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高行健與莫言比較,一個冷文學,一個熱文學

作者:劉再復來源:共識網

圖片:劉再復2013年10月21日在泉州師院的演講。我這次從美國到科技大學,正好回來參加我的母校國光中學建校70周年,應泉州師範學院來泉州師院做這個演講。原來我是南安的,泉州是我故鄉的部分,泉州師範學院也應該是我故鄉的一部分。鄉情太重,這兩三天花在鄉情、校情上,都沒有時間好好考慮,幸好當時我在選題上我比較聰明,講一講高行健和莫言,這兩位是我比較熟悉的朋友。今天用一個小時,像聊天似的談談這兩個人,他們都是在中國獲得諾貝爾獎的作家。我講這個題目除了比較方便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我對我們國家的當代文學還是很有信心,八十年代出現的一批的作家,我沒想到,他們的創作力是那麼地豐富,像賈賈平,最近給我寫了一幅字,他長得那麼矮,樣子像鄉巴老,可是創作力那麼豐富,一部接一部,不得了,最近我看了他兩部新寫的作品,將近一千頁,我現在眼睛已經不行,但是我還看,我在科技大學在講文學課,有兩位作家在幫我講課,一個是余華,余華的創作力也那麼旺盛,我說,你別寫那麼快,我看不過來,寫得那麼多,難於相信,而且寫得非常精彩。我常常說二十世紀的法國有十一個人得諾貝爾獎,可是他們人口比我們少,我們中國有這麼深的歷史,這麼長的歷史,我們的成就完全可以超過他們。中國當代作家,條件相當好,他們可以說是職業作家,基本上是拿了工資就可以寫作,西方沒有這麼好的條件的,我呢前不久,在科技大學開了一個當代文學討論會,我說了一句話,可能有些人不同意,我說,我們中國當代作家的文學整體成就已經超過了現代文學,我不是指個別作家,如果我說某個作家超過了魯迅超過了張愛玲,一定有很多人不同意,有些人一定很生氣,整體成就,也就是創作總量已經超過了,作家實際上也是當代文學作家。現在有一些人說,莫言幽默不行,和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的比起來就不行,我就非常不贊成,覺得這些人藝術感覺不行,我寫過錢鍾書的評論,錢鍾書是偉大的學者,而且對我個人非常的關懷,我寫過錢鍾書先生的評論一萬多字,我的老師鄭朝宗老師,他們是清華和牛津的同學,關係特別密切,我對錢鍾書的評價很高,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是說說莫言的幽默不如錢鍾書,那我說,這是不對,因為我們是搞文學批評的,要面對實際,面對文學,面對作品,那麼我可以說,莫言的幽默已經超過了錢鍾書先生的幽默,超過了《圍城》的幽默,錢先生《圍城》的里的幽默是英國紳士的小幽默,而莫言的幽默是富有很豐富的社會內涵的和精神內涵的大幽默,我跟同學開玩笑,你們要注意讀莫言的幽默,他的幽默是非常惡毒的幽默,真的是,有的時候看他的作品笑死了,真的。當代文學的成就整體成就已經超過了現代文學,八十年代所產生的作品非常多,但現在的作品太多,現在大陸作家一年將近出了兩萬本的長篇小說,太多了,我看不過來,現在出書太容易,我跟蹤不過來,也太多了,而且八十年代所出現這們這批精英作家,我要儘可能看他們的作品,所以我今天才想起講這個題目。

劉再復那麼我接下去開始講,高行健與莫言文學創作比較論,我過去寫過文章,比較短,提綱式的兩千多字,我今天正好在這裡跟我們同學講講,像談天似的,講講我對他們兩個人的感性認識,首先我講他們的相似點,社會上很多人以為是我影響他們兩個人,其實是他們兩個人對我有很大影響,他們兩個人在我心目中都是天才,而且都是漢語寫作的天才,所以他們兩個獲諾貝爾獎我是把他們看成是漢語寫作的勝利,看成是母親語言的勝利,也看成是方塊字寫作的的勝利,也是倉頡造字的勝利,貢獻很大。我們不要小看這語言,所以我自稱我呢,是為中國作家搖旗吶喊,是他們的馬前卒,拚命推薦,原因我主要是從語言入手,所以我們看他們得諾貝爾獎,不要看他們的獎章、獎金這東西,要看他在語言上的意義,在高行健得獎的前幾年,葡萄牙的作家薩那瑪格獲得諾貝爾獎,他是什麼人呢,是共產主義運動的積極分子,他拚命攻擊政府,他與政府社會黨關係搞得很激烈、很僵化,後來呢,他得了諾貝爾獎,葡萄牙的總統馬上發表聲明,他說,過去我們與薩那瑪格政治上有分歧,現在我們要放下分歧,與全國人民一起慶祝葡萄牙語的勝利,因為葡萄牙語老是要被西班牙語吃掉,因為西班牙語老是要吃掉葡萄牙語,他們有一個子弟獲得了諾貝爾獎,就使得他們的語言地位提高了,所以首先是語言上很大的意義。所以我說高行健、莫言獲得諾貝爾獎是母親語言的勝利,因為不管怎麼說,帶來很大的效益,高行健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前被翻譯的文字大概有十多種,現在被的文字已經被翻譯40多種語言,就是把我們漢語的寫作傳播到全世界的每個角落,我2005年到他家裡去,看到他家裡牆壁上全是各個國家出版的不同的外文書籍,我不知道是哪個國家,很多文字我認不出來,那時候就有三百一十五種,也就是說他主要是漢語寫作的,他寫了很多的長篇小說,兩部長篇小說,十八個集本,這十八集本只有三個集本是用法語寫的,其他都是漢語寫的,後來他自己把法語寫的翻譯成中文,用漢語重新寫,能夠把用漢語寫作的東西被翻譯變成這麼多的國家所翻譯的。莫言我相信會超過40種,這是我們漢語寫作的勝利,他們是漢語寫作的天才,他們這兩個人給我平時的印象是,為什麼很喜歡他們,有三四個東西對我們值得我們喜歡的 ,所以我今天基本上不用備課,但是我相信我可以講,因為平時我就對他們認識很清楚,他們有幾個特點一直影響我,一直打動我。

高行健與莫言第一個是他們超人的勤奮。人家說我也很勤奮,其實我常常跟他們相比,特別是跟高行健相比,我覺得我不夠勤奮,我覺得我不夠勤奮,他們是真正是超人的勤奮,他們兩個出身很低啊,高行健出身是一個職員的家庭,小職員,不能說是大職員,他的父親是銀行的職員,他們的家庭是銀行的世家,他的祖父,他的叔公,他的叔叔,他的父親都是銀行的。但是他們很愛看書,家裡面有很多藏書,甚至有很多線裝書,而且他的父親是銀行的職員,但他的父親當過記者,很會寫作,他的母親是青年基督教救國會話劇團的演員,有人說她是人藝的演員,不對,是江西青年基督教救國會話劇團的演員,也很愛看書,特別是很愛看外國的小說、外國的戲劇,所以他小時侯,在他六歲的時候,就看過很多我們大人看的書,然後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寫日記,一直不停,我有一個遺憾就是沒有好好寫日記,最近蕭金的孫子送我兩本書,《蕭金日記》上下兩大本,我看了以後,自己怎麼沒有這麼記日記,他們平常記的這麼多日記,高行健就是這樣,拚命地記日記,他的小學是沒有上的,他的家是從江西到南京,到南京,開始媽媽代替小學,考了考才可以定級。那時他算術可以評定為六年級,如果語文呢,完全可以定中學,整個小學他是自己在家讀的,所以他是只有一個小學六年級,然後他來到金陵附中,然後到南京以後他們是在金大附中,金陵大學的附中,這個金大附中圖書館是非常好的,有很多書,拚命讀完以後就去想辦法找,南京的圖書館是當時的金陵圖書館是非常大的圖書館,圖書館給金大附中的同學借書卡,一個人五張卡,每一張卡可以借一本書,他就向同學求,你們每個同學的五張卡可不可以給我,那個時候,他的手裡經常拿著三十多張,當時很多經典都讀過了,初中的時候就讀完魯迅,到高中的時候世界上最有名的都讀過了。所以他非常熟悉,高行健描寫得非常有意思的,我和劉心武、還有劉秋經常在一起聊天,我們就說,聽高行健講話如聞天樂,他的知識面真的非常豐富,看的書非常多,但是我們國內對他的不夠解,像我就非常了解他,當時他的小說引發全國性的討論,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因為他的東西太顯通了,看過的東西太多了,出國以後他告訴我一句話,我一直記憶很深,他說再復啊,出國以後我們要跟國內相比,我們要雙倍的努力才可以,在國外其實環境更難,要雙倍的努力才行,這樣的話對我產生了影響,我每天早晨一定是黎明既起,一定是五點鐘起床,然後開始寫作,寫到八九點,這樣堅持下來。還有莫言,莫言的故事那就更多了,他那種勤奮,窮的不得了這孩子,他到美國在我家裡面講到飢餓的故事,我聽得目瞪口呆,按理說,我是飢餓這一代體驗最深刻的,我到日本去的時候,記者問我說,劉教授啊,我們日本人認為一個人的成功需要三種煎熬,一個是事業的煎熬,一個是愛情的煎熬,一個是飢餓的煎熬,你這三個煎熬哪個記憶最深刻的,我不用思考,我說我最深刻的煎熬是飢餓的煎熬,我在讀大學的時候餓得一塌糊塗,沒想到這個莫言對飢餓的體驗更深。他在我的家中說,他說我的故鄉高密縣的樹是全世界最倒楣的樹,不僅樹葉被吃光,樹枝被吃光,連那個樹桿也被啃光,我們個個啃得牙齒非常好,我們很多同伴後來到電廠去去工作,鋼線根本不用鋼鐵,牙齒一咬就斷了,咬那個樹桿,他為什麼寫那個《豐乳肥臀》是要歌誦母親的,母親很偉大,媽媽為了養活莫言和三個姐姐他們一家,他們當時生產隊捻那個穀子,把穀子捻成米,當時門口有人站崗,她想偷那個米給他們吃,但是門口有生產隊的人站崗,她想出一個辦法,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用嘴把米吞下去,然後回到家裡用兩個筷子撬開吐出來給他們吃。就這樣,就這麼艱難這麼苦難的童年裡面,他拚命讀書,整個村子,哪一家哪一屋有什麼書,有《水滸傳》《三俠五義》有他都知道,都拚命去借,全村的書他全部看過,非常非常喜歡看書,他才小學畢業,幾乎就是只有這個小學學歷的程度了,因為讀初中就文化大革命了,又參軍,可是他參軍的時候,部隊的戰友說了一個事,他們說莫言把《資本論》讀得非常熟,一個小學生,可以給他們戰士講《資本論》,這是需要多大的勤奮和智力。另外還有一件事,他現在字寫得非常漂亮,現在得獎以後字肯定可以賣很多錢了,他是用左手寫的,而且都是寫繁體字,現在毛筆寫得非常漂亮,就是這樣自己苦練,所以說他們兩個人是有著超人的勤奮,後來呢,我在想,我們一個人不要輕易說我們有什麼超人的才能,但是我們一定要有超人的勤奮,這是他們給我很深的第一印象,有超人的勤奮。那麼第二個呢,他們有一種驚人的原創力,他們兩個都非常原創,他們兩個都不再重複自己,不斷地創造。高行健我認為是我們當代作家裡面,包括世界上很少這樣,實驗性非常強的作家,他寫的那些東西,有的作品有的是非常難看的,有的非常好看,像他的《周末四重奏》如果在大陸演出,肯定有很多人看不懂,還有《夜遊神》,可是在法國《周末四重奏》是一演再演的,後來破了一個記錄,什麼記錄呢,法國一個地位最高的一個戲劇院,法國的巴黎大概有三百多個劇院,第一劇院是法國的戲劇院,原來是路易十六建的,是皇家劇院,《莫里哀》是在那裡演出的,高行健住在莫里哀的故居邊上,他破什麼記錄呢?他這個戲劇院架子很大,他只演那個死了的戲劇家,去世的戲劇家的作品,他不演在世的藝術家的作品,包括《等待戈多》都在他去世第二年演的,他破例演活著的一個作家演高行健的《周末四重奏》,所以我寫高行健有三本書 ,第一本叫《高行健分狀態》《高行健引論》,《高行健論》 最後,我認為他的原創產生兩個東西,小說創作新聞體,比如小說《靈山》,以人稱代替人物,以心理節奏代替故事情節,這是過去文學史上所沒有,很不好讀,創作全新的東西。所以在當時在台灣言行出版社出版以後一年只賣出80幾本,賣不出去的,很難讀的,但是越讀越精彩,非常好。戲劇上我發現他創造一種心靈的狀態戲,心靈狀態他把看不見的東西展示在舞台上看得見的東西,這是他的厲害把內心世界展示於舞台,這一點高行健,像這個《生死戒》、《對話與晚節》, 這是過去戲劇史上所沒有的。莫言的原創性,怎麼形容莫言的原創性是非常難的,但是我用一個概念來形容來說,莫言就是一個魔術師,像變魔術一樣,語言就是他的魔術,故事的魔術不斷地變化,所以說莫言一篇與一篇都不一樣, 撒旦就是魔鬼,這兩點對我印象非常深。第三個呢,他們兩個其實看起來性格很不相同,但是其實他們兩個有共同的心靈。我認為文學的事業實際上是心靈的事業,他們的心靈共同的東西是什麼呢,是大悲憐慈心,什麼叫叫大悲憐慈心,所謂的大悲憐慈心就是,不管對好人還是對壞人,都要理解地同情,也就是不是站在政治上的正確與否, 用更高的人性的層面,關照,高行健說他經常持三個「之心」,一個是敬畏之心,一個是謙卑之心,還有一個是悲憐之心,所謂敬畏之心,他並不是教徒,但人需要有所敬畏,我跟高行健聊天的時候,說愛因斯坦最後歸於宗教,但是愛因斯坦並不相信有人和神的宗教,不相信我們天空有一個長著白鬍子的老人,那樣的一個人和神,對愛因斯坦來說,重要的不是上帝存在不存在,重要的是人需要不需要有所敬畏,這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們當個一個作家一定要有敬畏之心。第二個一定要有謙卑之心,因為我們的宇宙世界是一個不可知的,我們對一些東西呢,應該還要承認不知道。第三個悲憐之心,悲憐之心也就是宗教之心、釋迦牟尼之心,是仁慈之心,所以他們這三點其實是相同的,平時這三點對我很有影響。現在我講他們比較中不同的地方,我想提綱性地講七點不同(這裡只講到五點)。高行健與莫言最大的區別,一個是冷文學,一個是熱文學,高行健是冷文學的一個典型,莫言是熱文學。冷文學與熱文學的區別,熱文學就像魯迅一樣,他是熱烈地擁抱社會,熱烈地擁抱是非,冷文學是超越是非,跟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特別是跟政府保持一定的距離,冷文學他不是冷漠,而是一種冷觀,是站在更高層面上的一個冷觀這個世界,高行健是屬於冷觀這個世界,所以說他是冷文學,莫言是熱烈擁抱這個社會,熱烈地擁抱是非的所以像他那個《天堂》,他對社會的批判力度很大,所以我用另外一個詞來說明他們,一個是展示了日神精神,尼採的悲劇精神,一個是酒神精神,日神精神也就是阿波羅的精神,魯迅先生批評了朱芳潛先生,說朱芳潛先生的《女神》是講敬慕,敬慕呢其實就是一種冷觀,魯迅先生當時就是很熱烈,他是熱文學,他不喜歡這個敬慕,那麼酒神精神是一種狂歡的精神,莫言的作品裡面充滿了狂歡,莫言作品裡面有死亡的狂歡,有的是戰爭的狂歡,有的是愛情的狂歡,是一種狂歡的精神,所以他是一種酒神精神,這是從大的方面來說,他是個冷文學。那麼如果是從主體來講,一個是道家一個是墨家,高行健是屬於現代的莊子,我的大女兒最近出了一本書叫做《最後的莊子的》最後一章,題目是高行健:現代莊子的凱旋,就是把高行健看成是現代莊子,莊子那麼多著作,但基本精神就是兩篇文章所體現的《逍遙遊》所體現的,一個自由的精神,那麼劍梅她首先強調的是消遙,高行健的《八月雪》,那時候我是讀懂了,那時候寫慧能,寫到宗教的禪宗去了,有的說是寫的是宗教戲,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寫宗教戲,是寫心靈戲,就是道家化,就是寫我們人怎麼得大自在得大自由,寫這種精神,所以慧能,唐皇帝請他去皇宮寫王者詩,他說如果我去寫王者詩,那我就失去了大自在,所以高行健經常給我講,得大自在最重要,他完全從道家出發,所以高行健並不完成避世,他對社會還是更高層面的關懷。莫言是墨子,宣傳墨子,墨子我們知道講非攻,講博愛,講仁慈,墨子的另外一個大特點是很民間的,擁抱民間底層的,所以魯迅先生對墨子還是比較讚賞的,魯迅先生對莊子是批判的,對墨子還是非常讚賞的,那麼整個來說,莫言比較接近墨子,那麼魯迅先生在對《流氓的變遷》這篇文章講,流氓怎麼變遷過來的呢,是從墨家變遷過來的,墨家很好,後來產生俠客,俠客就變質,變成流氓,有時是變成土匪,所以道家俠客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呢,俠客和土匪和道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一種正義感,可是呢,強盜搶了東西以後他自己要佔有,俠客他搶了東西他不佔領,區別就在這裡,莫言他的作品裡面寫土匪,他的作品《紅高粱》裡面寫了土匪,其實他是半俠客半土匪,是從墨家過來的,他們這兩個很不相同,這是第一個大的不同就是冷文學與熱文學的區分。第二個區別就是思想型作家與感覺型作家的區分,所以我今天為什麼來比較兩個作家,意思是要說條條道路通羅馬,不一定哪一個是正確,哪一個是不正確,你不同風格不同走向不同特點,但你都可以走向文學的高峰,高行健是思想型的一個作家,只有跟高行健直接接觸才能知道高行健,我最佩服他的思想他是文學型的思想家,跟李卓爾哲學型的思想家不一樣,所以他善於思想,他認為文學裡面可以有大思考,大思想,只是他是用情感來表達而已,不管是他的小說,他的詩歌、甚至是他的戲劇、他的電影,各種形式都蘊含著他對世界的認知,很有思想。莫言不太重視這個思想,他是憑感覺,莫言說這思想重要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前面沒有思想,後面有思想,可是後面沒有前面好,所以他並不覺得文學家要有思想,這是很不相同的,但莫言這個人很有感覺,全身都是感覺,我對他的看法,他全身都是感覺,非常地靈,感覺就是你的五官的感覺,你的耳朵很靈,你的眼睛很靈,莫言還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就是鼻子很靈,他在這個《嗅味族》這個小說裡面,寫了一個鼻子特別長的這麼一個小傢伙,他說鼻子長一點,不是特別長,最重要的特徵呢就是鼻尖上有一個孔,他說他可以聞到很遠地方的味道,其實這是莫言自己的體驗。他說他飢餓的時候可以聞到十里之外的肉香,我想這是他自己飢餓的體驗,特別靈,你看《透明的紅蘿蔔》首先是寫他的感覺,《透明的紅蘿蔔》寫兩種東西,一個寫肉體麻木,太多的艱難困苦把這個孩子,就是如果在打鐵的時候,鐵星火花噴到肉體上都沒有感覺,可是內心的感覺非常豐富,所以他能夠聽到河裡面魚說話的聲音,聽到鳥唱的聲音,《透明的紅蘿蔔》是他感覺到的在鐵 上,他們打出來的那個鐵就像透明的紅蘿蔔,有顏色又有形狀,感覺非常豐富,完全是感覺型的。所以,這兩種文學類型都能夠獲得成功,他們兩個的成功給我了信心,就是說,我們談文學理論的時候不要談,好象文學就不是思想,其實文學可以很有思想,看你怎麼表現,也可以沒有什麼思想,但感覺非常豐富,都可以的,所以我們必須要有多元的情懷。高行健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對世界的認知力非常強,而莫言呢,他給我的印象是想像力非常強,對莫言來說想像力就是他的一切,而高行健是追求對世界深刻的認知,他有一個觀點,我開始不太同意,後來慢慢接受,他說世界是不可以改造的,人性也不可以改造,但可以認知,要儘可能深刻的認知,他認知力很強,但是莫言他認知力並沒有表現這麼強,但他想像力很強,這是我講的第二個區別思想型與感覺型的區別。第三個很大的區別是,一個是全方位寫作的作家,一個是凸顯型寫作的作家,所謂全方位是什麼呢,高行健是今天中國甚至是世界上全方位寫作,全方位創造的作家和藝術家,幾乎找不到第二個,幾年前我在韓國有一次演講,我說在我的心目中至少四個高行健,一個是小說家高行健,一個是戲劇家高行健,一個是畫家高行健,一個是理論家高行健,現在還不止啊。去年出了詩集,是我做的序,我為他的書已經做了六次還是七次的序,非常厲害,每一樣都非常突出非常厲害,我們知道在小說,所謂代表作,我們知道他的畫畫,他的水墨畫,他的水墨畫已經在世界上十多個國家辦七十多次畫展,七十多次不容易啊,我們想像一下,如果從法國到美國,到捷克,他到新加坡辦過,今年第二次到新加坡辦過畫展,他要用裝裱,還要運輸,非常困難的,他竟然在全世界十幾個國家辦了七十多次畫展,我開始對他的水墨畫不太了解,後來呢,一直看很有味道,就一個白色一個黑色。後來有一次在他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評講,馬月蘭演講,後來我知道他的畫怎麼回事了,高行健他畫畫,他不是畫色,他是畫空,因為他對對傳統很熟,對宗教很熟,是講色空、色空,我畫的不是色,是空,所以他學習抽象派的東西,在抽象與具象之間,不完全抽象也不完全具象,在抽象不具象之間,他學習印象派很重要是他的光線,還有黑白光線的反差,他怎麼做這一條呢,他學習印象派,但是他 畫光,他的畫成功了,真的是非常聰明,把 反射的光反應在畫面上,然後 所以光線的反差是他最重要的東西,反差以後才是色彩,然後才是線條,然後才是墨色,所以他現在的畫很貴啊。在香港特首叫做董建華,他的妹妹叫做董建平,就是專門設了一個高行健的畫廊,所以當時高行健得獎以後她很高興,請我到香港半山腰的房子請我吃飯,她說高行健,還有我們城市大學的校長裡面有法國領事七八個人一起吃飯,然後我對董建平說,建平非常了不起,在他得獎之前就認識他的畫了,就辦他的畫廊了,那個時候高行健很窮啊,如果能買他的畫,他很高興的,他不像我在大學裡面當客座教授有一份工資的,在海外真的很不容易的,他當時辦的畫廊賣的畫畫價很低,現在畫價賣得很高,前年我去看他的畫,達到一幅畫十萬美元左右,所以他的畫也起了很大的作用。還有他的思想理論的成就,我相信是我比較能夠理解的,現在很多人沒有充分認識,其實我們文學理論的變化,我26號在香港演講,就是我們當代文學理念的變遷,世界文學創作理念幾個大的變遷,我講五個,這裡沒有時間,比如說二十世紀一開始,卡夫卡,文學理念大變遷,把十九世紀文學寫作的基調是寫實的,是浪漫的,是抒情的,卡夫卡出現以後,基調變成是荒誕的,幽默的,從浪漫抒情寫實變成荒誕的,後來卡夫卡之後出現了卡謬,出現了貝勒特,這是很大的一次理念上的轉變。另外還有一次大的轉變是弗洛伊德發現潛意識,發現潛意識不得了啊,其實我們原來理性的那部分作家,其實是很小的一部分,是大海裡面冰山上冒出來的看得見的那部分,海下面最大的那部分是我們的潛意識,我們是看不見的,所以說我們創作的動力很多是潛意識的東西,現在提出性壓抑這些理論,那時候真的是驚世駭俗,啟發了很多作家,所以他在八十生日時候,歐洲的那些最著名的作家,包括羅曼羅蘭,包括托爾思曼,他們幾十個作家聯合一起做大蛋糕,大概是請託爾曼作為代表送去蛋糕,他對我們太大的啟發,所以別小看這文學理念的變遷。我現在不能一個個地講,高行健他有一個貢獻,就是他的著作是沒有主義的,提出「沒有主義」的重大理念是不容易,提出沒有主義意味著意識形態干預文學的時代結束了,再來一個,文學創作不可以有任何主義的前提,這不管是對中國還是對全世界來說,所以他認為一個作家不可以以批判社會為,因為你批判社會是在理念主義的前提下來進行創作的,這個不是說害怕,不是說我們批判社會,社會會反饋,政府不高興,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對文學來說,你不可以把批判社會作為文學的出發點,因為這樣一定會在文學裡面建立政治法庭和道德法庭,你在文學就流於膚淺,就變成晚清小說《官場現形記》了,就不是《紅樓夢》的境界了,《紅樓夢》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並不把小說寫成政治小說,社會批判小說,而寫成人性小說,這才是了不起的。我們看看曹雪芹的傳記了解,他對政治很了解,特別是對宮廷鬥爭很了解,為什麼他不把《紅樓夢》寫成政治小說呢,為什麼不把《紅樓夢》寫成社會批判小說,他知道這隻會讓作品流於膚淺,我們的作品裡不可以做政治判斷也不可以做道德判斷,高行健的文學觀,他的理論非常成熟,可惜我們國內聽不到他的聲音,看不到他的書,我對高行健的研究其實就是,我認為他非常了不得,是傑出的一個意識形態,所以他認為政治不要干預文學,文學也不要干預政治,也不要干預社會,他很徹底。高行健他是全方位,莫言他不是的,莫言突出的特點是寫小說,他寫了十一部長篇小說,三十部中篇,八十多個短篇,不簡單啊,我們想想,魯迅先生那麼偉大的作家,他一輩子一直想寫一個長征題材的長篇小說一直沒有寫成,他的中篇《阿Q正傳》算中篇,莫言的中篇有三十多篇,我推薦在座的同學看看他的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幾乎他的中篇他的短篇,我幾乎都看了,非常了不起,再來一個,他的書法,戲劇,電影劇本改編,所以他主要是單一的,凸顯型的,不像高行健是全方位的,我只能是提綱性的講述。還有第四個不同,高行健是普世性的寫作,莫言是鄉土性的寫作,高行健的普世性的意識是那麼強,就是我寫的是人性的東西,我的文學是建立在時間的緯度的基礎上,跟時代沒有關係,甚至跟中國沒有多大關係,中國跟我無關,可是他寫的是中國題材的東西,怎麼會跟中國無關呢,他用人類學的眼光來寫,所以他寫《山海經傳》,他是用人類學的普世眼光來寫的,他的《山海經傳》寫的是原始的荒誕,原始的荒誕跟現在的荒誕有什麼不同呢,他基本上沒有中國具體的歷史的背景,特別是對中國社會具體的社會內容,是普世性的一種寫作。莫言完全是鄉土性的寫作,他寫的是他那郵票大小的家鄉,然後在那郵票把家鄉擴大擴大,莫言寫高密,然後把高密的範疇擴大,完全是鄉土性的東西,所以他們完全體現出來的東西趣味不一樣。高行健的趣味可以說是歐洲高級知識分子的審美性,他的作品歐洲高級知識分子很喜歡,首先他的戲劇得到歐洲高級知識分子的認同,瑞典老演他的戲,我看過兩次,我在瑞典當客座教授一年,瑞典啊白天實在太短了,特別是冬季太長,大概有七八個月,冬季白天特別短,上午五點 天就亮,我的小女兒在瑞典上學,下午三點天黑,晚上非常長,這日子怎麼過啊,後來的明白了,我跟他們那些教授聊天,他說我們就這樣過的,我們瑞典幾樣東西很發達,一個是我們的蠟燭,點蠟燭然後就開始聊天,然後就是喝酒,很冷,再來一個就是講故事,還有看戲,他們很耐心,不斷地說話不斷的對話,三四個小時,他們認為很好聽,看那個高行健講那個戲,非常有意思,《周末四重奏》他們聽得津津有味。我就跟高行健開玩笑,我說你這個《周末四重奏》,我怎麼覺得整個講的就是廢話啊,他說是,他講一個老畫家,還有一個年輕的作家,四個人在周末里一次見面,他們談生活,主要是談他們內心的焦慮,一個老畫家成名了,可是他老了,他是接近老人的那種焦慮,年輕的呢,他還沒找到一個很好的工作,生活很困難,各種焦慮,所以說話說來說去就是內心的一種焦慮,講的是人生常常出現在一種蒼白的瞬間,我們大概也有這種體驗,我們人生有時候覺得很豐富,但有時候也覺得很蒼白,在這個很蒼白的時候,我們跟朋友聚會,可能講一些非常蒼白的話,可是那是表現內心焦慮的話,這種東西很難把握,很難把握。高行健抓住這種東西,然後把它表現出來,然後一講三個小時,歐洲高級知識分子,還有瑞典那些人正好晚上那麼長,正好蠟燭點了就好好聽,如果在國內我們去演這種戲恐怕是很少人會看得下去,所以他體現的是歐洲高級知識分子的審美趣味,而莫言體現的則是民間的雅俗共賞的民間趣味,莫言的作品你們都可以看,本來在這種題目之下,我應該講講他們小時候的情節,現在沒有時間了。那麼下面是第五個大的區別,也是非常大區別,可以說他們在寫作上很重大的區別,莫言是個講故事的能手,高行健作品裡面是消解故事,莫言是把故事敘事宏大化,很會講故事,高行健恰恰相反,高行健消解故事,消解人物,完全不同的一種創作,莫言是滿肚子都是故事,滿肚子都是幽默,他們山東人太能講故事,山東講那個快書,怎麼那麼會講故事。以前我在北京聽快書的時候,光講武松那個棒要出手,光講那一段可能講了一兩個小時,那個後來出了武松那本書,兩大本還是三大本,其中幾十頁啊,太能講故事了,莫言是有山東快書的的傳統,再加上 浦松就在那 所以他在《學習浦松齡》的那本書,他並不是論文不是小說,浦寫的幾篇小說都非常好看,第一篇序言寫什麼呢,寫的是我爺爺的爺爺,他們喜歡這樣的表述,後來呢,最近的這個爺爺的爺爺,帶著一個小孫子去找長白頭髮的老爺爺其實就浦松齡,那其實就是浦松齡帶著莫言去找白鬍子的老爺爺,說我這個孫子很有靈氣,很想學寫小說,儘管寫得不太好,但是很想寫,你能忙帶帶他,浦松齡說,我看著吧,他寫得不怎麼樣,我爺爺求他說,你還是收下吧,看在我們舊日的情分,後來白鬍子老爺爺身上拿出一根筆來,莫言就告訴他說,我們現在不用筆,我們都用電腦了,白鬍子老爺爺就瞪了他一眼說,扔到地上去,說你拿著這個去搶吧,就是說他有浦松齡的傳統。所以我說莫言有魔幻現實主義和孤幻現實主義,是狐狸變的,既有接愛馬 現實主義的影響又有接愛了浦松齡魔幻現實主義,再加上山東快書那種傳統,後來形成了莫言很會講故事,有人貶低莫言只會講故事,講故事不容易,莫言講故事的特點是什麼呢,他講出了故事的大氣魄大格局,用我的語言來表述,他故事的氣勢的宏大化,宏大氣勢氣 非常大,寫出三一部長篇小說,這很不容易啊,那麼高行健恰恰相反,他消解故事,偏偏不講故事,偏偏不講人物,所以他發明了兩個東西,一個是 以人稱代替人物,就是《靈山》,以心理節奏代替故事情節,新的文體,在戲劇上又發明了什麼東西呢,發明了非人物的人物存在,這是我的概說,非人物的人物存在,我們看看《生死戒》、看看《對話與晚節》,那個戲劇裡面算人物嗎?人物一直講話,兩個人一直對話,那算人物嗎,但是他這個存在,是一種像人形的存在,他是心裡存在,是精神存在還是哲學存在,不是我們原來批判的人物,一個是以人稱代替人物,一個是非人物的人物存在,所以他們這兩個人,一個是高行健整個風格在世界文學的位置是比較接近荒誕,莫言比較貼近魔幻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產生於南美,他不可能產生在歐美,南美洲我們去過的地方,是熱帶雨林,很多地方都沒有開發,那個地方好象是叢林里,反正有槍,有游擊隊,基本上是那樣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各種離奇古怪的故事都會發生,你用現實主義的手法都不夠用,所以他們發明了魔幻,在這種前提下產生魔幻。莫言的家鄉我還沒有去過,是不是也有那種情形,所以他老寫土匪,比較接近魔幻現實主義。高行健形成的這個很不同的區別,所以我概述他們的區別,是提綱性的,我們在坐如果以後有研究這兩個作家可以把我的提綱作為參考。因為時間關係不能再展開說了。我們面對的是文學,文學與政治完全不同的性質,我們研究文學時候我有一個觀點,天才都是個案,高行健與莫言,他們不同的環境都非常艱苦,受過很多苦難,但完全取決於自己,所以我要回到我剛才講的那個感性的認識,他們有超人的勤奮,一切都取決於自身的自覺成分。高行健非常喜歡禪宗,他告訴我們的是,禪宗不在山上,不在寺廟,在我們心中,我們把這佛請出來就是,對自由的看法非常特別,我在德國講過,高行健說到自由是自己覺悟到的才是自由,自己沒有覺悟到的不叫自由,自由不是上帝給的,也不是政府給的,也不是別人給的,自由是自給的,像我今天的演講,我一進這個門我就知道,自由掌握在我自己手裡,我不會把自由交你們大家,所以我開始我們在任何時代,都可以出現在天才,不要怨天尤人,生命的狀態決定一切,我今天講這兩個朋友的故事,也是激勵在座的年輕的朋友,我希望我們能夠走向世界心靈的高峰。我為什麼邀你關注「講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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