保護帝國主義分子和外國不法僑民在中國進行罪惡活動。③ 庚子賠款:一九○○年(庚子),德、法、俄等八個帝國主義國家聯合發動侵略中國的戰爭,一九○一年(辛丑),強迫清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其中規定:中國向八國賠款銀四億五千萬兩,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還清,本息共計九億八千多萬兩。這筆賠款通稱「庚子賠款」。④ 社稷:古代我國帝王或諸侯在都城設立的祭祀社神(土神)和稷神(穀神)的廟,舊時用作國家政權的代稱。⑤ 新興了十八個小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及戰後重建或新建的國家,有: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王國(一九二九年改名南斯拉夫)、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捷克斯拉夫、芬蘭、冰島、奧地利、匈牙利、白俄羅斯、烏克蘭、摩爾達維亞、喬治亞、亞塞拜然、亞美尼亞、漢志、遠東共和國等。它們有的後來又併入其他國家。隨感錄六十二 恨恨而死 ①古來很有幾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們一面說些「懷才不遇」「天道寧論」②的話,一面有錢的便狂嫖濫賭,沒錢的便喝幾十碗酒,──因為不平的緣故,於是後來就恨恨而死了。我們應該趁他們活著的時候問他:諸公!您知道北京離昆崙山幾里,弱水③去黃河幾丈么?火藥除了做鞭爆,羅盤除了看風水,還有什麼用處么?棉花是紅的還是白的?穀子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草上?桑間濮上④如何情形,自由戀愛怎樣態度?您在半夜裡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點悔么?四斤的擔,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他們如果細細的想,慢慢的悔了,這便很有些希望。萬一越發不平,越發憤怒,那便「愛莫能助」。──於是他們終於恨恨而死了。中國現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於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並不恨恨而死。【注釋】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② 「天道寧論」:語見梁朝江淹《恨賦》:「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於是仆本恨人,心驚不已。」③ 弱水:即額濟納河,在甘肅省西北部。④ 桑間濮上:桑間,在濮水上,春秋時衛國的地方。相傳當時附近男女常在這裡聚會。《漢書·地理志》:「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台,聲色生焉。」隨感錄六十三 「與幼者」①做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後兩日,在有島武郎《著作集》里看到《與幼者》②這一篇小說,覺得很有許多好的話。「時間不住的移過去。你們的父親的我,到那時候,怎樣映在你們(眼)里,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約像我在現在,嗤笑可憐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也要嗤笑可憐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為你們計,但願這樣子。你們若不是毫不客氣的拿我做一個踏腳,超越了我,向著高的遠的地方進去,那便是錯的。「人間很寂寞。我單能這樣說了就算么?你們和我,像嘗過血的獸一樣,嘗過愛了。去罷,為要將我的周圍從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罷。我愛過你們,而且永遠愛著。這並不是說,要從你們受父親的報酬,我對於『教我學會了愛你們的你們』的要水,只是受取我的感謝罷了……像吃盡了親的死屍,貯著力量的小獅子一樣,剛強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我的一生就令怎樣失敗,怎樣勝不了誘惑;但無論如何,使你們從我的足跡上尋不出不純的東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們該從我的倒斃的所在,跨出新的腳步去。但那裡走,怎麼走的事,你們也可以從我的足跡上探索出來。「幼者呵!將又不幸又幸福的你們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走罷!勇猛著!幼者呵!」有島氏是白樺派③,是一個覺醒的,所以有這等話;但裡面也免不了帶些眷戀凄愴的氣息。這也是時代的關係。將來便不特沒有解放的話,並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沒有什麼眷戀和凄愴;只有愛依然存在。──但是對於一切幼者的愛。【注釋】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② 有島武郎(1878─1923):日本小說家。著作有《有島武郎著作集》。《與幼者》見《著作集》第七輯,魯迅曾譯為中文,題為《與幼小者》,收入《現代日本小說集》中。③ 白樺派:近代日本的一個文學派別,以一九一○年創刊《白樺》雜誌而得名。他們標榜新現想主義和人道主義。有島武郎是其重要成員。隨感錄六十四 有無相通 ①南北的官僚雖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卻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裡「有無相通」。北方人可憐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給他們許多拳腳:什麼「八卦拳」「太極拳」,什麼「洪家」「俠家」,什麼「陰截腿」「抱樁腿」「譚腿」「截腳」,什麼「新武術」「舊武術」,什麼「實為盡美盡善之體育」,「強國保種盡在於斯」。南方人也可憐北方人太簡單了,便送上許多文章:什麼「……夢」「……魂」「……痕」「……影」「……淚」,什麼「外史」「趣史」「穢史」「秘史」,什麼「黑幕」「現形」,什麼「淌牌」「吊膀」「拆白」②,什麼「噫嘻卿卿我我」「嗚呼燕燕鶯鶯」「吁嗟風風雨雨」,「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③直隸山東的俠客們,勇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筋力,大可以做一點神聖的勞作;江蘇浙江湖南的才子們,名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文才,大可以譯幾葉有用的新書。我們改良點自己,保全些別人;想些互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罷!【注釋】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② 「淌牌」:又作淌白,指女流氓或私娼。吊膀,意為調情。拆白,用異性引誘等手段詐騙財物的流氓行為。這些都是舊時上海一帶的俗語。③ 「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蘇州方言,意思是:「你是不是在不要臉呢!」耐,你;阿是,是否;勒浪,在。隨感錄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 ①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②擬罪很嚴重,「聖上」常常減輕,便心裡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後來細想,殊不盡然。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慾望。中國不要提了罷。在外國舉一個例:小事件則如 Gogol 的劇本《按察使》③,眾人都禁止他,俄皇卻准開演;大事件則如巡撫想放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④。暴君的臣民,只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只是「倖免」。從「倖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慾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注釋】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② 「臣工」:群臣百官。③ Gogol 果戈理。參看本卷第102頁注⒅。《按察使》,今譯《欽差大臣》,作於一人三四年至一八三六年間。④ 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故事,據《新約全書》記載,耶穌在耶路撒冷傳道時,為門徒猶大所出賣,被捕後解交羅馬帝國駐猶太總督彼拉多。彼拉多因耶穌無罪,想釋放他,但遭到祭司長、文士和民間長老們的反對,結果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隨感錄六十六 生命的路 ①想到人類的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們的滅亡,卻並非寂寞悲哀的事。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麼都阻止他不得。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麼黑暗來防範思潮,什麼悲慘來襲擊社會,什麼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後也該永遠有路。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昨天,我對我的朋友 L ②說,「一個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屬是悲慘的事,但在一村一鎮的人看起來不算什麼;就是一省一國一種……」L 很不高興,說,「這是 Natur(自然)的話,不是人們的話。你應該小心些。」我想,他的話也不錯。【注釋】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② 這裡和下文的「L」,最初發表時都作「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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