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台灣,沒有這麼老的詩人了

余光中說,我們這輩的詩人啊都還在持續創作,其他地方都沒有這麼多老人晃來晃去了。是啊,76歲的鄭愁予,他的詩歌創作中「達達的馬蹄聲」依然響著。

上個月,鄭愁予從台灣來到廣州,參加第五屆珠江詩歌節。鄭愁予原名鄭文韜,1933年生於山東濟南軍人家庭,1949年隨家人遷往台灣,中興大學法商學院畢業後供職於基隆港務局。20歲時,與詩人紀弦等結識,參與創立台灣現代派詩社。21歲寫下《錯誤》,即成名篇,尤其是最後一句「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令整個台灣島一時間「處處傳送馬蹄之聲」。1968年受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之邀赴美進修,1970年後先後任教於愛荷華大學與耶魯大學東亞文學系,2004年自耶魯大學退休。  一本舊書躺在76歲的鄭愁予眼前,紙張已泛黃。鄭愁予眯起眼睛看了看,露出笑:「就是它。」書不薄,316頁,定價0.82元。這是流沙河編著的《台灣詩人十二家》,1983年由重慶出版社出版。在詩歌盛行的八十年代,這本書曾一度紅遍大江南北,余光中、鄭愁予、洛夫、瘂弦、楊牧……這些後來耳熟能詳的台島詩人姓名,絕大多數大陸讀者都是在這本書里與之第一次相遇。而台灣詩人們後來流傳最廣的篇章,一是余光中的《鄉愁》,二便是鄭愁予的《錯誤》。「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我不是浪漫主義者鄭愁予21歲寫《錯誤》,「達達的馬蹄」已響徹半個世紀。台灣評選「30年來影響台灣的30本書」,他的詩選榮膺其中且是唯一詩集。台島人民最歡迎作家,電腦票選,他得第一。他笑說都是「錯誤」:人們公認這是情詩,他一再解釋:「達達的馬蹄」意象來自抗戰期間在祖國各地顛沛流離,一日身後傳來轟轟聲響,他與母親慌忙回頭,只見戰馬拉著炮車飛奔而來即刻又不知所蹤,烽火連天永久地儲存在了少年的記憶里,成為日後寫詩時自動湧上心頭的句子。人們還公認這便是鄭愁予最好的詩句,他也另有心水,20多歲寫的那批詩里,他最珍愛《邊界酒店》—「他打遠道來,清醒喝著酒,窗外是異國,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為鄉愁」。「愁予」二字是自己改的,寫詩用的筆名,父親給他的名字原叫鄭文韜。文韜武略,鄭家一向是軍人出身,鄭成功正是他家祖上。祖父輩是清朝世襲的官吏,二伯父做過慈禧太后的御林軍,這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是項榮譽:不但要文武兼備,還必須相貌堂堂。父親鄭曉嵐則是前三軍參謀大學的教育長,後來參加了國民革命,做一個職業軍人是他一生的事業。鄭文韜生長於這樣的家庭,卻長成了詩人。鄭愁予:我想這是天性的東西,天性是很難說得清的。比如徐志摩,他家裡是做銀行業的,父親是銀行家,他到美國念碩士也都念的是銀行,從來沒讀過文學。然而他的天性擺在那兒,他最終要走上這條路。我小時候,家父隨軍出征,我被寄養在伯父家,也是顛沛流離,輾轉了很多地方,山東、河北、湖北,讀過很多所小學。但我的文學啟蒙是我伯父家的堂哥。堂哥練小楷,手抄了很多三十年代名作家們的散文詩詞,我就天天捧著堂哥的手抄本讀,新詩最早就是那裡看來的。李金髮、馮廢名、戴望舒,都寫得極好。相比前兩個戴望舒要遜色一點,他有點功利,不像馮廢名那麼流暢自然。馮就是可惜寫得太少了。還有艾青,那是真的愛國、也是真的詩啊,一讀就知道是付出了真感情的。古典也讀。少年時我不愛《紅樓》,單愛《水滸》。在我的閱讀經驗里,最享受的就是《水滸》。其他武俠小說也看,像還珠樓主,李安後來拍的那部《卧虎藏龍》就是他寫的。中國傳統文化里,一個是任俠精神,還有一個是「無常觀」,這兩個都很深地影響了我的創作。我的名字是從辛棄疾的詩改的,「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也可以說是從《九歌》,「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辛棄疾、《九歌》,都是我的最喜歡、最感動的。對李後主我一直都不感冒,所以人家說我是婉約派、浪漫派,我不承認。我不是浪漫主義者,我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少年不識愁滋味,才敢用愁字。那時不懂珍惜,也不曉得離別。15歲念初中,讀的是英國聖公會辦的崇德學校。課餘,鄭愁予和同學去門頭溝參觀煤礦,回來他寫下第一首詩,就叫《礦工》,「當你一出身,上帝就在你手上划下了十字架」。「我像個普羅詩人出身,」鄭愁予說,老師稱讚他富有人道主義精神,並把詩推薦到北大校刊上發表。鄭愁予:我有一種能力,富節奏、也能製造意象,老師大為驚奇。受到鼓勵之後我一度專找這種題材寫,礦工寫完寫清道夫,清道夫寫完寫娼妓、水手。但這些詩後來大部分我都丟棄了,只留了幾首,不能為寫弱勢群體而寫。和一般人寫作的路徑相反,我不是從個人化走向公眾,而是從公眾走向自身。「黑名單」詩人1949年,16歲的鄭愁予隨家人來到台灣,念新竹中學。當時的台灣正在「白色恐怖」中,政治壓力相當大,鄭愁予甚至燒掉了之前的詩作,直到兩年後才在《野風》上發表來台後第一首詩《老水手》。1952年,剛剛20出頭的鄭愁予結識了台灣著名詩人紀弦。紀弦之前看過鄭愁予的詩,覺得筆名老氣橫秋,想像應該是個老前輩。第一次見面,鄭愁予頂著學校軍訓時剃的光頭到場,紀弦驚問:「鄭愁予,你還是個中學生?」五十年代初,台島政治陰雲一片,詩壇卻一片生機。1953年春天,紀弦召集鄭愁予、商禽、林亨泰等一批詩人創辦《現代詩》詩刊,宣布成立台灣詩壇現代派。紀弦提出「六大信條」,主旨即「發揚波德萊爾以降」的新詩精神,提倡「橫的移植」(指「移植」歐美現代詩風),反對「縱的繼承」,欲寫「純詩」,以知性、純粹性作為詩的唯一追求。鄭愁予:我到今天還是完全支持紀弦的。(有人說紀弦是浪漫派向現代派轉型的詩人,他希望創造超越時空、歷史、意識形態的純詩,但他骨子裡還是獨善其身又忍不住要兼濟天下的傳統人格,令他的詩不可能恪守在他想要的真空之內?)紀弦的這個追求沒有錯。詩人很複雜,一般他有一種主張,但他會寫很多類型的詩。除非像濟慈,太年輕就死了,只出一本詩集。但鄭愁予和紀弦又不一樣。要論詩承,如他們自己所言,紀弦承波德萊爾等人,是洋派,鄭愁予卻懷有古典的趣味和古典的無常觀。「談到藝術、人生,我心裡根本是『空』,沒有成見,什麼都可以進來。有些詩人自有主張,頗具『偉大感』,我是每一種風格都能喜歡。有些詩談不上什麼風格,即使是亂搞,搞得好我也喜歡。」與其說支持六大信條,不如說支持紀弦這個人。《現代詩》第一次出詩集,印了1600本,全部賣完,幾個人喝酒慶功,紀弦開心地說你看台灣居然有1600個人讀詩。鄭愁予說:「詩歌就是這樣子的,全世界哪裡都一樣,永遠只有一小撮人讀詩。但讀詩的人也是死不了(die hard)的。」1968年,35歲的鄭愁予接到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的邀請,赴美進修。鄭愁予:我去那年這個計劃已經做了很多年了,就是聶華苓和她的先生、詩人安格爾辦的,台灣很多作家都去讀了學位,余光中、葉維廉、楊牧、白先勇,等等,都從那兒讀了碩士再去教書,葉維廉和楊牧還讀了博士。我在愛荷華呆了五年多,碩士念藝術,博士新聞班,做畢業論文時去了耶魯,那是1973年,後來就在耶魯任教了,東亞文學系,一教教了三十年。耶魯最好的就是圖書館,我太太就在圖書館工作,我倆上下班都是一起。她年輕時候也寫詩,嫁給我之後,就沒再寫了(笑)。我出國時,陳映真本來應該和我一起去的,他沒去成。那年邀請的人有兩個沒來,一個是捷克的哈維爾,他逃到地下去了,一個就是陳映真,發邀請時他還沒被抓,但到我出發時他已經被抓起來了。我寫了一首詩給他,叫《贈一位同年游美的舊友》。左派也好,右派也好,我始終是一個人道主義者,這個立場永遠不會改變。但是後來,台灣也吊銷了我的護照,因為保釣事件。我是愛荷華的保釣會主席。那是1970年左右,美國要把琉球群島送給日本,釣魚島也一起送,我們在美的留學生都很憤怒。到了71年初,美國的台灣、香港留學生聯合起來遊行,呼籲台灣政府保衛釣魚島列島。結果政府那邊避重就輕,禁止學生遊行運動,把很多人打上了黑名單,我的護照也被吊銷了。有十年我沒發表過詩,就是從去美國直到1979年。不是不寫,而是沒寄東西去發表。發生了釣魚島事件,內心引起了很大的矛盾、衝激,到底國家應該怎樣,文學應該怎樣,怎樣才符合全中國人的利益?詩可以不發表,但不能停止寫。我隨時寫,先放一邊也好。隨身攜帶的故鄉退休之後,鄭愁予夫婦回到台灣,還把戶籍落到了金門。小島金門街巷淳樸,四季花木扶疏。從金門坐船到廈門只要50分鐘,之後飛哪都可以,香港、北京、西安、青海,這樣方便夫婦倆去各地參加一些詩歌活動和講學。幾年來老詩人走了不少地方。耶魯仍保留著他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三十多年寧靜的教書生活,鄭愁予在東亞系講魯迅小說,上課認真負責。課餘愛好登山,精通擊劍,開一輛廂型車。「耶魯已經是我們的精神家園了。」耶魯,也是他們小小的寂寞城。詩人很少在故鄉寫詩,鄭愁予說:「我的故鄉是protable(可攜帶的)。」他很同意楊牧的說法,即有張桌子的地方就可以寫詩。文化在血液中流淌,跟著人走。「我是個完完整整的中國人,完全地融入中華的文化。儘管寫出來有西方的技巧、潮流的考慮,但對中國文字一定是不放鬆的。」同在耶魯,他和傅漢斯、張充和夫婦非常接近,說到張充和唱崑曲,感嘆現在如她這般修養的人越來越少。余英時也曾在耶魯教書,鄭愁予認為余「研究的是儒家思想,但本人是道家的性情」,無意於仕途,寫舊體詩、練書法、下圍棋、喝茶、唱戲。鄭愁予:80年代開始和大陸的交往就比較多了。那時大陸剛剛開放,也是通過愛荷華計劃,一批批作家、詩人來到美國。艾青、王蒙、卞之琳、徐遲都到我家做過客的,沈從文到耶魯來,我還對他做過錄音訪問。81年我們在美國教書的有幾個人,好像是8個,收到邀請回了一趟大陸。那是1949年之後我第一次回去。今非昔比。不是現代化不現代化的問題,整個生活態度、人情都不一樣了。49年前我也住北京,那時的老北平,居民生活在天子腳下,但對外面來的人,都抱著一種特別尊敬的感情,同時呢,又非常有幽默感,那種溫暖的民風讓人懷念。81年我回去的時候,北京不是這樣的了,現在當然就更不是了,北京已變成了一個國際大都市,大家越來越有競爭性,過去的悠閑不見了,這也是普遍現象,但是這樣的北京和紐約有什麼區別呢。我最喜歡的北京的城牆也快被拆光了。小時候,我們在城牆上散步,從北塔那兒往城裡看下去,整個城在中軸線上,滿城都是樹,鴨子在護城河裡戲水,那番美景。81年那趟在大陸一共走了兩個禮拜,去了11個城市。臨走的時候在北京機場我痛哭出聲,不僅是因為童年的記憶不在了。知道北京城牆被拆,我們在海外的人都非常傷感。它不僅是一個古物沒保存下來這樣一件事,它是被自己人摧毀了,這太叫人難過了。我後來為此寫了一組詩,叫《煙雲題》,寫了十多個版,但發表時已經刪成短詩了。現在我詩還是寫得不少的,但基本上不發了。台灣現在的報紙上發的詩啊,我不想自己的詩和他們放一起。汶川地震我寫了很長的詩,唐山、台灣、汶川,三場大地震,我放在一起寫了,地球也要成長,人類要經歷磨難。後來汶川地震在北京有個募捐會,我把台灣部分拿掉上去朗誦了。余光中說,我們這輩的詩人啊都還在持續創作,其他地方都沒有這麼多老人晃來晃去了。是啊,除了台灣,沒有這麼老的詩人了。我把老年詩人都統計過,美國寫最久的是羅伯特·弗羅斯特,79歲,跟我現在差不多,余光中現在的年齡都比他大了。中國最老的詩人是陸遊,活到了86歲,臨終還寫了「家祭無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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